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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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十四年(640),结束环天竺游学的玄奘法师再次回到曾经生活过五年的那烂陀寺,并决定东归大唐,然而正是因为这一去,让玄奘法师陷入了一次又一次的辩经论战中;挑战那烂陀寺的人越来越多,玄奘法师的对手越来越强,辩经的规模越来越大,最后竟引出一场巨大的佛学思想风波,使得他的回国计划再一次搁浅……

    光阴如梭,五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玄奘法师顺利完成了在那烂陀寺的各项学业。不过玄奘法师并不打算马上回国,而是想继续在天竺游历。为此,玄奘法师求见戒贤大师,打算听听他的看法。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戒日王院后园的竹林中。清风徐过,竹影婆娑,戒贤大师与玄奘法师相对而坐。没有辈分之别,宛如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

    戒贤大师缓缓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

    “师尊……”玄奘法师望着面前的竹林,欲言又止。

    “缘聚缘散,本就注定,何必拘泥。”

    “师尊说的是。”

    “何谓学?”戒贤大师突然问道。

    玄奘法师沉吟片刻,拾起旁边的一截竹枝,先在地上画了个小圈,道:“此学之前也。”又在小圈外面画了个大圈,道,“此学之后也。好学之人,就好比是画圆,圆圈越大,学到的越多,就会觉得所学的太少。此谓学无止境也。”

    戒贤大师不置可否,也拾起一截竹枝。

    玄奘法师连忙道:“还请师尊指教。”

    戒贤大师用三根手指夹着竹枝,在地上画了一个不封口的圈,相连着又画了一个,几笔下来,就是一个开口朝外的螺旋,然后道:“学者,吐纳也。大圈套小圈,是为学;学得越多,想要知道的就越多;可你画的圈,是封闭的。”

    玄奘法师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戒贤大师又道:“学无止境,关键就在这里。”说着,就朝螺旋向外开口的地方一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为何要辩经?”

    “明义、思辨、贯通、查错。”玄奘法师一口气道。

    “人以何为活?”戒贤大师追问。

    “吐,纳。”玄奘法师答道。

    “如何吐,纳?”

    玄奘法师张嘴,以手指嘴。

    戒贤大师点点头,道:“吐,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学,纳也;辩,吐也!辩经,传道,皆是吐。唯有吐之,才能知道纳了多少。纳得对不对,将来需要如何去纳。”

    玄奘法师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戒贤大师那个开口螺旋的意义,于是道:“师尊之言,弟子记下了。弟子在那烂陀寺已然五年,蒙师尊教诲,让晚学系统地掌握了大、小乘佛学思想的传承体系和未来的弘教方向。弟子打算前往天竺各地游历,吐故纳新,游历求学,望师尊恩准。”

    玄奘法师本以为戒贤大师一定会支持自己的决定,不想戒贤大师却摇了摇头,道:“你的修为,已然不在我之下;再去游学,不过是锦上添花。吐纳之道,是精研佛法,更是传道授业。而今天竺佛学式微,唯那烂陀寺勉力维持;而大唐佛学方兴未艾,正待有道之人广布大法。与其在天竺虚耗光阴,不如早回大唐,度化万民。此乃万世之功德也!”

    玄奘法师沉默了,老师的劝诫不无道理,可他觉得,每一段学习,都要以游历来印证;唯有经过现实历练的知识,才能被用来广泛流传。他不打算对戒贤大师隐瞒什么,坦然道:“师尊金玉之言,弟子谨记于心。这些年来,弟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国。可弟子的学识和修为尚不完满,仓促回国,只怕会留下缺憾。弟子打算在回国前再往中南天竺游历一番,以求知行合一。”

    戒贤大师知道,玄奘法师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轻易改变,于是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去吧!你命中尚有一次劫数,待你归来之日,便是化劫之时。”

    竹林风动,衣衫猎猎,玄奘法师朝戒贤大师深深一拜,豁然起身,宛如尊者。

    ……

    贞观十四年(640),41岁的玄奘法师离开那烂陀寺已经五年。此时的他,正在跟随天竺另一位著名的学者胜军论师学习《因明》、《声明》。胜军论师不但精通佛法,对婆罗门教的《四吠陀典》,及天文地理、医学算术也很精通,而且品德高尚,曾先后婉拒多个国王的供养和邀请,一心钻研学问。离开那烂陀寺的五年里,玄奘法师有两年都是在跟随胜军论师学习《唯识抉择论》、《意义理论》、《成无畏论》、《不住涅槃论》、《十二因缘论》、《庄严经论》及问《瑜伽》、《因明》等疑点。

