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曲城里的大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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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在外出漫游三年、周游了五印度以后,玄奘又回到了那烂陀寺,参见了恩师戒贤法师,向老人家汇报了三年来的见闻观感以及学习收获。

    回来没过多久,玄奘又听人说起,在不远处的低罗择迦寺,有位高僧叫般若跋陀罗,对菩萨多部三藏及《声明》、《因明》等有很深的造诣,于是,征尘未去,他又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奔向低罗择迦寺。玄奘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就自己该方面的一些疑问,一一做了具体请教,然后又前往杖林山,拜访大德胜军论师。

    胜军原本为苏剌佗国人,刹帝利种姓;幼年便勤奋好学,先后师从贤爱论师学《因明》,从安慧菩萨学《声明》、《大小乘论》,从戒贤法师学《瑜伽论》,涉猎广博,对于外籍群言、四《吠陀》典、天文、地理、医方、术数等,均能究览根源、穷尽枝叶。有记载说他“声德独高,颖五天,芳传四主。时贤不敢斥其尊德,号曰‘抱蹉迦’,此云食邑,学艺超群,理当食邑”(《因明入正理论疏》卷中),是在唯识学领域与戒贤伯仲齐名的人物。因为学问渊博,道德醇厚,胜军颇为时人尊崇。摩揭陀国的国王满胄王钦慕他的学问人品,曾经派使者前来邀请,要立他为国师,封给他二十个大邑,被他谢绝了。之后,又有戒日王要请他为国师,愿意将乌荼国八十个大邑封给他,并三顾茅庐,盛情礼聘,他回复道:“胜军听说:受人之禄,当忧人之事。目今胜军尚有太多的救生死荣缠的急务要做,哪里又有功夫来关心你的国家政务呢?”说完便拱手送客,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戒日王留下。从此以后,他便一心一意地在杖林山设帐授徒,讲说佛经,为周边的僧俗所信从,课堂也时时爆满,听课的人总要在几百之数。

    玄奘来到杖林山,从胜军学习了《唯识抉择论》、《意义理论》、《成无畏论》、《不住涅槃》、《十二因缘论》、《庄严经论》等,又就自己学习《瑜伽》、《因明》等论时留存的一些问题,逐个做了请教。

    玄奘自太宗贞观元年离开长安,转眼已经有十三四个年头,印度佛教主要的圣迹多已观礼,印度国中有名的大德高僧、佛学大师,也基本上挨个儿进行了请教问学,佛教原典中最基本的一些经论,尤其是大乘典籍,也大体搜罗完备,该是归国的时候了,玄奘不由得动了乡关之思。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玄奘便做了一个极怪异荒诞的梦:印度最大的佛学院——自己的母校那烂陀寺,完全不见了昔日的繁盛与辉煌,满目的断垣残砾,杂草丛生,有几头水牛在那里吃草,并不见有僧侣来往。玄奘纳闷,从幼日王院的西门进去,看到第四重阁上站着位金人,相貌庄严,神光闪耀。他心中欢喜,便想登上去,却一时找不到梯子。他请求金人,要他垂手拉自己一把,金人说:“我是曼殊室利菩萨。以你现在的缘分,尚不可以来到此处。”又指着寺院外边,对玄奘说:“看看那边。”玄奘循金人所指望去,寺外村邑,正在一片火海之中,刹那间,又都成了灰烬。金人说:“你要尽早回国。这里在十年后,戒日王驾崩,便将陷入一场灾难。切切记住。”说了,金人已经杳然不见踪迹。

    玄奘惊醒,摸着脑袋,汗水淋漓。次日,他向胜军论师说起了这场怪梦,胜军说:“人世无常,将来或许真的会是这样。既有如此梦兆,君也可以做些回去的准备了。”

    这时已是唐朝贞观十四年的正月。印度的风俗,在这个月里,各寺院都将自己所藏的佛舍利请出,供道俗人等观礼,玄奘也随同胜军论师一道,前往参观。之后,玄奘又去礼拜了菩提树,瞻礼周围的佛教圣迹,前后八日,然后又回到了那烂陀寺。

