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策孤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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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秋八月,在关东、河南、陇右沿边一带,一场繁霜突然降下。这霜较往年来得格外早、格外大,造成了严重的霜灾。成熟的庄稼被打得一片狼藉,秋粮已不可能有任何的收成。灾民缺衣少食,天气又日渐转寒,野外所见,到处是冻饿而死的尸体。朝廷显然没有什么更好的应对办法,只能下一道文书,“下敕道俗,随丰四出”,哪里可以讨到饭吃,你们就随便往哪里去吧。

    这一年,玄奘法师二十八岁。他觉得西行的机会已经到来。说来凑巧,正有一位在京师学习《涅槃经》的秦州(今甘肃天水)僧人,学业已成,要回故乡,玄奘便与他结伴,裹在成群的流民队伍里,混出了京城,一路向西而去。到了秦州,玄奘仅仅歇了一宿,巧遇要去兰州的人,他又马不停蹄,跟着来到兰州。也是仅住一宿,又遇凉州(今甘肃武威)人护送官马回去,他便与其州随到了凉州。在凉州,应僧俗各方的邀请,玄奘为他们分别讲了《涅槃经》、《摄论》、《般若经》,前后停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当时的凉州,在河西走廊上要算是一座赫赫有名的重镇。因为襟带西域、葱右各国,自然成为近口岸的大型城市,商旅往来,车水马龙,五方杂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十分热闹。就在玄奘讲经的时候,在他的听众里,便不乏域外的客人。他们不仅在听经之后广施钱财,回国以后,还在他们的君长面前夸美,有这么一位英俊博学的和尚要到婆罗门国取经,将要从我们这里经过,所以,在玄奘经过西域之前,他的名声早已经先到了那里。

    玄奘从长安过来、要出国西去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凉州都督李大亮的耳朵中。李大亮是奉了朝廷的指令,严守关隘,不许百姓私自越境的。听到这个情况,李大亮十分紧张,他派人找到了玄奘,软硬兼施,逼着他立刻返回京城。这事被河西走廊上远近驰名的慧威法师知道了,他对玄奘的佛学修养十分钦重,又对玄奘的西行求法非常敬佩。法师称得上当地佛教界的领袖,有的是神通,他暗中派遣了两位得力的弟子慧临、道整,私下里悄悄护送玄奘离开了凉州。

    有了这次波折,玄奘也不敢再公然地抛头露面了,他改为昼伏夜行,就这样一路到了瓜州(今安西)。瓜州刺史孤独达是位信佛的人,听说玄奘法师到来,格外高兴,招待得也殷勤丰厚。玄奘打听西去的路途,知情的人向他介绍:此去北行五十余里,有葫芦河(今窟窿河,疏勒河的支流),下游宽,上游窄,水流湍急,深不可渡。河近处有玉门关,是唯一的通道,也是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玉门关以外,往西北方向,筑有五座烽火台,都有士兵把守。烽火台间距百里,所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环境十分恶劣。过了五烽火台,就是莫贺延碛(古称沙河),属于伊吾国(今新疆哈密)管辖。听了这种种情况、诸多的困难,又想着眼前,原有的坐骑累死在了半道,慧威法师的两个弟子也已经离去,独自一人,道路不熟,如何过这五烽,应对前方的困难,玄奘一筹莫展,不觉愁上心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玄奘正在为西去的路途犯愁,还没有来得及出发,凉州方面的访牒文书已经下达到了瓜州。文书上说:“有僧人玄奘,企图私越国境,进入西域,所在州县宜严加提防,守候缉拿。”州里有位小吏,叫李昌,也是位信佛的人,他怀疑自己所见到的僧人正是玄奘,便私下里将访牒拿去,给玄奘看了,问道:“法师是否即此被通缉之人?”玄奘不辨真伪,仓促间没有应答,李昌说:“法师一定要实话实说,这样,弟子才好为您筹划安排。”玄奘于是告诉了他西行印度求法的实情。听了玄奘的话,李昌感慨自己见所未见,不由得深加敬佩,他当即表态:“法师真的能够这样,我就冒次风险,扯碎了这通牒。”李昌真的当面撕了通牒,叮嘱玄奘:“法师还是趁早离开这里为宜。”

