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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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太宗贞观元年(627),28岁的玄奘法师拒绝了萧瑀出任弘福寺住持的举荐,决意西行求法。长孙无忌想拿此事攻击萧瑀,却被房玄龄一语化解。玄奘法师婉拒了薛积麦的好意,他不顾朝廷的『禁边令』,潜于流民当中离开长安,开始了长达19年的求学之旅。

    大唐贞观元年(627),夏末。

    太极宫内,烛火通明。

    太极宫,坐落在大唐帝国都城长安的正北。从隋代开始,这里就是帝国的政治和权力的中心。而大唐帝国的第二位皇帝,唐太宗唐太宗,正是从太极宫北门——玄武门,开启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贞观时代。

    此时,坐在皇帝左右的,是帝国的三位重臣:萧瑀、房玄龄、长孙无忌。左卫将军侯君集,则坐在最下首。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机要的会议,征战沙场多年、视生死如草芥的他,竟然有些紧张。他知道,皇帝让他留下来,必定有重要的事情。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唐太宗望向萧瑀,“玄奘法师是这么说的?”

    萧瑀点点头,脸色有些尴尬。玄奘法师,是他亲自推荐给皇帝的。他本以为,这位年轻的高僧,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出任皇帝为超度母亲和兄弟们而建的弘福寺的住持,可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玄奘法师拒绝了。而拒绝的理由,便是唐太宗方才默念的那句话。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个玄奘法师,也太不识抬举了!”说话的是唐太宗的大舅子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是唐太宗的心腹,也是当年天策府众谋臣中的强硬派。他的政治理念,便是非友即敌,没有半点余地。正是在他的积极谋划下,唐太宗才狠下决心发动玄武门之变,亲手杀了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用鲜血和杀戮扫平了通往权力之路的障碍。

    萧瑀知道,如果让长孙无忌来处理这件事情,玄奘法师一辈子就完了;而玄奘法师,恰恰是因为自己的推荐而被卷进来的。玄奘法师拒绝时的安详、果决,令萧瑀记忆犹新。这个比皇帝小了一岁的年轻僧人,有着与皇帝一样让人过目难忘的气度。这等气度,最能打动像萧瑀这般出身高门世家的贵族重臣。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无辜的玄奘法师因此而获罪。他连忙打断了长孙无忌的话,道:“法师虽然年轻,可他的修为和才识,远非常人可及。”

    话一出口,萧瑀便暗暗叫糟:玄奘法师年轻,皇帝同样也很年轻:才识修为过人的玄奘法师拒绝了皇帝的好意,那岂不是说皇帝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僧人?这话要是被有心人抓住,获罪的就不只是玄奘法师一人了。想到这里,一贯潇洒沉静的萧瑀,额头竟冒出了几丝细汗。萧瑀甚至瞥见长孙无忌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个褊狭的暴发户,又要没事找事了!

    “臣以为,玄奘法师是害怕辜负了陛下的圣恩。”房玄龄缓缓道。

    “害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就连唐太宗也愣了一下。他很清楚,萧瑀举荐玄奘法师,是出于一片公心;大舅子长孙无忌是个狠辣性子,对自己那是没得说,可打击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身为皇帝,身边既要有像萧瑀这样出身名门、德才兼备的良臣,也要有像长孙无忌这样机谋权变,敢于主动去做恶人的能臣。良臣公忠体国,可权变不足;能臣好用,却失之褊狭。而房玄龄,则是兼有二者的长处,能谋划任事,又不迂腐固执。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最受唐太宗倚重的大臣,却说出了“害怕”二字。

    玄奘法师,他在害怕什么?唐太宗猛一个激灵,难道,他是在害怕自己?玄武门的杀戮,天下皆知,而今,这场改变了帝国历史走向的政变刚刚过去一年。在这一年当中,唐太宗片刻不敢懈怠,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只有他,才能让大唐强大起来,开创一个远胜于隋文帝的开皇年间的盛世局面。

