弘忍门徒之二——京师楞伽禅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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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玄赜与净觉

    弘忍的另一重要门徒玄赜,俗姓王,太原祈县人。据他在《楞伽人法志》中自叙:

    玄赜以咸亨元年(670)至双峰山,恭承教诲,敢奉驱驰。首尾五年,往还三觐。道俗齐会,仂身供养。蒙示《楞伽》义云:此经唯心证了知,非文疏能解。

    他参与了弘忍后事的安置,包括运石构塔、将宅为寺等。弘忍临终“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吾涅槃后,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重照”。据此,神秀与玄赜应是弘忍最合法的继承人。

    玄赜何时进入安州寿山寺,不甚清楚。据他的弟子净觉在《楞伽师资记序》中说:

    大唐中宗孝和皇帝景龙二年(708),有敕召入西京,便于东都广开禅法。净觉当即归依,一心承事。两京来往参觐,向有余年。

    景龙二年,即神秀死后两年,道安死的当年,可见玄赜被召是去补充“两京法主”的地位的。净觉称他“形类凡僧,证同佛地,帝师国宝,宇内归依”,至少影响两京不小。

    据王维《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师塔铭》,净觉俗姓韦,“孝和皇帝庶人之弟也”。韦庶人,即唐中宗李显的皇后韦氏。武则天被黜(704),中宗复位,韦后谋行武则天故事,与武三思结党蓄势,“主柄潜移,戚里之亲,同分珪组;属籍之外,亦绾银黄,况乎天伦?”净觉则在被议封的前夕逃离长安,“裂裳裹足以霄遁,乞食糊口以兼行。入太行山,削发受具,寻某禅师故兰若居焉”。此禅师故兰若,当是僧稠故居,时当神龙元年(705)。景龙二年(708),玄赜应诏入西京,则净觉投奔玄赜,至迟也是景龙三年。一年后,中宗遇毒暴崩,韦后被诛,玄赜可能就死在这一事件的前后。

    及至玄赜“委运”,净觉广其“化缘”,行踪可能暴露,遂使“外家公主,长跪献衣;荐绅先生,却行拥篲。乞言于无说,请益于又损”。他以贵戚的身份,却逃避权势,远离杀身之祸,显示出他能分析形势,有先见之明,这不论在政治和宗教上都会博得尊重和声誉。王维评论他当时所处的盛况是:

    不窥世典,门人与宣父中分;不受人爵,廪食与封君相比。至于律仪细行,周密护持,经典深宗,毫厘剖析。穷其二翼,即入佛乘。

    净觉终于天宝五年(746),年五十七现存有他的《般若心经注》。

    他经历的开元年,是唐代鼎盛期,天下太平。他所目睹的主要是统治集团的上层斗争,那亲仇变化之剧烈、相互对待之猜忌与残忍,给予他的印象也许比任何一个置身事外的人更要深刻。他及早跳出了宫廷贵戚的权力圈子,接受了佛家出世的世界观,但也因此而具有一股僧侣难以比拟的富贵凝重的风度:以谨严的戒律自持,以广博的义学为方便,由此深入禅定,执笔玄谈,自与山林禅众不同。

    玄赜和净觉,都自称楞伽师,而不以禅者自居。净觉撰《楞伽师资记》,为其列祖作传,推其始祖为“宋朝求那跋陀罗三藏”,这个归宗是准确的。接下来,“魏朝之三藏法师菩提达摩”为二祖,齐朝邺中沙门惠可第三,继之为粲禅师、道信禅师、弘忍大师,与禅宗宗系全同。但忍大师之下第七代则有三师,即荆州玉泉寺大师秀、安州寿山寺大师赜、嵩山会善寺大师安,“此三大师是则天大圣皇后、应天神龙皇帝、太上皇(睿宗)前后为三主国师也”。第八代有四人,全是是神秀门徒。净觉的这一记载,可能反映了当时朝廷的意向。

    这一楞伽宗系,与法如所传禅系有一个显著的不同点,那就是推四卷本《楞伽》的译者求那跋陀罗为初祖。其所以如此,目的很明确,就是突出以《楞伽》传宗为根本旨趣。法如不同,他以慧远的《禅经序》为传法根据。慧远所序的《禅经》,乃是佛陀跋陀罗译介的达摩多罗禅法,强调的是以意密传,所以从来不提有《楞伽》传宗这件事。这样,由道宣开始,楞伽师和禅师混为一体的状况至此便泾渭分明了。净觉以后,楞伽传宗即中断无闻,神秀及其门徒被视为禅宗北宗,形势有了新的变化。

