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经学的成熟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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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359—429年),意译觉贤,北天竺人①,十七岁出家,曾与僧迦达多游学罽宾数年,后应秦僧智俨之请到长安。他不仅精于义理,擅长禅法,而且特重神异和预言,吸引了众多僧人。在教理、践行及学风方面,他与鸠摩罗什为首的官方扶植的僧团颇有差异,发生矛盾和冲突。僧契、道恒等人谓其预言“虚而无实”,责其所行“于律有违”,斥其门徒“诳惑、互起同异”(《高僧传》本传)。大约义熙六或七年(410或411),佛驮跋陀罗被迫离开长安,与弟子慧观等四十余人南投庐山慧远,开始译经。约一年后,他又西去江陵,为出征荆州的刘裕所重,不久随刘裕回建康,住道场寺,续译多部经典②,其中包括《大方广佛华严经》,习称“晋译华严”、“六十华严”。

    他译《华严》始于东晋义熙十四年(418)三月十日,毕于刘宋永初二年(421)十二月二十八日,参加译事者有法业、慧观、慧义等百余人。所译经原本是支法领从于阗带回的。据《译经后记》,于阗有华严经梵本共十万偈,带回的只是其中的三万六千偈。华严学僧言“十”以喻其多,“十万偈”自然也是概言数量之巨,不会是确数。但是,由此也可以知道,即使在于阗,此经也不是完备的集成本,所收有遗漏,这与前出单行经的对照中可以看出来。另外,《高僧传·佛驮跋陀罗》谓此经属“华严前分”,表明在这个汇集本完成之日,又有续出的“后分”之类的新经。

    佛陀跋陀罗所译经原为五十卷,今本为六十卷。它的出现,开辟了华严经学输入内地的新阶段。这部按照一定标准有选择收录的华严汇集本,容纳了在中国佛学史上起作用的华严经学的基本内容,此后虽屡有单行经续出,并有篇幅更长一些的《华严》汇集本翻译,但在主要学说方面没有实质性突破。“六十华严”是定型化的经典,其理论是华严经学的成熟形态。

    一、晋译华严的组织结构

    晋译华严是三十四品单行经的集成本,分为“七处八会”,即佛在七个地方,主持了八次宣讲佛法的集会。三十四品经在排列次序上有一个显著特点:晚出普贤经典以及和其内容相关的诸品经分别置于全经开头和结尾,早出文殊经典以及和其内容相关的诸品经被夹在中间,由此构成以讲述菩萨修行为全经主线的系统。

    集成本各品经以哪一位菩萨为主角,与该品经文内容有直接关系。关于文殊和普贤经典中的这种情况,已在分析单行经时论及,集成本中以其他菩萨为主角的各品经的情况,仅举两例说明:

    其一,第十一品至第十四品均以法慧菩萨为主角,其中心内容是讲“初发心”。第十一品名《菩萨十住品》,内有35节以“菩萨因此初发心”句结尾,每节四句。这个内容在以其他菩萨为主角的经典中是没有的。第十二品名《梵行品》,经文很短,结尾总结“初发心时便成正觉”。在如此显著的位置,以如此肯定的语气强调初发心与成正觉的关系,整个集成本中唯此一处。第十三品名《初发心菩萨功德品》,从品名即可见其论述的中心内容,不须详述。第十四品名《明法品》,第一句即承前问初发心菩萨的情况。

    其二,第二十五品至第二十七品以心王菩萨为主角,中心内容是讲佛世界的存在方式及其传播佛法的菩萨之多。第二十五品名《心王菩萨问阿僧祗品》,讲极大数字的由来,以表明“诸佛刹”数量无穷,佛刹中的佛法、众生等数量无穷。第二十六品为《寿命品》,讲时间问题,以证明“莲华世界贤首佛刹”的存在时间不可计算,永恒存在。第二十七品名《菩萨住处品》,讲述四面八方及各个国家均有名山,山上有大菩萨宣讲佛法③,以表明佛世界的佛法之盛。

