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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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西域的玄奘法师一行在银山遇上强盗,却奇迹般地化险为夷;取经队伍在葱岭被风雪所困,最后来到了『热海』边的素叶城,这是传说中大诗人李白的故乡;强大的西突厥叶护可汗又会怎样对待这支千里西来的队伍?在离开素叶城后的一段旅程中,玄奘法师又在哪些国家经历了有趣的故事呢?

    丝绸之路在西域境内分为北、中、南三条,玄奘法师一行就是沿着天山南麓的中路向西前进。在天山冰雪融水和塔里木河的双重浇灌下,这片东西走向,由大大小小的绿洲、河谷组成的狭长平原就成了西域南部最为富饶的地区,孕育出了众多的文明和国度。

    元寿告诉玄奘法师,西域民族众多,大多数国家都是建在绿洲之上,并维持着境内的和平安定,而绿洲和绿洲之间的荒漠,就成了国与国之间的天然分界线和屏障。那里盗匪丛生,马贼出没,给长途出行的商旅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因此,人们在穿越西域时往往结伴而行,一边雇用护卫和刀客沿途保护,一边找熟悉当地环境,而且与马贼强盗有“交情”(很多地方的强盗都是闲则为民,出则为盗)的人来充当向导,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玄奘法师突然想到,龟兹王不会不知道荒漠的危险,可他既没有派护卫护送取经队伍前行,也没有找人来带路,联想到龟兹在背后支持阿耆尼国对抗高昌的举动,玄奘法师心中便生起一丝阴霾,所谓政治,很多时候就是当面把你捧上天,转身就在背后捅你一刀。前方的荒漠中,一定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果然,在离开龟兹两天后,变故陡生!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天空中尘土飞扬,黄沙蔽日。一行人本以为遇到了雪崩或沙尘暴,可待到近时,才发现对面出现了无数战马,还有几百道明晃晃的光亮。

    元寿沉声道:“是马贼,一两千骑,竟然是突厥人!”

    玄奘法师定睛望去,尘土之下,果然是清一色的骑兵,骏马弯刀,杀气腾腾,正对着取经队伍。突厥人自称是草原上的狼,突厥骑兵惯用群狼战术,来去如风、勇猛剽悍。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兵,足以对抗任何一个西域国家的军队。

    马队像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绵羊。在春风中瑟瑟发抖。猎杀,对于狼一样的突厥人来说,是一种享受,他们不会一上来就发起冲锋,而是先把猎物包围起来,死死地盯着你,漫不经心地望着你。慢慢地,猎物就会变得害怕、惶恐、焦躁不安,这时,他们才会派出小股队伍。绕着猎物不停地骚扰,这里突你一下,那里咬你一口,让你防不可防,逃无可逃,一点点摧垮你的心理防线;他们不会一下子把猎物全部咬死,而是要享受猎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挣扎的情景……

    烟尘散去,两千马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支传说中肥得流油的取经队伍,每个人眼中都闪着贪婪的光芒,那可是一百两黄金、三万银钱、五百匹绫绢啊!

    “法师,大人,这可如何是好?”侍从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个个惶恐不安。

    玄奘法师平静地望着前方,淡淡道:“钱财乃身外之物,马贼同样是人,就算他们把东西都拿走,贫僧依旧会把这条路走下去。”说完,便闭上眼睛,默念佛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元寿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玄奘法师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他的冷静和坦然,很快就感染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渐渐平静下来,保持着队形的完整,没有发生混乱和溃散。而马贼们也很有耐心,就这么包围着取经的队伍,既不上前威胁,要求投降,也不发起进攻。元寿听不懂梵文,却听得懂突厥话,他惊讶地发现,对面那几个带队的马贼头子,竟然在吵架!

    “我们大老远地从天山北边过来,人数最多,应该拿最大份!”

    “放屁,是我们第一个得到消息;要不是我们,哪有你的份!”

    “大老板说了,东西他一分不要,都给大伙儿;可里面的僧侣和高昌人,一定要干掉!谁干掉他们,谁才能拿最大份!”

