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论师与华严理论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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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北魏《华严》研究诸传说

    《华严经》译出后,相当长时间内在北朝流传不广。北魏初期,一些精通《华严》的学僧纷纷南下,在刘宋京城腹地建立传法基地,使北方华严学更处于极端沉寂的状态。从北魏孝文帝(471—499)东迁洛阳前后开始,史籍中出现了有关研究、弘扬《华严》情况的一些记载,其事件发生地多与五台山和洛阳有关,其记述也往往与神话交织在一起。

    传说北魏太和(477—499)年初,代京宦官刘谦之崇奉《华严经》,只身入五台山,撰《华严论》六百卷(《华严经传记》卷一)。一般认为这是始自隋代的虚构。又据《华严经传记》,太原晋阳人灵辨(476—522)幼年出家,“常读大乘经,留心菩萨行”,倾心《华严》,携此经入五台山,求文殊菩萨祐助,于北魏熙平元年(516)开始撰论释《华严》。此事后为灵太后胡氏所知,请其入洛阳。灵辨于神龟三年(520)撰成《华严论》一百卷。据唐法藏说,灵辨弟子道昶、灵源、昙现等抄写此论,使其流布于道俗。永淳二年(683),至相寺沙门通贤等人在并州童子寺“见此论本”,带回长安,抄写流通。至此之后,则没有人再提及此论。唐代五台山地区集中了从事各种修行的僧人,其中研究《华严》者也为数不少,有一两卷著作残存至今亦不希奇。至于是否为灵辨所作,灵辨著论百卷是否确实,已不可考。从当时佛教界对此经研究的整体水平和状况来看,出现如此大部头的论书实属可疑。

    据《洛阳伽蓝记》卷二《崇真寺》、卷四《融觉寺》,昙谟最在洛阳讲经颇有声望,而且善讲《华严》。他也是位神话人物。据《华严经传记》,北台智炬曾师事昙谟最,平生讲《华严》五十余遍。他们都活动于菩提流支翻译《地论》前后。

    《续高僧传》卷六《真玉》记,北齐天保(550—559)年中,邺都天平寺有僧名真玉,青州益都人,生而无目。他既对当时“义学星罗”的情况不满,主张念佛修行转生佛国世界,又对希求往生西方净土提出异议,倡导转生莲华佛国。他“忽闻东方有净莲华佛国庄严世界,与彼不殊”,认为:“诸佛净土,岂限方隅?人并西奔,一无东慕;用此执心,难成回向。便愿生莲华佛国。”这自然是宣扬华严净土信仰,但神话色彩很浓。

    上述发生在北朝的释经或依经修行的事迹自然虚构成份很多,但也反映了一种情况:在《地论》译出前后,不仅华严学开始兴盛,而且在地论派之外也有研究此经者。信奉《华严》的僧众与别派义学以及西方净土信仰者可能发生过冲突和摩擦。

    二、地论派组织结构与政治品格

    自《地论》于洛阳译出后,华严学迅速成为北方佛学的热点,并向全国各地辐射。弘扬和研究华严类经典的主要力量,来自所谓的“地论派”,他们活动于南北朝后期至唐初,为华严宗的创立奠定了组织基础,提供了思想资料。

    《地论》能够迅速流传开来,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义学的逐步兴盛有密切关系。北魏从孝文帝(471—499在位)开始,比较重视和鼓励佛教义学。孝文帝本人“善说老庄,尤精释义”(《魏书·本纪》)。宣武帝(500—515在位)“雅爱经史,尤长释氏之义。每立讲论,连夜忘疲”(《魏书·世宗纪》)。特别是他亲自主持《地论》翻译,使该论具有御用经典的性质。孝明帝(516—528在位)幼年即位,执掌权柄的灵太后也鼓励佛教义学。在宣武、孝明两朝为重臣的崔光,热衷于宣讲和研究佛教经典。他“每为沙门、朝贵讲《维摩》、《十地经》,听者常数百人,集为二经义疏三十余卷”(《魏书·崔光传》)。

    至北齐,义学兴盛的局面依然维持,其规模甚至远超北魏。据《续高僧传》卷十《靖嵩》:“属高齐之盛,佛教中兴。都下大寺,略计四千,见住僧尼,仅将八万,讲席相距,二百有余,在众常听,出过一万。故宇内英杰,咸归厥邦。”从北魏历北齐至北周,受朝廷重用的上层僧人多为弘扬《地论》者。地论派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和壮大起来的。