    因此,三十四品经内容上虽各有侧重,但相邻若干品经,或探讨同一方面的问题,或相互衔接照应而构成一个个小单元。构成同一小单元的最显著标志,是以同一菩萨为主角。整个集成本除以文殊和普贤为主角的单品经外,以其他菩萨为主角的经典大致可分为三组:其一,以法慧、功德林、功德华等菩萨为主角的经典,其经文内容倾向于发挥文殊类经典;其二,以金刚幢、金刚藏为主角的单品经,其经文内容有衔接文殊和普贤类经典的性质;其三,以心王、青莲华、宝严④等为主角的单品经,其经文内容多发挥普贤类经典。在整个集成本汇集的三十四品中,没有菩萨担任主角的是第九、十五和十九等三品,具有插入和过渡性质⑤。

    晋译华严前两品以普贤为主角,此后一直到第二十三品普贤才再度登场任主角。在这后半部分的十二品中,以普贤为主角的有七品,其它五品虽不以普贤为主角,但其经文内容是承接和发挥普贤类经典的学说。最后一品是《入法界品》,普贤与文殊一起出场任主角,具有总结两类经典的象征,普贤仍列第一位,而全经也是以普贤一首长偈颂结尾,首尾呼应。从第三品到第二十二品,清一色是文殊类经典或发挥其学说的诸品经。这种编排形式,明显具有以普贤类经典统摄文殊类经典的倾向。换言之,普贤经典中的学说,即为全经的核心内容。

    尽管经过精心编排和系统化处理,集成本既有大系统,又有小系统,但各品经毕竟是在不同时代和地区产生的,重复和矛盾之处难以完全消除。有些品的独立性较强,使集成本的整个有序结构显得松散。

    兼顾集成本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和单品经的编排结构,全经大致可以划分为五部分:其一,前三品,相当于全经的序论,描述《华严经》塑造的最高崇拜对象、他所教化的世界及其菩萨行的框架。这些内容是贯穿全经的。其二,从《四谛品第四》到《十回向品第二十一》,系菩萨修行初级阶段,按其固有术语叫“地前”菩萨诸行,即对刚开始修行、尚未达到一定修行阶位的人讲的修行步骤。此中诸品各有侧重,大体以讲“净行”、“十住”、“十行”、“十无尽藏”、“十回向”为主。特别是“净行”,沟通了出家与在家修行。其三,《十地品》,系菩萨修行的高级阶段。叫“入地”菩萨修行,即达到一定阶位的菩萨修行。修习者只要进入“初地”,即标志着“过凡夫地,入菩萨位”,“生在佛家”,最终达到第十地,获得佛的一些功德。其四,从《十明品》到《离世间品》,进入“佛界”的菩萨修行,也是塑造的菩萨修行的范例。这部分以讲获得诸佛神通(“十明”)和智慧(“十忍”),并为普救众生出世(“如来性起”),进而拯救世人(“离世间”,此品在竺法护译籍中称“度世品经”,似乎更确切)为主。中间插入的心王菩萨为主角的诸品经是讲对佛世界的再认识。其五,《入法界品》,总结全经。以善财童子参善知识的故事,描绘在人间成佛的生动形象的画面。

    二、卢舍那佛诸相

    在集成本的若干单行经中,还残留着以释迦牟尼为至上佛的痕迹,但从全经范围看,《华严经》塑造的唯一最高崇拜对象是卢舍那佛。它并非《华严经》首次提出,《杂阿含经》中已有其名,《梵网经》中已有描述。但是,用它最终取代释迦牟尼的地位,使它既具有法身诸特性又具有人格化,则无疑是《华严经》的创造。

    按照大乘佛教的一般看法,作为佛的教理神格化的“法身”,是一种永恒而普遍的抽象存在,无形无象,不可名状,不可思议。人们所能接触到的佛,只能是其应化身,绝非法身。在前出诸种华严单本经中,论述法身最多的是竺法护的普贤类译籍。它们对法身的界定和描述,虽与般若类经典不尽相同,但在区别法身与应化身或色身方面,坚持着大乘佛教的共同看法。集成本的佛身信仰有所改变,也给此前普遍采用的法身概念赋予新意。

