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智正觉与曹洞宗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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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北宋曹洞宗概况

    五代至宋初,曹洞系统中没有出现知名禅师,宗派影响微弱。尤其到仁宗时期,在临济、云门两宗名家辈出,新禅学激荡佛教界,其社会影响不断扩大的形势下,曹洞宗依然没有起色。在这百余年间,源自云居道膺(835—902)的曹洞宗传法禅师依次是同安道丕、同安观志、梁山缘观、大阳警玄(948—1027)。警玄晚年从自己的弟子中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请求与他关系密切的临济僧人浮山法远(?—1067)日后为他物色人选,并且写了一首偈,连同一双皮履和一件布直裰留下,作为接续曹洞法统的信物。警玄死后二十余年,法远嘱咐投子义青(1032—1083)嗣法警玄。

    义青是青社(安徽舒州)人,俗姓李。据《投子义青和尚语录》卷下所载《行状》,义青七岁投本州妙相寺出家,十五岁试《法华经》得度,第二年受具足戒,习《大乘百法明门论》,后入洛中,专习《华严》,“深达法界性海、刹尘念劫、重重无尽之义”。在开讲《华严玄谈》时,“妙辩如流,闻者悦服”。但是,当他讲到诸林菩萨即心自悟偈文时,忽然醒悟,“法离文字,岂可讲哉?”他是在讲《华严经》的过程中领悟到修行佛法不能以讲解为目的的,于是离开讲席,南下游方,参学禅宗。他从临济僧人浮山法远学习六年,遵其所嘱,传承当时已经断绝了的曹洞宗法系。熙宁六年(1073),义青始住舒州白云山,八年后移住投子山,“道望日远,禅者日增”,曹洞宗法系从此流传下来。

    义青从教入禅的修学经历,使他在弘传禅学的同时也注意宣传佛教义学,特别是对他所熟悉的华严学的传播和创用,在北宋曹洞宗僧人中颇有特点。

    在义青的语录中,有不少出自华严典籍的内容,基本被作为传禅的材料使用。“莲华世界,毗卢现七佛家风;流水莺啼,观音示千门法海。尘尘影现,刹刹光明,转大法轮,普成佛道。到这里,若信得去,只悟得佛边事,须知七佛外消息始得。诸仁者,作么生是七佛外消息?半夜白猿啼落月,天明金凤过西峰。”①义青早年习《华严经》时所重视的内容,也保留在他晚年的禅语中。此中“尘尘影现,刹刹光明”,与当年他所“深达”的“法界性海、刹尘念劫、重重无尽之义”的含义大体相同,是更简略的说法。就是说,作为一真法界体现的世界万有,处于大(刹)小(尘)无碍,长时(劫)短时(念)互摄的圆融无尽状态。这里,他坚持了早年离教从禅时的认识,强调懂得华严教义不过是“悟得佛边事”,还“须知七佛外消息”。在禅宗语录中,“七佛外消息”是停止追求外在的佛,反观自心,求得自证自悟教义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因此,义青对华严教义的不满足,最终通过信奉自证自悟的禅宗法门来弥补。

    然而,信得华严教义只是“悟得佛边事”之说,并不意味着义青完全否定华严教义,“尘尘影现,刹刹光明”也可以运用于另外的方面:“毗卢楼阁,善财见七佛家风;华藏海心,普贤指一生妙果。尘尘影现,刹刹光明,主伴交参,互兴佛事,致使尧云弥布,舜雨膏萌,星辰交换于九宫,和气淳风于万国。”②禅宗吸收华严宗圆融无碍的教义是普遍现象,但在不同的时代又有不同的表现。义肯生活在北宋前中期,宋王朝还保持着发展势头,有一定的活力,反映在“中兴”曹洞宗的义青禅语中,使圆触无碍说又增加了一层歌颂升平盛世的色彩。而“主伴交参,互兴佛事”又有一种号召上下齐心协力振兴佛教的少见气派。

