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忍门徒之一——嵩山禅系

作者:出处:
分享到:

 
    在茅山、牛头山聚集起来的禅众,只是一个松散的地方性僧群,其地方主义色彩比作为一个宗派的特点还要明显。但由他们继承下来的般若空观,在江南各色禅众中却有相当的影响,以致混淆、纠缠在一起,除在中唐曾一露头角外,后来的踪迹就不清楚了。禅宗的真正奠基者是道信和弘忍,他们不但为群居的禅僧找到了一条解决生活稳定问题的道路,制定了适应这种生活方式的禅理论和禅践行,而且还向全国推广,在广大禅僧中引起了强烈反响,整个佛教界以至于政界,都为之震动。

    在道宣的晚年,道信的声望已经很高,所谓“诸州学道,无远不至”。到了弘忍,门徒尤多,从中涌现出大批杰出的禅众领袖。据玄赜的《楞伽人法志》记弘忍的话说:

    如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资州智诜,白松山刘主簿,兼有文性。华州惠藏,随州玄约,忆不见之,嵩山老安,深有道行。潞州法如,韶州惠能,扬州高丽僧智德,此并堪为人师,但一方人物。越州义方,仍便讲说。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

这里提出的名单,大体反映了弘忍在世时禅宗在全国的分布形势:以湖北黄梅为基地,北往安州(湖北安陆)、随州(湖北随县),转上河南洛州和陕西华州(华县),西沿长江,经荆州,进入四川资州(资中),东下江苏扬州和浙江越州(绍兴),南至广东韶州(韶关)。及至神秀、玄赜等相继受诏入京,做“三主”(武则天、中宗、睿宗)国师,自然形成了居高临下、领袖全国沙门的新局面。中国佛教史上没有哪一个宗派能像这个时期的禅宗那样,既得到帝室的支持,又有如此雄厚的群众基础。

    弘忍传法是因材施教,不拘一格,他的门下多是些极有个性的人物。就他们的总体思想和禅风言,依然沿袭了达摩以来禅与楞伽二支合流的传统,但加重了分歧,出现了分化。其中差别最显著的,是嵩山禅系与长安楞伽师系,两者对弘忍禅思想的介绍和解释很不相同。

    一、法如禅门

    弘忍门下成名最早的弟子是潞州法如(638—689)。此人在唐后期的禅宗文献包括《祖堂集》、《宋高僧传》和《景德传灯录》中,是连名字也没有的。但在当时,却是黄梅禅系第一个打通走向嵩山的渠道,占据禅林重镇少林寺,从而引起皇室对于弘忍禅门的特别瞩目的禅师。现存《唐中岳寺沙门释法如行状》(简称《法如行状》),勒在塔碑上;塔建于永昌元年(689),比神秀被征进洛(701)早十二年,是研究早期禅宗史的重要文献。

    法如,山西上党人,曾于澧阳(湖北澧县东)事青布明为师,年十九出家。青布明就是曾受学于智岩、法敏的惠明,属于润州僧群。以后到弘忍处咨受三昧,经十六载,直至弘忍灭度(674),始由淮南北游中岳,“居少林寺,处众三年”,不为人知。垂拱二年(686),“四海标领僧众,集少林精舍,请开禅法”,并请他“再振玄纲”,“光复正化”,由此确定了法如在少林寺的法主身份。①

    少林寺,自北魏孝文帝建立以来,已成为经济上殷实持久的北方著名佛寺。道宣在《佛陀传》中说,此寺一立之后,终无事乏。尽管“造者弥山,而僧廪丰溢,沿彼至今将二百载,虽荒荐频繁而寺业充实”。这在屡经战火和盗贼连年的北方,确是不多见的。唐武德四年(621),李世民平王世充,少林寺僧出力不小,立有功勋②,可见它还拥有相当强大的寺院武装。武德八年(625),因功得赐田40顷,水碾硙一具,名柏谷坞寺庄。贞观六年(632),寺僧上报本应得良田百顷,且是常住僧田;原有田数不详,僧额未限。仅此赐庄一项就可见少林寺的经营规模。在政治上,少林寺抗御占有东都的王世充,也疏远已经立同的新王朝,拒受“大将军”官位,“止愿出家行道”,表现了相当淡泊、自守独立的政治态度。