    对卢舍那佛身的描述散见于全经各处,尤以最初两品和最后一品的某些段落论述最集中,各举一例,见其全貌:

    佛身清净常寂然,普照十方诸世界。寂灭无相无照现,见佛身相如浮云。一切众生莫能测,如来法身禅境界。(《世间净眼品第一之一》)

    卢舍那佛成正觉,放大光明照十方,诸毛孔出化身云,随众生器而开化,令得方便清净道。(《卢舍那佛品第二之一》)

    卢舍那佛不可思议清净色身,相好庄严,我见此已,起无量欢喜,(《入法界品第三十四之十》)

    按照《华严经》的描述,卢舍那佛是唯一的如来,真正的世尊,十方微尘数诸佛都聚集在他的周围,成了他的化身。诸佛、诸菩萨乃至诸善知识所表现出的一切功德和智慧,包括他们演说的全部佛法,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是他的神力赋予的结果。

    作为最高崇拜对象,整部经典从头到尾,卢舍那佛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存在从诸佛、诸菩萨的赞叹中及其各种活动中表现出来。加上他的身体“清净常寂然”、“寂灭无相无照现”等等,共同构成了他所具有的法身佛特性的一面。

    卢舍那佛具有一切智慧和最高觉悟,接受众生的供养膜拜;同时,他也给自己的信仰者以智慧和觉悟,包括诸种神通,引导众生进入“方便清净道”,走上成佛之路。他的“相好庄严”的“清净色身”,他的“随众生器而开化”的“化身”,共同构成了他所具有的化身和报身佛的一面。

    《华严经》的创新在于:集中把法身限定在卢舍那佛这样一个具体的佛身,从而把“法身”和“报身”、“化身”统一起来,使其具有了三位一体的特性。这样,本来是深奥难懂的“法身”被通俗化了,使需要费尽心力领会的玄妙佛理,变成了人们日常不假思索即可敬奉的形象化实体。显然,带有浓厚哲学和道德色彩的佛教,由此变成了更具有神异奇幻特色的佛教。

    卢舍那的梵文词原含有“光明普照”的意思,也是太阳的别名。前出单行经也有佛发光普照佛刹的描述,但往往把佛发光与其身体的某个部位相联系,如足下、眉间等。这种情况也残留在集成本的许多品中。然而,集成本描述佛发光的核心内容,是把卢舍那佛描述为一个发光体,如同太阳。所谓“佛身一切诸毛孔,普放光明不可议。映蔽一切日光明,遍照十方靡不周。”(《世间净眼品第一之二》)以卢舍那命名佛,是长期将佛喻作照耀一切、生育一切的太阳的结果。这样,卢舍那佛是光明的象征,它的光芒普照一切,使人们在佛光中获得智慧,并藉以实现自我净化,严净一切。以佛为太阳,可能受到了祆教的影响,具有受波斯文化影响的痕迹。同时,《华严经》还把佛光比作月光:“佛于诸法无障碍,犹如月光照一切。”(《世间净眼品第一之一》)两种比喻穿插互见,有着以光明驱除黑暗的意义。

    佛发光之说,佛教有自己的逻辑发展历程。大体言之,先有佛身某个部位发光的描述,逐渐演进到把佛描述为一个发光体。佛之所以能发光,最初源自他的智慧冥想,这一点也保存在集成本中:“卢舍那佛于念念中放法界等光,普照一切诸法界海。”(《入法界品第三十四之十》)“法身”概念形成后,发光之源又被安置在法身上,《华严经》也继承了这一点:“法王安住妙法堂,法身光明无不照。”(《世间净眼品第一之一》)据前述所引,《华严》认为法身乃是“禅境界”,所以,法身之光、卢舍那佛之光的本源,乃是来自佛“于念念中”的智慧的冥想实践,来自禅定实践。简言之,佛光之说并不神秘,本质是佛教僧人对禅定引发的特殊感受的发挥。把佛光比作日光或月光,进而以佛为日,大约接受了外来宗教因素的促动,同时也未违背佛教学说自身合乎逻辑的发展路线。就华严学说的主导方面言,重视佛发光与重视禅定引发的对神通境界的构想有联系。