    可是,权力之路的血腥,可以淡去,却依旧弥漫在人们心间。对于普通人来说,伴君如伴虎,那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玄武门的内疚和负罪感,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这位年轻的皇帝。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唐太宗以追忆母亲的名义修建了弘福寺;可事实上,他是想借此来减轻自己的罪过,让天下臣民知道皇帝的悔意……

    想到这里,唐太宗暗暗叹了口气。不管玄奘法师是不是真的因为害怕才用“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来搪塞,他都不会去追究玄奘法师和萧瑀;毕竟,玄武门之变才刚刚过去一年,想要改变世人对自己杀伐残忍的印象,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事实来说话。

    “他是在怕朕吗?”唐太宗笑了笑,道,“人各有志,既然玄奘法师志在研习佛法,那朕总不能把他抓来当住持吧?弘福寺的住持,各位爱卿另行向朕推举人选吧。”

    话到此处,玄奘法师一事就已盖棺定论。长孙无忌冷冷地扫了房玄龄一眼,皇帝的胸襟,他是知道的,玄奘法师不是李建成,杀玄奘法师,有百害而无一利。萧瑀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了房玄龄一眼,只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和玄奘法师两人脱困。

    “侯将军!”唐太宗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望向侯君集,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末将在!”侯军集豁然起身。

    “河西那边,近况如何?”唐太宗话锋一转,河西,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地方。

    与此同时,长安城大觉寺的禅房中,亦是烛火摇曳。

    “法师真的打算西行取经?”禅房中,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望着端坐在对面的玄奘法师,神色有些凝重。此人名叫薛积麦,世居秦州(今陕西天水),是陇右河西一带颇有名气的大商,在长安城中也有商铺。薛家世代经商,薛积麦的祖父曾在隋文帝开皇年间五次往返长安与西域之间,肥沃富饶的河西走廊、连绵千里的祁连山地、荒凉诡异的戈壁大漠、神秘诡谲的西域风情,都是薛积麦童年时最爱听的故事。薛积麦的三叔公,曾是大隋河西边军中的一名校尉,曾跟随大将军杨爽(隋文帝杨坚的弟弟,英年早逝)一起横扫塞上,打得突厥人闻风丧胆。到了父亲这一代,大隋江河日下,西突厥重新控制了西域,阻断了丝绸之路。薛家追随秦州军阀薛举割据陇右,曾杀得当今天子唐太宗丢盔弃甲。大唐平定陇右之后,薛家便远离政治,老老实实地做起了买卖。

    薛积麦是家中的长房长子,他在长安已经待了四年,一边经营商铺,一边以居士的身份结交官员、名流,留意朝中动向。而玄奘法师,正是薛积麦结识的名士、官员中最让他敬佩的一个。尽管,玄奘法师比他年轻了好几岁。薛积麦和玄奘法师几乎是同时来到长安的,数年间,薛积麦费尽心思,才让薛家商号在长安城站稳脚跟;而玄奘法师,已是名满京城的年轻大德了。薛积麦觉得,玄奘法师,就是那种天纵英才,不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隐藏其光芒;在茫茫俗世中,沉静睿智的玄奘法师,就好比那祁连山下的一泓冰泉,他博学、睿智,气度雍容,只消交谈几句,就能让人心中的烦恼和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担心我走不了?”玄奘法师静静地坐在那里,神色安详。薛积麦是他在长安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商人,貌似粗豪,实则文武兼备,见识不凡,更为难得的是,在他身上,你丝毫看不到寻常商人的粗鄙俗气,反而有着修行之士特有的谦逊和诚恳。

    一个敬佩,一个欣赏,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变得简单直接。

    薛积麦道:“眼下西域各国都受西突厥的控制,大唐经营河西也不过数年,边关形势一直很紧张。听河西回来的人说,朝廷有对西域动兵的意思,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敦煌一线,都已戒严,想要出关,怕不是那么容易。”

