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因寺系与华严宗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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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宋时期,兼习《华严》或专业《华严》的学僧遍布南北各地,以杭州慧因寺集中的人最多,被视为中兴华严宗的基地。实际上,自宗密后,华严与禅宗融合,并没有一个师徒相承的华严宗法系。但是,后出史书把北宋僧人子璿(一作濬)归于宗密下的法灯系,再传净源,使宋代华严宗传承一直未断绝。尽管传法世系并不重要,子璿的华严师承也不明确,但慧因寺系的确是两宋华严学最重要的一支。

    一、子璿的《楞严经疏》

    子璿(965—1038)是嘉禾人,幼年出家,先从天台宗僧人法敏习《楞严经》,又从临济宗汾阳善昭系下的琅琊慧觉习禅。慧觉告诉他:“汝宗(指华严宗)不振久矣,宜励志扶持,以报佛恩。”(《佛祖统纪》卷二十九)这表明,子璿是以华严宗僧人身份习禅的。但是,早期传记中并没有介绍他的华严宗师承,他本人日后也没有华严方面的著作。子璿离开慧觉后,住长水寺,以研究、宣讲《楞严经》和《大乘起信论》为主,听其讲经者近一千人。

    子璿主张禅教融合,这既与他的求学经历有关,也与当时佛教界的潮流一致。他常对学僧讲:“道非言象得,禅非拟议知;会意通宗,曾无别致。”(《补续高僧传》卷二)对教与禅的这种态度,同时得到两方面的欢迎。

    子璿的代表作是《楞严经疏》十卷(今本《首楞严经义疏》为二十卷),因“御史中丞王随序而行之,纸为之贵,赐号楞严大师”(《补续高僧传》卷二)。《佛祖统纪》卷二十九谓此书是“以贤首宗旨”解释《楞严经》。最早认为子璿以注解《楞严经》宣扬华严教义的是其弟子净源。他在《教义分齐章重校序》中说:“若清凉(澄观)之释大经,圭峰(宗密)之解《圆觉》,长水(子璿)之注《楞严》,皆所以抗志一乘,潜神五教。”净源是在重校法藏的《五教章》时讲这番话的,实际上是把子璿与法藏、澄观、宗密并列,子璿被纳入华严宗系谱,与毕生以中兴华严寒为己任的净源不无关系。

    从《楞严经疏》看,子璿的确有改造此经观点,使其符合华严宗教义的倾向。《首楞严经·大势至获念佛圆通章》中有一段:

    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

    这一段是说,人们心中想无量寿佛的形象,口中念其名字,就会见到佛,通过见佛而获得成佛解脱(入无生忍)。这是强调所见到的佛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虚幻的假象。子璿对这一段的释文是:

    念佛心者,初即以生灭心缘佛相好,专注一境,心无间。然见佛相好,如镜现像。复观所念之佛,俱为虚妄,本无自性,从念想现。故能念之心已起,未起自何而有?不见一法,毕竟空寂,本来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故曰无生忍。

    由于念佛者执著于忆念佛的庄严相貌,见到佛的幻影,这并不是真佛。子璿此说否定《楞严经》所宣扬的念佛法门,只把它视为一种修行方便,不把它作为真正的解脱之路。认为见到的佛“俱为虚妄,本无自性”,是人心产物的观点,与华严宗强调的“心造诸如来”相一致。子璿把“入无生忍”定义为观想“法界一相”、“如来平等法身”,虽与华严宗的“法界观”有相当距离,但与华严宗对“法身”的认识基本一致。因此,《楞严经疏》达不到净源所说的“抗志一乘,潜神五教”的程度,但它接受华严思潮的影响是明显的,而且与当时的禅学不矛盾,有更广泛的适应性。

    子璿重视《楞严经》,得到净源肯定和推崇,影响其后的关注华严教义者兼重此经。令观(998—1088)是莆田人,俗姓黄,13岁出家广化寺,18岁受具足戒。他先热衷于《周易》、《老子》、《庄子》、《孟子》诸书,后专研大乘佛教经论。当他读《楞严经》时,“骇然大悟”,宣称:“世徒传当年《圆觉》之圭峰,何知不有今日《楞严》之我耶?”(《补续高僧传》卷二)这种轻《圆觉经》,重《楞严经》的倾向,以后影响了南宋时期慧因寺系的诸多僧人,并引起激烈论辩。另有无演天彭(?—1100),曾从晓颜法师习《华严法界观》,但后来他“于《楞严》了义,指掌极谈”(《补续高僧传》卷二)。专就《楞严经》和《圆觉经》而论,在主导思想上都既与华严教义有相通处,也有不同处。此后华严学僧中出现重此轻彼的现象,主要原因不在经典本身,而在如何维护《华严经》地位,如何继承唐代华严学说方面。

