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章》与华严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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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唐代华严宗人典籍中,法藏的《五教章》引起浙江一带众多学僧的特殊重视。他们纷纷注解此书,并围绕其中涉及的某些概念展开论战。在两宋的《五教章》注释者中,道亭、师会、观复和希迪被后世称为“宋代华严四大家”。对《五教章》的研究,在南宋一度成为华严研究的代名词。他们对《五教章》的不同理解和所争论的主要问题,直接反映了当时华严义学的发展状况及特点。

    一、道亭的《义苑疏》

    道亭在北宋神宗时住霅溪(今浙江吴兴)普静寺,其它事迹不详。他撰有《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义苑疏》(简称《义苑疏》)十卷,杨杰为该书作前序和后序,后序写于元祐五年(1090)。对于《五教章》,道亭“考其笺释,古今未闻”,表明他是第一个为该书作注者。

    道亭“题称《义苑疏》者,分披众义,若华圃之敷荣;布置群言,摄题纲要之谓也”。其所以如此,是要通过条分缕析《五教章》的众多义理,并且引经据典注解,达到把握其中心思想的目的。从形式上看,《义苑疏》与一般注疏之作没有差别。

    道亭在释《五教章》题目时指出:“性海冲深,智行融会;义门广辟,势变多端。论其体性,不出海印三昧。所以尔者,良由此心具足实德,不动一处,能现万境。然而所现境不异心,能现心不异境,境智不分,譬如大海虽入众流,同一盐味。虽能现影,亦不变异,此明其总也。”

    按照一般的注疏体例,总是在解释所注书的题目时引申发挥,阐述其中心思想。道亭也是这样,通过对《五教章》题目的注释,对华严宗教义予以总概括。他以“海印三昧”概括华严教义,完全继承了法藏的思想。他侧重从“心”“性”方面讲融会,认为万物是“心”的变现,同时又以心为本质规定,不能说有违于法藏的原意,但这种强调表明他与宗密的华严学更贴近,是接受了为禅学重塑过的华严学。对华严教义的这种归纳,也广为宋代士大夫所接受。杨杰在此书后序中说:“佛智潜入众生心,众生心中具正觉。道场不动,遍九会于同时;海水湛然,含万形而齐印。大中小法,岂有殊途?过现未来,全归一念。”把一切现象的融通全归于“一心”,而这“一心”又是“佛智”,这与华严宗的教义无违,并且是为宗密所强调的内容。因此,道亭虽然引用多种经典注解法藏著作,但他所着力发挥的,是完成于宗密的学说。

    道亭不仅要讲清华严宗的“纲要”,而且要辨明华严宗与天台宗和禅宗的区别,这是《义苑疏》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五教章》在讲“顿教”时说:“顿者,言说顿绝理性,顿显解行,顿成一念不生,即是佛等。”(《五教章》卷一)道亭对这一句的释文是:“言说顿绝等者,谓不同天台四教,绝言并令亡筌会旨。今欲顿诠言绝之理,则别为一类。离念之机,不有此门;追机不足,则顺禅宗。故达磨以心传心,正是斯说。既云言绝,何言顿教?若不指一言,以直说即心是佛,心要何由传?故寄无言之言,直诠言绝之理,教亦明矣。”(《义苑疏》卷二)

    从慧苑开始,即认为法藏的“五教”说吸收了天台宗“四教”的内容,道亭首先指出,“顿教”中讲的“顿诠言绝之理”,是天台宗“四教”所不能包括的,是与它的不同处。因为,天台宗讲“绝言”,是讲忘言得意之类的“亡筌会旨”,而华严宗的“顿诠言绝之理”则不是这个意思。在这一方面,华严宗也与禅宗不同。禅宗所讲的“以心传心”,是不立一言(不指一言),即主张“绝言”。如果无言(绝言),那“心”又凭借什么来传?禅宗从“离言之机”、“追机不足”方面看待“言”,即为了启发素质低下者(机不足)去悟“理”才立“言”。所以,禅宗讲的“言”不是为了解释“理”。在道亭看来,如果无言(绝言),又哪里来的“顿教”?因为“教”指经典文字,是有“言”。华严宗的“顿诠言绝之理”,是用“无言之言”解释(诠)“言绝之理”。这样,华严宗的“言绝”指“理”的特性,不是指“绝言”会旨。这番议论,实际上是肯定佛教经典的重要性,反对禅宗“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说。道亭的这些见解,实际上也为宋代大多数禅宗僧人所接受。道亭辨明华严宗与天台宗和禅宗的区别,目的是树立华严教义的权威,说明华严宗优于其它宗派。到了南宋,关于华严宗与其它宗派的异同,成为华严学僧论辩的中心问题。但其所有论证,未超出澄观的议论范围。