    “但求真法,虽险何惧。”玄奘法师淡淡道。他的目光,一直平视前方,仿佛穿越了千里河西走廊,穿越了万里西域之疆,看到了那片佛之故土天竺国。

    十几年来,玄奘法师游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山宝刹,寻经问道,以此解除内心对佛经的疑虑:8岁随父亲学习诸子经典;11岁随哥哥长捷法师来到洛阳净土寺成为少年行者,在哥哥的指导下学习《维摩诘经》、《法华经》;隋炀帝大业八年,正式被朝廷破格录取为官渡僧侣,在净土寺出家,法名玄奘,时年13岁;后随慧景法师学习《涅槃经》,随慧严法师学习《摄大乘论》;19岁,兄弟俩为躲避隋末战乱离开中原,途经长安,前往巴蜀参学经论;20岁,在成都师从宝暹、道基、道振等高僧,学习《摄大乘论》、《毗昙》、《迦延》等经典;21岁,在成都空慧寺受具足戒,成为拥有度牒(相当于僧人身份证)由朝廷认可在档的正式僧人。

    三年后,陈门双骥长捷法师和玄奘法师,名满蜀地。然而,24岁的玄奘法师没有安于现状,为了追求更多学问,他不顾哥哥的劝阻,毅然离开成都(隋、唐两朝规定僧人在没有政府允许的情况下,是不准私自离开修习地的),坐商船顺江而下,出三峡,来到荆州,在荆州天皇寺为汉王李环等官员人士讲《摄大乘论》和《毗昙》各三遍。

    此后,玄奘法师南下扬州赵州,北上河北,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师从各地高僧,不断丰富和提升自己的佛学修为。两年后,27岁的玄奘法师终于回到了长安,继续自己的学业。很快,玄奘法师就被法常、僧辩两位高僧誉为“佛门千里驹”,声名鹊起,继而得到了萧瑀的推荐。

    玄奘法师并非像房玄龄所说的,是因为害怕才不敢赴任;相反,他从来都是一个很有魄力和担当的人。玄奘法师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僧人不同,他没有选择在固定的地点跟随固定的法师研习某一部经书,而是秉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精神,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到蜀地,从蜀地到江南,从江南到中原,最后回到长安……他遍访名师,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佛学典籍。在游历和学习的过程中,玄奘法师发现,同样一部佛经,在不同地区和不同流派中经常会有完全不同的解释,且每一流派的法师都弘扬自己的学说来驳斥别家的观点。这一局面自魏晋南北朝起,到隋唐时已有愈演愈烈之势。究竟哪家的解释才最接近佛经原本的教义呢?

    玄奘法师被深深困扰着,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答案。

    玄奘法师发现,当时流传在中原的佛经,大多是经由西域传入中原的,而佛教的诞生地是天竺。在天竺,佛经都是用梵文书写的。从天竺到中原,佛经就需要一个从梵文到汉文的翻译过程。这一翻译的过程,大多是在西域完成的。由于翻译者对佛经的理解不同,同样的梵文经书就会有不同的译本;而译本流传到中原后,还需经过一次加工整理,才能变成能够为中原百姓所理解的版本。这样一来,天竺的原版梵文佛经,到了中原,就成了经过西域和汉文化两次处理的重译版,不论是内容和释义,都跟原版经书有很大的出入。而各地寺院的高僧大都是在某一部经书上造诣非凡,却没有人将各个流派的佛学思想汇总成完整的体系。

    随着学识和阅历的加深,玄奘法师越来越深切意识到,想要改变佛教在中原杂乱无章、义理不通的局面,就必须到佛教发祥地天竺去求取梵文经书。梵文不仅是古代天竺的官方语言,也是佛经的通用语言。因此,玄奘法师在游学期间就坚持学习梵文。来到长安后,玄奘法师听说有一位名叫波颇密多罗的天竺高僧在长安讲经,便立刻赶去听讲。这次听讲,一下子打开了玄奘法师的眼界,让他感受到了天竺佛学的无边魅力。