    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形势也已经容不得玄奘再犹豫徘徊,他当即往马市上买了匹马来,只是发愁还没有找到一为带路的人。苦闷中,玄奘来到了他驻锡的那所寺里的弥勒像前祷告,然后又往道场拜佛。也就是在道场,玄奘碰到了位前来拜佛的胡人。这胡人好像是对玄奘很有兴趣。他绕着玄奘走了几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玄奘也觉得纳闷,便问起他的姓名,回说姓石字槃陀。二人谈话很投机,石槃陀便请求玄奘为他授戒。玄奘也就为他授了五戒。石槃陀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隔不多时,他拿了些饼果过来,送给玄奘。正是病急乱投医,玄奘见他豪爽的样子,也显得颇为恭敬虔诚,便将自己目前的境况与将要西行出境去求真经的故事告诉了他。石槃陀果然爽快地答应送玄奘穿过五烽。玄奘大喜,于是卖了些随身携带的衣资,又买了匹马,给石槃陀作坐骑使用,约定第二天山发。

    次日,眼看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分,石槃陀带了位老年胡人,姗姗来迟。老人骑着匹衰迈精瘦的赤色马。如此机密的事情,怎好随意告人!玄奘心中已经有了些不快。石槃陀好像看出了玄奘的心思,忙着解释:“这位老者极熟悉西去的道路,往返伊吾有三十多次了,所以请他过来,出出主意,帮着想个办法。”

    老人便说起西方路途如何险恶,沙碛茫茫,常常有鬼魅出入,热风刮起,不幸遭遇的,没有人可以幸免。又说起,这里的人西去,常常都是众人结伴而行,人多势众,也还时常迷路,何况法师独自一人,如何能够去得?希望法师三思,爱惜自己的性命。

    玄奘看得出来,石槃陀后悔了当初自己的承诺,已萌生了为难情绪,这分明就是在打退堂鼓!但玄奘西行的决心坚如磐石,不可摇动。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向老人说道:“贫僧为求取大法,发誓要到西方。不到婆罗门国,决不东归。纵然死于半路,也无怨无悔。”

    老人见不能说动玄奘,便说道:“法师一定要去,可以乘坐我这匹马。这马往返伊吾有十五年了,老马识途,也结实耐用。法师您这匹马如此稚嫩,哪里经得起这远路的跋涉!”

    一个宗教学者,相信的是宿命,玄奘仿佛记起,还在长安,立志要西行取经的时候,曾有位术士何弘达帮他占卜,说过:“法师可以去。去的时候好像骑着匹精瘦的赤色老马。漆鞍桥前还有块铁。”玄奘再看眼前的这匹马,竟似乎真的与何弘达所说不谋而合,心里高兴,当下就与老人换了马匹。老人也显得十分开心,作揖致敬辞去。

    行装早已整备打点妥当,于是,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玄奘与石槃陀出发了。三更的时候,他们到了葫芦河边,远远的,依稀能够望见玉门关。在距离关隘约有十里的地方,河宽大约有一丈多,近处是一片胡桐树林。石槃陀砍木搭桥,铺草填沙,驱马而过。顺利过了河,玄奘心里高兴,吩咐石槃陀,解驾小憩。两人相隔五十余步,各自铺褥安歇。

    不一会儿,玄奘见石槃陀拔刀站起,似乎在想着什么心思,接着缓缓向他走来,距离不足十步,却又折回。玄奘感觉到,这是胡人起了异心,有了歹念,于是也不敢再安心入睡,坐起身来诵读经书,念观世音菩萨。石槃陀看见,也不说什么,又躺了下来,很快鼾声响起,进入了梦乡。