    在少林寺的这种以农业为主体的庄院经济中,究竟有多少人参加生产和管理,不得而知。但弘忍门下,唯有这一系统的《传法宝记》突出坐作并重的双峰禅风,无疑印证了它那特别强烈的现实感。这些因素都使升为少林寺法主身份的法如,对“四海标领”具有号召力。

    由法如发起的这次少林寺集会,有些什么寺僧参加已不可考,在禅宗史上却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事件。首先,它第一次确定了禅宗的宗谱,并制定了师徒授受的方法和理论根据,形成了以后禅家习惯承袭的定式。僧众在集会上“佥曰:始自后魏,爰降于唐,帝代有五,年将二百,而命世之德,时时间出,咸以无上大宝,贻诸后昆”。具体说,就是“南天竺三藏法师菩提达摩”,“入魏传可,可传粲,粲传信,信传忍,忍传如”。③注意,这里讲的传承,乃是禅法,而不是楞伽师。《法如行状》一文,对于楞伽师和《楞伽经》一字未提。又记,弘忍所传,只有法如,既非神秀,也非慧能。法如跟随弘忍十六年,直到弘忍死,这在弘忍的门徒中别无二人。所以弘忍传法如之说,可能更符合事实。至于道信之前的列祖,也是由《法如行状》首先提出的,但不知根据何在。这“大宝”“贻后”的嫡传方法,是表示正宗的法统所在,并非众多弟子可以均等享有的权利,它为以后禅宗各派所共同接受,也为后来儒家的“道统”说提供了可仿效的先例。

    讲到师徒授受的方式,《法如行状》说:“天竺相承,本无文字,入此门者,唯意相传。”并说弘忍之见法如,就是“默辩先机,即授其道,开佛密意,顿入一乘”。这种不立文字、传授密意、不需渐修、顿入一乘的方法,是对弘忍禅法的重要阐发,以后的禅宗南宗各派,无不乐道。《法如行状》大段地引用东晋慧远的《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序》作为师弟相传的权威性根据,但作了重要的删略和变动。《经序》中的原文如下:

    达节善变,出处无际,晦名寄迹,无闻无示,若斯人者复不可以名部分;既非名部之所分,亦不出乎其外别有宗,明矣。

《法如行状》将其改为:

    晦名寄迹,无闻无示,斯人不可以名部分,别有宗明矣。

换言之,慧远认为,在有文字记载的“五部”禅法之外,尚有“无闻无示”的禅师,他们不属于哪一个部派,但禅法内容不会超出五部的范围,别有所宗。《行状》删去了“不出其外”等文字,将本来特指“五部”的“名部”,改成泛指一切以名言为特征的经教,从而把“晦名寄迹,无闻无示”的禅法,变成了别有所宗的新体系。以后禅宗标榜的“教外别传”,实发源于此;而《法如行状》将“别有宗”者,直截了当地归为菩提达摩,则为后代禅宗有条件地接受。禅宗学人好增删经文典故,为其所用,《法如行状》是最明显的首创者。

    《法如行状》所涉及的法如禅思想,有许多为以后的南宗所发扬。其中的“开佛密意,顿入一乘”,最为突出。“顿入”就是“顿悟”,是神会用来抨击神秀禅法为“渐”的主要武器。“密意”的“意”也就是“唯意相传”的“意”,是南宗所谓“默传心印”的“心”的原型。

    究竟“意”或“心”指谓的是什么,历来是禅门内部立宗的关键,也是解开该禅思想的钥匙。《法如行状》对此的解释谓:

    观乎至人之意广矣,大矣,深矣,远矣。今唯以一法能令圣凡同入波定,勇猛当应谛受。如人出火,不容中断;众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师以一印之法,密印于众意:世界不现,则是法界;此法如空中月影,出现应度者心。子勤行之,道在其中矣。