    从此可见,禅宗的南北分化实孕育于楞伽师与禅师长期存在的差别中,尽管在哲学基本观点方面两者错综交叉,不出《楞伽论》、《起信论》的范围。

    二、《楞伽师资记》中的禅宗诸祖和禅说

    《楞伽师资记》署有“东都沙门释净觉居太行山灵泉谷集”,其所列诸代宗师的生平思想言论,或许是净觉出走太行山时据传闻所集,回到洛阳后,又加以缀连增订。玄赜的《楞伽人法志》当是此记的主要依据,惜已不得其全貌。《师资记》所记诸师言论十分丰富,但不一定是事实,但当时确有这类言论流行则不一定是假。净觉一以贯之,让其列祖做他的代言人,将楞伽宗系上升为完整的体系,从而完成了长期流行的楞伽师说的最后总结。

    1.求那跋陀罗的安心说和禅理学

    求那跋陀罗(394—468),《高僧传》有传,大略说:他于元嘉十二年(435)由中天竺经广州至宋都译经,受到南朝宋帝王官吏的欢迎。有神异,能知未来、驱鬼神、咒云雨,称念观世音,礼忏观世音。梦人以剑易首,即备领宋言,因此能为谯王刘义宣讲《华严》等经。净觉笔下的求那跋陀罗,将讲《华严》等经改作“开禅训”,其余神异全删,反而把抨击鬼神“术法”和“鬼神禅”列在突出地位。他把“术法”定为“外道”巫术;“鬼神禅”指禅定神通,所谓“役使鬼神,着他家好恶事;诈言我坐禅观行,凡夫盲迷不解,谓证圣道”。净觉以反对“术法”开始《楞伽师资记》的正文,说明他与杜朏一致,都在努力把“禅法”从神异一途中解脱出来,从而构成中国禅宗言禅者的一大特色、一大传统,应该说,这也是弘忍门徒的一大共性、一大贡献。

    净觉让求那跋陀罗提出同“鬼神禅”对立的,是“《楞伽经》云,诸佛心第一”,具体是“心不起处”。“心不起处”之作为禅法,“超一度之乘,越过十地,究竟佛果处”。达到这“佛果处”的途径,是“默心自知。无心养神,无念安身;闲居静坐,守本归真”。按照修持的次第说,首先是“安心”,所谓“拟学佛者,先学安心”。“安心”就成了禅者的首要任务。

    “安心”有四种:

    一者背理心,谓一向凡夫心也。二者向理心,谓厌恶生死,以求涅槃,趋向寂静。三者入理心,谓虽复断障显理,能、所未亡,是菩萨心也。四者理心,谓非理外理,非心外心,理即是心;心能平等,名之为理,理能照明,名之为心,心、理平等,名之为佛心。

    在这里,文字上讲的是“安心”的层次等级问题,内容涉及的则是如何由凡成佛的道路问题。照求那跋陀罗看,佛教通常提倡的三学六度,读经坐禅等“修道”所行,只限于“善”的范围,对于成佛来说并不起决定作用,起决定作用的是“安心”。衡量是否“安心”以及“安心”的程度,也就是划分凡、佛四等差别,唯一的尺度是“心”对“理”的关系:背“理”之心为凡夫,向“理”之心为二乘,入“理”之心是菩萨,“心”与“理”平等即是佛。所以“理”就成了禅者追求解脱的最高目标。

    所谓“理”,纯属中国传统哲学的范畴,外来佛教中是没有的。这里不用佛教通用的“真如”、“如”,也不用涅槃、菩提、法界、如来藏等规范化的佛教概念,而是用“理”统摄概括这类概念的内涵,独立使用,这明显是受到华严宗的影响,在禅宗哲学史上也是一件大事。因为对“理”的含义尽可以有不同的规定,而由此引起的哲学结构上的变化,都可能促使禅思想日益疏远外来的佛教教义。