    五年的游学,不仅让玄奘法师对在那烂陀寺学到的知识有了更加直观的体验,也让他接触到了天竺境内众多修为精深、风格各异的大师。更重要的是,玄奘法师对佛理和人生的理解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中原时,他意气风发;西行路上,他坚韧执著;在那烂陀寺,他如饥似渴;而此时,他俨然脱去众多法相,继而回归自然,举手投足间,无不是一派大师风范。

    另一种情绪也在玄奘法师胸中灼热地蔓延着——思乡。

    十几年来,这种情绪日益炽烈。是的,没有人能免于对故乡、对祖国的思念。年轻时,你矢志做一番大事,勇气和决心或许会冲淡这种情绪;可人到中年,当你对人生和事业的追求到了一定程度后,它就会再度复燃。叶落归根,是每个中国人骨子里的情结。

    玄奘法师曾经试图强压住思乡之情,继而跟随胜军论师修行。可是某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那烂陀寺一片荒芜,所有的僧人都不见了,曾经开坛讲经的大广场竟然成了一个庞大的牛圈!紧接着,玄奘法师又看见金色的文殊菩萨站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四楼房间门口,此时,法师欲上又止,文殊菩萨告诉他尘缘未了,业果系身,所以上不了楼,说完又指了指那烂陀寺的围墙外面。玄奘法师抬头望去,只见寺外火光冲天,一切全都化为灰烬。文殊菩萨又道,你应该回去了,东土的芸芸众生还等你传法布道译经授业。十年后戒日王就要驾崩,天竺将会陷入战乱,恶人外道横行,一切都将化为灰烬……说完,文殊菩萨就不见了。

    玄奘法师被惊醒了,浑身上下冷汗涔涔,呆坐在床铺上,飞快地念经,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

    玄奘法师十分看重梦境的力量,他一直相信这是佛陀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预言和警示,梦境中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在将来某个时间如实应验。不论是郑善果的预言,戒贤大师当年的梦境,还是那位又哭又笑的外道的梦境,无不一一应验了。因此,玄奘法师相信,这个梦,一定是文殊菩萨在提醒自己,到了作决断的时候了。

    不过,玄奘法师还是决定先征求一下胜军论师的意见,毕竟自己在名义上还是胜军论师的弟子,而胜军论师修为精深,或许对梦境会有别的解释。所以,醒来之后,玄奘论师就把梦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胜军论师。

    事实上,胜军论师早就觉察到了玄奘法师越来越重的思乡情绪,所以,他听完玄奘法师的讲述后,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清世不清,浊世不宁。天竺佛门衰微,外道横行;上位者不思仁德,下位者祸乱其国,世事无常,三界如火宅。梦中所见,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发生。菩萨既然现身说法,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玄奘法师长身而起,深深一躬,决意东归。

    此后,玄奘法师最后一次陪伴胜军论师前往参拜佛陀舍利及菩提树,两人依依话别。不过,在回国之前,玄奘法师还是打算再前往那烂陀寺,与恩师戒贤大师道别。

    玄奘法师没有把返回那烂陀寺的决定提前告知任何人,当他身负背包,拄着那根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藤杖出现在那烂陀寺门口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那烂陀寺还是那烂陀寺,大门前的广场一尘不染,放眼望去,大殿建筑依旧是那么金碧辉煌。可是,玄奘法师却在一片升平中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玄奘法师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像一个普通游学僧人那样,径自走进大门。

    “师父!”一声大喝,一阵黑风,比蒙像一头巨大的水牛,直冲到玄奘法师跟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大声道,“师父,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一边嚷嚷,一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

    师徒二人夸张的见面礼惊动了周围的僧人们,早有人飞奔而去,禀报寺主。玄奘法师连忙道:“快把为师我放下,让人看见,有失威仪!”

    比蒙连忙放下玄奘法师,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道:“师父,我现在可是金刚护法之身了!”说罢,就从武僧袍后面摸出一根二尺长的乌黑兵器,无比自豪道,“师父在外游学,弟子片刻都没有放松修行,五年里来了几十拨捣乱的外道,统统被我打了出去!师父你看,这是寺里武功最高的百胜法师赐给我的镇魔杵,奖励我护法降魔的功劳!”