    在义青的弟子中,有个性且著名者是芙蓉道楷(1042—1117)。他是沂州(山东临沂)人,少时信奉道教,后从投子义青习禅。先后住持安徽马鞍山、江西洞山、湖北大阳等地寺院。徽宗崇宁二年(1103),住持京城净因禅院。大观二年(1108),移住天宁寺。徽宗曾赐紫衣和师号,道楷拒不接受,被遣放缁州(山东缁州)。次年,徽宗许其在芙蓉湖畔结庵传禅。道楷和临济、云门的许多传法宗师不甚相同,他与统治者和官僚士人的关系相对疏远。他很注重个人修行,坚持每日一食。追随他的僧众不多,但影响不小,曹洞宗从此有了起色。

    道楷的著名弟子有鹿门自觉和丹霞子淳。自觉一系初无著名禅师,到金元时盛行于北方。子淳(?—1119)门下出现了长芦清了和宏智正觉,使曹洞宗在两宋之间兴盛起来。

    清了(1091—1152)号真歇,左绵安昌人,出家后先随子淳习禅,后游山西、河南等地参学。从宣和五年(1123)开始,历住真州(江苏仪征)长芦山、四明补陀、福州雪峰、杭州径山等多处寺院。他所提倡的禅法,主要是禅、净、教各宗合一。曾作《华严无尽灯记》,以华严宗“十法界”说论证禅学。又作《净土集》,倡导念佛法门。关于他的言行,有《真歇清了禅师语录》两卷。南宋中期的南方曹洞宗僧人,大都出自清了一系。而在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影响最大的是宏智正觉。

    二、宏智正觉与“默照禅”

    1.正觉生平

    正觉(1091—1157)是隰州(山西隰县)人,俗姓李,“七岁诵书,日诵数千言,少时遂通《五经》”③。正觉的祖、父两代对禅宗都有浓厚的兴趣,或参询禅师,或诵习《般若》。在家庭的熏陶下,正觉十一岁出家,十四岁受具足戒,十八岁开始游方参学。

    在游方行脚的最初几年,正觉主要活动在山西、河南两省。他接触的第一个名禅师,是汝州(河南临汝)香山寺的枯木法成。法成是曹洞僧人,芙蓉道楷的弟子,曾受诏住持汴京净因寺,名重一时。至二十三岁,正觉在邓州(河南邓县)见到丹霞子淳,并随子淳到唐州(河南泚源县)大乘山和随州(湖北随县)大洪山,先掌记室,后升首座。子淳逝世后,正觉与清了保持密切关系,宣和四年(1122),清了住长芦山时,请正觉为首座。

    从宣和六年到建炎二年(1128),正觉先后住持过泗州大圣普照禅寺、舒州太平寺、江州庐山圆通寺等,建炎三年开始住持明州天童寺,并倡导默照禅,前后近三十年。高宗诏谥“宏智禅师”。其生平言行,主要收录在《宏智正觉禅师广录》中。

    “默照禅”是正觉的主要创作,在南宋初年有特殊的吸引力,追随正觉修习的僧俗数以千计,天童“寺屋几千间,无不新者”,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修禅中心。知名弟子只有十四人,其余绝大多数是“分化幽远,晦迹林泉”。宗杲评正觉是“起曹洞于已坠之际,针膏肓于必死之时”。曹洞宗之所以振兴,主要在于正觉之力。

    2.默照禅

    默照禅的主要特点,是把静坐守寂作为证悟的唯一方式。正觉本人“昼夜不眠,与众危坐,三轮俱寂,六用不痕”④。冯温舒在《天童和尚小参语录序》中记,正觉“结屋安禅,会学去来,常以千数。师方导众以寂,兀如枯株”。一进入正觉住持的天童寺,便会见到“禅毳万指,默座禅床,无謦咳者”。⑤

    禅宗自南北分流后,奉慧能为正宗的一系,大都遵循永嘉玄觉提出的“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的主张,力图打破唯以坐为禅的传统模式,其激进的支派甚至完全否定坐的形式。但就禅宗的多数派言,坐禅依然占重要地位,唐代石霜庆诸更以长坐不卧的“枯木众”著称于世,其影响力是很大的。在一定意义上,正觉的“默照禅”正是发展了庆诸的坐禅法统。

    正觉持戒严谨,终生信守过午不食的戒律。他“自幼得戒,坐必跏趺”,“师初以宴坐入道”。⑥他初识的曹洞僧人法成,即以喜“枯木禅”著称,世称“枯木法成”。对他的禅学思想影响最大的丹霞子淳,也极注重坐禅,政和五年(1115)在唐州大乘山教导僧众“休歇去”,“把今时事放尽去,向枯木堂中冷坐去”⑦,这当是正觉得到的直接启示。