    子璿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是《大乘起信论笔削记》二十卷。此书更便于和华严学相联系。唐代华严学说中,渗透了《起信论》的多种思想因素。到了宋代,关注华严教义的学僧中兼重此论者不乏其人。稍早于子璿的东京开宝寺守真(894—971),一生“讲《起信》及《法界观》共七十余遍”(《宋高僧传》卷二十五)。从子璿习《起信》的净源此后接受了这个传统,从重视《起信论》中提出了排定华严宗初祖的法系传承说。总之,子璿并不是研究和弘扬《华严》的学僧,他被纳入华严系谱,与其弟子净源以后在慧因寺中兴华严宗有直接联系。

    二、净源中兴华严宗事迹

    净源(1011—1088)被称为宋代华严宗的“中兴教主”,他振兴华严宗的工作包括四个方面:其一,建立了永久弘扬华严宗的基地慧因寺;其二,终生致力于华严典籍的收集和整理;其三,提出华严宗新的传法世系;其四,以华严教义解释其它较流行的佛教典籍,促动华严学在整个佛学中的运行。

    据《佛祖统纪》卷二十九、《武林西湖高僧事略》裁,净源俗姓杨,字伯长,泉州晋水(今福建晋江县)人。初依东京报慈寺海达法师出家,后游学南北各地。受具足戒之初,即随横海明覃习《华严经》,又习李通玄的《新华严经论》,曾到五台山求学于华严名僧承迁。最后又南返从学于长水子璿,习《楞严经》、《圆觉经》和《起信论》。净源离开子璿后,主要活动于江浙一带,住持过多处寺院,有泉州清凉寺、苏州报恩寺、杭州祥符寺、秀水(今浙江嘉兴)青镇的密印宝阁、华亭(今江苏松江)普照的善住宝阁。其后,在杭州的左丞蒲宗孟上奏朝廷,将杭州慧因禅寺改为教寺,命净源住持,使该寺成为永久弘扬华严宗的道场。宋代华严学的研究和传播中心地由此建立,历时长久不衰。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高丽僧统义天航海来宋,上表四次,请传授华严教义,以便归国弘传。朝廷命有关部门推荐可以传授华严学的法师,首选的便是东京觉严寺的诚法师,困他“讲《华严经》历席既久”(《补续高僧传》卷二)。但诚法师上表推荐净源,于是朝廷采纳他的建议,命与诚法师关系较密切的杨杰送义天到杭州慧因寺。义天在请教净源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国内已佚失的唐代华严注疏,丰富了慧因寺的藏书。义天回国后,于第二年遣使送来金书《华严经》的三种译本一百八十卷,即“六十华严”、“八十华严”和“四十华严”,净源建华严阁安置。

    经历唐末五代的动乱和灭佛运动,至北宋时,唐代华严类著述大多散失,净源常年致力于华严典籍的搜集和整理。由于他游学南北,熟悉各地的佛教情况,所以他对每一种重要著作校订和注解时,务必收集历代的注疏本,加以整理,刊出统一的注本。他所整理和注解的,包括了法顺、法藏、澄观、宗密等人的著作。在北宋时期,他是接触唐代遗留下来的华严典籍最多的人之一。他本人的著作,也以整理文献为特点。从他的记述中,可以了解唐末五代至北宋华严典籍的流传情况,以及华严学的发展情况。

    第一,关于法顺的著作。从澄观开始,《华严法界观》即被认定为法顺所作,此书在宋代为华严学僧所重视。据净源《法界观助修记序》(参见《圆宗文类》卷二十二)介绍,为此书作注解者“殆盈四家:西蜀仁周法师、开宝守真大师、淅水从朗法师、景德有明大师”,可见《法界观》流行之广。净源认为,所有这些注疏本“虽皆连疏累偈托文为证,而于所解之义,有多互违者”。所以他“删众说之繁文,补诸祖之要义,勒成两卷”,以便传于后世,有助于学僧修习。他改订重编的注疏本,即《法界观门助修记》二卷。

    第二,关于法藏的著作。净源整理、校释的法藏著作主要有四部,首先是《五教章》。当他随横海明覃习《华严经》时,即认为《五教章》“开一乘之渊旨,发五教之微言,故其立言判义,独耀古今。兹实先圣之遗烈,作后世之龟鉴者也”。但是,当时流传的《五教章》各本“其间标题有乖谬(书名不统一),列门有参差(段落错乱,如第九门与第十门颠倒),传写有讹误(错字别字很多)”。鉴于有此“三失”,净源收集南北各地流传的多种本子,“与二三子详校其辞,以垂当世”(《教义分齐章重校序》,见《圆宗文类》卷二十二)。