    习称的“地论派”,既有师承法系方面的含义,又有佛学理论方面的含义。就师承法系而言,指出自道宠、慧光两系,活动于南北朝后期至唐初的一批僧人;就佛学理论而言,指弘扬和研究《地论》的学僧。出自这两系的僧众并非都精通《地论》,都是所谓“地论师”,他们各有专长,各有侧重。弘扬《地论》及其《华严经》,推动华严学发展的,只是地论派中的一部分僧众。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也是华严学派。

    道宠俗姓张,名宾或宾生,早年从学于儒学名家熊安生,至壮年已“领徒千余”,成为有影响的儒学宗师。大约在元魏东迁之后,道宠于赵州元氏县出家,慕名从菩提流支习《地论》,“典教三冬,随闻出疏。即而开学,声唱高广,邺下荣推”。后经魏收、邢子才、杨休之等人上奏举荐,朝廷“日赐黄金三两,尽于身世”。道宠始讲《地论》于东魏,至北齐时仍讲说不断。道宠的弟子很多,“堪可传道,千有余人”(《续高僧传》卷七《道宠》),其中不少人被称为“两河俊士,燕魏高僧”(《续高僧传》卷十一《志念》)。他的弟子志念(535—608),曾在北齐时随其学《地论》,但后来以精通小乘论书闻名。道宠的其他弟子史籍乏载。道宠系在东魏、北齐是传播《地论》的重要一支,由于他们的著作已不存,他们在传播《华严》方面的具体事迹,在推动华严学发展方面的理论建树,均难以详细考察。就现存资料言,地论派的代表人物均出自慧光一系。

    慧光俗姓杨,定州长卢(今河北沧州)人,十三岁时随父亲到洛阳,从佛陀禅师出家,学习佛教经典。由于他能够刚学完便宣讲,被人称为“圣沙弥”。不久,他遵佛陀所嘱,随道覆律师习《四分律》。年近登冠,还本乡受具足戒,继续钻研律部,曾开讲《僧祗律》,听众很多。慧光后又返回京洛,悉心钻研各类经典,从事著述。这引起以禅律诲人的佛陀禅师的不满,他告诫慧光,“道务非子分也”。在佛陀任少林寺主时,慧光师从勒那摩提,参与《地论》翻译。在菩提流支与勒那摩提合译《地论》时,慧光“以素习方言,通其两诤,取舍由悟,纲领存焉。自此《地论》流传,命章开释”。所谓“通其两诤”,指慧光有能力统一两位译者的不同意见;所谓“取舍由悟”,指他有自己的独到理解,从而能把握《地论》的纲领。从慧光残存的有关《华严经》的注疏看,他的发明创造不少,在华严学的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作用,所以,“取舍由悟”的“悟”,大约是独到之见,并不一定是《地论》中明文所有的。

    慧光在《地论》翻译过程中所表现出的非凡才能,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使他见重于朝,知名于野。以后历经东魏、北齐,他都是佛教界的领袖人物。“初在京洛,任国僧都,后召入邺,绥辑有功,转为国统。”(《续高僧传》卷二十二《慧光》)所谓“绥辑有功”,指他以僧人身份维护政治统治。自孝文帝以来,沙门谋反屡有发生,东迁之后,此类事件的记载渐少,这也许与慧光整顿僧众的“绥辑有功”不无关系。

    慧光的治学范围极广,经律论并重,其注疏包括《华严》、《涅槃》、《维摩》、《十地》、《地持》、《胜鬘》、《遗教》、《温室》、《仁王般若》等。《续高僧传》本传在列举慧光注疏著作时,把《华严》列在第一位,这不仅反映了慧光本人重视研究该经,而且反映了《地论》译出后对佛教界研究《华严》的促动。除上述注疏外;慧光还有《四分律疏》、《羯磨戒本》(删定),著《玄宗论》、《大乘义律章》、《仁王七诫》、《僧制十八条》等,表明他在完善僧律仪轨方面亦有所贡献。慧光以“广涉大乘,文无不晓”(《续高僧传》卷八《惠顺》)闻名,他的著述基本勾画出其后此系僧人研习范围的轮廓。地论师们大都不专业某一部经论,而是兼学别样,侧重在某一方面的或经或论或律。