    道亭《义苑疏》对以后的《五教章》研究影响较大。南宋师会认为,《义苑疏》的释文大多依据澄观、宗密的著作,没有依据智俨和法藏本人的其它著作,所以很难把握法藏《五教章》的原意。这样一来,依据什么人的著作解释《五教章》,也成为一个有争论的问题。

    二、师会及其弟子

    师会(1102—1166)字可堂,早年师事佛智现,是净源的三传弟子,绍兴年间住持杭州慧因寺。现存标为师会的著作有三种:

    其一,《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复古记》(简称《复古记》)六卷,原为三卷。据其弟子善熹在此书序文中介绍,师会早年重视研究《五教章》,菩提寺钦法师勉其注解此书,但师会颇知其难,直到65岁时才动笔,至“断惑分齐章”病逝。师会临终时嘱善熹完成此书。善熹所作《复古记序》在绍熙三年(1192),此书刻板流通在庆元三年(1197),可见历时之长。善熹在《序》中说:“先师专用古文训释,因以复古命焉。”在书后的“跋”中,他又具体说明“复古”的含义:“今云复古者,以先师专用《搜》、《探》二玄、《孔目》、《问答》等解释前代诸师作记。”因此,《复古记》是以智俨和法藏的学说为标准,与此前道亭的《义苑疏》不同。由于此书是师会和善熹合著,从而成为师会系的代表作。”

    其二,《华严一乘教义章焚薪》(简称《焚薪》)二卷,是师会为批判其弟子笑庵观复而作。观复曾作《华严一乘教义章析薪》,师会于绍兴十一年(1141)见到此书,逐条批驳,成《焚薪》,并于绍兴十七年(1147)作《送焚薪书》,送达观复。此书的形式,是先以“析薪曰”列观复著作原文,后以“议曰”为题批驳。

    其三,《同教策》一卷,又称《华严同教一乘策》、《同教问答》等。此书虽标为师会所著,实际上是一份答卷。师会不仅个人注重研究《五教章》,而且专以此书授徒。他重视对《五教章》中所说的“同教”和“别教”的理解,专门出“同教”这一试题,让弟子们作答,然后由他下评语。他的问题是:

    问云:华严大宗,唯同、别二教,别义讲解多同,但《易简》特异,而多不从。若同教一义,或曰三种,或曰四门,或曰立言小异,大义不差,而学者二三,不知孰是,请诸少俊,博采祖文,示其所归,当公论是非,不可私其所党。

    师会以华严宗传法宗师自居,出此问卷,讨论当时华严学方面的热门问题。他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宗豫《易简记》,力图通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统一学僧的认识。《同教策》先列师会的这一问话,接着分列学僧的答语,其后是师会的评论。在回答问题的人中,与师会观点完全对立的是观复。观复号笑庵,曾先后从学于宗豫、师会。其著作有《圆觉经钞辨疑误》、《华严疏钞会解记》、《金刚别记》、《遗教经论记》、《同教一义》等,引起反响较大的是《五教章析薪记》五卷。观复始终站在师会的对立面。

    继承和发挥师会学说的主要人物是其弟子善熹。他除续完《复古记》外,还有《注同教问答》一卷,作于乾道四年(1168),专门批驳观复。他指称“笑庵法师遂摭所闻,以辨差当,犹不体其本,而未免乎失焉”。《斥谬》一卷,批评把《圆觉经》与《华严经》相等同的观点。当时有人依据唐宗密重视《圆觉经》,抬高此经地位,认为它与《华严经》,同属“别教一乘”。善熹引宗密、澄观和师会等人的观点驳斥。他着重指出:关于“一一圆融”、“主伴无尽”、“性起”等学说,只是《华严经》所讲,非《圆觉经》所谈。说《圆觉经》也讲“三圣圆融”是“极谬”之言,因为《华严经》所讲的佛是十身卢舍那,《圆觉经》讲的佛是三身佛中的报身佛;《华言》以普贤为长子,《圆觉》则“先举文殊”。善熹认为,宗密本人也没有把《圆觉经》视为“别教一乘”。他在力主维护《华严经》至高独尊地位的同时,还主张恢复华严的“五祖之道”。《辨非集》一卷,作于淳熙五年(1178),批判解空法师的《金刚通论》和《金刚事苑》,认为这些书于“禅教无用,士庶莫取”。《评金刚*(左钅右卑)》一卷,批判天台宗僧人湛然倡导的“无情有性”论,认为“唯众生得有佛性,有智慧故;墙壁瓦砾无有智慧,故无佛性”。原因在于,“在有情数中,名为佛性,在非情数中,名为法性”。很显然,这些议论都是重复澄观的老调。另有《融会一乘义章明宗记》一卷,又名《释云华尊者融会一乘义章明宗记》,因今本书前有缺,亦有人认为是师会作。此书是注解智俨《孔目章》第四卷中的《融会三乘决显明一乘妙趣》,而论述的重点依然在“同教”与“别教”的关系方面。总观善熹的著作,基本是为论战或发挥师会学说而作,对外是批判天台宗的“无情有性”论,对内是通过“同教”与“别教”之辩,维护《华严经》的至尊地位。善熹直接继承师会法系,但后来并未被列入所谓“宋代华严四大家”之中。