这里用“至人之意”表达佛家思想,将求“道”作为佛家目标。前文形容法如“守本全朴,弃世浮荣”,都说明他受老庄道家的影响很深。关于“波定”,当是“彼定”之误,指前述广大深远的“至人之意”。法如“唯以一法”令学者入彼定中,这“一法”表现为“世界不现”,也就是“法界”。此“法界”如“空中月影”,无所不遍,其映现在“应度者”那里,就是他的“本心”。这一本体理论,与《大乘起信论》的说法相似。《起信论》认为,“三界唯心”。“三界”即世界,唯是“一心”的显现;因为“心”能显现世界,故名法界,即诸法之因。如果能令“世界不现”,就是回归“法界”。“法界”的特征是无分别的寂静;由寂静而能无所不知,《法如行状》谓之“到清凉池,入空寂舍,可谓不动真际而知万象者也。”因此,法如密印于众的“一法”,就是《起信论》讲的“一心”。所以又说,一旦懂得这个道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这也是“顿悟”的含义。

    《法如行状》中有一件令人难解的事。它首先提出了传法血脉,但对法如的继承人却只字未提;塔和碑文由“诸受业沙门”所立,亦不记姓名,这有些反常。事实上,法如的知名弟子并不少,如少林寺惠超、中岳东闲寺珪和尚、《传法宝记》的作者杜朏等就是。

    杜朏,字方明,京兆人,生平不详。《传法宝记》作于神秀死(702)后,正是神秀门徒炙手可热的时候。所记法如生平,与《法如行状》大同,也突出法如曾受弘忍“密传法印”,唐高宗去世那年(683)国家度人,被荐入少林寺籍。其所列宗系,在法如之后乃是神秀;并特别说明,法如临终,集门人遗训:“而今已后,当往荆州玉泉寺秀禅师下咨禀。”自菩提达摩至神秀,共七代传人,各有小传。及至讲到法如的禅思想,杜朏谓其来源于弘忍所讲的“开佛知见”,与《法如行状》所说的“开佛密意”有所不同。垂拱(685—688)中,“都城名德惠端禅师等人,咸就少林,累请开法”,其时法如弘扬的重点是“发大方便,令人直至,无所委曲”。“开佛知见”本于《法华经》,后来的禅宗将此语解释成“佛智”(佛知见)为众生心本有,“开佛知见”就是令众生“自得本心”。所谓“令人直至,无所委曲”,当本自《大智度论》说的“蛇行性曲,入筒即直”,一般喻作“三昧制心”,此处则明直指“本心”,不需像传统禅定那样烦琐曲折地做涤垢观想的功夫。但直指本心,不等于不要任何修持,而是强调不能拘泥于某一种方法,这就是“发大方便”。

    《传法宝记》前有序言,后有简论,可以代表法如禅系的中心思想,那就是“善以方便,取证于心”,简称“方便”、“取证”。“取证”,指向自心取证“真如”。“真如”不在心外,而是圆觉本心;不在“众生心”外,而是众生悉有的“一心”。这一说法,也完全来自《大乘起信论》。序言引“《论》云:一切法从本已来,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易,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即是《起信论》中的一段。能够把握自心真如本觉的认识叫作“悟”;“悟”不名认识而曰“取证”,是因为所取的“一心”本质“不动”,不可以名言分别。“证”的特点,在于摆脱名言的框架,直观真如,与“一心”契合。杜朏称此等精神状态为“无言语地”。他又引四卷本《楞伽经》所讲的“宗通”,“谓缘自得胜进,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趣无漏界自觉地,是名宗通相。是真极之地,非义说能入,信矣!”在《楞伽经》那里,“宗通”与“言通”相对而言。杜朏只引“宗通”而略去“言通”,表明他贬低语言思维在认识真理上的作用,比《楞伽经》还要激烈,所以在陈述达摩传法上,他也强调“默指真境”。为了突出这一主张,杜朏还特别引证了儒释道三教教祖的话:佛说:“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则为谤佛”;孔丘云:“吾欲无言”;庄周复曰:“得意者忘言”。故“《易》咸卦上六曰:咸,其辅颊舌。象曰:滕口说也。此言在咸之末也,故感而取道,不在乎上六矣”。这样,三教就在以“无言语地”为最高境界上统一了起来。禅宗僧人将中国传统思想糅进佛教教旨之中的方面极多:在哲学本体论上,主要是以“静”为本;在认识论上,主要是这里讲的“无言”或“忘言”。