    在慧光的弟子中,研习《地论》和《华严》的人很多,首先是僧范(476—555)。据《续高僧传》卷八本传,僧范俗姓李,平乡人,出家前为率领一方的儒学宗师,与道宠齐名,当时有“相州李洪范,解彻深义;邺下张宾生,领悟无遗”之语流传。出家后从学于慧光,后来在齐魏各地讲经,“每法筵一举,听众千余”。“讲《华严》、《十地》,各有疏记”。据说:“有胶州刺史杜弼于邺显义寺,请范冬讲,至《华严》六地,忽有一雁飞下,从浮图(塔)东顺行入堂,正对高座,伏地听法。”这则故事自然是要表现僧范善讲《华严》,讲说具有感染力,然而它提供的更重要的信息是,时讲《华严》者,大约是以其中的《十地品》为主要内容,而僧俗人士最重视的也是这一品,所以才能在讲“六地”时出现神异。僧范“留意《华严》,为来报之业”。一位儒学宗师,面对异族的统治,对现世失去希望,把目光投向“来报”,这大约是僧范、道宠一类地论师背儒入佛的原因。

    据《续高僧传》卷八本传,惠顺乃侍中崔光之弟,少年时代习儒学,二十五岁从慧光出家。他讲《十地》、《华严》两经,“并立疏记”。他主要以邺都为活动中心,“随有讲会,众必千余”,是位有影响的讲经法师。

    管理佛教事务功绩最卓著、声名最显赫的慧光门徒是法上(495—580)。据《续高僧传》卷八,法上曾投慧光受具足戒,往来于邺洛之间,应请讲《十地》、《地持》、《楞伽》和《涅槃》等经,并著有义疏。四十岁左右,他应魏大将军高澄之请入邺,从此在“魏齐二代,历为统师”。“昭玄一曹,纯掌僧录,令史员置五十许人,所部僧尼二百余万,而上(法上)纲领,将四十年。”北齐文宣帝(550—559在位)对他“事之如佛,凡所吐言,无不承用”,经常“布发于地,命上(法上)践焉”。当时齐置十大僧统,法上为“大统”,其他人为“通统”。法上管理僧众所采取的措施,订立的制度,既行之有效,且影响久远:“自上(法上)未任已前,仪服通混。一知纲统,制样别行,使道俗两异,上有功焉。制寺立净,亦始于此。故释门东敝,能扇清风,莫与先矣。”法上的著作有《增一数法》四十卷,“并略诸经论所有名教”。著《佛性论》二卷,《大乘义章》六卷,“文理冲洽,详略有闻”。撰《众经录》一卷。现残存《十地经义疏》第一、三两卷。

    慧光门下曾游学于南朝的地论师有两位。第一位是僧达(475—556),据《续高僧传》卷十六,他曾先就学于勒那摩提,摩提死后随慧光学《十地》。僧达南下游学于梁时,被梁武帝“引入重云殿,自昼通夜,传所未闻,连席七宵。帝叹嘉瑞,因从受戒,誓为弟子,下敕住同泰寺”。后来僧达返回北方,“齐文宣特加殊礼”,专门为他在林虑山黄华岭下建洪谷寺。他讲《十地》、《华严》“虽无疏记,而敷扬有据”。僧达曾任国都。第二位是安廪(507—583),据《续高僧传》本传,他少年时代“性好老庄,早达经史”,二十五岁出家,师从慧光习《十地》。梁泰清元年(547)到建业,应梁武帝之请,住天安寺,讲《华严经》。后又为陈朝诸帝所关注,常入内殿讲经。这两位地论师把北方华严学传到南方。

    慧光门下研究和传播《地论》、《华严》的著名人物还有道凭(483—559),活跃于赵魏,以讲《地论》、《涅槃》、《华严》和《四分律》为主(《续高僧传》卷八本传)。另有昙遵,曾任国都,后转为僧统,在《华严》理论方面的研究颇得时人推崇:“大乘顿教,法界心源,并披析义理,挺超时匠。”他的活动范围较广,所谓“流衍齐楚晋魏,乃至燕赵”(《续高僧传》卷八本传)。另有昙衍(503—581),曾任国都,在齐郑燕赵一带讲经弘教,“常随义学千僧有余,出家居士近于五百”(《续高僧传》卷八本传)。上述慧光系僧人,均有弟子于隋至唐初传播《十地》或《华严》。