    玄奘法师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比蒙宽厚的胸膛上,道:“好身子,好本事!不过你要记住了,护法降魔,切不可枉杀生灵;得饶人处,便以点化为上。”

    比蒙收起镇魔杵,道:“师父放心,弟子打架,从来不取人性命,不会杀生的,嘿嘿嘿!对了,师父,智远进了寺里藏经最多的宝云阁,每天抄写整理经卷,他的身子骨好多了,每天都要念经十卷,为师父祈福。”

    玄奘法师激动地点了点头,两位弟子能够学有所得,各展所长,着实令他欣慰。

    师徒二人正说着,前面觉贤法师便带着一大群僧人迎了上来。五年不见,觉贤法师也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不等玄奘法师上前施礼,觉贤法师和一众僧人抢先施礼道:“恭迎玄奘法师游学归来!”

    玄奘法师连忙还礼,道:“各位师父快快免礼!觉贤师兄,恩师可好?”

    觉贤走近几步,低声道:“快随我来,师尊正在等你。”

    玄奘法师心下一凛,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连忙随觉贤法师往戒日王院而去。

    见到戒贤大师的那一刻,玄奘法师扑倒在地,五年来的思念之情喷涌而出,一叩到底。戒贤大师望着玄奘法师,就像望着自己的孩子,一脸慈祥道:“起来吧,身为大师,怎能哭鼻子呢?”一句话,就把众人都给逗乐了。

    玄奘法师起身,道:“弟子见到师尊,情不自禁,难以自持。”

    戒贤大师道:“老喽!我本想再次开坛,为众弟子开讲《摄大乘论》和《唯识抉择论》,无奈年事已高,要是再连续讲上几个月,身体实难承受。你对这几部经书都很精熟,既然回来了,就替我去主讲,教导有缘之人吧!”

    玄奘法师目瞪口呆地望着戒贤大师,已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代戒贤大师讲经授课,那就等于是得到了寺内众高僧的一致认可,是无上的荣耀!

    戒贤大师笑吟吟地望向觉贤法师等人,道:“你们没什么意见吧?”

    觉贤法师忙道:“玄奘法师博通众经,修为精湛,足可当此重任!”

    众高僧齐声附议。

    戒贤大师点点头,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我就不出席了,还有对狮子光论师要善加劝导。”

    见玄奘法师一愣,觉贤法师这才解释说,一个名叫狮子光的小乘高僧正在寺里讲《中论》、《百论》,此人所讲的内容正好与《瑜伽师地论》对立,并且经常攻击大乘学说;此人口才极好,尤擅辩经,寺内僧人上去了几拨,都被他轻松驳倒。眼下已有众多修行者投入此人门下,甚至放弃大乘,转修小乘;长此下去,对大乘佛法极为不利。那烂陀寺向来以海纳百川的姿态示人,所以不能把狮子光赶出去;戒贤大师身为寺主,也不能轻易出战。因此,以讲经为名,对狮子光加以驳斥,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只有他最得意的弟子玄奘法师胜任。

    母校有所需,恩师有所托,玄奘法师自然责无旁贷,立刻决定推迟回国的行程,留下来讲经论战,为大乘佛教正名!

    第二天,紧挨着小乘高僧狮子光的讲坛,一座更大的讲坛被搭建起来,授课之人,正是刚刚游历归来、戒贤大师的亲传弟子、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玄奘法师!

    那烂陀寺轰动了,数千名僧人闻讯前往,将两座讲坛围得水泄不通。小乘和大乘,两位高僧将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宣扬完全不同的两种学说。

    在清秀颀长的智远和如金刚般魁梧的比蒙的护持下,玄奘法师身披金色僧袍,缓缓登台。当他那伟岸挺拔的身影傲立讲坛之上时,整个广场刹那间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宝相庄严的高僧身上。此时的玄奘法师,无需言语,一个亮相,一种姿态,便足以震慑全场。

    不远处的讲坛上,有着一头金黄头发的狮子光狠狠盯着玄奘法师,他立刻就意识到,此人不但将是自己的劲敌,更是大乘学派派出的真正王牌!

    为了压倒玄奘法师一亮相带来的强大气场,狮子光率先开讲。狮子光声如其人,嗓音极为洪亮,宛如雄狮怒吼,一开口,便像往常一般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比蒙一脸不屑地望着这头“狮子”。

    智远低声道:“有师父在,定能把这头‘狮子’给降服了!”