    三、华藏世界的构造与存在形式

    《华严经》所塑造的佛国世界名叫“华藏庄严世界海”,也称“莲华藏世界”、“华藏世界”等。这是卢舍那佛所居之处,也是他教化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由卢舍那佛修菩萨行而创造出来的。据《卢舍那佛品》载:

    此莲华藏世界海,是卢舍那佛本修菩萨行时,于阿僧祗世界微尘数劫之所严净,于一一劫,恭敬供养世界微尘等如来,一一佛所,净修世界海微尘数愿行。

    卢舍那佛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实际上是菩萨行创造了世界。《华严经》的中心是宣讲菩萨行,所以给菩萨行赋予创造佛国世界的功能。

    《华严经》对这个佛国世界的构造作了冗长描述,大体结构是:“有须弥山微尘数等风轮持此莲华藏庄严世界海。”这无数风轮分为十层,最上层风轮“持一切香水海,彼香水海中有大莲华,名香幢光明庄严,持此莲华藏庄严世界海”。在华藏世界里,又有无数的佛国世界。此佛国之所以称为“华藏世界”,正因为它由大莲华所包藏。据《大悲经》卷三、《大智度论》卷八等载,大神毗湿奴之肺中生出大莲华,华中有梵天王,由其心创造了天地万物。一般认为,这正是创造华藏世界神话的原型。吸收古印度的神话传说,是《华严经》构造佛国世界的重要手段之一。

    为了说明华藏世界存在时间无限长,《寿命品》采用了不同佛刹(一佛教化的世界)时间相对不等的新颖说法:“如此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刹一劫,于安乐世界阿弥陀佛刹为一日一夜;安乐世界一劫,于圣服幢世界金刚佛刹为一日一夜。”经过这样的类推,最后总结:“如是次第,乃至百万阿僧祗世界、最后世界一劫,于胜莲华世界贤首佛刹为一日一夜,普贤菩萨等诸大菩萨充满其中。”“劫”原是表达极长时间的概念,经过这样的“劫”与“一日一夜”的类推之后,那么华藏世界的一日一夜就不知道有多么长了。

    在比喻无限多概念,以及创用数字和创造数量新单位等方面,没有哪一部佛典能与《华严经》相比。在比喻无限多概念时,《华严经》已不满足一般佛典使用的“恒河沙数”,而通常采用“须弥山微尘数”、“佛刹微尘数”等等来比喻。“一佛刹”是一位佛能教化的整个范围,大都指三千大千世界,把三千大千世界化为粉尘的数量,自然要比印度一条河边的沙粒数多得不可思议。

    对十的创造性运用,从《兜沙经》就已经开始,集成本更是予以发挥。在《华严经》里,“十”已不是定数,而是成为圆满、具足、完备、和谐的象征。不少品经滥用十,如《离世间品》由二百多个“十种法”组成。这样一来,诸如此类的经文成了各种佛教名相和断语的平铺罗列,显得十分繁琐。

    《阿僧祗品》列举了一组平方进位的数字单位系列,集中展示了《华严经》在创造数量新概念方面所能达到的能力。这组数量单位以“百千”为始,“百千百千为一拘梨,拘梨拘梨名一不变,不变不变名一那由他”,依次递进,从“百千”至最后一位“不可说转转”,总共有一百二十二项。“阿僧祗”是一般佛典用以表达数量无限多的概念,意译“无数”,“无央数”。然而,在这个冗长的数量概念系列中,阿僧祗只列在第一百零四项。“阿僧祗”个“阿僧祗”叫作“一无量”,“无量”个“无量”叫作“一无量转”,其后的数量单位还有“无分齐”、“无周遍”、“不可称”、“不可思议”、“不可说”、“不可说转”,最后一句是“不可说转不可说转名一不可说转转”。