    慧光再传弟子中,弘扬《地论》和《华严》的代表人物是师从法上的净影慧远(523—592)。慧远俗姓李,敦煌人,后居上党高都(今山西晋阳)。十三岁投僧思出家,十六岁随湛律师到邺都,学习大小乘经论。年满受具,依法上和尚,顺都为阇梨,慧光十大弟子为其证戒,“时以为声荣之极者也”。继随大隐律师学习《四分律》五年,后专师法上,从学七年。在邺都“创讲《十地》,伏听千余”。慧远曾携诸学侣,返回高都清化寺,“韩魏士庶,咸共荣之”。北周宣政年初,周武帝召集儒释道名流讨论废除佛教的问题,当时以法上为首的五百余名与会者均明白力谏无用,保持沉默,只有慧远挺身而出,据理抗争。不久因畏祸潜入汲郡(河南汲县)西山,至大象二年(580)佛禁稍弛,转入少林寺。隋开皇初年,慧远任洛州沙门都,整顿僧纪,曾讲经于泽州、定州、上党等地。不久奉诏到长安,先住兴善寺,再迁净影寺,专门从事讲经,四方来从学者达七百余人。他的著述有《地持疏》五卷、《十地疏》七卷、《华严疏》七卷、《涅槃疏》十卷,以及《维摩》、《胜鬘》、《寿观》、《温室》等疏若干卷。他还“撰《大乘义章》十四卷,合二百四十九科”,分为“五聚”(五大部分)。道宣评价此书:“佛法纲要,尽于此焉,学者定宗,不可不知也。”(《续高僧传》卷八本传)此书现存本为二十卷,缺第五部分“杂法聚”。另外,他的《十地疏》(《十地经论义记》)今存八卷。

    综上所述,弘扬《地论》的代表人物普遍受到朝廷和地方官吏的支持,绝大部分人担任过地方或中央的各级僧官,构成佛教上层的中坚力量。北朝后期和平局面短暂,社会动荡不断加剧,他们又注意弘法于民间,以洛下和邺都为大本营,奔走于北方各地,甚至南下到南朝的统治中心。北方地论师的学说,由此流传到全国,普及到社会各阶层。

    地论师之所以受到统治者的重视,不在于《地论》本身的学说对维护政治统治有什么直接作用,而在于弘扬《地论》者同时具有管理僧众、整顿僧纪的“绥辑”能力。在地论师的代表人物中,不乏以儒学宗师身份进入佛门者,他们同时也把“修齐治平”的理想和实践带入了佛教,运用于佛教事务管理。

    著名地论师开讲《地论》,往往有数百成千的僧人“伏听”;在名师的身边,常常围绕着上千名义学沙门。在这些热衷于《地论》的众多僧人中,不乏有虔诚信仰者,有热切追求知识者。然而,地论名师们不仅是信仰对象的化身,知识源泉的象征,而且在佛教界身居要津,他们因此可以吸引一批富有才干、富有创造力的义学僧人。通过他们的研究,域外传入的华严经学和论学实现了理论形态的转变,为华严宗学说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三、形象描述与理性分析

    慧光的《华严经义记》只残存一卷,约六七百字,据此可以了解慧光诠释《华严经》的大体思路。

    残卷属于解释《如来光明觉品》的一部分,文中摘录所释名词或词组,未列举全部经文。与《华严经》相关段落对照,可见基本是逐句解释。这是以后《华严经》“随文释义”类注疏本的通行体例,与《地论》的形式不尽相同。为了说明某个问题,慧光也联系其它品的经文论述。

    《华严经·如来光明觉品》开头一句:“尔时,世尊从两足相轮,放百亿光明,遍照三千大千世界。”慧光联系《十地品》的记述予以解释:“就此品中放相轮光者,乃至《十地》放眉间光,就如来自体智行,随修人不同,彰位殊之异也。”放光表示如来本体所具有的“智”和“行”,就“智”而言,佛光是智慧之光,没有不同;就“行”而言,由于有不同的修行阶位,所以佛放光的部位有差别,这样,修行者见到佛什么部位发光,也就表明他处于什么修行阶位。佛发光的问题由此与菩萨行联系起来。论述菩萨行是整个《华严经》的中心内容,慧光对经文的解释,始终围绕这个中心。

    慧光还从某一方面揭示此品与下一品内容上的逻辑关系,指出:“若据受益而言,此品明求闻法行,下品(指《明难品》)明求说法行。”《如来光明觉品》讲求“闻”佛法之行,《明难品》接着讲求“说”佛法之行,这很难说即是两品各自的中心内容和主要特点,但由此可以看到,慧光对集成本各品经文组织的逻辑结构有归纳,而这种归纳可能侧重于修菩萨行者方面(即从“受益者”方便),这一点也反映在他的判教中。

    《华严经义记》是慧光在华严学发展方面作出的最大贡献。是书把《华严经》对神通境界的形象描述进行理论改造,通过理性分析,提出新的哲学范畴,促使华严经学说在理论形态上彻底转变。实现这个转变的手段,是揭示《华严经》所描述的形象画面的象征含义。《地论》只是把个别禅定概念予以理论发挥,而《华严经义记》则是全方位的创新。