    在玄奘回来之前,那烂陀寺里,以戒贤为代表的瑜伽护法派与师子光为首的中观清辩派,已经争论得不可开交。师子光演讲《中论》、《百仑》,用其中的经义,论证他所谓的关于《瑜伽论》中存在重大破绽的新发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招徕了不少的听众。既然得意弟子玄奘已经回来,戒贤法师便请他为僧众开讲《摄大乘论》、《唯识抉择论》,与师子光展开辩论。玄奘既对《瑜伽论》有很深的修为,又对《中论》、《百论》逐个儿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很轻易就发现了师子光的缺陷。玄奘认为,圣人立教,只是从各自当下的情景出发,阐释着某方面的见解,相互之间,未尝有水火不容,只是后人不能够融会贯通,才以为他们互相乖反,此失误在其传人,而与佛法本身无关。玄奘又以为,师子光的问题,就出在太过执着。为了破空执与有执两端,玄奘融会瑜伽、中观见解,写成了《会宗论》三千颂,送请戒贤和寺中各位高僧指教,大家看后无不称善,遂将《会宗论》在全寺公开刊布。数次交锋,总是以师子光的理屈词穷告终。师子光原先的听众,也渐渐都跑到了玄奘的课堂上来。师子光脸上无光,感到丢了很大的面子,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烂陀寺,便去了菩提寺。但他又心有不甘,在离开之后,还请了他的一位东印度的同学,前来向玄奘挑战。这位东印度僧人到了那烂陀,心生怯意,并没有与玄奘辩论,就悄悄地返回,这是后话。

    戒日王对那烂陀寺崇敬有加。为了弘扬大乘佛法,他耗费巨资,在那烂陀寺修造了高逾十丈的*(左钅右俞)石精舍,此为寺中标志性的建筑之一,也是在整个印度人尽皆知的善事。这一年,戒日王御驾亲征恭御陀国,到了乌荼国,这里的僧人都修小乘佛教,认为大乘经论无非空华外道,在晋见戒日王的时候,就不无讥嘲地讲:“听说大王在那烂陀寺修造了富丽的*(左钅右俞)石精舍,为什么不选在我们的迦波釐寺修建呢?”戒日王说:“这话怎讲?”僧人说:“那烂陀寺所讲的大乘,也不过空华外道,难道比我们迦波釐寺又能高明到哪儿去吗?”这里的僧众十分迷信一个叫般若毱多的老婆罗门,此人是南印度王的灌顶师,当时印度佛教另一个重镇伐腊毗国佛教圈的领袖修小乘正量部,曾经写了本《破大乘论》七百颂,被这些僧徒奉为神明。他们便拿了这本书来送给戒日王,说:“这是我们信从的经典,请:在大乘的信徒中,能找出人来,纠正其中一个字吗?”戒日王说:“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狐行鼷鼠之辈,称自己比狮子都要威猛,一日见到了狮子,却给吓得魂亡魄散。诸位没有见到大乘各位大德,所以抱残守缺,如果见到了他们,该不会也像狐行鼷鼠吧!”僧人们说:“大王如果对我们的话还不相信,何不召集他们过来,一同来对决是非对错呢?”戒日王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当即修书,派使者前往那烂陀寺,告知戒贤法师,让他选出四位高僧,前去应战。

    这事发生在玄奘回到那烂陀寺与师子光论战之前。事关大乘的声誉及那烂陀寺的地位,戒贤显得十分慎重,聚集了寺中的僧众,齐来商议,最后决定派出海慧、智光、师子光、玄奘四位代表。

    肩负着全寺僧众的重托,能否做到不辱使命,海慧等人实在心中没底,也为此行不无担忧。已经周游五印、遍从了名师的玄奘,却显得底气十足,充满了信心。他对海慧等人说:“小乘诸部三藏,玄奘在本国以及迦湿弥罗国,都已经学过,对它们的理论主张了如指掌,所谓用它们的那些理论便可以破我大乘学说,是绝没有的道理。玄奘虽然学识浅微,但对付他们,自认为绰绰有余。请各位大德尽管放心。我若失败,也是外国僧人的事情,与各位无关。”有了玄奘的这番话,海慧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也就在玄奘等四人将行未行之际,那烂陀寺来了位极其嚣张的顺世派僧人,他在那烂陀寺院的山门外,公然挂出了四十条义,宣称:“如果有人能击破我其中的一条,我愿意斩首谢罪。”四十条义挂在山门外,几天过去了,寺中并没有人敢于出来应战。这时,玄奘站了出来。他先让寺中为自己做勤杂的工人前往,让他扯下四十条义,尽管用脚去踩。顺世派婆罗门见一个寺中的勤杂竟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下,心中大怒,问道:“你是什么人?”勤杂回答:“我是大乘天奴。”婆罗门不愿再和他讲话,一种羞辱感从心中油然生出。先兵后礼,接着玄奘让人请他进来,约定当着戒贤法师和寺内各位大德的面,正式和他辩论。博学众派,出众的口才,都使得玄奘应付裕如。他讲顺世派的来路脉络,说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几番辩论,也将四十条义如蚕剥茧,批判得体无完肤。婆罗门无话可说,心服口服,起身致歉,说:“我输了,愿依约定,任从处置。”玄奘说:“我们大乘教徒不愿害人,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奴仆,听从我的差遣使唤好了。”