    玄奘法师闭上眼,安静地坐在讲坛上,狮子光的每一句话,都清楚地落在他耳中。他就是要逼狮子光先讲,这样一来,他才能知道对手讲经的风格、顺序、重点、弱点。渐渐地,玄奘法师嘴角浮上了一丝自信的微笑。

    狮子光大声讲完一段后,便朝玄奘法师这边的讲坛挑衅地扫了一眼,像是在说,轮到你了,我倒要看看你肚里有什么货。众人的目光也随着狮子光而投向玄奘法师。大家都明白,玄奘法师在狮子光旁边开坛讲经的用意,就是要与这位气势汹汹的小乘高僧一较高下。

    玄奘法师仿佛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缓缓睁眼,波澜不惊道:“圣人立教,各随一意,不相违妨,惑者不能会通,谓为乖反,此乃失在欲申明宗义、不传人,与法何干。”声音不大,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狮子光勃然大怒,他与玄奘法师年岁相仿,也是天竺境内有名的高僧,几时受过如此大辱,立刻起身,指着玄奘法师喝道:“矢。尊师可否与我一辩!”

    玄奘法师兀自端坐,只一个字:“请。”

    狮子光紧接着又是一通宏论,发完之后,继续注视玄奘法师。谁知玄奘法师根本不去理会狮子光讲经的内容,而是直接从大乘佛教的教义开讲,详细讲述了大乘和小乘的区别。讲完后,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敢问大师,佛陀教化之意,是我为众生,还是众生为我?”

    狮子光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所讲的内容,都是小乘佛教的基本教义,以解脱生死、自我修行为核心内容,简而言之就是“度我”。而玄奘法师所持的大乘佛教,追求的则是功德圆满,度化无量众生,简而言之就是“度他”。两者在修行的目的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实际上,小乘佛教所秉承的是佛教初创时的最基本教义,则是以佛陀布道的传统习惯和追求自身解脱的修行方式,而在分裂成数百个国家的天竺、中亚,乃至西域,人们更为关注乱世中的自我生存和修行,无疑更受到南亚乃至整个西域国民的欢迎。而大乘佛教则是在佛教向中亚、西域、中原地区传播过程中逐渐演变形成的,被传播者和注释者加入了很多本土民间宗教信仰的内容。在始终追求大一统的中原,大乘佛教普度众生的教义便很受统治者和老百姓的欢迎。

    小乘和大乘都有各自存在和发展的环境,本身并没有对错之分,只是关注的方向不同。只要避开了“对错”这个永远不可能分出高下的命题,也不去和狮子光纠缠经文本身,而是从“众生”和“我”的角度发问,直接就把听者的注意力引到了“修行是无私的我为众生,还是自私的众生为我”上来,为狮子光设了一个巨大的伏笔。不论狮子光如何回答,都会掉进逻辑学的范畴里。

    狮子光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只能呆坐当场,额头上冷汗涔涔。众人望向他的目光,也从崇敬、激动,慢慢变成了怀疑、失望。

    玄奘法师见狮子光不答,便继续顺着“我为众生,众生为我”的角度,连珠炮似的发问,痛批小乘佛教的“自私”,宣扬大乘佛教“无私”、“无畏”、“无惧”的济世精神。

    整整一个时辰,狮子光竟然连一句话都插不上。狮子光的弟子只好借休息为名,把他接下讲坛去。玄奘法师见狮子光下去休整,也就不再追问,开始为众人讲述《摄大乘论》和《唯识抉择论》。

    下午开课后,两人仍是一边讲经,一边辩论。狮子光终于认识到,眼前的这个大唐僧人和以前所有的对手都不同,他总是站在一个极高的角度来立论,不论自己的论据有多充分,案例有多生动,总是难以超脱对方划定的圈子。一来二去,就给众人留下了“只论其术,不知其势”的印象。此后的几天,在玄奘法师无形的影响下,两人的辩经从开始的互有攻守,慢慢变成了玄奘法师主导,狮子光退守。到了第五天上,狮子光已然节节败退,再难自圆其说。而那些原本聚集在狮子光讲坛下的僧人们也纷纷改投玄奘法师门下。

    至此,胜负已分。不过,玄奘法师不想就此造成大乘和小乘两个学派的彻底对立,于是对两人的讲经作了一个总结。又指出《中》、《百》二论旨在惟破《瑜伽》的遍计所执性,并没有提出要破依他起性及圆成实性,且狮子光论师不能善悟此一奥义,只见《中》、《百》二论称“一切无所得”。法师又论述《瑜伽师地论》所立圆成实性等也都是以假名而立,权显之义。法师为调和《中》、《百》二论与《瑜伽》之间的法义并不相违背,而是后人不能彻悟其要义。法师接着指出大、小乘两派在修行和向善这一点上并非相互悖逆,而是相通的。又用梵文写出了《会宗论》三千颂来详述其论点,写完之后呈送给戒贤大师及寺内众多高僧传阅。