    依净觉的记载,楞伽鼻祖讲的“理”其实就是“心”:从“心能平等”上说,此心名“理”;从“理能照明”上说,此理名“心”。因此,此“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而是《起信论》特指的那个“一心”。净觉在《师资记序》的开首大段引用《起信论》关于“心真如”和“真如体相”的解说,充分表现了这个意思。此“心”“从本己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也就是安静不动,没有差别,不可以言说规定,由此构成“心能平等”的第一层含义。又,此“心”不论在“凡夫、声闻、缘觉、菩萨、诸佛,无有增减”,“性自满足一切功德,自体有大智慧光明义”,众生完全一样,这是“心能平等”的第二层含义。《起信论》又说:“一切诸法唯因妄念而有差别”,一切境界相都是自心的显现。《楞伽经》特别说明,自心所现境界略有“五法”,即“名、相、妄想、正智、如如”。“名”,指名言概念;“相”,指表象;“妄想”,指一切世俗认识活动;“正智”,属出世间的“智慧”;“如如”,是佛教的最高真理。这一切,都是由“心”所作,“自心”所现。所谓“众物无名,由心作名;诸相无相,由心作相。但自无心,则无名相”。关于心本体的这种观念体系,就是“理”;以此“理”观察“心”的“体”、“相”、“用”,得以明慧,就叫作“理能照明”。

    这种解心明理、以理明心的理、心平等的观点,即是《起信论》的具体运用,也是楞伽师发展到净觉时代的最后形态。由此形成的禅观,核心在于“知心”;禅行则是“独守净心”。师徒授受,是令学者“知方寸之内,具足真如”,也就是后来禅宗提倡的“以心传心”的早期表现。

    从总体看,禅宗不出“心学”的范围,但像净觉这样,采取“理学”的形式,有把“理”与“心”分离开来,甚至将“理”对象化、客体化的嫌疑①,影响也是很大的。因此,不但众生有背理之心,二乘有与“心”(生死)割裂之理(涅槃),菩萨也处在心(能)理(所)分别之中,唯有佛才能达到心、理合一,所谓“理心”的境地。这一说法,付诸实践,必须有一个认识“理”、令心契合“理”的修习过程,这就是上述的“闲居净坐,守本(心)归真(理)”。

    就实现“守本归真”的修习言,用不着“更多广学知见,涉历文字语言”,关键在于“心证”:以心证理,“证则有照,缘起大用”。以证“理”所得的智用观察周围世界,自然就会“自他无二”,“内外无着”,“圆通无碍”,“理事俱融,真俗齐观,染净如一”。此“证”及其照用的概括,就是所谓“心不起处”,《起信论》称之为“无念”,也就是净觉特别倡导的“安心”的内涵。所以“安心”的实质不过是使心归于安静,净觉亦称“无心”。

    但要使搅扰起伏的心绪安定下来,尤其是对身历各种事变的人来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据净觉说,求那跋陀罗主张用“念佛”来净念安心:“念佛极着力,念念连注不断,寂然无念,证本空净寂也。”显然,在楞伽师那里,也是把念佛作为“方便”的。

    2.从菩提达摩到粲禅师的安心说和禅理学

    净觉所撰的菩提达摩传记,基本据《续高僧传》,但在记其所谓“如是安心,如是发行,如是顺物,如是方便”这四“如是”的“真道”提要之后,增加了一句总结性的话:“此是大乘安心之法”。就是说,净觉笔下的达摩,不是把“安心”局限于“面壁”,而是将一切“真道”统归于“安心”。于是“二入”、“四行”都成了通向“安心”的途径,与求那跋陀罗的禅哲学和禅实践完全一致起来。

    关于惠可,净觉所记也大同于《续高僧传》,将“答向居士问”作为重要内容。除继续贯彻“妄起于真,而妄迷真;妄尽而真现,即心海澄清,法身空净”等属于《起信论》的思想外,突出补充了两点:

    第一,度世由己不由佛。因为成佛的根据在于“人中有佛性”,唯有“精诚”内发,自知自证,所以说:“众生识心自度,佛不度众生;佛若能度众生,过去逢无量恒沙诸佛,何故我等不成佛?”

    第二,成佛需要“净坐”,而非“言说”。“依文字语言道者,如风中灯,不能破暗,焰焰谢灭;若净坐无事,如密室中灯,则能破暗,照物分明。”所以说:“若有一人不因坐禅而成佛者,无有是处。”原因是:“坐禅有功,身中自证。”