    历经艰险与苦难后的玄奘,已经历练出了过人的成熟。做任何事情,他都要追求十分完美,而不留下一丝的遗憾。为了保证乌荼之行万无一失,他想方设法,终于得到了一份完整的《破大乘论》七百颂。经过仔细的揣摩,他觉得仍有几处没有百分的把握,便向被自己征服的婆罗门请教:“你听讲过这东西吗?”婆罗门说:“曾经听讲了五遍。”玄奘便请他具体讲讲,婆罗门说:“我现在是奴仆,哪里有奴仆教主人的道理?”玄奘说:“这个宗派,我以前没有深入接触过它的理论,你只管讲就是了。”婆罗门说:“那就等到晚上,不要让人知道,以免坏了您的名声。”玄奘听婆罗门讲了一遍,对其大旨已经领会于心,便寻找其破绽,用大乘理论进行批驳,并写出了《破恶见论》一千六百颂。玄奘将其呈送戒贤法师与各位大德,获得了一致的好评。

    玄奘令婆罗门为奴,也仅是为了维护大乘的尊严,对于外道的一时惩处,目的也无非是杀鸡给猴看。现在,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他也决不肯再为难这婆罗门。这天,他对婆罗门说:“阁下因论辩失败,屈身为奴,作为惩罚,也足够了。现在,阁下可以离开这里了。你不再是我的奴仆,你自由了。”中国僧人的大度,令婆罗门大感意外,他也庆幸自己遇到的是中国僧人。婆罗门高兴地离开那烂陀寺,来到了东印度迦摩缕波国,见到鸠摩罗王,仍不忘记要将自己遇到的中国僧人夸奖一番。鸠摩罗王从此也便一心想见到这位中国僧人。

    玄奘等四人的乌荼国之行,也因为戒日王的再次来信要求缓期而没有成行。

    玄奘法师的乡关之思越来越浓。就在这时,恰好有位尼乾子叫伐阇罗的人过来,听说此人精通相术占卜,玄奘便将自己心中之事说与伐阇罗,请他指教。来时途中的艰难困苦、九死一生,令玄奘仍然心有余悸;而此时满载经文、佛像,如何安全返回,成了玄奘最大的心病。伐阇罗已经听说了鸠摩罗王要派人前来迎接玄奘,于是摆出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对玄奘说:“这倒不必担心。自会有戒日王与鸠摩罗王派人护送,安全返回不成问题。”玄奘不解地问:“我与二王素昧平生,怎么会有此等隆恩泽及?”伐阇罗说:“鸠摩罗王已经派出使者,前来迎接大德,应该就在这两日到达。见到鸠摩罗王,自然也就会见到戒日王子。”

