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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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经东归,又执拗地掉头,只为了那不变的求法信念;神奇的老马带他找到了绿洲,来到了他西行之路上的第一个西域国家伊吾。在高昌,玄奘法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国王麹文泰的盛情挽留,甚至不惜以绝食相威胁,终于以诚心和坚毅打动了高昌王,并得到了巨大的帮助。

    就在伊吾国王和元寿举杯相庆之际,一名小吏匆匆跑来,大声禀报:“启禀大王,大唐高僧玄奘法师已到我国,正在城外古寺歇息。”

    “哦?大唐来的高僧玄奘法师!”伊吾国王放下酒杯,惊讶道,“可是那个从长安来,打算前去天竺取经的玄奘法师?”

    “卑职已看过他的度牒,正是大唐高僧玄奘法师!”那小吏答道。

    伊吾国王心念一动,这玄奘法师既然是从长安来,说不定是奉了大唐皇帝之命出使天竺,若是能借此机会向大唐示好,对伊吾来说无疑是件大大的好事,于是连忙转向元寿,道:“大唐圣僧前来,本王理应前去迎接,还请尊使大人在此稍候片刻。”

    元寿在心底冷笑一声,小小的伊吾国为了生存,见了谁的马屁都要去拍一拍,脸上却是一派惊喜之色,道:“大唐高僧来到西域,岂是伊吾一国之事,本使也该与大王一同前去相迎,以示高昌国敬贤礼佛之心嘛,哈哈……”

    “如此,就请尊使与本王一同前去!”伊吾国王做了个手势,便带着高昌使者元寿及城中胡僧、文武官员浩浩荡荡出宫而去,前去拜会玄奘法师。

    在伊吾国王的盛情邀请下,玄奘法师不得不辞别老僧,随国王前往宫中。一路上,伊吾国王不仅向玄奘法师介绍了伊吾国的风土人情,还把高昌使者元寿介绍给了他。

    “早就听说大唐玄奘法师佛学修为精湛,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作为高昌国王麹文泰的外交特使,元寿对中原形势并不陌生,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位来自大唐的高僧,身上或许潜藏着巨大的外交和政治价值;当时大多数西域国家都信奉佛教,对僧人都非常尊敬,不管是从哪里来的高僧大德,国王们都会想方设法请他们前来讲经布道,甚至挽留下来。而玄奘法师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雍容气度,也让元寿这位北魏皇族的后裔很是欣赏,于是又道:“我高昌国沙门三千,佛法昌隆,我国国王更是素来仰慕中土佛学,不知法师可有兴趣前往高昌一行?”

    伊吾国王一听就急了,我伊吾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可拿来讨好大唐的筹码,可元寿这番话,等于是生生从自己手里抢人,忙道:“法师远道而来,当在宫中歇息几日;何况,本王也想向法师请教佛法。”

    元寿瞅了玄奘法师一眼,见他不置可否,觉得也没必要当场让伊吾国王难堪,便笑道:“还是大王考虑周全,法师一路辛苦,是该好好歇息几日,来日方长嘛!”

    面对伊吾国王和元寿的你来我往暗中较劲,玄奘法师没有表态,心里却很明白,他们都看中了自己“大唐高僧”的身份,想为各自的国家谋利。这个身份虽然经不起查验,却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也无须说破。他在考虑的是下一站的行程。玄奘法师本打算在伊吾休整后取道西北,经可汗浮图(在西突厥境内)西行,而不用向西经过高昌国,但从元寿的神情语气看,高昌国对自己是志在必得,而高昌国在西域的影响力非常大,如果拒绝他们的“好意”,很可能会影响接下来的行程。所以,玄奘法师决定以静制动,如果高昌国不强求,那便按照原计划走;如果高昌国派人来请,那就随机应变,先去高昌国走一趟。

    玄奘法师在伊吾王宫中安顿下来后,元寿便找来两个心腹,让他们先行一步返回高昌,把玄奘法师来到伊吾的消息告诉国王麹文泰;而自己则留在伊吾,继续盯着这位高僧。

    不出元寿所料,第二天傍晚,高昌国王就派了一百名骑兵风驰电掣般地来到伊吾城,还带来了两道手谕,一道给元寿,让他立刻率这支百人骑兵队“护送”玄奘法师前往高昌,另一道给伊吾国王,命他立刻安排好一切,礼送玄奘法师前往高昌。

    “啪!”元寿走后,伊吾国王将麹文泰的手谕狠狠丢到地上,怒道,“这个麹文泰,欺人太甚!既然你不让我好过,敢明着抢人,那就别怪我不跟你一条心!突厥人是狼,高昌人就是贪得无厌的野猪,没一个好货!来人,拟旨!”