    师会的另一著名弟子希迪,又号“武林沙门”,于嘉定十一年(1218)著《五教章集成记》六卷(今存一卷),具有总结研究《五教章》成果的性质。嘉泰元年(1201)作《注一乘同教策》,注解师会的《同教策》。此外还有《评复古记》(又名《扶焚薪》)一卷,是批判观复的。希迪的著作也是以《五教章》研究为中心,主要讨论“同教”与“别教”的问题。

    师会身为华严传法宗师,在浙江一带有较大影响,除上述弟子外,从其学习的僧人知名者不少。据《补续高僧传》卷三,宁道慧定(1114—1181)俗姓王,绍兴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幼年出家,曾从学于道隆、师会、景从,以习《华严经》为主。据说他“超然自得,出入古今,不妄随,不苟异,三师盖莫能屈也”。曾在江浙一带住持过多所小寺院,著有《金刚经解》、《法界观图》、《会三归一章》、《庄岳论》等,“皆盛行于世”。

    另有子猷(1121—1189)字修仲,晚年号笑云老人,俗姓陈,绍兴山阴人。受具足戒后,先习《华严经论》于广福院,后游钱塘,到慧因寺从学于师会。他后来住山阴城东妙相院二十年,从其学者“常百余人”。子猷治学有兼容并蓄的特点:“虽华严其宗,而南之天台,北之慈恩,少林之心法,南山之律部,莫不穷探。历讨取其妙,以佐吾说。至于百家之书,无所不读。闻名儒贤士,虽在千里之远,必往交焉。”(《补续高僧传》卷三)子猷虽兼习各宗教义,目的仍在于弘扬华严宗。他在绍兴一带传教,形成了一定影响。

    自北宋净源以来,华严学一直盛行于杭州一带。从总体看,慧因寺始终是南宋研究和弘传华严的中心,师会系所注重的典籍和所讨论的问题,也是当时大多数华严学僧所专习的经典和所关注的问题。

    三、同教别教之辩

    法藏在《五教章》卷一开头说:“初明建立一乘者,然此一乘教义分齐,开为二门,一别教,二同教。”所谓“一乘”分为两部分,即“别教一乘”和“同教一乘”。“别教一乘”指有别于三乘教义的华严独特理论,“同教一乘”指与三乘教义有相同处的一乘教义,天台宗的教义即属此。

    这里的“三乘”与“一乘”之说,源自《法华经》。该经《序品》云:“佛世尊演说正法,初善、中善、后善。”由于佛说法有初、中、后的三个阶段,相应的“教”也就有三种,即“声闻乘”、“辟支佛乘”和“菩萨乘”,此谓“三乘”。由于“三乘教”均为佛所说,所以它们均统一于“一佛乘”,所谓:“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无有余乘,若二若三。”(《妙法莲华经·方便品》)该经在《譬喻品》中,还以羊车、鹿车、牛车和大白牛车的比喻来说明三乘与一乘的关系。《法华经》讲这些内容,目的在于论证“会三归一”,消除佛教各派的对立,协调各种不同学说的关系,把全部佛教统一到后出的大乘佛教理论上来。法藏在判教中吸收了《法华经》关于三乘与一乘的说法,同时加以创造,把“一佛乘”又分为别教与同教。师会系所争论的主要问题,即围绕如何理解“同教”与“别教”而展开。自师会出《同教策》,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竟延续了几十年,当时著名的华严学僧大多都参加了讨论。论辩的双方,一方是师会及其弟子善熹、希迪,另一方的主要人物是维护《易简记》观点的观复。

    关于“同教”,善熹在《明宗记》中有一个总结性的说明:

    言同教者,以同字一言立教,总名通目,一代诸眷属经,皆名同教也。于中虽有偏圆顿实,始权愚小等教之殊,而各教下所诠教义、理事、行位十法义门,皆从《华严》圆别根本法轮所流所自故,派本垂末故,即末同本故,故名圆教也。

