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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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封路,玄奘法师、慧琳、道整三人被困瓜州。校尉王玄策送来了抓捕玄奘法师的文书,刺史独孤达却另有打算。州吏李昌毁去公文,暗助玄奘法师逃离瓜州。慧琳、道整相继辞别,玄奘法师孤身上路。李大亮后知后觉,独孤达有意成全,李昌仁至义尽,三位『不称职』的地方官,成全了玄奘法师西行求法之旅。

    玄奘法师使的就是缓兵之计。

    面对萧瑀的举荐,他直接拒绝了,因为他知道,萧瑀是个君子,不会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反而会一力周全;而像李大亮这等出身行伍,又身担一方重任的地方官,他不了解,所以没有当面拒绝。根据他对李大亮施政的观察,此人堪称能员,且人望口碑都不错,因此采取了迂回策略,既能确保人身安全,又能争取时间。

    每个人在奋斗的过程中都会碰壁,但碰壁却能让人更加清醒地迈出下一步。玄奘法师觉得,李大亮的“劝退”,只不过是佛祖对自己决心和信念的一次考验,如果返回,西行取经的夙愿就将落空,下一次机会很可能遥遥无期;继续西行,一旦被捉,不但会受到严重惩罚,还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可如果连西行之路的第一站都过不去,又如何能完成万里之行呢?

    人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会面临不同的抉择,去留进退之间,往往被各种现实的因素所左右。有人动摇,有人退却,有人逃避,有人委曲求全……可玄奘法师选择了坚持,选择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坚持,只要想办法,佛祖就一定会保佑自己。

    所以,玄奘法师决定不听李大亮的“劝告”,另找机会伺机离开凉州。为了方便行动,玄奘法师减少了讲经的次数,深居简出,一边做准备,一边寻找能够帮助自己的人。玄奘法师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河西地区的佛教领袖慧威法师。

    玄奘法师望着孝达托薛积麦转交给自己的那封信,沉吟良久。信是孝达写的,收信之人便是慧威法师。他不愿求人,可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就只能滞留凉州。面对矜持和现实的两难,玄奘法师没有犹豫,为了西行求法,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就在玄奘法师决定主动前去拜访慧威法师的时候,慧威法师的弟子慧琳和道整却抢先一步前来拜访。从与慧琳和道整两人的交谈中,玄奘法师了解到,慧威法师年轻时曾在西域求学讲经,亲身感受过天竺佛学的博大精深,也认为中原佛法教义过于散乱,唯有追本溯源,方能化乱为治。中年时,他也曾想前往天竺取经弘法,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深以为憾。隋末群雄并起,唯有河西远离战乱,慧威法师便在凉州常住下来研法修行。当他听说玄奘法师打算西行求法后,本想一同前往,可他年高体弱,不堪长途跋涉,自己又是凉州佛门翘楚,一旦离开,必定会引起官府注意,所以就派曾在河西等地游学行走的弟子慧琳和道整前来,陪伴玄奘法师一同西行。

    听完两人的讲述,玄奘法师道:“如此,还请二位师父引路,玄奘当亲自拜谢法师。”

    慧琳道:“法师已经闭关了。他是在闭关前嘱咐我等的。”

    玄奘法师大为错愕,旋即恍然:自己若贸然前去拜会,不久又突然消失,官府追查起来,就会牵连到慧威法师。想到这里,玄奘法师双手合十,深深一躬,道:“法师高义,玄奘必不负所愿,去到天竺,弘我佛法!”