    侍从官连忙摊开纸笔。“写一封国书,请凉州都督李大亮转呈大唐皇帝陛下,就说高昌国王麹文泰包藏祸心,意欲吞并西域诸国,伊吾形势危如累卵,请求天朝上国庇护。大唐若有意对西域用兵,伊吾便做向导,助大唐一臂之力!”

    “大王,高昌国的使者还在国都,万一……”

    “没有万一!”伊吾王恨恨道,“麹文泰,哼哼,伊吾是小国,与其伺候你,不如去伺候大唐,你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你不义!”

    几天后的傍晚,玄奘法师在元寿马队的护送下,来到了位于高昌国境内的白力城(今新疆鄯善),当地官员早已翘首以盼,在大路口迎候。

    元寿打马上前,对白力城太守道:“大人,天色已晚,我看就让法师在此休息一晚,待明日天亮再上路不迟。”

    岂料那太守摇头道:“恐怕不行。白天大王又派人传来口谕,让我等准备好马,法师一到,就让大人一行换上好马,立刻护送法师前去王城。此地离王城不远,天亮前就能赶到;法师现在的坐骑,由下官另行派人送去。”

    元寿眉头一皱,故意提高声音,让玄奘法师听见:“法师万金之躯,如此赶路,只怕不妥。”

    白力城太守道:“大王有命,下官只能照办,马匹都已备好,还请大人和法师换马!”

    “这……”元寿望向玄奘法师,面露难色。

    “如此,便换了马匹,连夜赶路吧!”玄奘法师本打算在此留宿一晚,让老红马也能好好休息。于是率先下马,在老红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红马甩甩脖子,表示理解。玄奘法师这才把马缰交到白力城太守手中,道:“这匹老红马救过贫僧一命,还望大人好生照料。”

    太守诚惶诚恐地接过马缰,道:“法师放心,请!”

    “下马,换马!”元寿一声令下,一百骑士齐刷刷下马、换马,一气呵成。

    夜半时分,玄奘法师一行便来到了高昌城下。远处的火焰山,在夜幕的掩映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古城。高昌城始建于西汉,北凉余部灭车师前国,始建高昌国。玄奘法师一行来到时,城门早已关闭。值夜的将士一听是元寿陪着大唐高僧玄奘法师回来了,连忙飞报王宫。

    没过多久,城门大开,城门内是两道明亮的火龙,高昌国的文武大臣们排成两列。宫女们手捧蜡烛,簇拥着国王鞠文泰前来相迎。如此宏大的场面和隆重的规格,让玄奘法师吃惊不已,连忙翻身下马。元寿也跟着下马,低声道:“法师,中间那位,便是敝国国王了。”

    元寿话音刚落,麹文泰已大步迎了上来,朗声道:“弟子高昌国主麹文泰,携文武百官,拜见大唐玄奘法师!”

    “拜见大唐玄奘法师!”文武大臣、侍从、士兵,一齐向玄奘法师施礼。

    “南无佛陀耶!”玄奘法师连忙还礼,道:“贫僧何德何能,能当国主如此大礼!”

