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法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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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僧赴西天取经,自然有它的缘起。宋人讲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三藏法师说道:“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这里讲的已经是奉旨取经。在章回小说《西游记》里,对此有了更具体的交代。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中写道,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大雷音宝刹,举办盂兰盆会,聚集了诸佛、阿罗、揭谛、菩萨、金刚、比丘僧、尼。释迦牟尼讲演大法: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巨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诸菩萨闻言,合掌皈依,向佛前问曰:“如来有哪三藏真经?”如来曰:“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一个有法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洵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谁肯去走一遭来?”当有观音菩萨,行近莲台,礼佛三匝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也。”

    叙说佛界已了,在接下来的第九回、第十回、第十一回、第十二回共四回文字中,小说接着再来讲述东土以及观世音寻找善信的故事。

    话说泾河龙王在行雨中更改了时辰,克扣了点数,违背了玉帝的旨意,干犯了上天的天条,要被执行处决。神算袁守成向他透漏:问斩的时间在明日午时三刻,行刑官是人曹官魏征。并指给他一条活路:想要活命,可以去找唐朝太宗皇帝求救。性命大事,老龙王自然不敢怠慢,火急火燎地来到人间,托梦给太宗,向太宗哀求。太宗也爽快地答应,要为他帮忙。

    到了次日,唐太宗便宣魏征入朝,陪自己下棋。午时三刻,一盘棋尚未下了,魏征却已伏在案上,鼾然入睡。过不多时醒来,继续与太宗对弈。就在这时,朝门外但听得大呼小叫,有大将秦叔宝、徐茂功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龙头走了进来。原来是魏征刚才片刻的小憩之间,元神出壳,已经往天上去执行过了任务。太宗却因此无意中失信失龙王,被龙王告到了阴曹。

    太宗的魂魄被拘到了阴曹,龙王要和他对执。魏征昔日的朋友崔珏在阴曹做了判官,靠他打点,太宗也颇得到照顾。崔珏还冒险为太宗私下里增改了阳寿,又借给他大量的冥币,替他散发给了阴曹中的饿鬼,这样,太宗才得以顺利地还阳。临别,崔珏告诫太宗,还阳之后,要在人间做一个水陆大会,来超度这些阴间的孤魂游鬼,如此方能够享有太平安宁。

    还阳以后,太宗皇帝自然不敢爽约,便与群臣商议,要邀请诸佛,选举一名大德行者来做坛主,设建道场,做水陆大会。最后选中的是玄奘法师。太宗召见,封玄奘法师为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禅都僧纲之职,择定吉日良时,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

    再说观世音菩萨,在奉了如来佛法旨后,带了三件宝贝: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来到了长安,要寻找取经人。刚到长安,听说有这么一个大会,也是机缘凑巧,正中下怀,便决定前去观望。等见到了坛主玄奘法师,原来正是他曾经引送投胎的长老,原为西天极乐世界降下的佛子,观世音心中十分欢喜。于是,观世音变化成了癞和尚,与弟子木叉在长安街头闲走,兜售他的锦襕袈裟、九环锡杖。大臣萧瑀见到,将他们引进宫中。观世音将宝贝赠给了唐太宗。

    到了大会举行的日子,观世音前往听玄奘说法。听了一阵,观音走上前去,高声喊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吗?”玄奘说:“眼下的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道‘大乘教法’是什么。”观音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生,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司香巡堂官见有人搅了法会,这还了得,连忙报告给了太宗皇帝。太宗令将人从速拿来,原来却是送袈裟的和尚。对着太宗,观世音又讲到大乘的妙处。太宗听得高兴,请观世音演说一番,便问何处可得此经。观世音飞身上了高台,脚踏祥云,现出本相。太宗与群臣百姓方知是观世音菩萨降临,齐声礼赞。太宗也当下传令,暂时收了法会,等派人往西天取来大乘真经,再秉丹诚,重修善果。

    玄奘法师主动请缨:“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往西天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太宗大喜,上前用御手搀扶起了玄奘,说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途程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说着,太宗也真的来到了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

    然后是择日发牒出行。在玄奘出发的那天,太宗率了文武百官亲为送行。饯行宴上,太宗献给玄奘素酒一杯,又亲手捏一撮尘土,弹入酒中,谆谆叮咛:“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并祝福玄奘,早日顺利归来。

    以上就是小说中写到的取经缘起。就小说所写来看,原因有二:一是如来佛要传大乘真经给东土,二是东土大唐做水陆大会超度亡灵需要真经,而玄奘的西行,充其量也只是为帝王分忧,充当了一个传经、取经这中间环节上的使者而已。这当然是玄奘故事进入了民间传说以后,被不断改造重塑的结果。