    波颇密多罗告诉玄奘法师,在天竺有一所那烂陀寺,仅长住来自各个国家的学生就有三万多人,不但学习大小乘十八部等佛学典籍,还要研习俗典《吠陀》、因明(古天竺的逻辑学)、声明(哲学)、医学、术数等各门学利。寺主由天竺盟主戒日王任命,现任寺主戒贤大师智慧超群、学识渊博,且通达三藏12部佛教典籍,一定能够帮助玄奘法师解决这些疑虑问题,而他本人正是戒贤大师的学生。

    那烂陀寺不但是天竺佛学的圣地,也吸引着天竺众多智者前来。在那烂陀寺,即便普通的佛门弟子,甚至是外道,都有机会一抒己见,开坛讲经,而不会因为身份地位和教义之别而受到打压。在那里,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便是真才实学。

    而中原的佛学在魏晋南北朝后虽然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大多数寺院不是皇室敕建的,就是官府和有钱人出资修建的。皇室贵族和官员们利用寺院愚弄百姓,赖佛逃生的僧人们则依靠官府占田圈地,不但不用缴纳赋税,还霸占了大量青壮劳动力,给国家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他们打着弘扬佛法的幌子,搜刮钱财,把佛门清净之地搞得乌烟瘴气,这就是北魏武宗下令灭佛的前兆。

    玄奘法师游历天下,对此等龌龊的现象痛心疾首,他曾为此上书朝廷,却是石沉大海,根本没人理睬他。回到长安后,玄奘法师才想明白,当你还是一个小人物的时候,你的声音,你的力量,是无法撼动那些大树的;唯有让自己先强大起来,在达到一定高度后,才能推动和改变一些事情。

    从波颇密多罗法师那里回来后,玄奘法师终于确定了西行最明确的目标——前往那烂陀寺,向戒贤大师学习《瑜伽师地论》。该论主要讲述了一个普通民众如何修习佛法,直至修成正果的整个过程,继而由信入定、因定发慧,以此来破除人性的贪婪、恐惧、彷徨、嗔恨、邪见、自私等内在的疾病。但此书在大唐尚无较好的译本。随后,玄奘法师便拒绝了萧瑀的举荐出任弘福寺的住持,开始为西行求学做各项准备工作。

    作为玄奘法师的朋友和虔诚的居士,薛积麦主动请缨,替玄奘法师张罗起了西行的一切准备。他告诉玄奘法师,朝廷正在河西加紧备战,为了避免人口流失和间谍往来,没有官府的允许,境内的大唐百姓一律不得私自出关。即便能够顺利通过河西,出关后的千里戈壁和恶劣天气,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薛家的商队原本有往返河西的经验,可现在朝廷盘查很严,很多货物都是只许进,不许出,根本无法护送玄奘法师前往。

    对于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的宏愿,薛积麦打心眼里支持,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这是功在万世的善举;可十年前在丝绸之路上遭遇的九死一生,让他不得不把可能遇到的困难源源本本地告诉玄奘法师。他不想看着一位年轻的高僧为了理想而断送性命,但他更清楚,一旦下定决心,玄奘法师就会百折不挠地去把这件事情做完,不论摆在前面的困难有多大。

    “法师……”薛积麦欲言又止,不知从何劝起。

    “薛兄,”玄奘法师突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然我意已决,西行断不可逆。你能帮我的,就是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对于西域,我可是一无所知啊!”

    薛积麦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玄奘法师。此时此刻,两人仿佛不再是一僧一俗,而是变成了俗家好友:一声“薛兄”,不但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还让老于世故的薛积麦激动起来。

    “法师……”薛积麦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玄奘法师微微一笑,笑容宛如春风,沐人心田:“你来之前,我已与另外几位师父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允许我等出关西行。”

    薛积麦吃了一惊,眼下朝廷封锁边关,法师如果执意要走,薛家只能想办法动用关系暗中将他护送出关;可此书一上,势必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到时候再想走就不容易了。薛积麦叹了口气,法师其志可嘉,但论处事,还是欠妥当了。

    不料,玄奘法师话锋一转,又道:“朝廷必定不会准许。”