    麹文泰一把抓起玄奘法师的手,道:“弟子自从听说法师您来到西域的消息后,高兴得吃不下,睡不着,特意让元寿前去伊吾相迎。这几天来,弟子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法师,我估算着法师您今晚一定能到达王城,所以就没睡觉,弟子的妃子儿女也都陪着,一边诵经礼佛,一边恭候法师的大驾,终于把法师给等来了!”说罢,麹文泰便招来王妃和几个子女,一律执弟子之礼。

    麹文泰手拉着玄奘法师的手,一边说话,一边往王宫走。高昌城仿长安城而建,分外城、内城和宫城三部分,外城城墙上共有十二道铁门,城中人口众多,光是僧侣就有三千人。大路两边早已管制,可闻讯而来的高昌百姓还是把大街挤得满满当当,只为一睹大唐高僧的风采。接见完一拨接一拨前来拜见的人后,东方已露出一抹鱼肚白。麹文泰见玄奘法师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命人将他送去宫中特意修建的精舍,并留下几个宦官服侍起居。

    玄奘法师睡下不到两个时辰,宦官就来通报,说国王和宗室群臣已经守在精舍外,还准备了丰盛的斋菜,请玄奘法师吃完饭后前往专门为他准备的道场居住。玄奘法师不敢推辞,匆匆洗漱吃饭完毕,便随麹文泰一起前往道场。

    此后的十几天里,麹文泰每天都盛情款待玄奘法师,还安排了高昌城内两位著名的高僧前去陪伴玄奘法师。麹文泰的本意,是想通过这两位高僧与玄奘法师拉近距离,用佛学来吸引玄奘法师留下,谁知这两位高僧的佛学修为在玄奘法师面前不能相提并论,他们修习的小乘佛法与玄奘法师追求的大乘佛法也是志不同道不合,几番交流下来,两位高僧非但没能让玄奘法师动了留下来的心思,反而更坚定了他前往天竺求取大乘真经的决心。

    麹文泰没有办法,只好再把元寿找来,向他询问如何才能让玄奘法师留在高昌。

    元寿沉吟片刻,道:“我听说,法师来到西域前,刚刚婉拒了大唐皇帝的任命,放弃了长安弘福寺的住持之位,此番西行,乃是私渡出关。”

    麹文泰眉角一动,像是抓住了一些什么。

    元寿继续道:“不过,法师的才学、气度,确实让人折服。恕我直言,西域,不过是法师前往天竺取经的一站,他是不会因为小小的布施和恩惠而留下的。”

    “我可是头一回听你如此赞许一个人啊!”麹文泰笑道,他与元寿之间,既是君臣,也是知交,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照你这么说,我是不可能留下他喽?”

    元寿摇了摇头,玄奘法师不畏艰险、一心求法的举动,让他想起了数百年前,他的先祖拓跋族,从遥远的大鲜卑山迁徙到河套草原的往事。一个人、一个民族的信念和决心,如果那么容易为外界所左右,那便失去了成大事的最大动力。

    “我还偏就不信这个邪了!”麹文泰道,“我高昌虽不比大唐,可是在大唐,他是一个逃犯;在高昌,他便是上宾。越是难做的事情,我越是要试上一试!”

    玄奘法师在高昌待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麹文泰对玄奘法师的恩遇和布施更加隆重,希望能用自己的诚心打动他。可半个月后,玄奘法师还是主动求见麹文泰,向他提出辞行。

    麹文泰当然不会轻易放玄奘法师离开,开门见山道:“高昌虽是西域佛国,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高昌国的佛法与法师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弟子衷心希望法师能够留下来,弘法布道,教化万千民众,使高昌国成为真正的佛之乐土,还望法师不要拒绝。”

    玄奘法师叹了口气,道:“大王拳拳之心,贫僧感怀至深。能够留在这里,是大王对贫僧的恩德。可贫僧离开长安时便立下宏愿,若不到天竺,绝不东归一步!若是留在高昌,便违背了贫僧当初的誓言;言而无信之人,又怎能得到佛祖的护佑呢?”

    麹文泰见玄奘法师心志坚定,话锋一转,道:“弟子与先王曾游历中原,跟着隋朝的大业皇帝(隋炀帝)泛舟运河,同游两京,遍访名山大川。不瞒法师,中原的高僧大德,弟子见过不少,可从来没有一个能让我真心倾慕。自从听说法师您要来西域后,弟子便满心欢喜,日日夜夜盼着能够与法师相会,让您接受弟子我的供养。只要法师愿意留下,我不但可以让整个高昌国的人都做您的弟子,还能让全国几千名僧人全都来此聆听您的教诲!弟子一番诚心,只盼法师能够收回誓言,留在高昌。”