    很明显,作为极大数字单位的最后几项强调“不可说”。《阿僧祗品》接着又罗列了三四百项“不可说”,包括“众生虚妄不可说”、“佛刹成败不可说”、“成就三昧不可说”、“般若波罗密不可说”等等。因此,创用数量新概念,创造数字新单位,都是为其教义服务,都是为了论证佛国的永恒无限、佛法的无边无量、菩萨修行的浩瀚无际、佛力的神秘莫测,证明这一切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非言语所能表达。

    《华严经》对华藏世界存在方式的描述,实际上接触了世界无限的观念。这个无限世界虽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但又是秩序井然的:

    法界不可坏,莲华世界海,离垢广庄严,安住于虚空。此世界海中,刹性难思议,善住不杂乱,各各悉自在。(《卢舍那佛品第二之三》)

    华藏世界之所以从整体上讲“不杂乱”,有秩序;从各个组成部分上讲“悉自在”,不受束缚,在于它由卢舍那佛法身统一起来。华藏世界也称“法界”,“法界不可坏”,即华藏世界不可坏。这个世界是与如来法身相等同的:“如来法身等法界,普应众生悉对现”(《世间净眼品第一之一》)。其实,华藏世界即卢舍那佛的“法界身”,它在具有无限差别中又蕴含着统一性。

    华藏世界是否存在,最终要以信仰者能否“见”到来判断。《华严经》介绍了几种看到整个华藏世界的方法。例如,由于佛力加被,菩萨可以在佛光中“得睹莲华藏庄严世界海”(《卢舍那佛品第二之一》)。而最重要、最通行的方法,则是由修习禅定获得神通看到。普贤即是“入一切如来净藏三昧正受”(《卢舍那佛品第二之三》)而观察到整个华藏世界的。一般菩萨也可以通过修习禅定获得神通看到它,“十方世界中,无限诸佛刹,菩萨神通力,一念悉遍至”(《初发心菩萨功德品第十三》)。在佛的禅定中,这个无限世界的一切都呈现出来,所谓“一切示现无有余,海印三昧势力故”(《贤首品第八之一》)。像平静的大海能映现一切形象一样,无限广大的华藏世界也能为禅定所印证,所证实。

    四、一多关系及其运用

    在说明菩萨的特殊认识和实践时,《华严经》诸品普遍从“一”与“多”的方面立论,同时强调一多的两种关系:一多的等同关系——相即或相是;一多的转化关系——相入或相摄。以此描述菩萨修行,既使其具有理论意义,又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根据《华严经》的论述,“一”与“多”这对范畴可以贯彻在许多方面。例如,佛的智慧是一,其智慧的运用是多;佛的法身是一,其应化身是多;诸法的法性是一,其表现是多;众生心是一,其心的造作是多,等等。这样,在一多关系中实际包含了一般与个别、本质与现象、整体与部分的多方面关系。但是,《华严经》并没有把它们明确区分开来,只是以一多关系来处理。一定程度上说,《华严经》中的一多关系,乃是对事物或现象间的一切关系的总概括,无论世间现象还是出世间现象,它们的关系都可以用一多关系来说明和概括。

    菩萨对一切现象或事物的认识,包括对一切佛教法门的认识,均可以从一多关系方面来说明。“于一法中知一切诸法,于一切法中亦知一法。”(《华严·十回向品》)“观缘起法,于一法中解众多法,众多法中解一法。”(《华严·十忍品》)无论就佛法言还是就世间现象言,都必须承认既存在着“一”,又存在着“多”。从一中认识多,从多中认识一,最后达到把两者统一起来,结合起来。承认差别,并要求把差别统一起来,可以说是这种认识论的合理因素。但是,对一多关系的进一步发挥,则是把一与多完全等同,即一与多的“相即”或“相是”关系。