    “那法师为何还要……”薛积麦忍着没把“打草惊蛇”四个字说出来,怕刺激玄奘法师。

    “为何还要打草惊蛇?”玄奘法师顿了顿,缓缓道,“欲行大事者,必由正途;欲参大法者,必正其心。”

    “欲行大事者,必由正途;欲参大法者,必正其心。”薛积麦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玄奘法师所指。玄奘法师此举,看似迂腐,实则高明之至。如若不向朝廷申请出关而私自行动,那就是其心不正,打一开始就走了歪路;连出发点都是歪的,又如何能求得大法?而今先行申请,于公,等于在朝廷备案,即便被抓遣返,也是一条退路,我们申请过了,可以减免罪责;于私,等于先用正当的渠道去做正当的事情,朝廷不许,再找别的出路,那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好高明的脑袋!”薛积麦暗暗赞叹,看来,之前是小看法师了。

    “朝廷的批复,怕还要等上一段时间。”玄奘法师突然起身,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道:“西行诸事,你是师父,我是后学。山川、道路、关隘、天气,骡马喂饲、辨明方位,与民交谈之法,荒野求生之术……还望薛兄不吝赐教。”

    薛积麦连忙起身还礼,道:“法师折煞我了,快快不必多礼。薛积麦别无所长,唯有这荒野行走,求生辨位,还算拿得出手。法师但有所需,某知无不言。”

    太极宫中,君臣的谈话仍在继续。

    “凉州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军务,历来是唐太宗最为关注的。

    “禁边令已下达到边关各州县,没有朝廷颁发的过所,任何人等不得出关,违令者缉拿审讯,偷渡边关者当场格杀!”侯君集的回答铿锵有力,他是唐太宗的爱将,主管兵部事务。

    唐太宗点点头,非常时刻要有非常手段。想当初,玄武门之变刚刚过去20天,东突厥颉利可汗就带着几十万人马渡过黄河杀奔长安。颉利认为唐太宗刚刚政变夺位,唐朝肯定会有一番内乱,就打算浑水摸鱼,捞一票好处。不过他也知道唐太宗是个硬角色,于是先派使者前往长安,扬言突厥百万骑兵已经南下,要与大唐皇帝会猎渭水之滨。

    面对嚣张的突厥人,唐太宗再现强人本色,扣留使者,然后亲点大军,带着秦琼、尉迟敬德等六员大将来到渭水桥头,指名道姓要见颉利。颉利见使者被扣,很是吃惊,当他看到顶盔贯甲、跃马持槊、威风凛凛的大唐皇帝和南岸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的唐军后,不禁害怕起来,竟带着一班将领在北岸下马,以君臣之礼拜见唐太宗。唐太宗也很给对方面子,双方很快在桥上签订盟约。颉利没占到便宜,就此退兵。

    虽是虚惊一场,可唐太宗还是认定,大唐最大的威胁,就是北方的突厥人。他没有着急和突厥人开战,而是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厉兵秣马,慢慢积聚国力;同时采取外交分化和封锁边关的手段来瓦解和削弱突厥。而禁边令,就是针对突厥等境外势力的渗透而下达的。

    “凉州都督李大亮,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恐非打通西域之选。”长孙无忌立刻把握到了唐太宗的心思,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侯君集用极快的速度瞥了长孙无忌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感激。他和长孙无忌,是当年天策府众文武中最为激进的两个,堪称唐太宗的文武双璧。长孙无忌在这个时候提出李大亮不合适,那就等于把打通西域的机会给了自己,李大亮擅长的是后勤、军务、民政,是个优秀的大管家;而他侯君集则一直指挥着唐太宗麾下最精锐的玄甲精骑,奔袭远征,正是他最拿手的!眼下天下大定,打仗的机会不是很多了,而打通西域,建立像霍去病、班超那样的功勋,是每一个武将的梦想!侯君集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高昌国王麹文泰,倒是没有什么不臣之举。”萧瑀道。

    长孙无忌斜了他一眼,很想说,没有不臣之举,就不能收拾他吗?可他忍住了。对于皇帝对河西用兵的决心,他还有些吃不准,所以没有马上和萧瑀争辩。

    “知道朕为什么要把李大亮调去凉州吗?”唐太宗的目光扫过座下四人,透出强大的自信,“君集,你可知道霍去病打通河西,花了刘彻多少钱吗?”