    归国的主意已经拿定,玄奘便开始收拾行囊,庄严经像。那烂陀寺的僧人们不理解玄奘为什么要离开这佛的国度,更舍不得让如此佛门才俊就此离去,他们纷纷前来劝留,说:“印度是佛陀出生的地方。虽然圣人已经逝去,但遗踪具在,巡游礼赞,够一辈子享受了,为什么到了这里,还要离开呢?何况,您所回的中国,轻人贱法,没有佛祖降生;那里的人心志偏狭,俗念太重,我佛圣贤,因而无人去过;况且那里气候严寒,土地瘠薄,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佛陀的故乡、佛教的圣地,对于一个佛教徒,自然有着强大的诱惑力,然而,宁恋家乡一捻土,不恋他乡万两金,对祖国的热爱,使得玄奘回国的信念,正如他当时的西天取经一样,显得坚如磐石,不可动摇。他的回答有礼有节:“佛祖创立教法,以弘扬流通为贵,哪里能只贪图自己受到沾溉,而不顾及广大众生呢?再说,中土大唐,衣冠济济,堪称礼仪之邦,有可以遵循的法度;那里君圣臣贤,父慈子孝,崇尚仁义,敬老爱贤,才人辈出,自从佛法东传,都敬重的是大乘;玄奘万里跋涉,能够来到这儿,聆听妙解,观礼圣迹,也正赖我佛的护佑。怎能说因为佛祖不曾去过,就轻忽了那里呢?”僧人们见不能说动玄奘,便搬出经文说道:“经上说:诸天随其福德,共食有异。今我等和法师同住于赡部,佛陀出生在这里,却不生在彼处,如此,彼处自然为边恶之地了。那里既无福,所以我们也劝仁者还是不回去的好。”精熟于中国传统文化要义的玄奘,自然懂得什么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也立刻援引经文,说道:“无垢称说:太阳为什么要运行在赡部洲?回答是:为了消除黑暗。现今我所以要回去,也正是要以我佛的学说,来为苦难中的人们带去光明而已。”

    僧人们没有办法可以留住玄奘,便结伴去见戒贤法师,希望大法藏能够有锦囊妙计。戒贤却并不赞同僧人们的想法,他问玄奘:“仁者自己的意思呢?”玄奘回答:“印度是佛陀的本生地,玄奘怎么会不喜欢呢?然而玄奘的来意,是为了求法,广利众生。从到了这儿以后,承蒙老师教授《瑜伽师地论》,解决了诸多疑问,又参礼圣迹,广泛学习了各部的教义,深心庆幸,觉得不虚此行。希望能将自己所学带回祖国,翻译流通,让有缘分的人都可以分享,以此报答我师的教诲,所以不敢更多地驻留。”听了玄奘的一番话,戒贤十分高兴,说:“这正是菩萨之心,我也希望你能够这样。你就整备行装吧,诸位也不必再苦苦挽留。”

    也就在这个时候,东印度鸠摩罗王派出的使者采到了那烂陀寺,送上鸠摩罗王给戒贤法师的信函。信中说:“弟子想见一见从中国来的僧人,希望法师让他随使者前来,慰我渴慕之情。”戒贤接信,也着实有些犯愁,便和僧众商量:“前些时日,戒日王曾向我们要人,去与小乘论辩,我们已经应允。玄奘是我们的论主,一旦戒日王再要我们前去,该如何是好?”于是向使者说:“中国僧人正要回国,已经没有时间再和你们过去。”鸠摩罗王又派来了使者,传话说:“法师纵然要归国,也不急在数日内。先到了我这儿,再走也来得及。务必请屈驾光顾,不要令我失望。”

    戒贤迟迟没有让玄奘过去,鸠摩罗王勃然大怒,再次派来了使者,送信给戒贤法师,算是最后的通牒了,说:“弟子为凡夫俗人,向来沉湎在尘世的快乐里,对佛法没有多深的感情。现在听说了外国僧人的名字,心中欢喜,似乎萌生了学法的根芽。法师如果不让中国僧人过来,这岂不是要令我等众生永在黑夜之中!这又岂是大德光大佛法,汲引凡俗的道理!因了不胜渴慕,就再派人去请;如果不来,弟子原本就是恶人,近的例子,设赏迦王还能够坏佛法毁菩提树,法师以为弟子没有这个能耐吗?弟子自会整顿象军,将那烂陀寺踏得碎如粉尘。”

    戒贤接到这封信,真的有些紧张了。他征求玄奘的意见,说:“鸠摩罗王一向缺乏善心,在他的境内,佛法也不怎么流行。他似乎听说了你,就喜欢上了佛法。或许真的你与他宿世有缘,这样看,你还是去一下为好。出家人原本就以利物为根本,眼下也正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正如砍树,先断其本根,枝叶自然枯萎。若能使鸠摩罗王发善心向佛,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百姓自然从化。如果断然拒绝了他,我那烂陀寺也少不了要有一场劫难了。”