    “大爷的,老家伙自己不出头,让兄弟们去当恶人;大唐和高昌追查起来,还不是我们背黑锅!”

    “说的是,我们求财,杀僧侣,会遭报应,这等傻事,兄弟们不干!”

    “对,我们只要钱,拿了钱就走,把人给老家伙送回去,哈哈哈!”

    “你们敢!背叛大老板的下场,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老子们就敢了,这方圆几百里的沙漠,他能奈我何!”

    “你敢,老子先砍了你!”

    “后娘养的,谁怕谁,兄弟们,抄家伙!”

    “抄家伙,上!”

    ……

    “轰隆隆!”剧烈的马蹄声中,包围圈散开了,两股马贼一左一右,竟开始相互攻杀!

    狼群内讧,就是羊群逃生的机会!元寿不可思议地望着前方,喝道:“马贼们自己打起来了!都给我拉好马,看着前面,谁都不许走神,听我号令!”

    玄奘法师睁开眼,碰到马贼,他是头一回;碰到马贼内讧,更是头一回。他只能望着前方暴起的烟尘和烟尘中的混战。大伙儿见他没动,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元寿决定再观望一下,如果马贼们只是小规模的冲突,一旦逃跑,他们还是会追上来,把马队撕成碎片。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马贼们内讧的范围越来越大,所有的马贼都陷入了混战中。伴随着冲突的升级,马蹄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远,飞沙漫天。

    不知过了多久,尘土散去,前方恢复平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就这么闹哄哄地结束了,不曾伤到马队分毫。所有人这才松了口气,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

    危险已经解除,玄奘法师干脆利落地说了声“走”,一马当先,向西而去。

    “跟上法师,走!”元寿大喝一声,拍马跟上,不知不觉中,玄奘法师已然成了这支队伍的领导者。

    马队穿过一小片沙漠后,就来到了跋禄迦国(今新疆阿克苏)。在跋禄迦国休整一天后,马队又往西走了三百里,又穿过一小片沙漠,终于来到了凌山(今天山托木尔峰,海拔7000多米)脚下。凌山是西域通往中亚的必经之路,也是著名的天险,山势陡峭,常年积雪,冰峰断层遍地,云雾雪气弥漫,是个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

    越接近山口,气温就越低,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湿滑。众人不得不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然后在马蹄上裹上布料,以免打滑。元寿本打算找个干燥的地方先休息一晚,养足气力后再进山,可四周竟然找不到一片可以停下歇脚的干土,到处都是坚硬的冰雪,只能在冰面上撑起架子,把锅吊起来生火做饭。

    夜里的气温更低,众人只能找个背风的地方,把被褥铺在稍许干燥的冰面上,把马鞍解下来当枕头,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支撑着熬到天亮。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第二天进山后,大多数人就开始头痛、恶心、呕吐、流鼻血、浑身无力……越往深处走,这些反应就越强烈。雪山上无法骑马前进,所有人只能牵着马而行。远远望去,取经队伍就是一道断断续续的黑线,艰难地行进在山脊上。

    午后,队伍终于翻过了第一座山峰,来到了一片高低起伏的谷地。谷地的一侧是高耸的悬崖,整个谷底是一片数里宽的冰地。无数被风蚀的冰柱、冰峰、冰块拔地而起,冰柱、冰峰、冰块之间,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缝隙,这些缝隙有的可容一人通过,有的只有巴掌宽。马队必须从这些冰隙当中穿过去,才能抵达前方的最高峰。

    阳光穿过雪雾,从一个怪异的角度射进这片冰峰谷地,照在冰面上,折射出各种奇特的光线。马队走得很小心,在光线的折射下,稍不留神,就会撞到两旁刀刃般的冰柱上。进山之后,玄奘法师的老红马就走在了最前面,凭借本能在给众人带路,玄奘法师紧跟着老红马,他那坚毅的身影,像是一面旗帜,只要玄奘法师还在,队伍就能继续往前走下去。元寿走在最后,他武功最高,所以担负起了压阵和警戒的职责。为了保持平衡,他把长剑从腰间摘了下来,背在身后,一手牵马,一手搭起凉棚,减少光线对眼睛的刺激,以便观察前方状况。

    不知走了多久,队伍中间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马上就有人大喊:“法师,大人,出事啦,小师父晕倒了!”