    《华严经·如来光明觉品》对诸菩萨从十方来到佛跟前有一段描述:

    以佛神力故,百亿阎浮提,皆见十方各有一大菩萨,各与十亿尘数菩萨眷属,俱来诣佛所,所谓文殊师利菩萨、觉首菩萨、财首菩萨、至首菩萨、德首菩萨、目首菩萨、精进首菩萨、法首菩萨、智首菩萨、贤首菩萨。

    《华严经义记》对此段的释文是:

    又言一方各有一大菩萨者,欲明方便之中自体因行也;各有眷属菩萨者,明行无不摄也;各来至此者,明圆入自体果行也:文殊为首者,欲明始发于妙实也;复所以终至贤首者,欲明此行虽复深广,而成在于世间,故云贤首也。

    按原经文叙述,十方各有一位大菩萨,分别有无数小菩萨相伴,排成有序队列,一齐来到佛面前。这是一幅动态的形象的菩萨拜佛图。这个场面之所以能够形成,又之所以能够被人们“见到”,是有“佛神力”,即借助佛的神通功能。这种对禅定引发的神通境界构想的描述,属于宗教文学的创作,而不是宗教哲学的论证。

    慧光的释文,首先把这幅神通画面分解为五个片断,然后分别揭示各个片断的象征意义,提出“自体”、“方便”、“因”、“果”、“妙实”等概念,使其成为表述《华严》整体思想的抽象理论。

    按照慧光的诠解,各位大菩萨,象征菩萨的“方便”修行,这既是成佛之“因”,也是修行解脱过程中所处的阶位(果位)。无数相伴的菩萨,象征修行内容无穷无尽、包罗万象(行无不摄)。众多菩萨来到佛跟前,象征修行圆满,即从菩萨的“因”行进入到佛的“果”行。十位大菩萨朝佛队列次序是文殊第一,贤首最后,这又象征菩萨行发端于“妙实”,虽然深广无边但又必须在人间实践完成,不能离开世俗求解脱。无论是作为“因”的“方便”修行,还是作为“果”的佛的真理性活动,都源于并且最终归于最高实在——佛“自体”或“妙实”。慧光的这一大段解说,实际上也是他对《华严经》整体思想的看法。这里提出的“因”、“果”、“妙实”,即是慧光概括《华严经》“宗趣”(宗旨、中心思想)的内容①,以后为华严宗人稍加充实和修改后接受。

    残卷所释的《如来光明觉品》以及行文中提到的《明难品》,均属文殊类经典,慧光也注意到文殊的重要性,在阐述“文殊”的象征意义时,大体透露出他的本体论思想:

    就此菩萨中,初明文殊者,始证真性波若,根本妙惠故也。

    下《明难品》,文殊显问,诸菩萨答;诸菩萨问,文殊复答者,欲明德熟归本故。

    “真性”、“妙惠”以及“德熟归本”中的“本”,与前文的“妙实”含义相同,可以指佛性、法身、诸法本性等。既言“始发于妙实”,又言“德熟归本”,表明慧光是倡导“如来藏缘起”思想的。

    慧光通过揭示《华严经》形象描述的象征意义,提出概念,阐述其宗教哲学思想,他对原经文的理性分析、创造性诠解,促成了华严经学在理论形态上的根本转变。在一定程度上说,《华严》学说与地论华严学的区别,是宗教文学与宗教哲学的区别。

    四、宗趣与判教

    地论师所说的《华严经》“宗趣”,表面上指他们对该经中心思想的概括,实际上是对他们学说核心内容的归纳。这些内容特别受到此后华严宗人的重视。

    据法藏《探玄记》卷一,慧光是以“因果理实为宗”。所谓“因果”,指“所成行德”,即菩萨修行(因)及其所要达到的成佛境地(果);所谓“理实”,指“所依法界”②,即生起万事万物的本源。因此,慧光既重视菩萨行,又重视法界。而他的后继者们,往往强调两者中的某一方面。

    重视“法界”理论,是慧光第一代弟子们的共同倾向。昙衍是以“无碍法界”(《探玄记》卷一)为宗趣,昙遵分析“法界心源”的义理是“挺超时匠”(《续高僧传》卷八本传)。法藏《探玄记》卷一谓:“大远法师,以华严三昧为宗,谓因行之华,能严佛果。”根据这个解释,慧远是通过对“华严”两字的引伸来概括全经宗趣。但是,慧远在《大乘义章》卷一中说:“《华严》、《法华》、《无量义》等,三昧为宗。”在这里,慧远并没有单列《华严》一经的宗趣,这与他在判教时未将《华严》单列为最高经典的情况相同。慧远此处所说的“三昧”,自然不可能是“华严三昧”,至于他是否把“三昧”释为“因果”,就更不清楚了。