    觉贤法师看完后,无不称善,并共宣行。毕竟在他看来,大乘学派才是佛教的正宗;可戒贤大师看完后,满心欢喜,觉得玄奘法师既维护了大乘佛教的地位,又避免了大、小乘佛教的对立,功莫大焉。

    狮子光看了玄奘法师的《会宗论》后,内心不以为然,可仍自觉无颜再留下登台讲学,便在第六天一早匆匆离去,返回东天竺的菩提寺,邀请自己的同门师兄旃陀罗僧呵法师前来那烂陀寺,再度发起挑战。

    不过,这位旃陀罗僧呵法师要比狮子光冷静多了。他并没有一上来就向玄奘法师发难,而是先听玄奘法师讲了一堂课。听完之后,旃陀罗僧呵法师长叹一声,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玄奘法师的对手,对玄奘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劝狮子光放弃挑战,回去好好钻研佛法。

    一次登台,击败狮子光;二次登台,折服旃陀罗僧呵。一来一去,玄奘法师声望大涨,俨然成了那烂陀寺的护法尊者。不过,就在玄奘法师讲完《摄大乘论》和《唯识抉择论》,准备辞别恩师,启程归国时,天竺境内最有权势的国王戒日王,来信了。

    来信的原因是因为戒日王出资在那烂陀寺旁边建造了一座高达十丈多的全铜佛塔。当他经过自己的属国乌茶国时,那里的僧人们就请他也为他们所信奉的小乘佛教造一座佛塔。为了证明小乘佛教才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真传,他们还向戒日王推荐了一位名叫般若毱多的灌顶师(灌顶师,就是给南天竺国王行灌顶礼的高僧)。般若毱多是南天竺三代帝王的灌顶师,他在小乘佛教中的地位几乎可与戒贤大师在大乘佛教中的地位相媲美,还著有一部专门用来攻击大乘学说的《破大乘论》七百颂。

    戒日王与戒贤大师是好朋友,在立场上也更倾向于大乘佛教,就觉得这些小乘僧人们不知天高地厚。那些小乘僧人们见戒日王小看他们,就希望与那烂陀寺来一场辩经,一分高下。

    戒日王不好拒绝,也有心给这些小乘僧人们一点颜色看看,就在信中请戒贤大师从那烂陀寺中挑选几名优秀的弟子前去应战。

    戒贤大师看完信后,立即招集所有高僧开会讨论此事。作为全天竺最高佛教学府,那烂陀寺没有理由拒绝对方的挑战,尤其这次辩经还是由戒日王所主持的。如果不战,那烂陀寺就将名誉扫地,大乘佛教在天竺也会抬不起头来。

    按理说,面对如此严重的挑战,戒贤大师应当亲自挂帅出战,可是他年纪大了,又是寺主,不便一开始就上阵,所以众高僧就从那烂陀寺的十位大德中推举了海慧、智光、师子光以及玄奘法师这四位才学、品德、资望都足以独当一面的中年高僧代表那烂陀寺出战。不过海慧、智光、师子光三人慑于般若毱多的威名,觉得自己的修为还不够,便主动放弃了这次机会。这样一来,候选者就只剩下了玄奘法师一人。众高僧犹豫了,一来人数太少,二来玄奘法师不是天竺人,让一个大唐高僧代表那烂陀寺出战,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危难之际,玄奘法师挺身而出,主动请缨。

    “弟子愿前往。”当玄奘法师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国籍和在那烂陀寺的资历,而是必须这么做。这是他作为那烂陀寺的一员,作为戒贤大师的弟子所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通过和狮子光的论战,玄奘法师对自己的佛学修为很有信心,对小乘理论也很熟悉,完全有把握击败对手。

    “此一战,关乎那烂陀寺的声威,关乎你的名声,你可要想好了。”玄奘法师的勇气和自信让戒贤大师十分感动,但他还是再一次地向这位杰出的弟子提出了劝告,输了,那便是前功尽弃,声望扫地。

    玄奘法师微微一笑,道:“晚学得胜,则是那烂陀寺之光;晚学若败,则是一人之败,与那烂陀寺无关,更无损师尊声威。”