    晨曦初露的时候,玄奘喊醒了石槃陀,让他取水过来洗漱。吃了些干粮,将要出发之际,石槃陀对玄奘说:“前途极险,又这样遥远;途中没有水草,只有在五烽下才有水源,必须在夜间赶到,偷些水过去。但一旦被发觉,便必死无疑了。不如趁早回头,这样会更妥当些。”玄奘坚志不移,石槃陀便张弓露刃,让玄奘在前边行。玄奘担心遭到胡人的暗算,自然不肯居前,石槃陀也只得自己在前走着。又走了几里的路程,石槃陀停了下来,对玄奘说:“我是不去了。我还有家小要我照顾。再说,朝廷王法,也不准许我们偷渡。”玄奘明白他的意思,便请他只管自己回去。石槃陀却说:“法师你也肯定过不去。假如被捉拿,不会攀扯到我吗?”玄奘回答:“尽管放心。就是被拿,切成了肉糜,我也不会攀扯上你。”石槃陀见玄奘法师立了重誓,也放下心来,转身就要返回。玄奘匀了匹马给他,并感谢他这段路程上的带路和照顾。

    石槃陀的故事,让人不免想起《西游记》里的猎户刘伯钦。唐僧收孙悟空为徒之前,在孤苦无援的情况下,在双叉岭遇到刘伯钦。正是刘伯钦将他护送到了两界山,然后在五行山下解放出了孙悟空,并收其为徒。在两界山半山中,刘伯钦停下了脚步,对唐僧说:“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唐僧滚鞍下马,提出再请送上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管,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这里边,便依稀有石槃陀故事的影子存在。

    石槃陀离去,玄奘又成了孑然一身。他形影独自,孤身一人,跋涉在茫茫无际的戈壁大漠之中,有几许凄惶苍凉,也有几分慷慨悲壮。没有人带路,只能跟寻有白骨和马粪的地方走去。这是先行者用生命作代价留下的珍贵的踪迹,现在正成为玄奘西行路上唯一可以辨认方向的路标。

    一个人行走在荒无人烟、漫无边际的大漠之中,与自然条件的恶劣相比,孤独寂寞成了更可怕的敌人。天有时是那样的蓝,蓝得如大海一样深沉,让人摸不着边际;又是如此的寥廓,寥廓得让人更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微不足道。四周一片死寂,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忽然间,玄奘看见,远处有浩荡的军队正在开来。仔细辨去,却闪闪烁烁,时行时歇。数不尽的裘褐驼马、猎猎旌旗,不断迷离恍惚地变幻着。远观赫然,将到近处,反倒稀微模糊了。玄奘这是遇到了戈壁大漠中的海市蜃景。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自然奇观,先以为遭遇了大队的强盗,看着逐渐消逝,又以为遇见了妖魔鬼怪。他喊着“别怕,别怕”,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只能自我安慰,自我壮胆,而紧张的心似乎也真的又重归平静了。

    曾在网上看到一篇署名茵公所写的《穿越戈壁》的文章,是作者乘车穿越戈壁的感受,虽然远不能与玄奘的孤身一人、徒步跋涉相比,但其情景是十分真切的。现抄录部分,以见一斑:

    原以为戈壁的概念就是好听的驼铃和金色的沙峦,谁知道所谓的戈壁就是又板又硬又粗砺的、泛着盐碱的不毛之地。“戈壁”,是蒙古语,意为“难生草木的沙石地”,是粗沙和砾石覆盖在硬土层上的荒漠地形。广阔无垠的、黑蓝色的戈壁滩无穷无尽地伸向远方,与蓝得干净、蓝得深邃、蓝得可爱的天空连接在一起。当你置身于这恢宏壮阔的天地之间,目光会放得很远很远。而沙漠,是指地面完全为沙所覆盖、缺乏流水、气候干燥、植物稀少的地区。一见沙漠,虽感苍凉,却很深邃。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这景象使我意乱神迷,目不暇接。在这里,不为缺乏美的发现而忧愁,只为景象记录不完而遗憾。