    道凭弟子灵裕所归纳的宗趣,可能对智俨、法藏以后的华严学发展有间接影响。据法藏记:

    灵裕法师,以甚深法界心境为宗,谓法界门中,义分为镜,诸佛证之,以成净土。法界即是一心,诸佛证之,以成法身。是故初品之内,初天王偈赞:“无尽平等妙法界,悉皆充满如来身。”③末后复明《入法界品》,故知唯以法界为宗。(《探玄记》卷一)

    在法藏看来,灵裕所归纳的宗趣以及这番解说,不过与昙衍处同等水平,都是“但得所依法界,遗其所成行德”(《探玄记》卷一),即重视了“法界”,忘记了菩萨修行以及佛果。然而,法藏没有看到,灵裕对法界的解说颇有新意,特别是“法界即是一心”的命题,是此前没有明确提出来的,而且直到法藏以后,也特别为华严宗人所重视。

    慧光一系在判教方面也没有一致见解。慧光是承继佛陀三藏的判教,立渐、顿、圆“三种教”,并且认为《华严》是“圆顿所摄”(《探玄记》卷一)。此后昙遵等人都接受了这种判教。很有可能,这种判教得到大多数地论师的赞同,流行较广。智俨在《搜玄记》卷一中也采用:“化始终教门有三:一曰渐教,二曰顿教,三曰圆教。”足见此学说的影响力。

    另一种比较流行的判教是昙衍提出的“四宗教”。《探玄记》卷一介绍:“齐朝大衍法师等立四宗教:一、因缘宗,谓即小乘萨婆多等部;二、假名宗,谓《成实论》及经部等说;三、不真宗,谓诸部般若,说即空理,明一切法不真实等;四、真宗,谓《华严》、《涅槃》,明法界真理佛性等故。”

    慧远吸收了昙衍判教的主要内容,认为:“宗别有四:一立性宗,亦名因缘;二、破性宗,亦名假名;三、破相宗,亦名不真;四、显实宗,亦名真宗……四中前二是其小乘,后二大乘。大小之中,各分浅深,故有四也。”慧远同意将小乘经论分别配于前两宗之下,但不同意把大乘经典分别配于后两宗之下,而是主张把相关教义配于后两宗之下。在他看来,“破相”与“显实”的教义虽有浅深之分,但这些教义是各经都讲的,经典本身并没有浅深之分。因此,把《大品》、《法华》与《华严》、《涅槃》、《维摩》、《胜鬘》划分为浅深对立的两组,分别配于“破相宗”和“显实宗”之下,是不恰当的。其原因是:“是等诸经,乃可门别,浅深不异。若论破相,遗之毕竟;若论其实,皆明法界缘起法门。语起行德,皆是真性缘起所成。……如是诸经,宗归各异,门别虽殊,旨归一等。”(上引均见《大乘义章·二谛义两门分别》)

    通观慧光一系判教的主要内容,尊《华严》、抬《涅槃》、贬《般若》的倾向是比较明显的。但是,慧远则极力沟通各种大乘经典之间的理论联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慧远认为多种大乘经典“皆明法界缘起法门”。此后的华严宗人是以“法界缘起”概括本宗特有教义,用语虽同,含义殊异。

    五、六相体义与适用范围

    在地论师中,对“六相”的重视,莫过于净影慧远。他认为:“此六(指六相)乃是大乘之渊纲,圆通之妙门。若能善会斯趣,一异等执,逍然无迹。”理解六相的宗旨,把握其精髓,就不会迷惑于同一性(一)和差别性(异),不会偏执于某一方面。作为“大乘之渊纲,圆通之妙门”的六相,首先是认识同一性和差别性,以及两者相互关系的方法论。

    慧远一开始就联系《地论》没有讲清楚的地方,解说六相在什么意义上立论,即六相说的适用范围:

    六种相者,出《华严经·十地品》也。诸法体状谓之为相……此六乃是诸法体义。体义虚通,皆无不在。义虽遍在,事隔无之。是以《论》言:“一切十句,皆有六相。除事,事谓阴界入等。”④阴界入等,彼此相望,事别隔碍,不具斯六,所以除之。若摄事相以从体义,阴界入等一一之中,皆具无量六相门也。