    正觉的默照禅与先前的坐禅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它的观法,包括观想的对象和由此形成的基本观念。据说正觉是在子淳所讲的“空劫自己”一句之下证悟的,因此,他以后教人,就专讲“明空劫前事”。这个“空劫前事”,就是默照禅的观想对象。正觉本人把曹洞宗的理论特征就归结为“劫外”,所谓“劫外家风兹日辨,他侬真与我侬俦”⑧。“劫外”就是“空劫前”。

    “劫”,梵文音泽“劫波”之略,用以表示时间极长的单位。《大智度论》卷三八说:“大时名劫”。“劫”有很多种,正觉这里所使用的属于佛教的宇宙论范畴,相当于“大劫”。按这种宇宙论的说法,世界是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循环过程,每循环一次,名为一“大劫”;每一大劫又分作成、住、坏、空四个阶段,亦称“四劫”。“成劫”指世界的形成期,“住劫”指相对稳定期,“坏劫”指普遍灾害、世界毁坏期,“空劫”则“唯有虚空”。这样的“虚空”作为一劫存在,是受时间的限定,仍属“世间法”。正觉专明“空劫前事”,是要参究“唯有虚空”以前的面貌,即世间连“空”也不存在的原始状态。因此,观想“空劫前事”,实质上还是探究世间本源问题。

    正觉沿袭唯识性空的思想,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并无新意,所谓“一切诸法,皆是心地上妄想缘影”,“影含宗鉴,心生则种种法生;步入道场,心灭则种种法灭”。这样,世间的成住坏空也全是心的产物,那么“空劫前事”,也就是“本心”或心的本来面目。这些说法,依旧是陈辞滥调。由此推论:“十方法界,起自一心;一心寂时,诸相皆尽”,也是唯心论的应有之义。正觉的特点不在这里,而在于把对本体论的这种认识放置到默照禅中去实现,通过静坐冥想“空劫”之外的本源,加以内证,从而让唯识空观彻入骨髓,变成参究者的个人经验和本能见解。

    所谓“心寂”,是默照禅追求的直接效果。正觉说:“你但只管放,教心地一切皆空,一切皆尽,个是本来时节。”⑨这里的“本来时节”与“本来面目”同,均指心处于“空劫前”的本然状态。但是,要在扰动不安的现实条件下,令心趋向空无所有的地步,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正觉称之为“净治揩磨”,“休歇”诸缘。他说:

    田地虚旷,是从来本所有者。当在净治揩磨,去诸妄缘幻习,自到清白圆明之处,空空无像,卓卓不倚,唯廓照本真,遗外境界。

这个“净治揩磨”的功夫,是在静坐默究中完成的。其一是歇诸内缘,即休歇向外攀缘之思;其二是歇诸外缘,即不为外在因缘流传:

    真实做处,唯静坐默究,深有所诣,外不被因缘流传,其心虚则容,其照妙则准,内无攀缘之思,廓然独存而不昏,灵然绝待而自得,得处不属情,须豁荡了无所依,卓卓自神,始得不随垢相。个处歇得,净净而明,明而通,便能顺应,还来对事,事事无碍。

就是说,只要内无思维活动,外不被事物左右;内不随情感而动,外不为声色所诱,那就是“空空无像”,照见“本真”——“本来时节”的时刻。届时,“灵”、“神”独存自得,明通无碍,达到佛祖的境界。所以说:“诸佛诸祖无异证,俱到个歇处。”⑩

    “歇处”所得的体验,属于“心虚”,或曰“念尽”。照得的“本真”,是“空劫前事”,或称“法界虚空”。按《大乘起信论》的说法,前者属“始觉”和“毕竟觉”,后者则是“本觉”;前者由修习揩磨得,后者是本然的存在。揩磨所得者,也就是那个本然的存在。正觉说:“直须歇得空空无相,湛湛绝缘,普与法界虚空合,个是你本身。”“你本身”就是由念尽而达到的对于本然“空心”的自觉。所以正觉一再强调:“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若心地下空寂,便是及第底时节。”又说:“若人欲入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

