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西游记》 第八讲 身临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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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进入莫贺延碛大沙漠不久就迷路了,他找不到野马泉的方向。在沙漠中迷路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而玄奘恰恰在饮水时又失手打翻了水囊,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仍然毫不动摇地继续西行。几天几夜之后,滴水未进的玄奘再也走不动了,他躺倒在沙漠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玄奘成功地进入了莫贺延碛大沙漠,沙漠里没有人守卫,也不可能有人去捉拿玄奘,但是这个环境却更加险恶。根据史书记载,玄奘在走了一百多里以后,忽然发觉迷路了。在沙漠里迷路是很正常的,因为没有沿途参照物,唯有仰观星象,靠天吃饭。沙漠的气候又是多变的,经常会看不到天上的星辰。再加上沙漠的地貌变幻不定,一阵狂风就会把原来的沙丘变成平地,或者把原来一个坑坑洼洼的谷地变成几十米高的沙丘。所以玄奘在这里迷了路之后,心里非常急躁。然而祸不单行,正当他火急火燎,准备从马背上解下皮囊喝水的时候,一失手把整个皮囊都打翻了。

    发生这样的意外,原因可能有三:首先是急躁;第二,很可能这个皮囊太大,比较沉,拿起来不方便;最后也许是因为戒律的原因。据我推测,皮囊里的水,是佛教戒律界定的三种水里面的第二类,属于“非时水”。“非时水”不是当场饮用的,是储存起来,在需要的时候喝的水。按戒律规定,需要经过过滤才能饮用。也就是说,玄奘要喝水,还得用随身携带的滤水网过滤。这么一折腾,再加上上述原因,玄奘就把皮囊里的水打翻了。

    这个结果可想而知,皮囊里的水打翻在干旱无比的沙漠里之后,流失的速度肯定比水银泻地还快,一下子就被沙子给吸干了。在沙漠中水是最珍贵的,没有水,根本过不了八百里莫贺延碛大沙漠。玄奘在沙漠中迷路了,找不到野马泉补充水源,这本来已经非常危险,而他又失手把装水的大皮囊掉到地上,结果会怎么样呢?在玄奘传记当中,非常冷静、非常客观,但极其悲怆地用了八个字来描摹他此时此刻所面临的困境:“千里之资,一朝斯罄。”

    野马泉找不到,随身携带的水全打翻了,又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这种种情况加在一起,玄奘应该只剩下一个活命的办法了,那就是“原路返回”。他只能回到离这里一百多里远的第四烽,再去找王伯陇帮忙。如果佛祖保佑一切顺利,不再出现任何意外情况的话,那就是一天一夜或者两天的路程。能走回去,总比渴死在沙漠里强。而根据历史的记载,玄奘也的确在这个时候违背了他“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的誓言,决定往东走了。然而玄奘对于佛教的虔诚毕竟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就在他向着东方走出十多里地以后,又后悔了,他想到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不断地问自己:“今何故来?”(我是因为什么来到这儿的?)想着想着,履行誓言的念头逐渐占了上风,他再次下定决心:宁愿向西而死,绝不往东而生!(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玄奘在往东折返了十多里以后,又掉转马头,继续坚定地往西走去。有过沙漠行走经历的人都知道,在既找不到水源又迷了路的情况下,如果还要继续往沙漠深处走的话,基本上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上天。玄奘此刻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凭着自己的一腔诚心,闯过这一难关,万一失败,求仁得仁,也毫无所怨。

    [在一滴水都没有,又完全不知道何处能找到水源的情况下,玄奘选择了继续西行,走进莫贺延碛大沙漠的深处,这就几乎等于是选择了死亡。那么,他又是怎样走出这片大沙漠的呢?]