    戈壁,戈壁,戈壁。唯一的地貌,单调的色彩。视野里早已荒芜得只剩下黑、灰、白色。几辆擦窗而过的货车,一条通天的大路,两边的戈壁在眼边流动,拉出土黄色的直线。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追着连绵不绝的祁连山跑,怎么跑也没个尽头。层层叠叠黛青色的山脉与公路平行着向前延伸,纯净的蓝色天空中白云真的像棉花团一般飘浮着。所见祁连山不高,但确确实实山上的白雪清晰可见,很有特色,时隐时现地陪伴在我们的身边。那绵延无边的祁连山脊,一律没有植被,似卧牛身上皱折的皮,仿佛石崖裸露的骨。

    山让人着急便也罢了,偏偏除了祁连山就是广阔的荒漠和茫茫的戈壁腹地。远远往戈壁滩望去,渺无人烟,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天边,用肉眼看它的宽度,也许是丈量不出具体面积的。据一些资料记载,它少则近百里,多则上千里,所以,我们用肉眼看到的它,只能用一望无际来形容。荒凉贫瘠干涸的土地上散落着没有生命的石头和沙砾。它们在风的指挥下恣意地飞旋着,像是在排练一场无序的交响;又像是一片奔腾不息的河水,显示出一种野性的骚动,使荒凉的大漠还不至于那么死寂如铁。偶有几棵沙枣树和白杨,也是干干瘦瘦的,刚绽开的树叶就接近枯黄。

    旷野上很难见到草,间或有几株矮小的黄绿色植物,不是紧贴在地面,就是躲藏于埝坑里,顶着骄阳顽强地生存着,完全是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那是一种叫做骆驼刺的植物,几株骆驼刺在阳光下蜷伏着,虽然显得弱小、孤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它们却是这戈壁滩上鲜见的风景,点缀着没有生命迹象的原野。骆驼刺生命力之强是难以想像的。据地质学家探测,戈壁滩下面由数十甚至几百米的沙石砾构成,由于长年的干旱,基本上是不长什么植物的,所以,零零落落点缀着的几株骆驼刺,更为戈壁滩增添了几分萧瑟。尽管它们只是一晃而过,没有给我留下过多的印象,但那蓬绿色却长久地停留于我的眼中。我的心被它们葱茏了,梦被它们葱茏了。路上的车辆也很少,没有看见小鸟,也没有野兔之类。间或看见一两个村镇,也被匆匆抛到车后。骆驼刺和大风,实在让人感觉空寂、视觉疲累。干燥、闷热、颠簸和尘土,艰苦极了。荒无人烟,偏僻冷漠的尘烟再一次俘虏了我的心。

    时间过得实在太慢,空气在这儿是凝固的,两边的景致像是一副定了格的画框,没有什么变化的单调。这种路况,即使再多走几遍也难以辨认出地点。如果你没有一直行进在戈壁滩上的话,那么,你是不会感觉时间之慢的。你的内心里也许会有一丝恐惧感,你怕汽车会突然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戈壁难上,那么,你也许就会在这里呆上一天甚至几天,如果你没有带够水和食物,那么,接下来的你将面临严峻的考验。

    太阳狂热地照射在戈壁滩上。晴空碧云,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可摘。西北的天是高的,云朵是静的,像是谁用棉花为天空打的补丁。黄苍苍的戈壁无垠地伸展于西北大地,远处可以望见缀着白雪的山峰灰暗地眺视着来去的一切。行驶在这样的地方,可以找到在城市所不可能有的自由之感。驾驶者随心所欲地抛弃所有的陈规旧章,看着身后滚滚黄沙漫起,任凭热烈而干燥的风吹打自己的脸庞。

    行在戈壁,眼睛不规矩地寻找着这块毫无生机的土地,希冀有新奇的景物闯入自己的视野,盼望会有黄羊、狡兔之类甚或楼兰美女闪现在我们面前。然而,晴天丽日,没有美女,也没有飞禽走兽,但我们却有缘见到敦煌的又一奇观——光线在不同密度的大气层里折射所形成的海市蜃楼。