    《十住品》第七住,列举菩萨必学的“十法”,第一法就是“知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初发心菩萨功德品》谓:“知一世界即无量无边世界,知无量无边世界即一世界。”“一切欲即是一欲,一欲即是一切欲。”在处理一多关系上,《华严》确有要求从个别把握一般,由一般认识个别;从现象把握本质,由本质认识现象的意思,这无疑是正确的。但一与多往往又代表整体与部分,按《华严》如上所述,这又等于说,认识了整体就认识了部分,认识了部分就认识了整体。这便把个别与一般、现象与本质、部分与全体混淆起来了,使一多关系趋向混乱和神秘。

    《华严经》还把一与多的等同关系广泛运用于不同性质的事物:

    知秽世界即是净世界,知净世界即是秽世界;知长劫即是短劫,知短劫即是长劫。(《初发心菩萨功德品》)

    “秽”与“净”的本质不同,它们也可以相“即”相“是”,完全等同,这就超出了把整体与部分相等同的范畴,是取掉事物任何质的规定性之后的等同。“秽”与“净”又是两个对立的世界,“长”与“短”也是两个对立的劫,说它们相“即”相“是”,完全等同,这就超出了把一般与个别、本质与现象相等同的范围,实则具有取消对立差别的意义。

    既然从认识上把一切同质或不同质的事物相等同,取消了质的规定性,取消了对立,那么一切事物之间均可以相互转化、相互包容和相互摄入,这就引出了一多之间的另一种关系——相入或相摄的关系。《普贤菩萨行品》讲十种“入”法,其中有:

    一切世界入一毛道,一毛道出不可思议佛刹;一切众生身悉入一身,于一身出无量诸身;……不可说劫悉入一念,令一念入不可说劫;……一切诸相悉入一相,一相入于一切诸相;……一切语音入一语音,一语音入一切语音。

    所有差别事物和现象,无不具有统一性,在一定的条件下,它们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包容、容摄。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与多的“相入”或“相摄”关系也有辩证的因素。但是,《华严经》各品都是在描述神通境界,是讲“相入”,这就不是对客观现实的反映。

    菩萨对相入或相摄的认识,也要求贯彻在实践中:

  分别了知诸法自性,大小相摄。……于一言中普说一切修多罗海。于一念中决定了知不可说劫。……摄取十方一切法界于一一微尘中,现成正觉;于无色性现一切色,能以一方摄一切方。(《入法界品第三十四之二》)

    获得“大小相摄”的认识并不是目的,而有能力做到“摄取十方于一一微尘中”才是实践的目的,因为这是佛境界的表现,是菩萨行的归宿。对于这些能力,《华严经》诸品当作佛、菩萨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论证,只需要描述。《佛不思议法品》之二说,佛能将“一切法界等世界”,包括所有的无量众生安放摄入于“一毛孔”中,照常行住坐卧,而众生也不觉,如来也不生厌。这种“一多”相入的能力,正是幻想的神通境界,即佛的境界。

    尽管《华严》中的一多关系主要运用于描述神通境界和菩萨神秘的修行,但它毕竟建立在思辨基础上,可以不经改造而被更广泛地运用。

    五、法界与世间

    在《华严经》中,“法界”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名词之一。它指卢舍那佛所教化的整个世界,是对全部世间和出世间、全部凡圣境界的总概括。它既指轮回世界,也指解脱世界;既是本体界,也是现象界;既是可见世界,也是不可见世界。“法界”概念的提出和运用,使彼此对立的两个世界完全合一。

    深入法界、随顺法界,是《华严经》的一贯旨趣,并被视为菩萨修行成佛的必由之路,所谓:“入于真实妙法界,自然觉悟不由他。”(《十行品》)在承认差别的同时,又应绝对平等地看待一切,是进入法界应树立的正确认识和观点,是入法界的前提,亦即“等观法界,无有差别”(《十忍品》)。

    《入法界品》作为全经的总结,提供了如何深入法界和随顺法界的典型例证。本品篇幅较长些,约占全经四分之一强。它讲善财童子经文殊菩萨指点,南行寻访诸位善知识的故事。本品是《华严经》整个学说的形象化图解,使人们能够对法界理论有更清楚、更完备的理解。从这一品的描述,可以概括《华严经》入法界、随顺法界理论的全貌,它的核心内容及其主要特点是:

    其一,入法界不仅是全部菩萨修行的集中体现,而且是它的归宿。按照晋译《华严经·入法界品》的记述,善财童子所寻访的善知识,明确指名者有47人,中间插入人物两次,共有49人次。此后唐译《华严经·入法界品》又有增补,成了55人次⑥。善财每见到一位善知识,都请教大致相同的问题:“云何菩萨学菩萨行,修菩萨道,乃至云何具菩萨行?”诸位善知识的回答,大多数具有从不同方面解释《华严》重要学说内容的性质。这表明,菩萨行从修学到具备,都体现在入法界之中。集成本的经文安排,也适应了表达这个中心思想的需要。

    其二,入法界即是入世间。善财童子所寻访的善知识,既有人,又有诸夜天、大天、地神,还有文殊、普贤、弥勒三位大菩萨。除了三位大菩萨,其他善知识都不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圣”,而是处于生死轮回中的“凡”。善财进入法界,即是走向人间,走向世俗。因此,作为成佛依据的佛法总合“真实妙法界”,并非存在于世俗世界之外,而是体现在世俗生活之中。世俗生活也是成佛之路,世间就是法界,世间就包含和拥有了一切。

    其三,随顺法界,就是随顺善知识的所有教诲。《入法界品》反复强调:“欲成就一切智智,应决定求真善知识。”这样,求佛求菩萨就成了求“真善知识”。善财所寻访的那些未被神化的世间的人,当然也都是“真善知识”。他们当中既有一般的比丘、比丘尼,也有婆罗门、外道、仙人;既有高居于社会统治顶层的王者,也有富有的长者以及良医、海师、童子师等劳动者,更有妓女。不同职业的善知识所能给予的教诲是不同的。《入法界品》把来自社会所有等级、所有职业的人都纳入善知识的行列,要求“随顺”其“教诲”,表明它力图把世俗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各个方面的生活,都纳入成佛的领域,力图把学佛法扩大为学习世俗的一切东西。《入法界品》还进一步强调:“于善知识所有教诲,皆应随顺;于善知识善巧方便,勿见过失。”这就是说,善知识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所有作为,都应该听从学习,不应该指责、认为是“过失”。在这种思路指导下,国王使用的“断手足”、“截耳鼻”、“挑双目”、“斩身手”之类的酷刑,被视为“救度众生”、“令其解脱”的慈悲手段;妓女与他人“共宿”、与他人拥抱咂吻等等,被名为“离欲三昧”;苦行者登刀山、投火聚之类的作法,也自然成了“菩萨诸行皆清净”。这种化腐朽为神奇式的思路,远远超出了学习知识的范围,既带有用佛法净化一切的意图,又带有肯定一切、调和一切的倾向,从而为以后的自由解释和任意发挥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

    《入法界品》所宣扬的主要思想,完全蕴含在此前的众多品经中,并不是脱离全经的新创造。它的特点在于:把平等看待一切的抽象说教发挥到极端,把融合、调和的见解贯彻到社会的各个领域。这既是全经的高潮,同时又让人觉得某些论述与全经不协调。由于它不是专以神通境界说明教义,而是以人间的具体事例说明教义,所以具有更强的感染力。

    在中国佛教史上,《入法界品》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它宣扬的平等无差别看待一切的主张,遍历各处参访求学的号召,随顺善知识尊师重教的思想,肯定现实存在的一切均合理的态度等,在佛教界持续流行,并不只是影响了华严宗。