    麹文泰这番话,可谓绵里藏针:他真心仰慕玄奘法师,希望他能留下来;为了让玄奘法师留下,他可以下令高昌境内所有的僧人都去当玄奘法师的弟子,让所有老百姓都改信大乘佛教。同样,如果玄奘法师执意要走,他同样也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把他强留下来。

    面对麹文泰“真诚”的威胁,玄奘法师不卑不亢:“贫僧才疏学浅,实在不敢接受大王如此丰厚的布施和恩遇。此番西行,只为前去天竺,求得真经。”玄奘法师听完麹文泰的陈述后,虽然很受感动,但也只能好意心领,婉言相拒曰:“王之厚意,岂贫僧寡德所当,但此次所行,不为供养而来,所悲我国经教缺乏,教义不周,疑惑争议甚多,故才有西行求法之举,就如同善财童子为求真理,四处参访一般,理应日日坚强才对,又怎能半途而废呢?还愿大王察纳我的素志,收回王命为念。”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贫僧为修行故,为佛法故,为天下苍生故,方才不顾奢华之位,不顾朝廷禁令,不顾荒漠之绝,不顾流沙之险,舍身西去,但求真法,只为正本清源,将天竺佛法取回中原,以教化众生,行不世之大善。”

    玄奘法师一口气说完,只觉酣畅淋漓。麹文泰怔怔地坐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钦佩、赞赏之色溢于言表。玄奘法师心知,麹文泰已为自己的气势折服,剩下来的就是一鼓作气,说服他放自己走了。

    可玄奘法师小看了麹文泰。听完玄奘法师的一篇宏论,麹文泰反倒轻松起来。游历中原时,杨广曾对他父子说,中原的读书人喜欢摆谱,越是想出来当官,就越是要表现出视名利如粪土的样子,非得皇帝三番五次前去拜访,做足了姿态,才会扭扭捏捏勉强出山。当年东晋大臣周飏战败被俘,前秦大王苻坚觉得他是个人才,于是释放了他,不想周飏当庭破口大骂;周围的人都劝苻坚杀了他,苻坚却说,此等气节凛然之人,他骂得越凶,我越是要重用他,那样才能让天下归心,让那些抱残守缺之人知道我大秦天王的气度。

    麹文泰便觉得,像玄奘法师这等有学问有信念的人,怎么可能像凡夫俗子一样一下子就答应自己的请求?玄奘法师的推辞,无非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诚心。于是,麹文泰再次发誓,表示愿意一辈子供养玄奘法师,请玄奘法师不要怀疑他的诚意。

    麹文泰的态度,让玄奘法师马上意识到,对方很可能误解了,以为自己是在故作姿态,坐地起价。于是,玄奘法师直截了当道:“大王无须再三发誓,您的一番好意,贫僧一早便知。然贫僧此番西行,只为求得真经,而今真经未得,又岂能半途而废?大王的好意,请恕贫僧无法接受,还望大王能够体谅并支持贫僧西行求法。如此,则善莫大焉。”

    麹文泰见玄奘法师语气坚决,怕惹他不快,便道:“弟子哪里敢阻碍法师西行,实在是因为高昌国内的僧人们修为有限,无法教化民众,这才想委屈法师您留下来指引那些愚昧的百姓啊!”

    玄奘法师根本无视麹文泰的辩解,闭目端坐,一言不发,把麹文泰晾在那里。

    麹文泰勃然大怒,在高昌,甚至整个西域,他还没碰到过敢这样不留情面回绝自己的人;麹文泰自认为对玄奘法师已是仁至义尽,拉下身段,把能做的都做了,可玄奘法师偏偏就是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吼道:“法师想走,难道弟子就没有别的办法把您留下来吗?挽留法师,并非为我麹文泰一人,而是为了高昌!弟子给您两条路:一留在高昌,当高昌国的国师,弟子定会让法师成为西域第一高僧;二、我派人把您送回大唐。我给您三天的考虑时间,三天后,我再来拜会法师!”

    麹文泰赤裸裸的威胁,一下就击中了玄奘法师的软肋,一旦被遣返回国,就会受到唐朝政府的严厉处罚,西行取经必将付之东流。然而,玄奘法师没有慌乱,更没有妥协,反而表现出了一位高僧的凛然气节:“贫僧来到此地,是为了弘扬佛法,大王给我设置的这些障碍,都不过是西行路上的考验罢了,大王可以强留贫僧的躯体,却留不住贫僧取经弘法之心!”