    让我们还是进历史,来看一下作为历史人物的玄奘,他的西行印度取经,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

    佛教自东汉以来便传入中国。最初传来的,只是小乘佛教一切有部和禅定,接着也传来了大乘中观的理论,但并没有马上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南北朝时期,大乘理论才渐次流行开来。南北朝时期,国土分裂,社会板荡,探讨人生话题的佛教适应人们的需要,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不仅分出南北两派,还逐渐形成了以研究某一部经典为中心的名目繁多的佛学宗派,如涅槃、成实、三论、毘昙、地论、摄论、楞伽等等即是。不同的学派,围绕佛性(能否成佛)等有关佛教的根本命题,产生了千奇百怪的观点解释,差别大的,甚至于尖锐对立、水火不容。正如后来玄奘在上高昌王启中所说的:

    遗教东流,六百余祀,腾、会振辉于吴、洛,谶、什钟美于秦、凉,不坠玄风,咸匡胜业。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

    所谓的当、现二常,是指《地论》流播,分出南北二道。“相州北道计阿黎耶以为依持,相州南道计于真如以为依持。此二论师俱禀天亲,而所计各异,同于水火,加复《摄大乘》兴,亦计黎耶,以助北道”(《法华玄义释签》卷十八)。北道主张染净缘起依于黎耶染识,就未来的果性言,佛性需要修行才有,所以谓之当常;南道主张染净缘起依于真如或黎耶净识,就现在的因性而言,佛性本在,修行只是要开显它而已,所以谓之现常。两派势同冰炭,水火不容。

    中国佛教,最初是经由中亚细亚和新疆间接传来,而当时的译经僧也多从中亚而来,是典型的外来和尚,这样,最早的佛经翻译,便不是来源于梵文或巴利文的原典,而大多是当时的西域语言文本。这些外来的和尚译经,因不通汉语,便需要找中土的和尚合作,由他们口授,中国僧人笔录。中国僧人听得稀里糊涂,一知半解,而这种半猜哑谜式的记录,其最终的汉文经本的质量,便不言而喻了。

    再说玄奘,在周游了全国各地、遍从名师问学,尽读了国内现有的各种佛教经籍之后,他感觉不仅没有彻悟佛理,在许多问题上,心中的疑惑反而越发增长。他不明白,就像《大般涅槃经》和《摄大乘论》,为什么会一个讲还灭门,论证成佛的必然性;一个讲流转门,论证惑业果报的关联性。而在它们之间,也有真心论与妄心论的显著差异。还有,如部派经论,或持三世有,或持现在有,论见殊异,也与大乘法义难以吻合。他困惑着,为什么由在娑罗双树下灭度的佛祖释迦牟尼所创建的佛教理论,要在后世分成当常、现常两派;而在传来中国以后,不同的宗派之间,更会有如此观点悬殊的理解。甚至于经典,因为不同的版本,也各有各的译法,此隐彼显,此显彼隐,残缺不全,断章取义,所在多有,令人难辨真赝,无所适从。

    季羡林先生在《玄奘与〈大唐西域记〉》里曾谈到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动机。他说:“玄奘想解决佛性问题,为什么找到瑜伽宗,也就是有宗呢?为什么不找龙树、帝婆的空宗呢?从佛教发展的历史来看,小乘佛教声言必须经过累世修行,积累功德,然后才能成佛,这就需要个人的艰苦努力。结果有些人望而却步。天国入门券卖得这样贵,不利于麻痹人民,在封建初期小国林立时还能勉强对付,但到了封建大帝国建成,它就失掉了服务的资格,必须及时改变。大乘空宗应运而生,它不要求累世修行,只须皈依三宝、礼拜如来,就能达到目的。这是对一般老百姓的说法,对义学高僧则讲一套‘空’的道理。玄奘所服膺的是大乘有宗,与空宗表面上稍有不同。所谓‘有’,并不是承认物质世界的存在,并不是不讲空,否则就有承认物质世界的可能或嫌疑。但是空宗空得太厉害,什么都空了,物质世界固然空掉了,可是连真如、佛性、涅槃,甚至比涅槃更高的东西也都空掉。这不但对麻痹老百姓不利,而且对宗教家本身,好像也断绝了奔头。有宗在承认我法两空的同时,在否认物质世界的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真如佛性’的‘有’。这是有其隐蔽的目的的。就拿成佛的问题来说吧,玄奘和他创立的法相宗,既反对小乘那样把天国的入门券卖得太贵,也反对大乘空宗那样连天国都要空掉。他追随印度瑜伽行者派的学说,坚持五种性的主张,就是说,人们对佛理的接受与实践是各不相同的。他反对道生主张的、有《涅槃经》作根据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说法。《瑜伽师地论》、《楞伽经》、《摄论》都是讲种性的,玄奘和法相宗也坚持此点。在窥基的著作中,特别是在《法华经》的注解中,他们的观点当然完全相同。……玄奘虽然在成佛的道路上多少设置下了一些障碍,但是他在印度寻求解决佛性问题的结果却是:在当世即可成佛。”(见《大唐西域记校注》)