    都督府。

    “这几天,玄奘法师有什么动静吗?”李大亮一边翻阅公文,一边问道。

    王玄策答道:“深居简出,很少讲经了。据寺里的沙弥说,像是遇到了什么佛学上的问题,正在潜心研读。”

    “嗯,他留下来,倒也不错。”李大亮没有抬头,对于玄奘法师近期的表现,他很满意。他掌握信息的渠道,自然不止王玄策一条;他找王玄策来,只是要比对一下结果。现在,两条线的信息完全一致,他终于放心了,可以撤掉那几个盯着玄奘法师的暗哨了,也用不着把他强行押回长安了。

    “若非战事紧张,西行求法,倒也不失为一次壮举。”王玄策嘟囔了一句,正好让李大亮听见。

    李大亮像是从王玄策的话中听出了什么,抬起头,道:“西域未平,丝路未通,陛下志在四海,打仗的机会多的是,会有那一天的。”

    王玄策眼中一亮,心潮澎湃。

    官府方面放松了对玄奘法师的监视,可玄奘法师却丝毫没有放松远行的准备工作,从衣物鞋袜到被褥雨伞,从干粮药物到饮用的水,从各种简单工具到油灯火石,每一样都置办妥当。玄奘法师还委托大云寺的道安法师,把施主布施的大量财物分给凉州远近各所寺院,自己只留下很少一部分充当沿途所需。全部准备工作完成后,玄奘法师便和慧琳、道整约在某一天的午后出城。

    慧琳和道整曾多次出入凉州,对河西各地的山川道路十分熟悉,有他们带路,玄奘法师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凉州。凉州以西仍在河西走廊范围内,沿途城池、村落、驿站遍布,道路平整,治安也比较好,三人走得比较顺利,偶尔还能碰到一支远行的商队。

    吃一堑长一智,一路上,玄奘法师再也不敢以西行求法的姿态示人,而是昼伏夜行,避开官府盘查,小心翼翼在河西走廊的官道旁前进,经甘州(张掖)和肃州(酒泉)后,便来到了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的瓜州。

    瓜州是当时唐朝西北边境最后一座要塞,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瓜州西南二百里外便是敦煌,沿葫芦河往西北不足百里便是玉门关,敦煌和玉门关之间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从瓜州出发,过葫芦河,经过玉门关外的五烽,才算是真正的国境。那里,每一座烽火台都有精锐戍兵把守,每一个进出瓜州的人,都会受到守军的严格检查。

    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玄奘法师三人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守军的盘查,投宿到了瓜州城中的一间小客栈里。店主是个热心人,见三位僧人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也没有问他们要钱,反而把他们安顿下来,准备了一顿热腾腾的斋饭,还让人把马牵去喂养。

    玄奘法师有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他便收拾停当,参悟佛法。门一开,刺骨的寒风便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雪气。玄奘法师伸了个懒腰,冰凉的雪气让人神清气爽。

    就在这时,慧琳抓着一个人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道:“店家,你说,我们的马怎么就死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不是你们动了什么手脚?”

    这一嚷嚷,就惊动了不少人。道整也从屋里出来。

    “慧琳,何事喧哗?”玄奘法师打断了他,喝问道。

    慧琳的年纪比玄奘法师小,他抹了把脸上的雪,道:“马,马死了!”

    被慧琳抓来的那人正是昨日招待三人的店主。只见他一脸急色,连连道:“法师,冤枉啊!哎哟,你轻点儿!”

    “慧琳,放手。”玄奘法师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

    慧琳把店主拖到玄奘法师跟前,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玄奘法师双手合十,对店主施礼道:“店主人,方才得罪,还望海涵。”

    店主连连摆手,道:“法师折煞小人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匹马,昨天晚上入槽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我看三位都歇息了,便没敢叨扰,只是吩咐小二好生照料着,用最好的草料。三位若是不信,可以去后槽看。”

    慧琳还想发难,被道整瞪了一眼,便缩了回去。

    店主道:“那马本就不寻常,三位想必是从长安而来,这一路长途跋涉,天又那么冷,就是人也吃不消,何况是马?”说到这儿,店主压低了声音,道,“小人斗胆一猜,三位怕是想赶在大雪封道之前出关吧?”