    据说在晴朗炎热的夏日,敦煌的戈壁瀚海中常能看到这神秘的蜃景。但见茫茫戈壁黄沙铺展到了天际,廖落的骆驼草一簇簇顽强地展示着它们的生命力。突然,在路的左侧戈壁深处出现了一汪碧蓝色的“海水”,波涛澎湃;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海边的公路和路上的车辆,还有高大的“山川”、整齐的“建筑”、耸立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城市”,或者其他物体的幻影……这些景致若隐若现,虚无飘渺,瞬息万变,十分壮观。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进入了太虚仙境,脑袋不知怎么就有点晕乎了,似真似幻的景物飘浮着让人遐想不已。这个景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使我以为那里原来就有大海。汽车向前奔驰着,我拿出相机拍了几张,我以为可以追到海市蜃楼看个究竟,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汽车开得越快开得越近,它似乎离得越远。它真的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等车转了一道弯、爬上小坡之后再看时,哪里有什么山、海、车、建筑!除了戈壁还是戈壁。它早已消失于茫茫的旷野之中。我失神地望着这块大地,那片刻的激动依然环绕眼前,不免有了丝惆怅涌上心头。

    戈壁滩上的太阳显得特别明亮,光可灼人,空中的云又松又软,划一根火柴似可点起一团烈火。人坐在车里就像在蒸笼中一样,又干又热。在这片几乎及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土地上,人的生存能力显得尤其脆弱。在这里,人们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极旱荒漠。这儿的空气湿度只能是零,午后的烈日让你周身发怵,不敢抬头望天,沿途不时能见到风沙四卷、龙卷风飘忽往来的景况。脸上皮肤干燥得异常难受,眼球灼热刺痛,鼻孔发痒,浑身上下好像正在被大气慢慢蒸发一样。

    一整天都在出了神地望着车窗外大西北的大地。一路上干燥的空气、灼热的风、湛蓝的天空、如絮的白云、不毛的戈壁、地平线上的天边以及远处偶尔飘向高空的笔直笔直的黄烟,都给了我一种很强烈的震憾。这块古老的土地,总在不经意中拨动着我灵魂深处那条埋藏得很深的神经。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用我苍白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感觉。我看过大海、爬过高山、钻过山洞、上过长城、进过故宫,去过祖国的许多地方,每每只是想去欣赏风景,但大西北给我印象最深的绝对不是风景。

    汽车穿越行驶在一目了然的戈壁滩上,此时,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金戈铁马和将士们的声声呐喊,于是我会情不自禁地吟出“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诗句;我的心海里仿佛感受到那传说中的香妃从新疆远嫁到紫禁城、在穿越这片不毛之地时内心的凄楚,于是,不由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涌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然后再放眼远望,你在几十里内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偶尔你会看到一只栖在光秃秃的也许在几百年前当烽火台抑或是瞭望台的如今已经变成了土疙瘩上的乌鸦,你在惊叹还有鸟儿的同时,又会被乌鸦身上那统黑的羽毛所感染,如果你有幸听到一声它的凄叫,而此情此景,只会增加你内心的那份凄楚,于是,你不免会发出一声:“唉,这片土地啊……”

    八十多里路程又甩在了身后,玄奘终于望见了耸立在沙漠中的第一座烽火台(今白墩子)。因为担心被守望者发现,玄奘便藏身在沙沟里边,到了夜色染黑四周的时候,才从沙沟里爬出,继续行进。水源在烽火台的西边,玄奘悄悄走了过去,来到池边,尽情喝了个饱,又洗了把脸,舒服极了。玄奘正要取出皮囊盛水时,突然一箭射来,险些射中他的膝盖。很快又是一箭射来。玄奘清楚,自己被守望者发觉了,他便大声喊话:“我是僧人,从京城过来。不要射我。”当下牵了马,向烽火台走去。烽火台上的兵卒也打开碉堡的门出来,见真的是位和尚,就带他去见校尉王祥。