    唐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京城长安来了位中印度那烂陀寺的僧人波颇。波颇在兴善寺译经传法,轰动了长安,佛教界人士纷纷前往向他请教。波颇向长安僧众介绍了印度佛教的情况,讲到了大乘经典《十七地论》以及自己的老师、瑜伽中观学派的当今领袖戒贤大法藏。波颇的介绍,更激起了玄奘西行印度、求取真经的想法。玄奘一心要取得原本的《瑜迦十七地论》真经,用来破释目前国中佛学界所有的疑窦。

    生生不息、前赴后继,从来就是中华民族所禀赋的一种伟大的精神传统。在玄奘之前,他的先辈们就已经开始了西行取经的事业。东晋有高僧法显,曾经从隆安三年(公元399年)起,前后用十四年的时间,周游了当时中亚、印度、斯里兰卡等三十四个国家,在义熙八年(公元412年)返还;后秦的高僧智猛,在弘始六年(公元404年)西行,元嘉元年(公元424年)返还;南北朝时期,有高僧智严,曾经西行到罽宾国求法,命丧域外。玄奘决心也要像他的先辈那样,远行求法,利导众生。

    唐太宗贞观元年(公元627年)春,长安庄严寺大德慧因病逝,大臣萧瑀奏请朝廷,建议任命玄奘接替,为庄严寺住持。这是多少僧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但玄奘拒绝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西天取经梦还没有实现,他不愿就这样做一个平庸的僧人,浑浑噩噩地了结自己的一生。

    玄奘迫切地希望,尽快将自己这一宏伟的理想付诸实施。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志同道合的僧人,于是他们联名上书,希望得到朝廷的允准,拿到出国护照。此时,唐朝建国还不到十年,在隋末战争的废墟上所建起的新政权,内忧外患都还没有解除。就在李世民逼迫自己的父亲高祖退位,自己刚刚坐上龙椅不久,曾发生了东突厥可汗首领颉利率领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攻到了距离京城仅四十里的渭河沿岸的事件。结果是太宗皇帝卑躬屈膝,亲自到敌营求和,答应继续臣服,并增加进贡,才换来突厥的暂时撤军。国与国之间的较量,论的是实力,此刻的唐王朝还很贫穷,当然也谈不上强大,所以只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在这种情势下,对外,便是采取了闭关锁国政策,封锁边境,免得别生事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玄奘的上书不被批准,正在情理之中。

    有诏不许,先前准备与玄奘一齐西行的僧人都知难而退,放弃了西行的想法。玄奘却迎难而上,受挫而志弥坚,出去的想法反而更加坚定了。他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来积蓄自己的能量,等待着可能有的机会随时到来。一方面,他要过语言关,所谓“广求诸蕃,遍学书语”,做到能够尽量熟练地掌握梵文;另一方面,几万里的路程,荒无人烟的沙漠,鸟难飞过的雪山,种种艰险,通过阅读有关的文献,他也有了比较多的了解,也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在向生命极限挑战。为了圆这宏伟的梦,为了将自己伟大的人生理想付诸实践,他还需要做更充分的准备。于是,玄奘并没有消极地等待机会降临,而是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来进一步锻炼自己的各种应变能力。设置种种的困难,来考验自己的心理,磨练自己的意志。

    有一天晚上,玄奘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他看到了巍然屹立在浩淼大海中的须弥山,金碧辉煌,庄严华丽。他心中神往,便想着要登上这山。面前一片波涛汹涌,浊浪排空,并没有一只渡船。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和胆怯,毅然决然地下了水。刹那间,奇迹出现了,有一朵硕大的石莲花在波涛中涌出,就在自己的脚下,随着脚步的挪移又不断生出,走过即灭。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下。山又是那样的险峻,高不可攀登。他试着跳跃,竟然被一阵狂风卷起,吹着他旋转升腾,不多会儿,就到了山顶。身在峰巅,四望寥廓,已不再有任何的云翳障碍。正欢喜兴奋之间,玄奘从梦中醒来。他沉浸在梦的喜悦中,他感觉,这是一个吉兆,预示着他的西行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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