    “相”是诸法的“体”状,而不是“事”状,六相乃诸法的“体”义。这个强调表明,六相说是从万有(诸法)的本体或本质方面立论的,以六相认识和分析事物,只能运用于“体”相同的事物之间。实际上,慧远讲的“体”是“佛自体”、“佛性”。“六相体义”,是要求首先承认一切事物均为佛性的表现,均以佛性为共同本质(“体义虚通,皆无不在”),然后才能谈“事”的“六相”。否则,仅从“事”上分析,就发现不了“六相”关系了,所谓“义虽遍在,事隔无之”。

    《地论》并没有强调这一点,所以它讲“除事”,即排除用六相来分析和认识“阴界入”等“事”时,上下文就不清楚,慧远专门就此解释。六相依“体”才能成立,而“阴界入”是三种“事”之间的关系,所以它们“不具斯六”,即不能以“六相”来“圆通”三者,认识三者。但是,如果分别从“阴界入”三者的“体”上着眼,所谓“若摄事相,以从体义”,那么三者均分别可以用六相这个方法来认识,所谓“皆具无量六相门也”。

    慧远以“色阴”为例,解说六相,认为在六相中,最重要的是“总别”这对范畴,“同异”和“成坏”两对范畴是从不同方面发挥“总别”的含义。他在分析解释“总别”时,依然紧紧围绕“体”同来立论:

    如一色阴同体,具有恒沙佛法,谓苦、无常、不净、虚、假、空、无我等一切佛法。是等诸法,义别体同,互相缘起,摄彼同体,一切佛法,以成一色,色名为总。就此总中,开出无量恒沙佛法,色随彼法,则有无量,所谓苦色、无常色、不净色、名用色,空、无我色,乃至真实缘起之色,如是无量差别之色,是名为别。

    色阴之所以能包含恒沙佛法,在于同“体”,即恒沙佛法各自都有“色”这个质的规定性。“色名为总”,“总”就相当于表达“一般”的概念,而“差别之色,是名为别”,“别”则相当于表达“个别”的概念。另外,“总”由“别”所“互相缘起”构成,总别又具有整体和部分的关系。在解说总别这对范畴时,慧远认识到同一性与差别性的相互依存,整体由具有同一性的有差别部分所组成。同时,他还强调了差别具有无限性,作为构成整体的部分具有无限性。强调这些内容,是为了论证佛法无量,菩萨行无尽。

    慧远对“同异”的解释承自“总别”:

    就彼别中苦、无常诸法之上,皆有色义,名之为同。色义虽同,然彼色苦异、色无常异,如是一切各各不同,是名为异。

    “皆有色义”,指构成色阴的苦和无常等等诸法“体”同,即都以“色”为体,这里的“同”即相当于表达“同一性”的概念。“然彼色苦异、色无常异”,指具有同“体”的苦色、无常色等诸法又各具有差别性,这里的“异”即相当于“差别性”。实际上,“同异”一对范畴是对“总别”表达“一般”与“个别”概念方面的说明。

    就彼异中,义门虽殊,其体不别。体不别故,诸义虽众,不得相离。不相离故,随之辨色,得摄为一,是名为成,成犹略也。体虽不别,义门恒异。义门异故,一色随之得为多色,目之为坏。坏犹广也。

    尽管各个部分均有个性,均有差别,但由于都有同一性的“体”,所以可以组成整体,这叫“成”,“成”相当于指整体。尽管各个部分有同一的“体”,毕竟有不可泯灭的个性,相对保持自己的独立,这叫作“坏”,“坏”相当于指具有个性的部分。因此,“成坏”一对范畴是对“总别”表达整体与部分关系方面的说明。

    尽管“同异成坏”各有自己说明问题的侧重点,但相对于“总别”而言,不免是重复论证。慧远也看到这一点,指出:

    据实论之,说前四门(指“总别同异”),辨义应足。为约同异,成前二门(指“成坏”)故有六也。

    实际上讲“同异”已经是重复,只因为“同异”范畴不包括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这一层含义,才加上讲“成坏”。

    总之,慧远的六相说强调了六相的适用范围,表述了同一性与差别性、一般与个别、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并把它作为从“体”上看待一切事物和现象的方法论,为华严宗的“六相圆融”确立了原则。

    六、当现两说与四宗五宗

    道宠系著作无存,难知其学说详情。然而,隋至唐初的诸多佛教典籍,普遍记述慧光与道宠两系分为南北两道,有门户之见,有严重思想分歧。尽管各书记载紊乱,从中也可依稀见其条理。在诸种散乱记述中,以道宣所述最成系统:

    宠在道北,教牢、宜四人;光在道南,教凭、范十人,故使洛下,有南北二途。当、现两说,自斯始也;四宗、五宗,亦仍此起。(《续高僧传·道宠》)