    王祥命手下点了火把照看,回禀:“不是我们河西地区的僧人,看样子真的是京城来的。”王祥近前,详细询问玄奘,为什么走到了这里。玄奘向王祥说:“校尉是不是听到过,有僧人玄奘,要去婆罗门国求法的事?”王祥说:“说是玄奘法师已经东还,怎么又到了这里?”玄奘给他看了自己带的疏文和上边的名字,王祥才相信不假。王祥对玄奘说:“西去的路途艰险遥远,法师已有所领略了。依我看,法师是不可能到达印度的。现在,我不办你任何的罪。我是敦煌人,就送法师到我们那里去吧。当地有位张皎法师,素来钦敬贤德,见到法师,必然欢喜。法师以为如何?”

    玄奘感觉得出,王祥是个志诚敬佛的人,于是便恳切周详地向他说起:“玄奘家在洛阳,少年慕道。多年以来,两京佛界宗师,吴、蜀之地或有一得之僧,玄奘无不负笈从学,尽得他们的学问。如今讲经说法,辩论商榷,也颇有了一点声名。如果是养身修名,那儿总不比敦煌差吧?遗憾的是,我国现有的佛学经论,大抵残缺而不完备,所以才要冒九死一生,不惮艰险,发誓往西方求取真经。檀越一片赤诚,非但不加劝勉,反而主张退却,这难道是在护助弘扬佛法吗?即然一定要阻留,任加刑法,玄奘也始终不会东移一步,来改变自己求法的初衷。”王祥听了玄奘法师如此一番言论,十分敬重,说道:“弟子有幸,得遇法师,敢不随喜!法师太辛苦了,先去歇息,到了明日,我自然护送,给您指示路径。”

    次日天亮,玄奘吃了饭,王祥先派人送来水和干粮,然后,亲自送玄奘走了十多里路程。要分别了,王祥说:“法师从这条路,径直奔向第四烽。那里有位王伯龙,是我的同宗兄弟,也有信佛的善心。到那儿,只要说是我让您来的就行。”

    当天晚上,玄奘便来到了第四烽(今马莲井子)。因为担心遭到拘留,玄奘打算悄悄取了水过去。来到水源附近,还没走到池边,飞箭已经射来。玄奘一如前边,报上身份,便有人下来。校尉问话,玄奘回答从王祥处过来,要往西方取经。王伯龙果真欢喜留宿。玄奘走的时候,他还送了满盛着水的大皮囊以及马匹、干粮等。又给玄奘指示了路径:“法师不必走第五烽(今新疆星星峡)。那里的校尉为人卤莽,遇到他,怕会发生什么意外。可从此径直向前行,约莫百里地,有野马泉,能够取得饮水。”

    离开了第四烽,避开第五烽,便进入莫贺延碛。这里已经不再是大唐的辖区。莫贺延碛古名沙河,位于罗布泊和玉门关之间,今称哈顺戈壁,长达八百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水草皆无,一片连天的沙碛。小说《西游记》里有《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便是由此想像生发而出。“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西游记》故事正是根据“沙河”而主观悬想,并敷衍出了沙僧的故事。八百里长的沙碛荒漠,对于孤身一人的玄奘来说,其艰险困难,与《西游记》里唐僧过流沙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分明能够看出,在这个时候,玄奘法师内心的孤寂与恐慌,是早已经超出了其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讲到了《心经》的来历。说是当年玄奘在成都的时候,看到了一位流落街头的乞丐,衣着褴褛肮脏,身上生疮,臭秽熏人。玄奘觉得可怜,便将他带回寺里,给了他些银子,让他去买件衣服和吃的。乞丐感动得不知怎样报答,便教给了玄奘《心经》。在莫贺延碛,玄奘“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在唐人所写的《独异志·玄奘》篇里,也提到了《心经》的来历,说是玄奘在罽宾国,遇到了一位头面布满疮痍、身体多生浓血的老僧口授,令他记下。《大唐三藏取经讲话》第十六节更专门写及玄奘在香林寺受《心经》的过程:

    竺国回程,经十个月,至盘律国地名香林寺内止宿。夜至三更,法师忽梦神人告曰:“来日有人将《心经》本相惠,助汝回朝。”良久惊觉,遂与猴行者云:“适来得梦甚异常。”行者云:“依梦说看经。”一时间眼润耳热,遥望正面,见祥云霭霭,瑞气盈盈,渐睹云中有一僧人,年约十五,容貌端严,手执金杖,袖出《多心经》,谓法师曰;“授汝《心经》归朝,切须护惜。此经上达天宫,下管地府,阴阳莫测,慎勿轻传。薄福众生,故难承受。”法师顶礼白佛曰;“只为东土众生,今幸缘满,何以不传?”佛在云中再曰:”此经才开,毫光闪烁,鬼哭神嚎,风波自息,日月不光,如何传度?”法师再谢:“铭感,铭感!”佛再告曰:“吾是定光佛,今来授汝《心经》。回到唐朝之时,委嘱皇王,令天下急造寺院,广度僧尼,兴崇佛法……”

    在这里,玄奘的受《心经》是在返程,与前文所说的得之于取经前或前往取经途中,已有不同。《西游记》小说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也专门写到此事,也是前往取经的途中:在孙悟空收了猪八戒之后,师徒三人继续西行。走过了乌斯藏界,猛抬头,见一座高山。唐僧又有些紧张。猪八戒对这里颇为熟悉,向师父禀报:“没事。这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与乌巢禅师相见之后,唐僧便问他,西天大雷音寺还有多远。乌巢禅师回说:“远哩!远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然后又说:“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于是口诵传授给了唐僧。

    再说玄奘,在大漠中又走了漫长的百余里,竟迷失了方向,要找的野马泉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玄奘口渴难耐,急着取水要喝,谁知水袋子沉重,竟失手掉到了地上,这赖以维持生命的饮水,一下子全渗进了沙土之中。前方的路在哪里,无从辨认;想东返回到第四烽,刚走了十余里,又想起自己发过的誓愿:不到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于是立刻止步,宁可往西而死,岂能东归得生!玄奘掉转马首,专念观世音名号,继续向西北行进。

    四顾茫然,人鸟绝迹。夜间萤火闪烁,灿烂得如同繁星在天。狂风刮起,沙尘迷漫,丽日当空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沙砾飞起,落下,如同骤雨倾泻。最要命的是没有了饮水,干渴得眼冒金星,步履艰难。已经是五天四夜滴水未进了,玄奘感觉到就像过了五个月,不,是五年!季节已经到了初冬,玄奘却仍然感到太阳的光芒是那样的火辣烤人,仿佛五脏六腑之间,都将有火苗喷出。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倒在了沙碛之中。神志迷迷糊糊,玄奘依然不忘记念诵观世音名号,他顽强地撑持着,念叨着,不能闭上眼睛。

    时间已经是第五天的夜半,起了凉风。一阵风吹过,玄奘法师觉得就像洗了个冷水澡,神志也一下子清醒了不少。眼睛可以看见了,马儿也能够站立起来了。稍作喘气,玄奘法师又继续进发。大约走了十里地,马儿突然掉转了方向,怎么也不能让它回头。就这样走了几里,玄奘眼前一亮,他喜不自胜——终于看到青草了。这毕竟也是一种生命。有了草,马儿可以饱餐一顿。更令玄奘喜出望外的是,离草十多步远,有一泓清澈的甘泉,真的是久旱逢甘霖,救命的水啊!玄奘可以尽情畅饮了。人、马都得到了必要的补充,玄奘法师也精神抖擞,死里逃生,他似乎一下子对于前途有了更充分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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