    玄奘法师与道整相视一眼,没有说话,心想这店主眼力倒是不差。

    店主不等他们回答,又道:“三位师父怕是要在瓜州待上一段时间了。”

    “为何逗留?”玄奘法师问道。

    店主看了看天色,道:“三位师父,可否屋里说活?”

    玄奘法师一点头,转身进屋。

    店主朝旁边的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便把闻声围观的众人驱散了。

    来到屋里,道整关上房门,道:“主人家,请直言。”

    店主道:“法师的马,是累死的。”

    此言一出,屋里顿时陷入沉寂。从凉州到瓜州,近千里路途,为了赶路和躲避官差,三人几乎没有停歇。那马任劳任怨,从没发过半点脾气,过度劳累加上天气转寒,又没有上好的草料补充,早已透支了体力。可自己为了赶路,硬是没让这位老伙计好好休息……想到这里,玄奘法师心头一阵酸楚,只能长叹一声。

    慧琳咳了几声,三人之中,他年纪最小,身子也最弱,长途跋涉也让他有些吃不消。

    店家道:“三位师父有所不知,昨夜那场雪,已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了。三场雪一过,大雪封道,法师的马就算不死,也很难再继续往西边走了。”

    玄奘法师知道,店主没有骗他。出发之前,薛积麦就曾说过,入冬以后,是万万不能赶路的,光是一场大风雪,就能把活人生生给埋了;最好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一边休整,一边熟悉情况,等冬天过去,冰雪消融再继续前行。想到这里,玄奘法师道:“劳烦施主带我去看看那马,相伴一场,我送送它。”

    店主点点头,道:“法师有情有义,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把马安葬后,玄奘法师三人便在小客栈里常住下来。他和道整、慧琳二人打过招呼,不对任何人说准备西行,以免打草惊蛇,引人注意。玄奘法师经常找店主聊天,在交谈中了解西域的情况。店主是个聪明人,也不说破,只是东拉西扯地和玄奘法师闲聊。

    他告诉玄奘法师,瓜州西边有一条大河,名叫葫芦河。葫芦河虽然只是疏勒河的一条支流,但却危险万分。它不像大多数河流一样是河面宽,河底窄,而是河面窄,河底宽。一到冬天,河面上看起来结冰了,但河底还是波涛汹涌;河底的水流把下层的冰面冲得很薄,一旦踏冰过河,立刻就会踩破冰面,被河水卷走。葫芦河是瓜州城的天然屏障,河上所有的渡口都有官兵把守,就算能够渡过河,经过前方玉门关时还会受到盘查。

    唐代玉门关是河西门户,扼守着河西走廊进出西域的要冲。自贞观元年以来,凡是出入玉门关者,必须持有官府颁发的过所,否则轻则遣返,重则逮捕论罪。据西边来的商人们说,玉门关外还有“五烽”。所谓五烽,就是五座烽火台。五座烽火台依官道而设,相距百里之遥,是玉门关的前哨,每座烽火台都驻有勇猛的边军武士,一旦发现偷渡出关者和入境的奸细,就会被乱箭射死。

    就算能够顺利通过官府的层层关口,摆在玄奘法师等人面前的,还有恶劣的自然环境。在戈壁和沙漠中行走,最主要的补给不是食物,而是水。但出玉门关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只能靠绿洲来补充水源。而沿途的绿洲,恰好就在五烽之下。把五烽修在绿洲水源旁边,一是方便守军就地取水,二是卡住往来通道行人,想要补充水源,就不可能绕开五烽。

    就算能够通过五烽,前方还有被称为死亡之地的八百里莫贺延碛。莫贺延碛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荒漠,只有穿过那里,才能到达西域的第一站伊吾国(今新疆哈密)。因此,玄奘法师将要面临的,是关卡、水源、戈壁的三重威胁;而现在,玄奘法师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是痛苦的,滞留瓜州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玄奘法师无计可施,度日如年,既不能西行,又不愿东归,只能一边休整,一边等待来年春天冰雪消融。