    同教是一个总名,包括了《华严经》以外的所有经典(诸眷属经),并不是单指《法华经》。这个说明,完全贬低了《法华经》的地位,把它从“一乘教”中剔除出去。在善熹看来,同教中虽然也可划分出八种名目(偏圆顿实、始权愚小),但它们所讲的某些与《华严经》相同的义理(十法义门),都是从作为“圆教”和“别教”的《华严》中流出的,《华严经》是“本”,包括《法华经》在内的一切经典都是“末”。由于“本”可以包括“末”,所以《华严》称“圆教”。善熹的这番议论,以贬低天台宗,树立华严宗至尊地位为目的。

    善熹对同教的认识,与他对别教的界定相联系。《明宗记》在释“别教者,别于三乘”时指出:“别者,迥异了义,名《华严经》宗本一乘,是诸佛众生平等,本有广大智慧,具足教义、理事、境智、行位、因果……迥异一代诸眷属经中小乘、三乘末教所诠。”因此,“别教”在经典上专指《华严经》,在教义上(以“十对”为代表讲,即上文的“十法义门”)专指华严宗理论。

    继承和发挥《易简记》的观复对同教和别教是另外的理解。“今此一乘,具同别二教,教义之分齐也。以下列十门释此教义(指华严宗的教义),不出三乘。一乘若别教一乘,则三乘等,本来不异;若同教一乘,则三一合明。今虽标一乘,摄三乘等俱尽,所以统收不异,故曰一运载,合融故曰乘。”(《焚薪》卷上引《析薪》文)观复还指出:“会三归一,即是同教;若知彼三乘等法本是一乘,即是别教。……故云:一切三乘等,本来悉是一乘也。”(《焚薪》卷下引《析薪》文)很明显,观复首先严格按照《五教章》的论述来理解,认为“一乘”中包括同教和别教。但是,他接着援引《法华经》关于三乘与一乘的关系论述同教与别教的关系,把三乘与一乘的统一关系套用在同教与别教关系上,这就既抬高了《法华经》的地位,又取消了《华严经》的独尊地位。

    师会在《焚薪》卷上驳斥这种观点:“今说一乘,不知一乘乃缘起圆融无尽普法,而云不出三乘,一乘岂不妄乎?……夫别教一乘,圆融具德,单绝独立,余如虚空。纵收诸教,一一同圆,故曰:唯有一乘,更无余也。”师会认为,“一乘”专指华严宗教义,这种教义是“三乘”所不能概括和包含的。如果说一乘“不出三乘”,那么“一乘”岂不是成了“妄言”。因此,“别教”、“一乘”、“圆教”均特指华严教义,除此之外,统属“同教”。此后的善熹和希迪,都以此为立论的基点。

    同教与别教之辩,基本在《五教章》的学说范围内进行,涉及到如何看待华严教义与别派教义的关系,属于判教问题。师会等人始终站在抬高《华严》地位,强调华严教义优于别派教义的立场上。从这些争辩中,看不到华严学本身有什么发展,华严学僧甚至对本派理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都含糊了。这既是诸派融合过程中出现的必然现象,也反映了宋代华严义学的低落状态。华严学僧已无力全面继承唐代华严学的成果,更谈不上有什么理论创新了。这种争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佛教的状况。当时在所谓“教门”中,天台和华严两宗均有“中兴”气象,华严学僧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天台教义和《法华经》,具有为本派争夺生存权的意义。华严学僧内部的这种争辩能够兴起并持续下去,表明华严宗还有一定的活力,表明华严学还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受到来自僧俗各界的关注。到宋代以后,这样的争辩就没有了。

    四、《析薪》与《焚薪》

    同教别教之辩的兴起,有如何理解唐代华严典籍的学术根源,并且受宋代佛教发展状态的制约。除此之外,这种论辩也与双方的治学方法不同有关,并且与个人恩怨的特殊因素纠缠在一起。从师会《焚薪》对观复《析薪》的批判中,可以了解论辩的全貌。

    师会批驳观复的书之所以叫《焚薪》,是因为师会认为观复的《析薪》“伪经乱辙”,应“聚而焚之”,故名。《焚薪》又名《析薪膏肓》,则是指《析薪》一书错误极严重,如同人已病入膏肓,不可救治。师会在其书后所附的《可堂送焚薪书》中说,《析薪》一书中有“二百有六病”,即有二百零六个错误,他要逐一驳斥。《焚薪》的写作形式,是先列《析薪》一段原文,后以“议曰”为题批判。所有的批判并没有涉及多少理论问题,仅举一例即可见其特点。