    于私,师命不可违,师恩不能不报;于公,诚如老师所言,弘扬佛法,乃释家弟子责无旁贷的份内之事,于是,玄奘慨然应允,遂同了使者,一道前往迦摩缕波国,前去拜会鸠摩罗王。到了迦摩缕波国,鸠摩罗王的接待十分隆重,他率领群臣迎拜赞颂,将玄奘请进宫中,日日音乐香花供奉,乐此不疲,如此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再说戒日王,在征讨恭御陀国凯旋以后,听说自己要请的中国僧人已经到了鸠摩罗王那里,让鸠摩罗王占了先筹,很有些不悦,当即便派使者找鸠摩罗王要人,说:“这是我要请的客人,怎么会到了你那里?快快将人给我送来。”鸠摩罗王也不大高兴,想着自己刚刚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怎么一下子反倒成了你戒日王要请的客人,这未免太过霸道,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也不客气地对来使说:“要我的脑袋可以奉送,要中国僧人却是休想。”使者如实向戒日王作了汇报,称霸五印的戒日王勃然大怒,说:“鸠摩罗王竟敢如此无礼。为了一个僧人,便讲出如此卤莽不近情理的话来!”于是他再次派出使者,送话给鸠摩罗王:“你既然说脑袋可以奉送,那就交给使者,让他们带回好了。”鸠摩罗王十分清楚,以自己的国力,远非戒日王的对手,也后悔一时使气失言,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莽撞,并答应,马上就将玄奘送到戒日王那里。

    鸠摩罗王派人作先遣,先在恒河北岸营造了行宫,然后,率领着庞大的象军,组成浩浩荡荡的船队,亲自护送玄奘,沿着恒河,向羯朱嗢祗国进发。来到行宫,安排好了玄奘,鸠摩罗王便率领众臣,到恒河南岸参见戒日王。戒日王见鸠摩罗王将人送来,态度也十分谦卑,知道他纯是因为爱慕中国僧人的缘故,也就不提旧事,只是问道;“中国僧人现在何处?”鸠摩罗王回答:“在我为他修造的临时行宫中安歇。”戒日王说:“为什么不一道前来?”鸠摩罗王回答:“大王素来钦贤爱道,怎能让远来的客人自己过来!”戒日王说:“所言极是。且请先回,我明日当亲自过去,拜会客人。”

    鸠摩罗王返回行宫,见到玄奘,说:“戒日王虽说是明日过来,依我对他的了解,只怕过不了今晚,他就会前来,我们还是等他一下为好。他来的时候,法师也不必动身,要让他行了参见的礼节才是。”玄奘应道:“玄奘代表的是佛法,理当如此。”

    已经是夜间一更的时分,有人过来向鸠摩罗王报告:“恒河上有数千的火炬,光明如同白昼,还有步鼓的击打声,正向我们开来。”所谓的步鼓,为戒日王专用,在他出行的时候,常常带着数百人的鼓队,行一步一击,号称节步鼓。鸠摩罗王说:“这是戒日王来了。”于是命手下擎起了烛火,亲自与众臣出门远迎。

    戒日王走进行宫,到了玄奘下榻的地方,顶礼散花,参拜瞻仰,唱无量颂赞已毕,说起了曾经邀请玄奘等人的事情。闲谈中,戒日王又问:“大德从中国来,弟子听说,那里有极著名的《秦王破阵乐》歌舞曲,这秦王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大的功德,竟会让人如此顶礼称颂?”玄奘回道:“玄奘所在国家,每常见人具有圣贤的道德,能够为百姓除凶剪暴、泽披苍生,便歌唱赞扬。上至宗庙之歌,下讫乡村之谣,十分流行。这秦王,便是我大唐当今天子未登基之前,所封的王号。当时神州板荡,苍生无主,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秦王以帝子的身份,顺应天命,奋威振旅,扑剪鲸鲵,肃清妖氛,四海一统,天下安定,百姓念其恩德,故有此歌颂扬。”戒日王说:“如此之人,诚乃上苍派遣,来为民做主的!”然后对玄奘说:“弟子先回,明日来人专门迎接法师,多有辛苦。”于是告辞离去。

    次日朝暾初升,戒日王的使者已经来到了行宫。玄奘在鸠摩罗王的陪同下,前往戒日王宫城。戒日王带着他的门师,约有二十余位,在宫外迎接。引玄奘进入宫廷,入坐之后,献美味佳肴,奏乐散花供养。戒日王问道:“听说法师作有《制恶见论》,能有幸拜读吗?”玄奘回答:“就带在身边,理当请大王指教。”说着便从箱中取出,呈给了戒日王。