    说到这里,玄奘法师眼前便浮现出西行以来的一幕幕:混在灾民队伍里离开长安;在凉州被都督李大亮警告;在瓜州得到李昌的帮助;瓜州城外巧遇石磐陀,葫芦河畔险些丧命;白虎关下被抓,莫贺延碛迷路;打翻了水袋,曾经想过放弃:伊吾国得遇老乡,高昌国礼遇隆重……一切,都历历在目;回想起一路行来所经历的种种苦难,而今却落得半途而废甚至被遣返回国的境地,玄奘法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仰天长叹,两行清泪垂落脸颊。

    麹文泰冷哼一声,他并不觉得强势手段有什么不妥。在理智上,他觉得玄奘法师是在装委屈,借此来博得自己的同情;在情感上,他相信玄奘法师一路走来确实不易,也很佩服,便没有继续强逼,只是决定比以前更加热情周到地款待玄奘法师,缓解他心头的苦闷。

    然而,玄奘法师的倔强还是大大出乎了麹文泰的意料。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玄奘法师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根本不去碰麹文泰派人送来的食物。

    头两天,麹文泰还能咬牙硬下心肠,想看看玄奘法师到底能撑到几时;他相信,到第三天上,玄奘法师一定坚持不住,向自己服软,屈服于自己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可直到第三天晚上,也就是麹文泰给玄奘法师的截止期限时,玄奘法师依旧是直挺挺地在那里打坐念经,没有半点动摇。此时的玄奘法师只有一个念头:与其被遣返回国,郁郁而终;不如就在西行路上,为理想而死!

    第四天一早,当宦官飞奔来报,说玄奘法师已经晕倒,奄奄一息行将没命的时候,麹文泰终于害怕了,活活逼死一个高僧,还是大唐来的高僧,不但会背上残暴不仁的恶名,还会招来其他西域国家甚至是大唐的起兵讨伐,到那时,高昌国就会有亡国之危!而且在麹文泰内心深处,他是不愿加害玄奘法师的,正因为太过敬重玄奘法师,太过看重玄奘法师,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把他留下!而今,玄奘法师为了实现理想,竟然决定放弃生命,不仅震撼了麹文泰,更让这位权倾一方的君主感到了深深的羞愧。

    “来人,传御医,马上把法师给我救回来,法师要是死了,你们统统都要陪葬!”麹文泰歇斯底里地喊着,只踩了一只鞋,朝玄奘法师的精舍飞奔而去。玄奘法师被救醒了,虚弱地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麹文泰跪在榻前,紧紧握着玄奘法师的手,垂泪道:“法师,你终于醒来了,是弟子不对,是弟子造孽,是弟子一意孤行,被业障蒙蔽了双眼!只要法师能好起来,弟子愿受任何惩罚;弟子再也不阻挠法师西行了,弟子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法师能早些好起来……”说到这里,麹文泰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玄奘法师闭上眼睛,他相信,麹文泰不是在装假;可一贯谨慎的他还是担心麹文泰在使缓兵之计,一旦自己恢复饮食,麹文泰又会故伎重施,逼自己留下。所以,玄奘法师强打精神,低声道:“大王若能对天发誓,绝不再强逼贫僧留下,贫僧、贫僧才答应你。”

    事已至此,麹文泰也知道,想留下玄奘法师是不可能了,一个连性命都不要的人,又岂会惧怕小小的威胁呢?

    麹文泰当然知道玄奘法师信不过自己,于是豁然起身,提议道:“法师如若还不信我,可随弟子一同到佛祖面前立誓。”玄奘法师点了点头,同意了。对佛教徒来说,如果违背了在佛陀面前所发的誓言,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很快,麹文泰就把自己的母亲,太妃张氏请到了宫中的佛堂中。当着母亲张氏的面,麹文泰率先跪倒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郑重其事道:“弟子麹文泰在此立誓,凡有生之年,绝不阻挠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弟子定当竭尽所能,助法师早日抵达天竺,弘我大法。望佛祖保佑法师一路平安。”说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待麹文泰说完,玄奘法师也跪了下来,肃然道:“弟子玄奘法师,定当不负所愿,取得真经,以报大王厚恩。”说罢,也是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太妃张氏望着两人,突然道:“你二人既然都是诚心向佛,又有缘同在佛祖跟前发愿,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待到法师取经归来,再来高昌一叙情谊。”

    麹文泰大喜过望,连连道:“此乃麹文泰三生有幸,如何不肯!今日,你我便在佛陀面前结为异姓兄弟,今生今世,永不相弃!”