    “空”是心的特质,由心派生的世间一切也以“空”为共性,但是这作为法界虚空的心却空不得:“一切法到底其性加虚空,正恁么时却空它不得。虽空而妙,虽虚而灵,虽静而神,虽默而照。”(11)此“心”作为诸法“法性”,说它的本质是空、虚、静、默;此“心”具有特殊的功能,说它是妙、灵、神、照。前者是心之“体”,后者是心之“用”。默照禅的最高目标,就是契合心的空虚静默本性,运用它的妙灵神照功能。这种体用关系,正觉是用默与照这对范畴来加以概括的:“默照之道,离微之根;彻见离微,金梭玉机。”意思是说,“离微”是遵循默照之道的,是默照的表现;只要彻见“离微”的本质,那就会机用自在。

    此中“离微”这一概念,本自伪托姚秦僧肇所撰《宝藏论》,原文是这样说的:

    无眼无耳谓之离,有见有闻谓之微。无我无造谓之离,有智有用谓之微。无心无意谓之离,有通有达谓之微。又离者涅槃,微者般若。般若故兴大用,涅槃故寂灭无余。无余故烦恼永尽,大用故圣化无穷。

正觉特别使用“离微”来阐释“默照”,以说明“默照”的含义及“默照”间的关系。尽管如此,正觉仍有新的发挥,强调由“歇缘”达到的“默”与“照”的统一性,就是其中之一。他说:“默照明明似面墙。”“面墙”指达摩禅,达摩传的就是“默照”。又说:“默默忘言,昭昭现前……妙存默处,功忘照中……默唯至言,照唯普应。”(12)在这里,“默”即是“照”,“默处”即“有照功”,中间没有任何隔阂,不需任何意识作功夫。所以说:“默默功夫,心田自锄。”又说:“缄默之妙,本光自照。”(13)这样,“默”成了“照”之体,“照”即“默”之用,体用完全融合为一了。前引的《默照铭》中说:“照中失默,便见侵凌……默中失照,浑成剩法。默照理圆,莲开梦觉。”

    “默照”的“照”,本是般若智慧的运用,不论大乘佛教,还是《宝藏论》,都主要指空观之贯彻于世间事物,而不排斥日常的认识活动。正觉则有所不同。他说:“隐几虚心还自照,炷香孤坐绝它思。”(14)他的孤坐“默照”,在于“自照”,既不与世间交往,也没有特定的观照对象,亦所谓“灵然独照,照中还妙”。他在《坐禅箴》中说:“佛佛要机,祖祖机要,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不触事而知,其知自微;不对缘而照,具照自妙。”(15)“不触事”、“不对缘”也就是“默”;即“默”而“照”,“空其所存”,是默照禅的重要步骤,其直接的结果,是达到“照体独立,物我俱亡”。据正觉看,“物我俱亡”只是忘却物我在相待和对立中的存在,对于绝对的我,即“本来面目”,则是一种自觉,是真正的获得:“照与照者二俱寂灭,于寂灭中能证寂灭者是你自己。若恁么桶底子脱去,地水火风,五蕴十八界,扫尽无余。作么生是尽不得底?”(16)正因为如此,正觉不强调修禅者入世,也反对其他解脱之道,认为“作道理,咬言句,胡棒乱喝,尽是业识流转”。他把静坐歇缘看成唯一可以得悟的途径。

    从表面上看,默照禅重视坐禅,又提倡“净磨心鉴绝游尘”,与“时时勤拂拭”的北宗相似,但两者差别很大。正觉的“净磨心鉴”指休歇诸缘,并没有可以揩磨的尘埃,也不引导去观看什么“心”。他批评过“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认为,“菩提无树镜非台,虚净光明不受埃,照处易分雪里粉,转时难免墨中煤。”(17)既然本来虚净光明,再去拂拭,全是自寻烦恼。总之,默照禅既有别于动静语默皆是禅的南宗潮流,也不是向北宗坐禅的回归,在很大程度上是吸取《庄子》入禅的结果。