    六、心佛众生三者的关系

    《华严经》树立卢舍那佛这个外在崇拜对象时,强调了卢舍那佛法身的遍在性,这就使每个人先天具有了成佛的内在根据,由此也自然开辟了一条向内心世界寻求解脱的路线。

    关于“心”的本质、作用及其与崇拜对象的关系等方面的论述,散见于《华严经》的诸品中。其中,《十地品》提出的“三界虚妄,但是心作”的命题,就影响颇为深远。由于各品形成的时代和地区不同,论述的问题也各有侧重,对心的论述亦有相互补充或相互矛盾之处。相对说来,《佛升夜摩天宫自在品》中一首长偈的叙述,能够比较集中反映《华严经》关于这些问题的总体思想,反映《华严经》心学体系的诸特点:

    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阴,一切世界中,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诸佛悉了知,一切从心转。若能如是解,彼人见真佛。心亦非是身,身亦非是心,作一切佛事,自在未曾有。若人欲求知,三世一切佛,应当如是观:心造诸如来。

    这首长偈对“心”的描述有三方面的含义,也是《华严经》心学体系的三个内容或三个特点:

    其一,心是世间的本源。首先,作为众生具体存在形态的“五阴”是“心”所创造。这与“三界虚妄,但是心作”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但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由此扩大,“一切世界”中的诸种事物和现象(“法”)也都是“心”所创造。进一步说,不但众生是心所创造,连世间崇拜对象——佛也是心所创造。“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⑦,是一句流传极广的话。在《华严经》的学说体系中,这里的“佛”只能是应化佛,不是卢舍那佛。这里的心佛众生之所以无差别,在于它们都是世间现象,作为“一切世界中”的“法”而存在,都是虚妄的。但是,三者虽然有“无差别”的特点,“心”又毕竟处于主导地位,是心创造了包括众生和佛在内的世间万法。因此,“心”是世间的本源,它同时又是世间一种现象,有虚妄的一面。

    其二,“心”具有沟通世间和出世间的功能。“诸佛悉了知,一切从心转,若能如是解,彼人见真佛。”这是第二层含义。所谓“真佛”,是与“心佛及众生”中的应化佛相对而言,在《华严经》中指至真的卢舍那佛。“心”的转变,向内心世界寻求解脱,走修心道路,就能“见”到真佛。“真佛”不属世间现象,属于出世间,属于解脱的彼岸。“见真佛”即是达到成佛解脱。因此,通过修心达到心的转变,是成佛之路,心有沟通世间与出世间的功能。但是,“见真佛”并不意味着“真佛”由“心”所创造。既然称“见”,仍然是把“真佛”作为与主体“心”相对存在的外在崇拜对象。

    其三,心具有成为出世间本源的倾向或萌芽。最后的结论是:“心造诸如来”。“诸如来”可以概括世间的一切应化佛,而一切应化佛的总和就等于卢舍那佛。所以,“心造诸如来”已经具有了卢舍那佛也是心之所造的意义。问题在于,《华严经》始终没有明言卢舍那佛是“心”所创造。因此,“心”只具有成为出世间本源的趋向。

  ①此据《祐录》卷十四,《高僧传》本传谓其是迦维罗卫人。

    ②《祐录》卷二记10部67卷,卷十四记14部;《高僧传》本传记15部117卷;《开元释教录》记13部125卷。

    ③本品经按照自身行文逻辑叙述到东北方时有一句话:“东北方有菩萨住处,名清凉山,过去诸菩萨常于中住,彼现有菩萨名文殊师利,有一万菩萨眷属,常为说法。”一般认为此处所提到的清凉山,就是山西的五台山。也有学者从多方面加以考证。比较可靠的意见是:在《华严经》流传内地之后,山西的五台山才被附会为这里讲的清凉山。

    ④以宝严菩萨为主角的单品经只有一品,即第三十《佛小相光明功德品》,其上的第二十九品以普贤菩萨为主角,名《如来相海品》,前谈佛的“相海”,后讲佛的“小相”,从品名即可见其关系,查两品经文,则联系更密切。

    ⑤晋译《华严》三十四品的品名、主角菩萨、各品主要内容及相互关系等见书后附录,此不多述,以避繁冗。

    ⑥“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故事不是依据晋译《华严》演化而来。

    ⑦这句话经常为后世禅僧所引用,但含义已经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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