    观复在释《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题目中的“华严”一词时说:

    初,题目,云华严者,《探玄》云:华严之称,梵语健孥骠诃,健孥名杂华,骠诃名严饰。日照三藏(指与法藏同时代的唐译经僧地婆诃罗)说云:西域别有一供养具,名骠诃,其状六重,下阔上狭,饰以华宝。一一重内,皆安佛像,良以此经(指《华严经》)六位(指修行阶位)重叠,位位成佛,正类彼事,故立此名。据此,今唯标华严者,乃约事为名也,岂非略名也。

    师会认为观复的此段释文“有乎三病二可笑”。第一病是:“且兹经者,疏钞如云,流通日久,孰不知其华梵,况此止释一章门乎,等闲会于梵语?”师会的这个批评涉及到佛典注疏的形式问题。佛教学僧接受儒家学者释经的传统,对释题很重视,往往是一字释千百言,借题发挥,通过附会题目中的几个字,讲明全书的中心思想和主要内容。观复用“华严”一词的梵汉对照来解释《五教章》题目中的关键词,自然不能与唐代的同类注疏之作相提并论,自然也不足以释《五教章》的“一章门”。师会是用法藏、澄观等人的注疏标准要求观复,殊不知佛教义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宋代华严学僧的学术修养根本达不到他们前辈的水平,也没有那样的创造意识。他们即便是照抄前代学僧的注疏,也只能抄那些具有基础知识性质的内容,这是宋代佛教发展的需要。像观复这样以讲说华严基础知识为主的注释,正是宋代佛教注疏之作的特点。“搜”、“探”玄理,畅述微言大义,已不是宋代学僧的任务。师会所谓“疏抄如云,流通日久”,似乎广大学僧都对唐代华严典籍很熟,很精通,完全是夸大之辞。

    第二病:“《探玄》、《周疏》(指澄观的《华严经疏》)具释斯题,玄言妙语,溢目盈空,置而勿用,陆沉正义。”对于《华严经》或华严宗的“正义”是什么,宋代学僧见仁见智。观复的释文的确没有体现法藏、澄观释文的核心内容,如同师会把“同教”排斥在“一乘”之外有违法藏原意一样。但是,这些都不是本人的误解或学术浅薄所造成的,而是为了适应时代的需要。观复要让未接触过多少佛教典籍的僧众听懂他的演讲,不能照搬法藏、澄观的所有“玄言妙语”,如同师会要振兴本宗,最好把别教与同教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第三病:“吾祖广演多门,具收余义,故有事名。清凉见其旁来,是以疏抄不录。今独取此,以旁为正。”地婆诃罗生活在清凉澄观之前,他对“华严”的那种解释不被澄观疏文所收,即证明其说是“旁”非“正”。观复取地婆诃罗之说,是“以旁为正”。这实际上是说,注疏之作只能照抄前代“吾祖”的话,连无关大局的内容也不能增加。

    所谓“二可笑”,是“不知人之不用而谓人之不知,一可笑也”;“欲以初卷《探玄》张己博览,二可笑也”。华严一词的梵汉对照意思是人所共知的,而且这个释文就在《探玄记》的第一卷。这两条只是对观复的讥讽,没有在“三种病”的基础上增加新内容。实际上,这种泄愤之辞是充斥整部《焚薪》的。他还专门交待了与观复发生冲突的原委:

    昔者复子(观复)注吾同教答卷,而遗书曰:某游学二十年,住持十余载,读一宗玄籍,非不多矣。至于深义,未尝不挹流讨源而详究之。故《析薪》、《会解》差当前后,注辨《同教一义》,五万余言,其文非不广也,获誉孺子。(《焚薪》卷下)

    以华严宗传法宗师自居的师会,对观复的这种态度极为不满,谓:“复之自矜,靡不由此。”带着这种不满来看观复的所有著作,便是“义旨舛谬,略无可观”。对于观复引以为豪的两部代表作,师会的评价是“《同教一义》,复吐五万余言,《析薪》五卷,十三万数千言,理皆妄谬”。

    总之,《焚薪》对《析薪》的批判,是在宋代华严的两位“大家”之间展开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华严中心地的学说状况,反映了宋代华严学僧的治学范围及特点,也反映了他们所关注的主要问题,以及他们继承唐代华严学的具体内容等。由于个人的泄愤之辞,多少掩盖了一些真相,透露出无聊的气息。然而,就是这种气息,也与当时的义学状况密切联系,不会存在于像澄观批判慧苑学说那样的议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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