    正觉说:“坐忘是非,默见离微,佛祖之陶冶,天地之范围……麒麟步药峤,金毛师手威,相逢捉手,大道同归。”“形仪淡如,胸腹空虚;懒不学佛,钝不知书。静应诸缘而无外,默容万象而有余。齐物而梦蝶,乐性而观鱼。渠正是我兮我不是渠。”“梦蝶境中闲有趣,露蝉胸次净无尘。槁木之形,谷神之灵。”(18)“坐忘”、“齐物”、“梦蝶”、“观鱼”、“槁木”、“谷神”等,那是庄老的术语或寓言。正觉用来说明默照禅的特性,集中表现在“静应诸缘”和“默容万象”上。不论世界天翻地覆,不管时事是非曲直,我皆以“静”应,以“默”容,令渠我相忘于静默中,感受到梦幻般的逍遥和解脱。他在《圆禅者求颂》中说:

    枯歇身心百不思,湛圆自照劫空时;妙明智鉴那留垢,虚廓灵机未度丝。(19)

这首颂可算是他对默照禅的一个全面的总结和意趣深沉的概括。

    三、宗杲对默照禅的评论

    正觉的默照禅在南宋初年一度盛行,既吸引了众多僧人,也吸引了许多士大夫。同时,它在流行过程中也受到非议,其中,对默照禅评论最多、批判态度最严厉、产生影响也最深远的,首推临济禅师宗杲。他说:

    今时有一种剃头外道,自眼不明,只管教人死獦狙地休去歇去,若如此休歇,到千佛出世也休歇不得,转使心头迷闷耳。又教人随缘管带,忘情默照,照来照去,带来带去,转加迷闷,无有了期。(20)

在宗杲看来,行“休歇”,求“默照”,只能令人迷闷,不能导向觉悟,这表明提倡者“自眼不明”。这种批评是相当激烈的。

    他曾致书刘彦修说:

    彦冲云,夜梦昼思十年之间,未能全克,或端坐静默,一空其心,使虑无所缘,事无所托,颇觉轻安。读至此不觉失笑。何故?既虑无所缘,岂非达摩所谓内心无喘乎?事无所托,岂非达摩所谓外息诸缘乎?(21)

按,“内心无喘”、“外息诸缘”,是宗密对于达摩禅的概括。宗杲把默照禅与达摩禅挂钩,符合正觉的本意。宗杲借此也给达摩的壁观划定了一个有限的范围,即:“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可以入道,是方便门;借方便门入道则可,守方便而不舍则为病。”(22)达摩禅只能是入道的手段,不能成为究竟的目的;而默照禅恰恰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所以称之为“病”。

    有一个喜好默照禅的士大夫郑昂(尚明),听说宗杲力排默照禅,就责问说:“只如默然无言,是法门中第一等休歇处。和尚肆意诋诃,昂心疑和尚不到这田地,所以信不及。”宗杲就专用郑昂最熟悉的《庄子·则阳》中的话予以反驳:“庄子云:‘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义(议)有所极。’我也不曾看郭象解并诸家注解,只据我杜撰说,破你这默然。”因为据宗杲看,“道与物至极处,不在言语上,不在默然处,言也载不得,默也载不得。公之所说,尚不契庄子意,何况要契释迦老子、达摩大师意耶?”(23)

    宗杲虽然反对默照禅,但不一般地反对坐禅。他说:

    今时学道之士,只求速效,不知错了也。却谓无事省缘,静坐体究,为空过时光。不如看几卷经,念几声佛,佛前多礼拜,忏悔平生所作底罪过,要免阎老子手中铁棒。此是愚人所为。(24)

他还告诉他的门徒:

    虽然不许默照,却须人人面壁。既不许默照,为什么却须面壁?不见白云师翁(白云守端)云:“多处添些子,少处减些子”。(25)

因为“面壁”即坐禅作为入道手段,是不可缺少的;把它作为唯一目的,则不能容许。

    宗杲坚持《维摩经》所说“不二法门”的观点,认为静与闹、世间与实相是统一的,不应割裂,像杜撰长老辈,“教左右静坐等作佛,岂非虚妄之本乎?又言静处无失,闹处有失,非坏世间相而求实相乎?”“平昔做静胜工夫,只为要支遣个闹底,正闹时却被闹底聒扰自家方寸,却似平昔不曾做静胜工夫一般耳。”(26)因此,单纯求静,只是逃避“闹”,而不是真正克服“闹”。他提出:

    禅不在静处,不在闹处,不在思量分别处,不在日用应缘处,然虽如是,第一不得舍却静处,闹处,日用应缘处,思量分别处。(27)