    晕倒的是麹文泰特意为玄奘法师挑选的四个少年沙弥之一。听到叫声,玄奘法师便招呼老红马停下,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可元寿却突然从后面飞奔而来,身影刚落,就狠狠给了喊叫之人一巴掌,怒道,“混蛋,你难道不知道不能在雪山里大喊大叫吗?惊动了山神,惹来雪崩,你想让大家都丧命吗?!”说完,抬头朝一侧的悬崖望了一眼,闪到玄奘法师身旁,神色凝重道:“法师,情况不妙,队伍不能停,得赶紧往前走!”

    玄奘法师点点头,一拍老红马的屁股,可没等队伍开拔,悬崖上便响起了滚滚“雷声”。

    元寿大喊:“不好,是雪崩,大家赶紧往前走,穿过这里,才能活命,快!”

    “大人,他怎么办?”有人指了指晕倒的小沙弥。

    “来不及了,不管了!”元寿一咬牙,生死一线,他不能为了一个人让所有人都丧命。

    这时,玄奘法师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道:“大人,他陪我们一路走来,就这样把他丢下,又与杀生何异?不如把他带上,少他一个,队伍也不见得能快多少。”

    元寿见众人眼中皆有不忍之色,也不愿不给玄奘法师面子,只好朝挨了一巴掌那人一指,狠狠道,“你,过来,背着他,跟在队伍后面!你触怒了山神,这是对你的惩罚!其余人等,跟定法师,加快速度,走!”

    那人原本就是苦力,此刻只能背起那个小沙弥,一步一颤地跟在队伍最后。元寿就走在他侧后方,天空中已有大把的碎冰和雪花洒落。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奔流而下的雪崩……

    当阳光重现天际,当嶙峋的冰峰化作起伏的雪原,一切归于宁静。

    ……

    “哗啦!”积雪被捅破了一个口子,探出一个白色的脑袋,那是元寿。凭借高超的身法,他躲过了最大的一片雪幕,却救不了其他的同伴。元寿从雪里爬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环顾四周,竟是一片洁白,再无一人。

    “法师,法师,你还活着吗?”元寿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记得很清楚,玄奘法师就是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被大雪掩埋,老红马勇敢地挡在了主人身前。

    “法师,法师,你不能死啊!”元寿解下长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用剑鞘不停地在雪地里刨刺;他的职责,就是把玄奘法师安全地送到西突厥王庭——素叶城(今吉尔吉斯坦的比什凯克市郊)。

    “呼!”一根黑漆漆的棍子,突然从前方雪地里冒了出来。元寿一眼认出,那是玄奘法师的老藤杖,于是飞奔而去,一下扑倒在雪地里,用力刨了起来。终于,他挖到了玄奘法师的胳膊。被埋在雪下的玄奘法师用力一握拳,示意自己没事。

    “法师,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把你拉出来!”元寿将剑鞘往边上一插,双手抓住玄奘法师的胳膊,把玄奘法师从雪地深处一点点拉了出来,两人一同跌坐在雪地上,放声大笑。此时此刻,两人不再分谁是僧,谁是俗,也不管倒在雪地上的姿势是不是好看,劫后余生的喜悦,彻底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元寿深深地吸了一口雪崩后清新的空气,道:“不瞒法师,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统西域,颠覆大隋,重建大魏!”

    玄奘法师也深深吸了口气,道:“大人就不怕贫僧去告官?”

    元寿大笑:“告官?让大唐的官来管西域的反贼?而今大隋没了,大唐一派盛世气象,我就不去做那个春秋大梦喽!”