    侯君集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顿时就蒙了。打仗,他擅长;钱,他外行。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李大亮还会继续在凉州都督的位子上待下去;皇帝对西北的态度也很明确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让李大亮这个大管家在那里张罗着,等到局面稳定下来,钱粮足够了,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长孙无忌望了房玄龄一眼。房玄龄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在这次小范围的核心会议之前,他刚刚收到下级官员送来的一份文书。文书里,玄奘法师和十几位僧人一起联名,希望朝廷允许他们西行出关,前往天竺取经。现在,这份文书已经没有必要再拿出来了,玄奘法师拒绝萧瑀的举荐在先,朝廷下达禁边令在后,自己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去出头;就算报上去,也不会被允许。

    玄奘法师,你就再等几年吧!房玄龄如是想。

    等待是漫长的,等待也是一种考验;等待可以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能让人丧失信心。

    此后一段时间里,朝廷封锁边关的消息在长安城中传开,先前与玄奘法师联名上书请求西行的僧人们陆续退出了玄奘法师的求学团队,无法获得出关通行证的情况下,与其干等浪费时间,不如寻找别的游历机会。

    对于伙伴的离去,玄奘法师既不生气,也不挽留,他每天的功课,除了诵经研法,就是为西行做着各项准备。玄奘法师原本就生得高大伟岸,常年游学跋涉,又打下了很好的身体底子,再加上悟性高,在薛积麦的指导下,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野外生存技能。

    生存之余,还需防身。薛积麦的武艺很杂,一部分是家里人在军中学来的射术和刀法,更多则是走南闯北在实战中积累的格斗之术。不过,玄奘法师对杀人的功夫不感兴趣,他的主要方向是强化体能,在薛积麦的一再请求下,才学了一些简单的防身招数。

    充实的生活,让原本枯燥的等待很快就过去了,朝廷果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不允许僧人们在非常时刻出关。

    小吏走了。

    玄奘法师望着被发还的文书,眼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忧愁。上书是正道,算是留了一条退路,但也让朝廷注意到了自己,如果没有特别好的机会,离开长安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离开长安的机会,又要等多久呢?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进来吧!”玄奘法师听得出来,是薛积麦。

    门开,薛积麦闪身入内,又把门关上,道:“法师,有消息!”刚说完,就看到了桌上的文书,道,“果然不出法师所料。”

    “朝廷又有新的政令了?”玄奘法师问道,能让薛积麦动容的,一定不是小事。

    薛积麦点点头,道:“今年关中闹饥荒,各地灾民都涌到长安来了;朝廷在城外设了几个粥铺赈济灾民,可转眼就要入冬,死人是免不了了。”

    “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玄奘法师闭目合十,默默诵经。

    薛积麦继续道:“眼下长安的存粮也不多,还得防着开春突厥人南下,陛下和大臣们商量了几天,决定给长安城解禁,允许城里城外的人去周围没遭灾的地方就食。”

    “解禁”二字一出,玄奘法师眉角一动,依旧闭目合十,继续为受灾的百姓祈福。

    薛积麦压低嗓音,道:“法师,这可是出城的大好机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玄奘法师对西行求法的强大决心:这份决心,非但没有因为漫长的等待和朝廷的拒绝而有丝毫动摇,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强烈。

    玄奘法师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确实,利用灾民出城的机会离开长安,是眼下最好的机会。长安的冬天很美,可更令他向往的,是河西的草场,祁连山洁白的雪峰,还有那横亘千里的巍峨长城。

    玄奘法师放下合十的双手,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薛积麦,沉声道:“明天一早,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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