    此段记述提出三方面问题:

    第一,南北两道形成的历史渊源。据道宣所说,南北两道在慧光和道宠之间分开,始于洛阳⑤。但是,道宠弘扬《地论》是在离开洛阳去邺都之后,若说分道在洛阳,道宣本人的记述中也有矛盾。另外,湛然《法华文句记》认为,南北道指从相州(邺都)通往洛阳的两条道路,散居北道者是道宠系,散居南道者为慧光系。此解不无道理,所以习称两系为相州北道和相州南道。

    第二,当、现两说问题。“当、现两说”指在佛性论方面的不同见解。在《启谢高昌王表》中,玄奘述及当时国内的义学情况,认为佛教典籍传到内地后,由于翻译的音训不同,义类差舛,异说并起,“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纷诤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常”指佛性。《涅槃经》译出后,佛性成为佛学界讨论的热点问题之一,在对佛性的认识上,始终存在着“当”、“现”两种对立的主张。地论派兼重《涅槃经》,也应合佛学发展的主流,讨论佛性这个热门话题。然而,他们讲佛性是有特点的,或联系十地谈佛性,或联系法界论佛性,正如净影慧远所说:“然佛性也,盖乃法界门中一门也。”(《大乘义章·佛性义》)地论师不是孤立地依据《涅槃经》讲佛性,而是把它纳入华严学的范围里来讨论,所以,尽管他们关于佛性的议论很多,涉及方面也很广,但对佛性最主要的看法,是通过对阿黎耶识的理解反映出来的。

    道宣所讲的“当”,也称“当果”,是必当成就佛果的意思。一般认为,地论师北派把世界最高本体归结为具有杂染性质的“阿黎耶识”,所谓众生悉有佛性,指众生经过修行熏习,经过后天努力,最后必当成佛而言。从佛性论的意义而言,基本主张佛性“始有”。

    道宣所讲的“现”,也称“现果”,是佛性显现而成就佛果的意思。一般认为,地论师南道系把世界的最高本体归结为“清净阿黎耶识”,或“如来藏”、“无垢识”,众生通过修行,去除对本有清净心性的障碍遮蔽,使其显现,即为成佛。从佛性论方面而言,基本主张佛性“本有”。

    两派对当、现问题论争的具体细节已不可考,但就慧光南道系而言,对阿黎耶识的认识也不统一。法上在解释《地论》中六相的“同相”时,说“三种同相智”:

    一缘起,二妄相,三真如。缘起者,第七阿黎耶识,是生死本也;妄相者,六识心,妄生分别,邪着六尘;真如者,佛性真谛,第一义空也。此三解无别异,名为同相。终日同处,染净常别,名“不杂”。(《十地论义疏》卷一)

    这里的“第七阿黎耶识”,指为第七无明障蔽的第八识;而“佛性真谛”,当指“清净阿黎耶”,即第八识的本净状态。法上的这种观点,大约在南道派中比较流行。

    第三、四宗和五宗的判教理论。据道宣记载,地论师南北道在判教方面有“四宗”和“五宗”的对立。且不论五宗判教是否为北道系的共同主张,仅就现存资料言,南道系中即有三宗与四宗之别。

    综上所述,道宣是从当时义学发展的总态势上归纳地论派的主要思想分歧,大体反映了两派讨论佛性和判教的主要观点。由于这种归纳不是从地论派研究《华严》的主要方面着眼,所以由此看不出地论师有任何创新,不是重复涅槃学派的老话,就是接受摄论派的新说。总结地论派在改造华严旧经学、创造华严新理论方面的贡献,首先要突破道宣归纳两派思想分歧的局限性。

    ①《探玄记》卷一:“光统师以因果理实为宗,即因果是所成行德,理实是所依法界。”这里的“理实”与“妙实”所表达的意义相同。从残卷看,“妙实”与“真性”、“妙惠”等是同类概念。

    ②从慧光到华严宗的智俨、法藏,对“宗趣”的归纳有个发展过程。智俨《搜玄记》卷一:“总谓因果缘起理实为宗趣。”在慧光基础上加“缘起”。法藏《探玄记》卷一:“今总寻名案义,以因果缘起,理实法界以为其宗。”又在智俨基础上加“法界”。

    ③此处所引与《华严经·世间净眼品第一》的经文完全相同。

    ④此句是对《地论》原文的节略引用。

    ⑤近人因此推测,分道是在洛阳,“北道”指菩提流支所住永宁寺,在御道之北;“南道”指勒那摩提所住白马寺,在御道之南。这样,“道”来自“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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