    第二部是《华严经义海百门》。据此书“详校题辞”,净源曾花费数年时间,“遍搜古本,历考十门以前之九门,具彰序意(指《义海百门》所述十门之前的序言),列义通结,唯后之一门。亡其通结(指十门之后没有与前面序言相对应的结语部分),或诸本传写缺文耶,或祖师立言互略耶”。这是对此书结构逻辑关系的考证,对此书是否有缺文,还不能肯定。另外,原第六门为“圆明解缚”,属误题,改为“差别显现”。

    第三部是《妄尽还源观》。北宋天台宗人认为此书是法顺作,孤山智圆即持此说。净源在阅读唐裴休的《妙觉塔记》时,发现裴休认为此书是法藏作,于是根据法藏的其它著作证实此说。熙宁元年(1068),净源带上所收集的“诸郡《观》本”,请教钱塘通义子宁,又找出《妄尽还源观》中与《华严经义海百门》、《般若心经疏序》等相同的句子。从此,《妄尽还源观》被公认是法藏的著作。

    在考证《妄尽还源观》的基础上,净源于元丰二年(1079)作《华严妄尽还源观疏钞补解》一卷。早在景祐年中(1034—1037),净源在昆山慧聚法师处习《妄尽还源观》,所用疏文及科文均为法灯所作。净源认为,法灯大师“所释序文及诸观义,虽尽乎善,而未尽乎美”,所以,他“探清凉之疏旨,索《演义》之钞辞,补其遍善之功,成其具美之绩”。这是说,他要用澄观的《华严经疏》和《演义钞》来补法灯疏文之不足。实际上,他的疏文除引用澄观著作外,还引用了法藏的其它著作,以及僧肇的《肇论》、《宝藏论》(传为僧肇所作)等。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还引用了子璿的《大乘起信论笔削记》。他受子璿重《起信论》的影响,并结合对法顺《法界观》和法藏《妄尽还源观》的理解,提出了马鸣为华严宗初祖说:

    帝心(杜顺)冥挟《起信》,集三重法界(指《华严法界观》)于前;贤首显用论文,述六门还源(指《妄尽还源观》,此书分为六门)于后。推是言之,以马鸣大士为吾宗初祖,其谁谓之不然。(《华严还源观疏钞补解序》)

    《起信论》传为印度马鸣所著,因认为此论弘扬华严宗旨,所以立马鸣为华严宗初祖。另外,净源还认为传说是龙树所撰的《十住毗婆沙论》与《起信论》性质相同,所以立龙树为二祖,加上从法顺到宗密的唐代五位祖师,即成“华严宗七祖”说。建立华严宗的新法系,也是净源中兴华严宗的一个重要内容。

    第四部是《华严金师子章》。由于此书是简要介绍华严宗教义,文简义丰,易于理解,在宋代佛教界流传很广,所谓“禅丛讲席,莫不崇尚”。就其注疏本言,净源见过四家,“清源止观禅师注之于前,昭信法灯大士解之于后。近世有同号华藏者,四衢昭昱法师,五台承迁尊者,皆有述焉”。净源认为这四家注解“或文繁而义缺,或句长而教非”,于是“探讨晋经二玄,推穷唐经两疏”,选取其中“与祖师章旨炳然相符者,各从义类以解之”。他是参考智俨、法藏(晋经二玄)和李通玄、澄观(唐经两疏)的著作来注解《金师子章》,实际上释文中还引用了宗密等人的著作。净源注《金师子章》的著作名为《金师子章云间类解》,一卷,其序文作于元丰三年(1080)。

    第三,关于澄观的著作。净源曾抄澄观的《华严经疏》,注于《华严经》经文之下,以便于观览,今存五十八卷。

    第四,关于宗密的著作。治平二年(1065),慧因寺的可中作《原人论》科文及赞,送净源审阅。熙宁七年(1074),净源著《原人论发微录》三卷。此书引用典籍较多,尤其多引儒家和道家的典籍。但净源认为,此书是“录广钞之要辞,发斯论之微旨”,“然既录论主钞辞以发微旨,故号之曰《发微录》焉”。他用宗密的《圆觉经大疏钞》来解释《原人论》,其目的在于让人们全面理解宗密的著作。