    “拿得起放得下,大人悟了。”玄奘法师捧起一捧雪,尝了一口,竟分外甘甜。

    元寿也学着抓一把雪放进嘴里,待其融化,才道:“送法师到西突厥王庭后,我便回国复命,然后辞去官职,再去天竺寻您。”

    玄奘法师先是一愣,旋即道:“如此,贫僧便在天竺那烂陀寺恭候大人。不过,我们似乎忘了做一件事。”

    “救人!”元寿一跃而起,拔出剑鞘,在雪地里疯狂地刨刺起来。

    太阳落山时,玄奘法师和元寿一共从积雪中救出了八名幸存者。玄奘法师的四个小沙弥只活下来一人,另有三名马夫,四个苦力。巧的是,那个被元寿罚去背人的苦力也活了下来,他背上的小沙弥,则活活地被一块坚冰砸死了。马匹损失更为严重,三十多匹马,或被埋,或逃走,只剩七匹能用的,其中就有玄奘法师那匹老红马。幸运的是,这七匹马中有五匹都载着粮食,再加上众人随身携带的少量干粮,足够十个人吃上一个月。至于那些金银财货,已然不重要了。

    众人休息一晚,第二天天一亮,便重新启程,顶着漫天风雪,坚定不移地朝凌山腹地走去。经过七天的艰苦跋涉,马队终于成功穿越了凌山天险。翻过凌山后,马队在崎岖的山路上又向西走了四百多里,天气才渐渐暖和起来,地势也越来越低。

    第八天正午时分,一片巨大的水面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热海,我们到热海了!”有人大叫起来。马队当即加快速度,向水边赶去。

    “是咸水,喝不得!”元寿一甩手,道,“我们还得去找水源。”

    “大人,”先前被罚背人的那个苦力壮着胆子上前,道,“这里我来过,有水。”此人名叫娄沙,早年曾跟随商队往返西域,来过热海,因而道,“热海陷在群山中,没有出水口,周围山上的冰川雪水全都往里头灌,只要绕着湖往前走,就能找到淡水河。”

    元寿点点头,道:“走,你带路,若是能找到水,便免了你的隶身,把法师送到突厥王庭后,便还你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

    “多谢大人!”娄沙感激地朝元寿叩了一个头,兴奋不已地在前带路,没过多久,就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西南方向注入热海。一探,果然是淡水。

    马队在河边取水洗漱之后,便在湖边扎下营地。马儿们争先恐后地冲进水里,管它咸水淡水,快乐地蹦跶着,嘶叫着。远离了黄沙戈峰,远离了暴风雪崩,宁静的大湖边,充斥着伙伴们欢乐的笑声。是的,能够穿越凌山绝地,对每一个幸存者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元寿见玄奘法师孤身站在湖边,便走到他身旁,道:“法师,他们在烤兔子,要不要给你留点儿?那些修习小乘的人,可都是吃肉的。”

    玄奘法师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不生气,只是喃喃道:“周千四五百里,东西长,南北狭,望之淼然,无待激风而洪波数丈……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黑青,味兼咸苦,洪涛浩瀚,惊波汩,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故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好文章!只此一文,热海必将名扬天下!”元寿双手负背,也同玄奘法师一般面朝大湖,道,“不过在下有个疑问,一直想请教法师。”

    “请说。”

    “天竺在大唐的西南面,法师进入西域后,为何不走丝绸之路在西域境内的南路往西走,从和田西面翻越昆仑山,直接南下天竺,而是经跋禄迦国(阿克苏)向北穿越凌山,从西北面的突厥王庭绕一大圈再南下天竺呢?”元寿问完,便望向前方,等待玄奘法师的答复。

    玄奘法师沉吟良久,方才道:“事到如今,贫僧也无须隐瞒了。大人有所不知,贫僧此番西行,并不是受大唐朝廷所派,而是私自出关。”

    “这个,在下早就知道了。做大事的人,又何须拘泥于礼法!”