    然而,照杜朏看,现存世界是“言语世界”。若要度世,“圣贤不可不言语”,通过言语,“趣夫无言语地”。在这里,言语就是“方便”,是“方便”就不能被其系缚,受名教的役使。所以,大师说法,“随所发言,略无系说”;闻法者,“既得之于心,则无所容声”,不能令言语文字措置其中。据此,他反复抨击那些讲说经教之徒,“多依言说,分文析字”,“光步法席,坐摇谈柄”,对于存乎其间的“真如至性”、“圆顿法身”,“未有悟入其门,心证其理者”。

    杜朏对语言的看法,很有些唯名论的意味,与三论宗吉藏的观点相近。但他不像吉藏那样玩弄文字游戏,而是有的放矢,指向正在行时的以“分文析字”和创建范畴体系为特征的义学家,具体说就是法相宗人与华严宗人。但抨击本身带有一般意义,它反映了安于山野隐遁的佛徒与显名都邑僧人间的分歧和对立。

    杜朏对于神秀的显赫门人也颇有微言。在他看来:

    及忍、如、大通(神秀)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来自呈,当理与法,犹递为秘重,曾不昌言……至乎今之学者,将为委巷之谈,不知为知,未得谓得,念佛净心之方便,混此彼流,真如法身之端倪,曾何仿佛?悲夫!岂悟念性本空,焉有念处?净性已寂,夫何净心?念净都亡,自然满照。于戏!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信夫!

这一陈述表明,从弘忍开始,即将念佛引进禅法,使其成为“净心”的手段。也就是说,“方便取证”中的“方便”,主要不是读经讲说,而是“根机不择”,普行于一切学徒的“念佛”。按《大乘起信论》说,为初学大乘法的众生,树立和巩固通向“正定”的“信心”,“当知如来有胜方便,摄护信心,谓以专意念佛因缘,随愿得生他方佛土,常见于佛,永离恶道”。可见,以“念佛”为禅定的方便法门,也是本自《起信论》,并成为弘忍禅法的重要特征的。中国禅宗到两宋以后,多与念佛结合为一,其发端当始于此。

    由于“念佛净心”简便易行,对于任何文化层次的人都能适用,便于禅法的推广;但与以念佛为通往净土的途径的行者很难区别,致使本来秘密授受致静的禅法,变成了“委巷之谈”,甚至于以“不知为知,未得谓得”,这成为杜朏最不满意的地方。

    杜朏的批评,在当时还有普遍的理论价值,那就是把特殊地反对“念佛净心”,提高到一般地反对“念”与“净”上。从《起信论》看,“念”是“心”动的表现,是世俗的心态,所以杜朏说,“念性本空,焉有念处?”《起信论》也主张“心性本净”,但因念动而染垢,所以需要有一个由动归静、自染还净的修持过程。杜朏从“净性”出发,认为“心”本是静,“夫何净心”,反对有这样的修持过程,从而超出了《起信论》的说法。这一禅理论,对以后反对神秀的正宗禅法,促使禅宗多头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此外,《传法宝记》还提出一个为禅宗写史作传的原则:“凡在生平,不现其异,靡闻灵迹,以故略诸。”它主张为僧尼写传不记其灵异奇迹,这是一个非常可贵的倡议。禅宗僧众多重哲理,很少用神异眩世,杜朏应是这一优良传统的发起人之一。

    法如的门徒,不都持杜朏这样的观点。其中的惠超,见于开元十六年(728)立的《少林寺碑》。碑文中称,法如“为定门之首。弟子惠超,妙思奇拔,远契元踪,文翰焕然,宗涂易晓”。看来是一个注重文字宣传的和尚,在开元年间的少林寺地位颇高。

    珪和尚,即李元珪,河南伊阙(洛阳)人,上元二年(675)因孝敬皇后崩而得度,隶嵩岳闲居寺,居宠坞阿兰若,远近缁素受道者,不可胜计。终于开元四年(716),年七十三。开元中年写的《大唐中岳闲居寺故大德珪和尚记德幢》和《珪禅师塔记》,载有其简单生平。《幢》称,珪和尚之师为“如大师”;《记》称其师为“少林尊者”,都是指法如。《幢》谓:“此一行三昧,天竺以意相传,本无文教。如来在昔,密授阿难”,及至传入东土,“忍传如,如传和尚(指珪和尚),凡历七代”。将达摩禅法归为“一行三昧”,是受神秀禅系的影响;说此禅以“意”密传,则与法如、杜朏所说相同。元珪本因“患心相未祛”而求教于法如,后蒙启发,“豁然会意;万相皆如,圆觉在目,动静斯益”。这也与法如所传的弘忍禅法一贯。