    佛教僧人在遇到苦难的时候,往往会念诵观音名号,玄奘当然也不例外。根据史书记载,当时周围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色流沙,人鸟俱绝,更可怕的是“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意思就是白天常常会遇到沙尘暴,这个时候,被狂风席卷的黄沙就会像下雨一样漫天飞舞,让人无法喘息。而到了晚上,乌黑一片的沙漠里面,好像有很多妖魔鬼怪在举火点灯,这些灯火就像清晨的星空一样灿烂。这里所说的“火”应该是磷火,就是人或者动物死去以后。尸体腐烂时分解出磷化氢,并自动燃烧的现象。这种现象不只是古代才有,今天仍然存在,民间所谓的“鬼火”就是这东西。然而独自一人处在这样恐怖而恶劣的环境之下的玄奘,心中并无恐惧之感,他可能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彻底“身临绝境”了。

    如果根据史书的记载推断一下的话,此时的玄奘起码有四天五夜滴水未尽,他的生命到达了极限。虽然我们知道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有很多人被埋在矿井里,或楼房底下十几天,依然能生还,但是这是需要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不能断水。而玄奘在极度干燥的沙漠中断水四天五夜,与一般人在正常的环境当中断水,更不可以相提并论。因此在这个时候,玄奘感到自己的生命大概就快要结束了。极度困乏、再也走不动的他,只能任凭自己躺倒在沙地里,默默地念诵救苦救难观世音的名号……

    其实此时玄奘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一方面觉得生命正在渐渐地离自己远去,另一方面人本身的求生欲望又让他无法彻底放弃。于是,根据史书的记载,虔诚的他对菩萨做了一番特别的禀告:

    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玄奘我此行不求名声,更不考虑财宝利益,我只是为了追求无上的佛法,菩萨您是应该救苦救难、佑护众生的,我如此艰难困苦,难道菩萨您不知道吗?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段祈请词很特别呢?因为这里面隐隐含着对菩萨的指责和对菩萨法力的置疑。表面上看来很哀怨,但事实上这是玄奘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所表明的态度: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了佛祖和菩萨。

    玄奘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向菩萨诉说着。到了第五天的夜里,气候出现了变化(沙漠里的气候是极其复杂多变的,有一句俗话叫做:“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意思就是早晨你还穿着皮袄,中午就得穿薄纱了。而你吃西瓜的时候,也许正围着火炉。这句话主要是描写吐鲁番的,但是实际上吐鲁番离玄奘被困的莫贺延碛并不是很远。由此可见沙漠中一天之内的气候温差变化之大)。原本沙漠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的天气突然出现了转机,吹来了阵阵凉风。我不说大家也一定知道,凉风在炎热的沙漠中有多珍贵,它不仅能使人清醒,还能使疲惫不堪的精神得到改善。当时的玄奘本来已经由于严重缺水,眼睛几乎看不出东西。但是这阵凉风吹到身上,让他顿时感到清凉爽快,简直如沐寒冰,视力也渐渐恢复。而一直跟随着他的那匹久经严酷环境考验的识途老马,原本一直奄奄一息地趴在他旁边,这个时候居然也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沐浴在阵阵凉风中的玄奘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静地睡一会儿了。据说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位身长数丈的大神,表情凶恶,手里拿着一把长戟,一边挥舞,一边对他说:“何不强行,而更卧也?”(你干吗不勉强地再走几步呢,你怎么还睡着?)玄奘一下就被惊醒了,他以前做的梦里面,不是慈眉善目的佛或者菩萨,就是非常美丽的景物,比如大海、须弥山或者莲花之类的,因此,他感到非常奇怪。僧人一般都是比较相信梦境的。于是奇怪之余,玄奘还是照着梦里那位大神的指示,勉强站起来向前走。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走了差不多十里地的时候,他的那匹又瘦又老的马突然像焕发了青春一样,撒腿朝着别的方向飞驰,不知是它驮着玄奘,还是玄奘被他拖着,反正就是一口气奔出了几里地,把玄奘带到了一片非常丰满的水草地,而在这片草地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池塘,池水甘甜,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史书中虽然没有提到这块地方是否就是王伯陇所说的野马泉,但是玄奘和他的马在这里又是喝水,又是沐浴,非常安稳地休息了两天的记载是非常明确的。玄奘认为,这片水草地和小池塘是神佛对他的眷顾,是佛祖救了他的命。休息完了以后,慈悲为怀的他还专门割了一些青草给瘦老赤马带上,作为它日后在路上的食粮。