    “贫僧私自出关,已经惊动了大唐官府,离开瓜州后,为了躲避追捕,所以不敢在官道上行走;为了补充水源,又不敢离官道太远。”玄奘法师用老藤杖在河滩上画了一道直线,代表官道,又在直线上画了一道“S”形的曲线,一会儿在官道这一侧,一会儿在官道那一侧,交错向前。元寿一看就明白了:偏离,是为了躲避追捕;交错,是为了控制方向、补充水源。

    玄奘法师继续道:“走中路,必须经过玉门关;走南路,必须经过阳关。这两地皆有重兵把守,不好通过,贫僧便只能取道五烽,经莫贺延碛进入伊吾。贫僧本打算沿天山北麓,走北道直接出西域,不想却在伊吾遇见大人,也就只好前往高昌,从高昌折回北路会绕一个大圈子,还不如南下中路,在阿耆尼国拐弯,沿天山南麓向西,经跋禄迦国翻越凌山。如此,也算是一条捷径。”

    元寿淡淡一笑,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法师会觉得,南路虽然能少走数千里路,可若是没有西突厥叶护可汗的庇护,只怕离开西域之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只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沿途任何一个小国。所以,法师必须前去拜见叶护可汗,获得他的支持和保护,方能借助突厥人的威名,一路畅通无阻,南下天竺。”

    元寿的话,一下击中了玄奘法师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是最大的顾虑。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僧人,那谁都不会刻意地去在意他、阻拦他;可他是玄奘法师,一个来自大唐,一个要去做一件大事的年轻高僧,他的西行之路,早已不再仅仅是简单的求学之旅,求学、弘法、政治、外交,牵一发而动全身,成了各派势力角力的舞台。

    “大人以为,想成大事,最重要的是什么?”玄奘法师没有回答,转而问道。

    元寿道:“事者,势也!”

    玄奘法师点点头,道:“大人一语中的,成事者,势也!贫僧一人,微不足道,不足以成大事;所以,贫僧只能去借‘势’。势从何来?边走边来。故而贫僧不得不慎重挑选西行的道路,去寻找强大的庇护者先是高昌王,再是西突厥的叶护可汗。形势比人强,贫僧也不愿把取经之路变得如此复杂,可若是不去借‘势’,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前功尽弃。唯有借势而为,方能达成所愿。”

    元寿当然明白玄奘法师的难处。从对西行路线的选择上就能看到,玄奘法师有着坚定的信念和非凡的勇气,对周围形势的判断异常准确。高昌虽然不在玄奘法师既定的线路之内,可通过麹文泰的关系,玄奘法师便能成功地去寻求叶护可汗的庇护,只这一步将错就错,便是常人难以做到的。

    “在下只是想印证一下心中的疑惑,还望法师不要见怪。”元寿歉然道。

    玄奘法师道:“大人见识非凡,这一路有大人相陪,贫僧亦是受益匪浅。”

    第二天一早,马队重新启程,沿着热海南岸向西行走。四周风光秀丽,春意盎然,先前的疲倦一扫而空,不久一条自西向东流向热海的大河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娄沙告诉众人,沿着这条河往上游走,就能抵达素叶城(今古尔吉斯斯坦托克玛克附近)。马队在河边小憩片刻,然后转向西北,沿着大河南岸的丘陵地带又走了五百多里,终于遥遥望见了地平线那壮阔的远景。

    巧的是,玄奘法师如果不经过高昌和凌山,而是从伊吾直接走丝绸之路的北路,离开西域后的第一站,恰恰也是素叶城。素叶城不但是丝绸之路上一座重要的商镇,也是东西方各国外交和贸易往来的交通枢纽。在不久的将来,素叶城就将被大唐收入版图,成为著名的安西四镇之一。(龟兹、于阗、疏勒和素叶)

    众人本打算进城落脚,可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行程,离城十里处,他们又遇上了一支骑兵。如果说他们在龟兹国荒漠中遇到那支突厥马贼是一群饥不择食的饿狼,那么这支疾风暴雨般冲到前方的,就是一群训练有素的草原野狼。就在东突厥内乱不止的时候,两突厥仍然凭借这支强悍的骑兵横扫中亚,称霸草原。

    元寿极目望去,这支骑兵中竟然矗立着象征草原最高权力的可汗大纛,于是对玄奘法师道:“法师,咱们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前头那支骑兵,正是叶护可汗的亲卫铁骑,可汗八成就在队伍里。”

    “来者何人,胆敢阻挡可汗王驾!”前方有人用突厥话大喊。

    元寿策马上前,用突厥话高声回答:“臣,高昌国特使元寿,护送大唐高僧玄奘法师到此,特来拜见叶护可汗陛下。愿长生天保佑可汗千秋万代,一统草原!”