    这两点,前者是禅宗此后大发展的基本根据,后者是对达摩“壁观安心”的普及化,即将特定的“壁观”,化为一般的“净坐安心”。

    净觉对粲禅师的记载,主要由《续高僧传》和《详玄传》略加删节、注疏拼成,表明《详玄传》对于净觉有不小的影响。

    《详玄传》原名《详玄赋》,全文见《广弘明集》,作者慧命。据《续高僧传》本传,慧命俗姓郭,梁中大通三年(531)生于湘州长沙郡。早年诵《法华经》而“学无常师”。专行方等普贤等忏,“据《华严》以致明道”。后居沔阳仙城山,于州治讲《维摩经》,修学心定,探究正理,与天台宗的先躯者慧思定业是同,而文词过之。终于周天和三年(568)。除《详玄赋》外,他还著有《大品义章》、《融心论》等。据此可见,当时的禅师和楞伽师所学很杂,最后的归向,是以“一真常湛”(心)为世界人生的本体,以“违顺以之殊迹”作凡圣差别的原因,与《起信论》属于同一类思潮,而其理论重点,在用“心”融解一切矛盾和差别。净觉的注解②,也侧重在融解差别方面,但采用的观点却完全是华严宗的,所谓

    秘密缘起,帝网法界,一即一切,参而不同。所以然者,相无自实,起必依真;真理既融,相亦无碍……故知大千弥广,处纤尘而不窄;三世长久,入促略以能容。

    这些说法,连语言也是华严宗的。禅宗接受华严宗的影响,这是最早也是最明显的一例。净觉将《起信论》讲的“心真如”,特别称之为“理”,也可能受华严宗的启发。他曾想象,掌握了“理”的圣人,可以达到“相亦无碍”的程度:“自可洞视于金墉之外,了无所权;入身于石壁之中,未曾有隔”。这是“圣人得理成用”的表现:“若理不可然,则圣无此力”。禅宗的理学化趋向又进了一步。

    3.道信的“是心是佛”和“安心念佛”

    《楞伽师资记》关于道信的言论记得最多,约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强。陈述虽然散乱,思想却比较集中,可以看成是对历来楞伽师说的一种归纳:

    第一,“佛即是心”,“是心是佛”。按刘宋畺良耶舍译《观无量寿经》要求观想佛的形象时说:

    诸佛如来是法界身,遍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

    意思是说,若此心想佛,此心即有佛的相好映现,所以佛是自心观想的产物。净觉摘引了这段话,删略了“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的内容,变成了“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再加以发挥,就是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换言之,本来是净土信仰中观想的佛,到楞伽师那里就变成了众生自心本有的佛,从而将《起信论》蕴涵的思想,转化为明朗而简单的口号,对推动禅宗的发展有重大意义。中唐以后,禅宗中普遍流行的“即心是佛,是心作佛”,实脱胎于此。

    第二,实现成佛的根本途径是“安心”。安心有“善巧”无数,总归为“行”(行六度等)、“解”(解理)、“证”(理心合一)。其中“解”、“证”最重要,而“证”起决定作用。“证”的方法是“坐禅看心”:

    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自按摩七八翻,令心腹中嗌气出尽,即滔然得性;清虚恬静,身心调适。能安心神,则窈窈冥冥,气息清冷;徐徐敛心,神道清利。心地明净,观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性虽无形,志节恒在,然幽灵不竭,常存朗然,是名佛性。见佛性者,永离生死,名出世人。是故《维摩诘经》云:豁然还得本心。信其言也!

    这段话描述了坐禅看心、了见佛性的全过程,令不在其中的人也能有所了解,是很可贵的材料。这里将“幽灵不竭”视作“佛性”,是对《大般涅槃经》所谓“常、乐、我、净”的概括,反映了禅者对“佛性”这一普通概念有其特殊的规定。至于为什么“见佛性”者能超越生死?据说是因为“安心”中包括“舍身之法”:“凡舍身之法,先定空空心,使心境寂静”,心性寂定,即断攀缘,恬泊夷平,由此“泯然气尽,住清净法身,不受后有”。这种舍身法,在藏传佛教的瑜伽中也颇流行,今天可以作为安乐死的研究对象。但当时的禅者幻想这是住于“法身”、“还得本心”的表现,使我们知道禅定通向神秘主义还有这样一种途径。其中所谓的“敛心”,是坐禅看心观理的必要条件,亦称“摄心”:“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以保证“守一不移”。净觉对于这种“摄心”的评价极高,视为“得定”的“道场”和“功德”,而后成为北宗禅法的特色之一。