    两人行完结拜之礼后,张氏激动得老泪纵横,已然说不出话来。麹文泰抓着玄奘法师的手道:“贤弟,为兄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贤弟答应。”

    玄奘法师故作惊讶道:“兄长莫不是又要我留在高昌?”

    麹文泰大笑,道:“贤弟把哥哥我当成什么人了,我麹文泰说过的话,几时反悔过?哥哥我是希望贤弟你取经归来后,再来高昌待上三年教化国民,弘法利生,让我好好尽一回地主之谊,再叙你我的兄弟情分啊!这,贤弟不会不答应吧?”

    玄奘法师笑道:“待到取经归来,小弟自当手持真经,来哥哥处弘法宣教。”

    两人抚掌大笑,先前种种,尽皆烟消云散。

    此后的一个月里,麹文泰果然履行诺言,替玄奘法师做了大量准备工作。除了干粮、清水、药品、衣物等必需物品外,麹文泰还送给玄奘法师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绢五百匹,充当玄奘法师往返所需路费和外交花销,并配备了向导两名、苦力二十五名、马三十匹充当人力。此外,麹文泰还专门挑选了四名优秀的少年,请玄奘法师为他们剃度成沙弥,沿途服侍玄奘法师。有了麹文泰的帮助,玄奘法师在调养身体之余,还抽空为高昌国的贵族、百姓们讲经布道,使得大乘佛教在高昌国迅速流传开来。

    麹文泰还为玄奘法师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二十四封由他亲笔写给西域各国国王的书信,每封信都附上大绫一匹作为信物。在信中,麹文泰请求各国国王给他的弟弟玄奘法师提供必要的帮助和关照,护送他顺利通过西域,前往天竺。

    玄奘法师当然清楚这二十四封信的分量,这二十四封信不但可以为玄奘法师省去很多外交上的麻烦,也让玄奘法师的安全有了保障。

    这还不是这份特殊礼物的全部。在这二十四封信之外,鞠文泰另外写了一封信给玄奘法师,收信之人,正是西突厥的叶护可汗。叶护可汗的儿子、活国国王旦度,正好是麹文泰的妹夫,所以麹文泰在信中极为谦卑的语气,恳请高昌国的庇护者、自己妹夫的父亲叶护可汗,及其统治下的中亚诸国,沿途保护他的弟弟玄奘法师的安全。麹文泰还特意派元寿担任高昌方面的特使,护送玄奘法师一同前往西突厥王廷。

    在一个明媚的春日,玄奘法师再一次踏上了西行的旅途。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上路,陪伴他的,是浩浩荡荡的护送队伍;而前来送行的队伍则更加壮观,麹文泰携高昌王城全体军民一齐来为玄奘法师送行。麹文泰把元寿拉到一边,叮嘱他一定要把玄奘法师平安送到突厥王廷。元寿点点头,能与玄奘法师同行,或许将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麹文泰从侍从那里牵过玄奘法师那匹老红马,交还到玄奘法师手中,与玄奘法师垂泪而别。来到郊外送行的老百姓也是默默垂泪。他们舍不得玄奘法师,舍不得这位才识过人,人品高洁的大唐圣僧;他们能够理解玄奘法师,所以把难舍之情,化作对玄奘法师的祝福,祝他一路平安,一路法安、吉祥,心如所愿。

    玄奘法师向前来送行的所有人深深一躬,然后挺起胸膛,在春风和阳光的沐浴下,大步向西,他那伟岸、挺拔、坚毅的背影,永远地刻在了麹文泰心中。这个不畏艰险、矢志不渝的大唐高僧,必将谱写出一曲属于自己的华彩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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