    法如在当时的声誉很高,像后来投到神秀门下的名僧义福,闻“嵩岳大师法如,演不思议要用,特生信重,夕惕不遑。既至而如公迁谢,怅然悲愤”④。但法如却被以后的禅宗遗忘了。就其创立禅系的法统观念和正宗法脉看,尤其是在与《老》、《庄》、《易》的融合,以及同神秀禅系的对立方面,实际上已经蕴涵了后来禅宗分化和发展的许多思想因素。说这一禅系是南宗禅法的重要发源地,并不过分。

    二、老安禅门

    比法如稍后进入嵩山传禅的,还有弘忍的另一弟子老安。

    老安,法名道安,亦称慧安。现存《大唐嵩山会善寺大德道安禅师碑并序》及《故大德道安禅师碑》所记其生平,与《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中的《慧安传》所载,出入颇大。综合这些记叙,大体知他俗姓李(《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记姓卫),荆州人,生于隋开皇年间(581—600)。《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记开皇十七年(597),括天下私度僧尼,道安“遁于山谷”。大业(605—618)中,发丁开通济渠,饥殍相枕,师乞食以救之。因隋帝征召,遂潜入太和山。至炀帝幸江都,海内扰攘,道安乃登衡岳寺,行头陀行。碑文关于这段经历写得很模糊,但他在隋唐之交“或建功华阳,或授手边难”,从这些闪烁不定的词语中可以断定,他大约是私度僧人,为逃避检括和劳役,时常山行;后入唐军,立有战功。因慕蕲州弘忍禅风,遂与神秀同学[《景德传灯录》谓其于贞观(627—649)中至黄梅],同润州智岩的经历相似。麟德元年(664)游终南山石壁,最后止于嵩山会善寺,终于景龙二年(708)。因其生年不详,一般估算为一百二十多岁,故称“老安”。

    据碑文记载,道安曾先于神秀为“上”征请,“禅师顺退避位,推美于玉泉大通”。此说破绽太多,不甚可信。及至道安居会善寺,“举地依归,倾都市仰”。由于学者太多,不得不“随至随詈,击之逐之”,后来者聚集山下,涕泪求法,甚至“解体而献心,决(抉)目而贡诚”,因此“上骇天圣”,“哲后躬亲禅窟”,“中旨殷勤而一昼三接”。此事当发生在武则天和神秀死后,所谓“哲后”,当指韦后。《景德传灯录》与《宋高僧传》说道安受高宗征请不赴,与神秀一起为武后征至辇下,是出于附会。

    关于道安所传的禅思想,不得其详。从碑文看,他认为达摩所开“禅门要宗”,在“纳众流以成海,总群妙以立身”。为了“立身”,不适于专崇某种经典和教义;弘忍所教,在“令一切俱如妙门,获所安乐”;“安乐”可以贯彻在世间的一切活动中,而不必专向西方追求。总之,“立身”、“安乐”是学者的目的,其他一切说教都可视作实现这一目的的方便。碑文称他“反经而合权,恢理而约喻”,表达了他适应世俗生活需要、不受经文拘束的禅风。这种禅风,在两京或许少见,所以有“赞其溃靡”者,有“指以浅微者”;悟之者,昧之者,“或垢或扬”,似乎议论甚多,但影响不小:“始于山门,遍于天下。”《楞伽人法志》引弘忍的话说:“嵩山老安,深有道行。”评价甚高。

    碑文也记有弘忍的嘱咐,说:“学人多矣,唯秀与安”;“今法当付,付此两子”。这样,道安与神秀就双双成为弘忍的嫡传。道安的弟子亦名慧远,在制作此碑的开元十五年(727)已经没世。建碑者为破灶堕,其他传承不详。至中唐宗密撰《圆觉经大疏钞》,谓老安有弟子四人,“皆道高名着”,注为腾腾、自在、破灶堕和陈楚章。其中的破灶堕,《宋高僧传》和《景德传灯录》皆有传,以破堕灶庙、反对淫祀血祭闻名。《景德传灯录》在慧安国师法嗣中列有洛京福先寺仁俭禅师,放旷郊廛,时谓之腾腾和尚,在天册万岁年(695)作短歌十九世,“其辞并敷衍真理,以警时俗”。自在居太原,曾为保唐系的无住受戒,也是当时的名僧。