    戒日王粗读一过,高兴地向他的门师们说:“弟子听说这样一句俗语:太阳出来,烛火便失去了光明;天雷震响,锤凿也就没有了声音。老师等人信奉的宗派,已给他破得七零八落了。还能否再说说你们的道理?”众僧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言声。戒日王又说:“老师们中间,上座提婆犀那,号称理论领袖,学该众哲,正是他首倡异见,常常毁谤大乘。可他听说有异国大德要来,便去了吠舍釐观礼圣迹,这分明是托词逃避。由此也可见众位的道浅理屈。”

    与戒日王共同主政的王妹,聪明伶俐,精熟于正量部义。这时王妹就坐在戒日王的身后,听了玄奘讲解大乘的深奥玄妙,益发感到小乘狭隘肤浅,心中欢喜,更是将玄奘称赞不已。

    戒日王接着说:“法师讲得十分精彩,弟子与这里的论师,自然会顶礼信服。但其它国家的一些小乘外道,怕一时尚愚迷不化,本王准备为法师举办一次大会,命五印度的沙门、婆罗门、外道齐集,听法师阐扬大乘的精妙,既可以显扬大德的高超见解,也能够打击他们对大乘佛法的轻慢之心,彻底杜绝他们毁谤大乘的想法。大德高见如何?”

    戒日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下臣也立即响应,群起行动,诏令各国及其经论僧众,于某月某日,会集女曲城,观中国僧人讲论大乘佛学。

    玄奘与戒日王一起,于冬初起程,逆河而上,在腊月时分,方才抵达女曲城会场。此时,五印度中,有十八个国家的国王赶到,熟知大小乘经论的僧人到会者三千余人,婆罗门及尼乾外道也到了二千余人,那烂陀寺来了千余僧众。一时之会,聚集了五印各国的多位政要以及大小乘、外道等理论界的精英才俊,真可谓群英聚会,热闹非凡。

    唐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春初,女曲城大会正式开幕。玄奘是当然的论主。他的立论是唯识比量,所谓:“真故极成色,不离于眼识宗;自许初三摄,眼所能摄故因;犹如眼识论”(《因明入正理论疏》)。先由玄奘说讲,再由那烂陀寺僧人明贤法师将其立论读示大众,然后按照印度佛教的辩论规矩,将立论另行抄写一份,张贴在会场的正门外,声明:其间有一字破绽,被人抓住,则请斩首谢众。登台挑战擂主的自然不乏人在,那烂陀寺的僧众里便有位慧天法师,针对玄奘论中所树立的大乘之义,同玄奘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论辩,往复有多个回合,他们为了各自的“真理”,抛开昔日的同学情谊,互不相让,最终,论辨以慧天的告负结束。

    五天过去了,一个个上台、下去,玄奘尽情施展着他的辩才,展示着他的渊博,更没有一个人可以降他驳倒。小乘、外道的信徒们无计可施,便动了歪脑子,企图用鬼蜮伎俩谋害玄奘。戒日王的手下很快得到情报,便报告给了戒日王。戒日王宣令:“邪党扰乱本真,由来已久。其埋隐正教,惑乱众生。如果不是大智慧之人,又如何能够辨别其真伪。中国僧人,气度宏大,学识精湛,为降伏群邪,来游我国,显扬正法,汲引愚迷,妖妄之徒不知羞愧,怙恶不悛,图谋加害,是可容孰不可容!如有人胆敢伤了法师,斩首;毁骂法师者,割了他的舌头。正常的辩论与观点探讨,不在此列。”告示贴出来,威慑了不法之徒,已经十八天过去,仍没有人可以撼动玄奘的观点。

    玄奘以他的魅力,感染了到会的众人。戒日王充分领略了玄奘的渊博学识与无碍辩才,也产生了由衷的崇敬之情。在大会结束的当天晚上,戒日王发起,施赠玄奘金钱一万、银钱三万、上等棉布衣一百领;十八国国王群起回应,也各自施赠珍宝,玄奘都一概谢绝。印度的风俗,凡辩经中取胜者,当骑象游街,夸示大众。戒日王命令侍臣精心挑选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象,上插彩旗,要玄奘坐了象轿,在贵臣陪护下,游街示众,宣告得胜,但玄奘不肯。戒日王说:“祖宗之法不可坏,这是古来的规矩,不可违背。”无奈玄奘坚决推辞,于是只能权变,用于玄奘的袈裟,游街遍唱:“中国法师立大乘义,破各种异见,十八日无人能胜,大家都应该知道了。”众人为这圆满的大会高兴,给玄奘起了不少的美名,大乘僧众称他“摩诃耶那提婆”——大乘天;小乘僧众称他木叉提婆——解脱天。人们烧香散花,礼敬之后离去。中国僧人玄奘名声大噪,成了佛国五印人尽皆知的人物。