简言之,只有在日常动静作为、思量分别中贯彻空寂之心,那才是禅。

    宗杲对于默照禅的抨击,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自徽钦二帝被俘,高宗即位(1127),全国处在全面的动乱中。一贯为禅宗聚集盘踞的地区,自江淮以南,以至湘、赣、浙、闽,也是遍地战火,经历着史无前例的灾难。建炎三年(1129)末,金兵连续陷落庐州、洪州、建康、临安府(杭州)、越州,并围困明州。翌年初,明州失守。就在建炎三年,正觉住持了明州天童寺,开创和发展了他的默照禅。建炎四年,东南沿海全面禁严。与此同时,官军叛变、农民暴动此起彼伏,不可胜计。绍兴初(1131),范汝为攻据建州,整个福建为之震动,次年为韩世忠所平。宗杲于绍兴四年(1134)进入福建,看到那里的默照禅竟然如此炽盛,似乎与时代完全断绝,从“爱君忧时”之心引起不满,是可想而知的。

    宗杲对于默照禅之向士大夫流动尤为痛心,正面批评也多。他说:“往往士大夫为聪明利根所使者,多是厌闹处,乍被邪师指令静坐,却又省力,便以为是。”(28)这种“闹处”,有战场,也有官场。厌战场,是逃避;厌官场,是弥补失落感。宗杲很敏锐地感觉到了士大夫进入禅门的特殊心理:“今时士大夫学道,多是半进退:于世事上不如意,则火急要参禅;忽然世事遂通,则便要罢参。”(29)像正觉一类禅师,正是抓住了士大夫多在世事沉浮中生存的特点,向默照等邪禅中引导:“往往士大夫多是掉举,而今诸方有一般默照邪禅,见士大夫为尘劳所障,方寸不宁怗,便教他寒灰枯木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冷湫地去。”(30)

    宗杲曾直言不讳地指责一位士大夫:“尔尚滞在默照处,定是遭邪师引入鬼窟里无疑。今又得书,复执静坐为佳。其滞泥如此,如何参得径山禅!”(31)

    然而,客观地说,正觉的默照禅也有积极的一面。在当时,东南是支援前线最主要的经济基地。稳定社会,维持和发展农业生产,是关系南宋命运的大事。宋高宗逃奔的方向是明州、台州以至温州,可见王朝对这一地区寄予了何等的希望。即使在军费异常困难的条件下,皇帝仍然诏令减免受害州县的国税,同时大力鼓励垦地拓荒。在这种条件下,默照禅有限制流民入盗、安定民心、辅助生产恢复和发展的作用。宗杲流放回来以后,也走上了以农禅为务的道路,而且规模很大,对于默照禅的看法可能也有变化。正觉临终时,曾派人致书宗杲,请他主持自己的后事。宗杲为正觉的遗像作赞,把正觉引为“知音”,并评之曰:“烹佛烹祖大炉鞴,锻佛锻圣恶钳锤。起曹洞于已坠之际,针膏肓于必死之时。善说法要,罔涉离微……个是天童老古锥,妙喜知音更有谁”(32)。这个时候的宗杲在几经“言”祸之后,大约也深知沉默的必要和重要了。

    ①《投子义青和尚语录》卷上。

    ②《投子义青和尚语录》卷上。

    ③周蔡:《正觉宏智禅师塔铭》。

    ④⑥《正觉宏智禅师塔铭》。

    ⑤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九。

    ⑦见《丹霞子淳禅师语录》。

    ⑧《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四。

    ⑨上引均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五。

    ⑩上引均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六。

    (11)上引均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五。

    (12)上引均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八。

    (13)《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九。

    (14)《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七。

    (15)上引均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八。

    (16)上引均见《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五。

    (17)《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四。

    (18)《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九。

    (19)《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八。

    (20)《大慧语录》卷二五。

    (21)《大慧语录》卷二七。

    (22)(24)《大慧语录》卷二五。

    (23)上引均见《大慧语录》卷一七。

    (25)《大慧语录》卷四。

    (26)《大慧语录》卷二七。

    (27)《大慧语录》卷一九。

    (28)(31)《大慧语录》卷二六。

    (29)《大慧语录》卷一九。

    (30)《大慧语录》卷一七。

    (32)《大慧语录》卷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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