    就这样又走了几天,玄奘终于成功地穿越了莫贺延碛大沙漠,来到了一个名叫伊吾的地方。它位于新疆东部,就是今天新疆的哈密一带。伊吾在当时究竟能不能算外国?这实在不太好说。它原来一度臣服于东突厥,隋唐之际,东突厥经常侵扰中土疆界,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年)一度深入到首都长安附近。贞观二年(628年)东突厥发生内乱,部众分裂,有的部众向唐称臣,请求唐朝派兵援助,唐太宗抓住这一良机,于贞观三年(629年)派大将率领十几万大军分道出击,俘获其首领颉利可汗,东突厥就此灭亡。在东突厥灭亡后,伊吾才归属唐朝版图。玄奘西行求法的起始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贞观元年说,如果按照这个时间,那么玄奘走到伊吾的时候,它还没有归属唐朝,因此把它看作玄奘出国后抵达的第一个外国,自然不会有什么错。我本人也赞同这种看法。如果按照第二种玄奘从贞观三年开始西行求法的说法来推算,那么他也应该是赶在伊吾归属唐朝之前不久就到达了。即使晚,也晚不了多久。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伊吾看作是玄奘成功走出唐朝国境后到达的第一个外国。

    [那么,伊吾是个怎么样的国家呢?玄奘会在伊吾遇见什么样的情况呢?他是否一切顺利呢?]

    伊吾是一个介于独立和依附之间的弹丸小国。在上文中我已经提到过它曾经臣服于东突厥,这只不过是简单言之,实际上,它上头还不止一个婆婆呢。这样的小国,地处中西交通的咽喉要道,想要生存下来,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必须在夹缝里求生存,做到左右逢源,不能得罪周围虎视眈眈的比它强大的国家。因此,像伊吾这样的国家往往会给人一种靠不住、不稳定的感觉。而事实上,伊吾所顾忌的不仅是大国,只要是比它大的国家,它都不敢轻易得罪。

    玄奘到达了伊吾的一座规模很小的寺庙,庙里只有三个僧人,而且都是汉人。这三个汉僧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听说从汉地来了一位法师,悲喜交集,根据史籍中的记载,他“衣不及带,跣足出迎,抱法师哭,哀号哽咽不能已已”。也就是说他还来不及把衣服、鞋子什么的穿戴整齐,就迫不及待地出来迎接玄奘,抱着他痛哭流涕。这位老僧人还哭着对玄奘说:“岂期今日重见乡人!”(真没有想到今天还能遇到家乡人!)因为伊吾离开汉地本来就遥远而多险阻,况且唐朝还禁止国民出境,要在这里看到一个家乡人是非常不容易的。玄奘看见汉僧,自然也是百感交集,于是和他相对哭泣。此外,伊吾的胡僧、胡王都来拜见玄奘,还把他请到王宫里盛情款待。可见,当地还是信仰佛教的,不然不会对玄奘如此重视。

    照理讲,玄奘经过九死一生、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到了伊吾,伊吾的国王又对他非常尊敬,以礼相待。他应该在这里好好调整休息一番了,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上面说过,像伊吾这样的西域小国,对比它大的国家都不敢得罪。玄奘到达的那天,也确实是巧,当时西域东部有个比较大的国家高昌(辖境大致相当于今新疆的吐鲁番地区),正由麴氏统治着,这个时候的国王是麴文泰。当他派去伊吾的使者要回去的时候,正好玄奘到了。当时信仰佛教的国家,对有名望的法师高僧都极其重视,都会想方设法请他们莅临自己的国家,甚至有不惜为了一位名僧大德发动战争的,这样的情况在历史上都屡见不鲜。这位使者回去就把玄奘到访伊吾的事报告了麴文泰。麴文泰一听,即刻再次向伊吾派出使者,不客气地命令伊吾王把玄奘送来。同时也安排了几十匹好马,和一干贵族大臣沿路迎候。

    其实本来玄奘是打算在伊吾休整完毕之后,略向北取道可汗浮图(当时属于西突厥辖境,西突厥灭亡后归属唐朝版图,约在今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吉木萨尔县的北庭附近)继续西行的。无奈高昌国王的一番盛情辞谢不得,也就只能听从安排,折向南行,过了一个沙漠,花了六天时间,到达了高昌的白力城。这段旅途由于麴文泰安排妥帖,派人马相迎,也就没有留下什么危险的记载。