    腊月仲冬的最后一天,日落时分,两匹快马自东方而来,没入了瓜州城沉静的暮色中。

    “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自瓜州大街东口而来,在城中心拐了个弯,投北而去,那里是刺史府的所在地。

    临街酒楼的二层,薛积麦凭窗而坐。他到瓜州也有一个多月了,一路上,他没有惊动玄奘法师,而是远远跟着,暗中照应三人。玄奘法师安顿下来后,他就把薛家在当地的买卖梳理了一次,疏通了城中的各种关系。他瞅了眼对面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一大锅羊汤,心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老哥啊,希望你能帮得上忙。”

    “独孤大人!”来者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身边的护卫,正是王玄策。

    “王校尉!”瓜州刺史独孤达迎了出来,吩咐左右把马牵下去喂养,然后抓起王玄策的手,边走边道,“你我兄弟可有一年没见了,都督大人可好?”

    王玄策伸手抖了抖披风上的积雪,道:“都督大人安好。他还说,瓜州苦寒,老哥你身在边关,若是缺了粮草军械,尽管写信给他,待雪一化,他就派人把东西送来。”

    独孤达心头一阵感动。他出身隋唐时期著名的独孤家族,虽是旁支庶出,却继承了这个家族优良的血统,文武双全,被朝廷委任为瓜州刺史,替大唐镇守西北门户。两年来,独孤达恪尽职守,深得李大亮的信任,与王玄策更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两人径直来到后堂,王玄策灌下半壶热茶,往嘴里塞了一块西域风味的糕点,突然问道:“日前,可是有三个僧人在城中投宿了?”

    独孤达心下一惊,难道王玄策是为玄奘法师而来?一个多月前,玄奘法师三人刚进城,独孤达就收到了消息。独孤达本以为李大亮会把他留在凉州,没想到玄奘法师竟然能在李大亮的眼皮子底下离开凉州。据可靠消息,玄奘法师身上并没有出关所需的过所。独孤达没有惊动玄奘法师,因为玄奘法师的名气太大了,这件事情处置得稍有不当,就会惹来一堆麻烦。独孤达本人并不是佛教徒,可出身名门的他,对身怀才学的名士大德素来礼敬有加,从心里就不愿去为难玄奘法师。天气已经转冷了,大雪延误了玄奘法师的行程;李大亮派王玄策来,一定是为了此事!

    王玄策一看独孤达的脸色,就知道玄奘法师肯定就在城中,于是直截了当道:“不瞒老哥,都督大人本想劝玄奘法师留在凉州,一来不违背朝廷不得私自出关的禁令,能够给上头一个交代;二来也能在河西弘法布道,教化人心。这个玄奘法师也很聪明,在凉州讲了一个多月的经,让别人都觉得他会留下,不想却偷偷跑了,显然是打算偷渡出关。都督大人没有办法,只好放出访牒,派出人手缉捕玄奘法师。”

    王玄策话音刚落,独孤达突然唤道:“来人,唤李昌来!”

    片刻,一个矮胖敦实的州吏便一路小跑进来,朝两人分别行礼,道:“属下李昌,见过二位大人。”

    王玄策从怀中摸出牒书,轻轻摆到案上。

    独孤达伸出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夹起案上的缉捕文书,看都不看,直接递到李昌面前。

    李昌连忙接住,又瞅了王玄策一眼,道:“大人,这是……”

    独孤达不急不缓道:“这位是凉州来的王玄策王校尉,这是李大亮李大人发来的访牒;里面吩咐下来的事情,你可要小心办了,切莫出了岔子。”

    李昌捧着访牒,目光与独孤达一碰,看到的却是一丝意味深长。他打开访牒,迅速看完,里面只写了一件事,玄奘法师从凉州逃了;只有一道命令,有僧字玄奘法师,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