    十八日的女曲城大会顺利结束。玄奘因为此前已经与那烂陀寺的僧众作过了辞别,在结束辩论的次日,即正月十九日,便向戒日王正式辞行。戒日王说:“弟子每五年,便要在钵罗耶伽国两河间,举办一次七十五日的无遮大施,请了五印度的沙门、婆罗门与贫穷孤独者参加,广为施舍。已经办了五次,现在要举办第六次了,法师何不与我们一道,且去随喜!”这是善事,玄奘自然不好拒绝,便说:“既然国王能够不吝身外的珍宝钱财,玄奘又岂能吝啬这几十天的时间?就同大王一道前去,共襄盛举。”

    正月二十一日,玄奘与戒日王一道,向钵罗耶伽国(今印度北方邦阿拉哈巴德)大施场进发。大施场位于恒河与阎牟那河交汇处,西有大*(左土右单),方圆十四五里,平坦得如同一面镜子,古来印度各国国王都在这里行施,所以名叫施场。印度人传说,在这里施舍一钱,可胜过别的地方施舍百钱,所以这里也一直格外被人们看重。

    戒日王施舍五印度沙门、尼乾外道及贫穷孤独者的公告颁示在前,在玄奘他们到达施场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多万道俗人等集聚在了那里。大施总共进行了八轮,除去象、马、兵器这些用来保家卫国的工具,戒日王将五年来国家府库积蓄,并施一空,就连身上的衣服、璎珞、耳饰、臂钏、宝髻、颈珠、发髻中的明珠,也一无剩余。施舍了所有的财富之后,戒日王向他的妹妹讨了身粗旧的衣服穿上。

    戒日王施舍的璎珞、髻珠、御服等,在施舍大会后,自会由各国的国王出诸宝钱物,为他赎回。几日之后,戒日王就又恢复了他那满身的珠光宝气,依然又是光彩照人。这都是题外的话。

    施舍大会也已经结束,玄奘又向戒日王辞行。戒日王仍然依依难舍,说道:“弟子还想着要与法师一道,弘扬佛法,光大佛门,怎么就如此急着要回?”盛情难却,玄奘只得又停留了十多日。戒日王不舍,鸠摩罗王更是殷勤,他也对玄奘说:“法师如果能到弟子的国家,愿为法师造一百所寺院供养。”

    诸王的诚恳,令玄奘十分感动。然而,“锦城虽云好,不如早还乡”,胸怀天下苍生的玄奘,终究不会为个人的得失荣辱而改变归去的想法,他苦苦向戒日王解释:“中国距这里十分遥远,知道佛法也很晚,况且只是粗知梗概,系统具体的理论还很缺乏,也正为此,玄奘才不辞万里迢迢,前来求法。《经》上说‘障人法者,当代代无眼’,如若坚留玄奘,这是让那里无量数的人失去了知道佛法的利益,无眼的报应,岂不可怕吗?”

    戒日王明白了玄奘法师去意已决,知道不可挽留,便说:“弟子爱慕敬重法师的德行修为,只是希望常常供奉瞻仰,现在既然知道会损害众人的利益,内心感到惶恐,也就不再强留法师。不知法师要从哪条路回去,如果从南海走海路,当派专人相送。”

    玄奘回道:“玄奘来时,到了国家的西界,遇到了位高昌国王,明睿乐法,曾给予了玄奘很多的帮助,分别时提了希望,要玄奘返程路过。此情难违,也只能舍近就远,返原路回去。”

    戒日王考虑到玄奘路上所需,施赠金钱等物,鸠摩罗王也施赠了许多的珍宝,玄奘只接受了鸠摩罗王的一件曷剌釐帔,这可以在路上遮挡雨雪,其它的赠品,他都一概谢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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