    第三,所依经典,除《楞伽》外,增加了《文殊说般若经》。此经有两个梁代译本,《楞伽师资记》引用的是来自扶南(柬埔寨)的曼陀罗仙译本,其整体思想是否定一切,所谓“我及诸佛,如幻化相,不见供养及与受者”;“我但有名字,佛亦但有名字,名字相空,即是菩提”。在这种空观的指导下,它不但一般地复述“法界、众生无差别相”等大乘套语,而且还特殊地强调“逆罪亦无本性”:“菩提即五逆,五逆即菩提……菩提、五逆无二故”;“犯重比丘不堕地狱,清净行者不入涅槃。”这里讲的“法界”,同所谓的“菩提”、“实际”、“实相”等含义一样,都是指“性相空寂”。从“性相空寂”来说,佛身与自身一样,所以观自身同观佛身,行清静与犯逆罪也都是无二无别。《师资记》所谓:“若善若恶,若怨若亲,若凡若圣……从本已来无所有,究竟寂灭。”就是这个意思。这种主张对于怀有犯罪感或破戒感的人来说,是一种提高生活勇气和做人尊严的激励方法,由此大致能反映出接受这类说法者的社会成分。重复强调这种思想最多的是《大品般若》。

    净觉集中引用的则是《文殊说般若经》关于“一行三昧”的言论。《文殊说般若经》说:“法界一相,缘系法界,是名一行三昧。”“法界一相”,即是“无相”;“缘系法界”,就是以“法界”为禅定的观想对象;能始终如一地用“无相”观察周围的世界和事变,就是“一行三昧”。实现“一行三昧”的方法,乃是“念佛”。所以,此经又说:“欲入一行三昧”,应“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现在诸佛……如是入一行三昧者,尽知诸佛法界无差别相。”净觉认为,由此“无差别相”,就能摈除三毒心、攀缘心(取境心)、觉观心(寻伺心),令心地“忽然澄寂,更无所念”,亦是“安心”。由无相、无念而安心,可以说是念佛的最后完成。“忆佛心谢,更不须征”。所以净觉提倡的“念佛”,与净土念佛完全不同,它只是“安心”的手段,不是以净土为目的。他引道信的话说:“若知心本来不生不灭。究竟清净,即是净佛国土,更不须向西方”。楞伽师是反对净土信仰的。

    在净觉的这些记述中,道信作为楞伽师,是旁引博征,佛理富赡,修持严谨,言行端庄,尽管在信仰上由佛陀转移到了自心,仍不失佛教的传统风范,同杜朏所传道信的那种坐作结合的山居禅风相比,迥若两人。其实,即使按净觉自己的记载,道信的禅风也不全统一。例如记道信主张“如来说法,以空寂为本”;“身心方寸,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据此可以导向“静乱不二”,而不必一定净坐看心。又提倡:“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维,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须)任运。”这一“直(须)任运”,同其提倡的“安心”的修持体系是矛盾的。此外,批评庄子滞于“一”,批评老子滞于“精诚”,也都与倡导“一行三昧”的道信有异。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反映了弘忍门徒中存在不同的倾向,或是由于净觉的思想前后发生变化引起的。

    从《楞伽师资记》表现的一贯观点看,净觉之禅还是以坐禅“安心”、“念佛”净心为主要特征。

    净觉又有《注般若心经》一文,采自玄奘译本。在经文末尾,他增添了一个偈作为终结:

    迷时三界有,悟即十方空;欲知成佛处,会自净心中。

    同时注曰:

    当自内来,莫外驰骋。

    这一偈言,可以说是他解释《心经》的总纲:内心自有佛,全在迷与悟。

    什么是“成佛”?成佛的标准是什么?大乘佛经讲得令人头昏眼花,还是摸不着头脑。净觉很明快,指的就是获得“自在”;获得自在,即是成佛。那么如何才能达到“自在”呢?“自在”即来自禅观:

    内观四大五蕴空无所有而得自在,外观十方佛土空不可得而得自在。

    一切都空,空得一无所有,于是内外全无挂碍,无挂碍即是自在。这种思想源自般若空观,但由于他把“内观外观”都放置在内省上,又把“自在”等同“法身”,即等同众生“本常净”的“净心”,因此,这个注解的基本精神,与《楞伽师资记》是一致的:佛即觉,觉即是无分别的静心。

    ①理、心分离,同真如、正智的分离相似,是佛教的传统观点,在法相宗中反映得尤为自觉。《瑜伽论记》在疏解《瑜伽师地论·真实义品》中说:“因种姓故能发心,由发心故便能起行,行成转证理。”又说:“就行明法;行不孤起,必依理故。”这种以行“证理”和“依理”起行的思想,与净觉的禅理就有些相通处。《起信论》与此不同,它将此两者完全统一于“一心”之中,修持的任务不是识理、契理,而是向自心开发,回归心源的原始不变状态。

    ②净觉引《详玄传》,未署作者,令人很容易误解成是粲禅师所著。所引《详玄传》中的注,未按通例说明“大师注”,所以断定是净觉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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