    很快,两队骑兵飞奔而来,将马队夹在中间,往骑兵大阵中央走去。骑阵的最中间,是一个褐发红衣、高大魁梧的长者。老远,他就用洪亮的声音道:“高昌国,我的孩子;玄奘法师,从大唐来的尊贵客人。我,便是这万里草原之主,西域三十六国的庇护者!来吧,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们!”

    玄奘法师和元寿连忙下马,手捧礼物和文书,恭恭敬敬地上前拜见。原来,叶护可汗是来狩猎的。素叶城位于中亚最东面,西突厥境内最早迎来春天的地方;春天一到,冰雪消融、草木生长,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鸟兽们纷纷出来活动,正是狩猎的好时节。

    叶护可汗见高昌国的使者不远千里来拜见自己,还带来了贵重的礼物和大唐的高僧,顿时心情大好,收下礼物后,就让玄奘法师一行先在营地里休息几天,等自己狩猎归来再谈正事。

    三天后,叶护可汗满载而归,如约在一处金碧辉煌的大帐中接见了玄奘法师和元寿。元寿呈上了高昌王麹文泰专门写给叶护可汗的亲笔信。信中,麹文泰言词谦卑,声称高昌将世世代代做西突厥的奴仆,请求叶护可汗保护他的义弟玄奘法师,平安前往天竺。麹文泰的信大大满足了叶护可汗王者的尊严和面子。为表示自己的慷慨,叶护可汗盛情款待了玄奘法师一行,还象征性地请玄奘法师开坛讲经。

    玄奘法师很清楚,想让一个马背民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不可能的,群狼一旦没了杀气,那离灭族也就不远了;他要的不是对方的信仰,而是叶护可汗的一句话、一道命令、一件信物,就足以让自己平安通过整个中亚。

    几天后,玄奘法师向叶护可汗辞行。叶护可汗本想挽留玄奘法师,可见他去意已决,自己对佛法也没什么兴趣,便让人准备好沿途所需物品,又找了一个曾在长安待过几年,精通汉话和天竺方言的武士去给玄奘法师当向导和翻译。最后,叶护可汗还学习麹文泰,亲笔写了几十封国书交给玄奘法师,让他每到一国,就拿一封送给当地国王,便可一路畅通无阻。

    玄奘法师临走时,叶护可汗带着贵族大臣们一直送出十余里,这才依依惜别。

    大草原上,一红一白,两骑并行。

    “今日一别,不知几时方能相见。”元寿白衣白马,一派风流倜傥。

    玄奘法师却道:“佛曰,积善德,得善果,相聚本是缘,分别亦是缘。若是有缘,终会相见。”

    元寿哂然一笑,翻身下马,朝白马脖子上拍了几下,道:“这匹白龙马是我最爱之物,今天我就把它送给法师。”说完,又凑近白龙马耳边,低声道,“小白龙,从今往后,法师便是你的主人,一旦遇险,你要保他平安,切记,切记!”

    白龙马甩甩脑袋,用力蹭了元寿一把,依依不舍地走到玄奘法师身边,算是正式见过新主人。

    玄奘法师道:“大人把坐骑送我,如何回得高昌?”

    元寿笑道:“叶护可汗帐下数十万匹骏马,还不够我挑的?娄沙!”

    “在!”娄沙飞奔而来,此时,他已是自由身。

    元寿问道:“你可愿意同去天竺,陪法师取得真经?”

    娄沙道:“小人的命是大人和法师给的,能陪法师取经,乃是小人的福分!”

    元寿点点头,道:“有你和白龙马在,我便放心了。法师,此去万里,元寿就此别过!”

    “南无佛陀耶……”佛号声中,马队缓缓启行,向着遥远的西方,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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