    “果然是这件事!”李昌心头一震,脑子开始飞转:独孤达为什么不看访牒?为什么要当着凉州官员的面把我喊来?他明知道我信佛,为何把缉捕玄奘法师一事交给我?从这一个多月来的明察暗访看,玄奘法师根本不会是个偷渡出关的奸细,这样有学问的人,朝廷为何不肯睁只眼闭只眼?如果去抓人。老朋友薛积麦那里如何交代?独孤达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为何这般奇怪?还有那个王玄策,似乎也揣着什么心事,不像是非常急迫,难道……李昌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捧牒书道:“属下必小心处置此事,还请二位大人放心。”

    再抬头时,独孤达的目光又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王玄策眉角一动,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看来独孤达和李大亮一样,都不愿为难玄奘法师;李大亮迫于朝廷的禁令,不得不下令抓人;独孤达迫于李大亮的压力,不得不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州吏李昌;事情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就要看李昌的本事了。想到这儿,王玄策对李昌道:“我听说,萧瑀萧大人曾在陛下面前举荐玄奘法师出任国寺的住持,可这个玄奘法师不识抬举,竟然拒绝了。眼下边关宵禁,大雪封道,他想走,怕是也走不了了。世间痴人,莫过于此。”

    “唯有这等痴人,才敢去走非常之路,去做非常之事。”独孤达叹道。

    此言一出,李昌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玄奘法师的命,算是保住了;接下来,就要看自己如何去做了。摆在李昌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秉公办事,捉拿玄奘法师,把他押解回凉州,向李大亮复命,请功领赏;二、领会上级心意,变通办事。李昌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次日傍晚,李昌就带着两名精干的衙役来到客栈,指名要见玄奘法师。

    慧琳一看有公人来访,便紧张起来。道整也道:“法师,来者不善啊!”

    玄奘法师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躲不过,又何须惧怕?”

    李昌把两位衙役留在屋外,进屋之后,打量了玄奘法师三人一番,然后拱了拱手,道:“公务在身,有事要询玄奘法师,还请二位师父暂且回避。”

    慧琳瞅了道整一眼,后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玄奘法师和李昌两人。

    李昌从怀里取出访牒,摆到玄奘法师面前,将其打开,指着访牒上的图画和姓名道:“法师,您不是上面的人吧?”李昌意思很清楚,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特地来此证实一下,接下去的事情,就要看你配合不配合了。

    玄奘法师一下就听出了李昌的弦外之音,心中犹豫起来:如若不承认自己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人,那就是说谎,而出家人是不能说妄语的;如果照实作答,那就是当场认罪,很可能会马上被捕,遣返长安,前功尽弃。尽管如此,玄奘法师依旧没有表现出半点慌张,既然不好回答,那就干脆不答!

    李昌见玄奘法师不答,又道:“法师,您难道不是上面的人吗?”这一问,语气便加重了不少,不再是之前的询问,而是带有质问的意味了。

    可,玄奘法师还是不答。

    李昌原本的打算是,不论玄奘法师如何回答,自己都可以有应对之策,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可玄奘法师一句话不说,自己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了。照这么耗下去,既不能把人抓回去,也没法跟上头交差。

    李昌无可奈何的神态全都落在了玄奘眼里。李昌越是着急,他越是不急,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默念佛经,等待李昌的下一步动作。

    李昌觉得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试探和暗示都没有用,那就只能开门见山了。于是,李昌指着访牒上的图像,板起脸道:“法师不愿回答,想必就是这画像上的人了。从长安到瓜州,法师清减了不少啊!”

    玄奘法师还是默不作声。

    李昌见玄奘法师软硬不吃,只能继续道:“法师,我知道您有顾虑,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您还是实话实说吧!如果您真是访牒上的人,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或许可以为法师想想办法。”

    玄奘法师望向这个矮胖敦实的中年州吏,如果他是来抓人的,根本不必把手下都留在屋外;可他只跟自己单聊,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难道,此人真是来帮自己的?玄奘法师从来不是一个心存侥幸之人,他只会脚踏实地地去做一件事;现在对方认出了自己,朝廷追捕的访牒也到了,退路已断,继续沉默,只会把事情弄糟。

    想到这里,玄奘法师告诉李昌,自己没有听从李大亮的劝告返回长安,而是继续西行来到瓜州,只为前往天竺求法,不取回真经,绝不回头!