    以上是净源在整理和注释唐代《华严》注疏方面的主要著作,此外他还有《注仁王护国般若经》四卷、《佛遗教经论疏节要》一卷、《华严普贤行愿修证仪》一卷、《圆觉经道场略本修证仪》一卷、《首楞严坛场修证仪》一卷、《肇论中吴集解》三卷和《绪论集解令模钞》等。

    就净源有关华严方面的著作言,具有传播华严学知识的特点。他的教学目的之一,是让学僧系统学习唐代《华严》注疏之作,融合各种不同见解,兼容并蓄。他在《策门三道》中提出三个令学僧思考的问题,前两个是《贤首判教》和《判教有差》,都是讲法藏与宗密在判教上有不同点,让人思考其不同的原因。第三个是《儒释言性》,列举儒家各种心性说,让人思考有哪些与佛教的心性论相同。这是把融合的范围扩大到儒释两教。总的说来,净源在华严学说方面的议论,没有超出唐代华严学。所谓华严宗的中兴,并不表现在提出新理论方面。

    三、以华严释《肇论》的途径

    除华严类典籍外,净源还研究过《肇论》,著有《肇论中吴集解》和《锗论集解令模钞》。前一部书是净源整理中吴秘思法师的遗稿著成,后一部书是对前者的再解释,并不是直接注解《肇论》本文。中吴秘思法师生前“久传《四绝》(指《肇论》),名冠环中”(净源《集解题辞》),所以,这两部书的学说特点,不仅反映净源本人的思想,而且反映北宋佛教界在理解《肇论》方面带普遍性的倾向。

    《肇论中吴集解》在《宗本义》前题:“宗本之要,其妙明真心乎!然则心之为义,有性焉,有相焉。推之于相,万物不迁也;本之于性,万有不真也。统而括之,唯真俗二谛而已。夫观二谛之交彻,非般若无以穷其源。穷源极虑,故能内鉴照其真,外应涉乎俗。涉俗亡染,大悲所以不住;照真亡缘,圣智所以无知。以圣智无知之因,冥涅槃无名之果。”这段论述是讲《肇论》四篇论文的逻辑结构,也是对《肇论》学说的概括。按照这种解释,《肇论》学说建立在“真心”(即一真法界)论的基础上。由于“心”有性和相两方面,所以《物不迁论》是讲“心”的“相”,即由心产生的一切事物;《不真空论》讲“心”之“性”,即心的实体。把两者结合起来,不过真俗二谛,而《般若无知论》和《涅槃无名论》正是分别讲这两者。这实际上是用有宗改造空宗,用华严教义解释《肇论》。

    以华严宗教义释《肇论》,是两部书的共同特点,以两书对“不真空”的解释为例可见。《肇论中吴集解》在释《宗本义》文中指出:“幻有即是不有有,真空即是不空空;不空空故名不真空,不有有故名非实有,非空非有是中道义。”《肇论集解令模钞》在释前者的《不真空论》解题文时指出:“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非,不也,《演义》云:以不不之,故云不真空。”僧肇所讲的“不真空”,意为“不真”即是“空”,一切事物是虚假存在(不真),此即为“空”的体现,并不承认有一个实在的心生起一切事物。唐代元康的《肇论疏》也以“不真即空”释“不真空”。净源则认为“不真空”是“不空空”,即不把“空”空掉。这样,“不真空”就是“不是真正的空”之义。这是强调“真心”的实存。

    把《肇论》般若学进行改造,是净源的自觉行动,他曾因此指出僧肇的理论不足。《集解题辞》谓:“夫总万有之本,莫大乎一心,宗一心之源,莫深乎《四论》。昔者论主,生于姚秦,遮诠虽详,表诠未备。”“遮诠”是否定表述,“表诠”是肯定论述。般若学对一切都不作肯定回答,僧肇也继承了这种论证方式,所以他并没有肯定过“一心”的实存。《肇论集解令模钞》则进一步指出批评僧肇“遮诠虽详,表诠未备”的原因:“言遮诠虽详者,详,广也,以八部《般若》洎破相诸论,当姚秦时已传东夏,故云虽详。表诠未备者,如《华严》梵文虽赍此土,而未翻宣。《楞严》、《圆觉》诸经,《起信》、《十地》诸论,犹在西竺。唯《法华》、《净品》等经流通于此,故云未备也。”此处所讲的僧肇未看到的几部经和论,是宋代佛教界比较流行的典籍,不仅仅为华严学僧所重。般若学的方法论已为佛教各派所吸收,而突出“真心缘起”,则是改造《肇论》的一个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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