    白力是今天的什么地方?我们已经无从确知了(据冯承钧《西域地名》的考订,认为是今新疆鄯善县治)。玄奘到白力时正好天色已晚,原来打算停留的,但是城中的官员和使者说,其实王城离开白力已经不远,请法师“数换良马前去,法师先所乘赤马留使后来”。大家还记得这匹一直跟随着玄奘的“瘦老赤马”吧?虽说它曾经来往伊吾十五回,但是离开了伊吾就未必识途了,可是玄奘还是带着它,只是到了要赶时间的关键时刻,才换上麴文泰为他准备的好马。从这件小事看,玄奘确实是一个满怀慈悲、内心充满爱的得道高僧。

    玄奘到达王城时已经是半夜了,王城的门当然已经关闭了。守门官禀告后,麴文泰下令马上开门,随即和随从列烛出宫,将玄奘恭恭敬敬迎接到后院。麴文泰将玄奘安置在“重阁宝帐”中之后,对他备致敬仰之情:“弟子自闻师名,喜忘寝食。量准途路,知师今夜必至,与妻子皆未眠,读经敬待。”(弟子自从听说了法师的大名之后,欢喜得忘记了吃饭和睡觉。我算准了法师您今天晚上一定能到达这里,所以和妻子儿女们都没有睡,我们一边读着佛经,一边等待着您的大驾光临。)到这里,大家可以明白为什么那些使者不让玄奘在白力稍事休息了,王城就在附近并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麴文泰还没有睡呢,还在那里等着呢!

    在麴文泰之后,又是王妃和几十名侍女来礼拜。这一通折腾,天也快亮了,玄奘实在是支持不住,昏昏欲睡。麴文泰只得回宫,留下了几个太监伺候玄奘。

    第二天,玄奘因为过于劳累,多睡了一会。麴文泰却又率领妃子等人来礼拜问候了。如此循环往复,目的其实只有一个,请他留在高昌。麴文泰除了自己每天对玄奘殷勤问候之外,还派了一个曾经去长安学习过的彖法师去见他。这位彖法师佛学修养了得,麴文泰一直很看重他。然而他和玄奘谈了没多久就出来了,看来是话不投机。麴文泰一看用这个办法不行,又派了年过八十的国统王法师,并且干脆让他和玄奘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劝玄奘放弃西行求法的念头,但是依然遭到了拒绝。

    玄奘就这样在高昌停留了十几天之后,想继续西行,于是就向麴文泰辞行。麴文泰这下只能亲自把话挑明了:“已令统师咨请,师意何如?”玄奘的回答是很明白的:“留住实是王恩,但于来心不可。”麴文泰接着做他的工作了:

    朕与先王游大国,从隋帝历东西二京及燕、代、汾、晋之间,多见名僧,心无所慕。自承法师名,身心欢喜,手舞足蹈,拟师至止,受弟子供养以终一身。令一国人皆为师弟子,望师讲授,僧徒虽少,亦有数千,并使执经充师听众。伏愿察纳微心,不以西游为念。

    意思是说:“法师您可别以为我是边鄙小国的一个土王啊,我见过大世面,我和先王到过上国的好多发达地区呢,名僧大德也见多了,我都没有怎么瞧得上的。自从听到您的大名,我就满怀欢喜,盼着您到,能让我来供养您终身。我不仅可以供养您,还可以让一个国家的人都做您的弟子。您别看不上高昌,僧徒再少,也有几千人,我让他们全都手捧经卷,当您的听众!希望您体察我的诚心,别再想着西行啦!”这段话乍一听很是谦卑,麴文泰的内心可能也的确如此,但仔细品味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作为信仰佛教的国王,这段话是很体现了身份的,可谓软中带硬。高昌本来就是西域各国中汉化程度最高的,这位高昌王麴文泰看来也颇得辞令三昧。

    然而玄奘的回答也是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毫不让步:

    王之厚意,岂贫道寡德所当。但此行不为供养而来,所悲本国法义未周,经教少阙,怀疑蕴惑,启访莫从,以是毕命西方,请未闻之旨,欲令方等甘露不但独洒于迦维,抉择微言庶得尽沾于东国,波仑问道之志,善财求友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愿王收意,勿以泛养为怀。

    这段话很文雅,但意思很清楚,可以分为三层:一,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二,我此行只为求法,不为供养;三,我西行之志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坚定,所以还是请国王您改主意吧!

    [玄奘的回答会使高昌王麴文泰改变主意吗?这段话发生了什么意料不到的效果呢?玄奘又是怎么应对的呢?请看下一讲“被困高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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