    李昌彻底被眼前这位年轻而执著的高僧感动了,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身为信佛的居上,他又岂能抓捕一个视弘法为己任的高僧呢?与玄奘法师取经弘法的信念相比,手中的这份访牒,显得如此的单薄浅俗。一个人一辈子会有很多次的选择,但最关键的往往只有那么一两次。玄奘法师放弃了在长安的地位和供奉,选择了孤身远行,为的是完成“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而他,在这一刻,选择了放弃抓捕的职责,决定帮玄奘法师一把。

    李昌接下来的举动,大大出乎玄奘法师所料。李昌朝玄奘法师深深一躬,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法师一心求法,定能去到天竺,取得真经。李昌受公门所累,无法送法师出关;我能做的,就是——”不等玄奘法师反应过来,李昌已一把抓起访牒,狠狠撕作两半,道:“法师要走就要趁早,迟则生变,晚了就没有机会了!”

    玄奘法师大骇,他根本就没想到身为州吏的李昌竟敢为了自己毁去公文。玄奘法师哽咽了,李昌帮了自己,就是渎职,事后定会遭处罚,甚至会搭上前途和性命。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李昌对玄奘法师可谓仁至义尽。

    “施主高义,玄奘没齿难忘!”玄奘法师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撕了访牒,李昌反而轻松起来,把两片废纸往火盆里一丢,道:“法师只管走,今晚就走;我自有办法善后,死不了!”说完,拉开房门,喊上两个衙役,大步而去。

    道整和慧琳匆忙进屋,狐疑不定。

    玄奘法师看了眼火盆中慢慢化为灰烬的访牒,沉声道:“收拾东西,天亮出城!”

    玄奘法师的神情,是如此的坚决。如果不走,不但会错过唯一一次离开的机会,还会拖累李昌,辜负独孤达的一番心意。19年后,当玄奘法师从天竺取经归来,重返瓜州时,独孤达已病逝多年,李昌也已调任别处。玄奘法师寻访故人不得,只能感慨人生无常,于是为独孤达通宵诵经,并将原本打算送给他的一尊由南天竺请回的象牙佛雕供奉在瓜州榆林窟,以示对当年襄助之恩的感激。这是后话。

    玄奘法师出发了!

    没有向导,没有充足的补给,甚至不知道前方的水源在何处。他的马死了,只能步行;陪伴他的,就剩下沉重的背包和薛积麦送他的那根藤杖。

    薛积麦和李昌并肩站在城头,目送玄奘法师远去。朝阳如火,将他的身影映衬得无比圣洁。

    “你不怕上头追究?”薛积麦问道。

    “我要怕,就不会帮他了;我要怕,你也不会把我当朋友了。”李昌淡淡道。

    薛积麦朝李昌肩膀砸了一拳,道:“这个人情,我一定还你。”

    李昌道:“我看,从一开始,都督大人和刺史大人就没想抓他,有些事情,他们不方便去做,只能由我来做;我只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不过,帮个人达成心愿,要比送一个人进监狱好过多了。”

    薛积麦点点头,道:“我也只能跟他走到这里了,接下去的路,茫茫戈壁,五烽险关,希望法师能化险为夷。”

    离城不久,道整就向玄奘法师辞行,受慧威法师的嘱托,要前往敦煌一段时间。慧琳不停地咳嗽,羸弱的身子骨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玄奘法师不忍他跟着自己受苦,就让他先行返回凉州,向慧威法师道谢。辞别了道整和慧琳,玄奘法师顾影唯一,独自一人向着玉门关和五烽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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