    此外,据《义琬禅师墓志》,义琬(673—731)字思靖,俗姓董,河南阳翟人,绍大安禅师智印在香山,也是道安弟子。乾元二年(759)郭子仪奏赐塔额;大历三年(768)又奏请谥号大演禅师。《墓志》称其禅思:

    行慈悲海,得王髻珠;施惠若春,研芳吐翠;破邪宝剑,见网皆除;业为学山,万法包纳;练行凝寂,方能动天。

都是积极干预世务的表现。这一支在洛阳,再传至法演,余事不详。

    至于晚唐,张正甫为怀让(681—744)作传,称其曾受教于嵩山老安。怀让后被推为慧能的两大弟子之一。

    关于陈楚章,是老安的在俗弟子,生平不可知,曾传法给青年时代的无住。无住亦是净泉(众)寺无相金和尚的弟子,后来成为保唐系的开山鼻祖。据宗密考察,陈楚章与无住所传老安的禅法为“教行不拘而灭识”,法意与金和尚大同,传授仪式则与其全异,谓:

    释门事相一切不行,剃发了便挂七条,不受禁戒;至于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皆为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故云“教行不拘”也。言“灭识”者,即所修之道也。意谓:生死轮转都为起心,起心即妄,不论善恶;不起即真,亦不似事相之行。以分别为怨家,无分别为妙道……毁诸教于相者,且意在息灭分别而全真也。故所住持不议衣食,任人供送。送即暖衣饱食,不送即任饥任寒,亦不求化,亦不乞饭。有人入院,不论贵贱,都不逢迎,亦不起动赞叹供养,怪责损害,一切任他。良由宗旨说无分别,是以行门无非无是,但贵无心而为妙极。

从这一疏解看,老安禅风的哲学基础依然来自《大乘起信论》,但更带有《大般若经》的趋向。一心“不起”,即是“真如”;“起心”动念,即是“虚妄”。“不起”亦名“无分别”,就是“无心”义。这一体现了最高真理的境界,需要通过“灭识”来实现;而“灭识”的实施,则是“教行不拘”,不为言教和仪行所拘束。因此,除了保留一个出家人剃发、着僧衣的标志以外,毁除一切释门法事和教戒禁律,更不为世事所动;不论贵贱,无是无非,所谓“一切任他”。“一切任他”是对周围环境无可奈何的叹息,也是对人生遭遇的解脱,即使穿衣吃饭也无求于人,也不自谋生计,表现了跌落到僧侣阶层的那种贵族式的高傲和懒怠。

    当然,这不一定是老安本人的原貌,但它在整个禅宗史上是一种重要的思想类型,值得引起注意。《宋高僧传》将老安、李元珪等嵩山禅系人物都置于《感通篇》中,变成了与神鬼相通的法师之流,这或许因为他们在民间流传过程中被神化了的缘故,与他们的生平思想实际距离甚远。

    ①法如年谱:贞观十二年(638)生于山西上党,显庆元年(656)出家;从显庆三年(658)到咸亨五年(674)师事弘忍;弘道元年(683)得度少林寺;垂拱二年(686)于少林寺集众开禅,定禅法宗谱。永昌元年(689)卒于少林寺。

    ②据《秦王告少林寺主教碑》:“王世充叼窃非据,敢逆天常,窥觊法境,肆行悖业……法师等并能深悟机变,早识妙因,克建嘉猷,同归福地,擒彼凶孽,廓兹净土。”说明王世充的被捕,少林寺僧从中起了重要作用,原因是王世充威胁了少林寺的安全。贞观六年的《少林寺赐田碑》又说:少林寺在“翻城归国,有大殊勋”,则少林寺僧还参与了县城(轘州)的反正活动。

    ③本段所引均见《法如行状》。

    ④《大唐故大智禅师碑铭并序》。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