    区区一句话,就让觉贤法师和先前主动退出的三位僧人感动不已。玄奘法师本可以事不关己,就此推辞,把这个难题丢还给那烂陀寺。可他没有,他想到的是维护那烂陀寺的声誉和地位,而不是自己的声望;而那烂陀寺的高僧们,却是瞻前顾后,只顾个人得失。他们在面对困难时的选择,无疑落入小乘;而选择的勇气和责任感,才是大乘学说的最好注解。

    觉贤法师缓缓起身,双手合十,道:“奘师高义,老衲无以为报,请受老衲一拜!”说完,朝玄奘法师深深一躬,良久不起。众僧也纷纷起身,朝玄奘法师合十而拜。

    玄奘法师连忙扶起觉贤法师,一一朝众人还礼。

    就在玄奘法师全力备战之时,戒日王又派使者送来一封信,说他要领兵外出作战,辩经的时间因此被顺延,他让那烂陀寺的四位高僧留在寺里待命,具体什么时候举办辩经大会,他会再派人前来通知。这场涉及全天竺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正统地位的辩经就这样搁浅了。

    不过,麻烦接踵而来,一名顺世外道公然向那烂陀寺发起了挑战。

    顺世外道是古天竺九十六种外道中非常有名的一派。所谓“顺世”,就是认为世界是物质的,主张依照自然界的规律行事,否认业报、轮回的存在,崇尚肉体的解放与自然,类似于魏晋玄学的精神境界,在本质上与佛教背道而驰。

    这个顺世外道不但把自己的观点写成四十条论据,而且还开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赌注:如果有谁能驳倒四十条论据中的任何一条,他就砍下自己的头来致谢。然后,他就把论据和条件贴在那烂陀寺的山门上,公然向整个那烂陀寺宣战。顺世外道高昂的赌注和过人的气势果然震慑住了那烂陀寺的僧人们,接连三天,那烂陀寺竟无一人出来应对。

    第四天一早,那位顺世外道吃完早饭,就得意洋洋地斜靠在那烂陀寺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就在这时,寺门口响起一声暴喝,只见一个威猛魁梧的黑面武僧大步而来,一把撕掉顺世外道贴在正门上的四十条论据,狠狠丢在地上。

    顺世外道一下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寺门口又走来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僧人。这位中年僧人不容分说,直接就把撕下来的那些碎纸片踏在脚下,冷冷地望着顺世外道。

    “你是何人,胆敢坏我大事?”顺世外道大怒,当场喝问。

    那中年僧人大义凛然道:“贫僧玄奘,大唐求法僧,专程赶来与你论战。”

    顺世外道一听到“玄奘法师”二字,就知道遇到了劲敌。他早就听说过玄奘法师的大名,也知道玄奘法师一战降服狮子光,二战折服旃陀罗僧呵的辉煌战绩,心下一虚,竟有了抽身而退的念头。

    玄奘法师一眼就看穿了顺世外道的心思,侮辱那烂陀寺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敢于公然挑衅的外道,于是道:“既然敢来,为何只在门口寻衅?你若是有胆量,便随我进寺来!”说罢,转身走进大门。比蒙铁臂一伸,朝顺世外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顺世外道骑虎难下只好鼓起勇气,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那烂陀寺的大门。

    为了给顺世外道一个教训,玄奘法师决定亲自下场,与他进行一场辩经,还请来戒贤大师和其他高僧来做评委。辩论与战斗一样,首重气势,用气势来压倒、摧垮对手的信心,打乱其阵脚。因此,玄奘法师没有去批驳顺世外道的四十条论据,而是直接在理论上批判当时天竺境内各种标新立异的外道,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

    顺世外道被玄奘法师驳斥得哑口无言,又慑于玄奘法师的名气,很快就败下阵来,主动认输。不过他倒是个坦荡守信之人,认输之余,就打算依约把头砍下来送给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拒绝了,如果让他履行誓言,那烂陀寺就算获胜,出名的还是这个顺世外道。在思考如何处置顺世外道的时候,玄奘法师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与小乘高僧般若毱多的辩经。此时,由般若毱多撰写的《破大乘义》已经被送到玄奘法师案头。读完后,玄奘法师发现这部经书立论严谨、论据充分,确实非常难解。戒日王的命令随时都会到,如果连《破大乘义》都破解不了,又如何去直面般若毱多?

    玄奘法师灵机一动,顺口就问顺世外道婆罗门有没有听说过《破大乘义》。玄奘法师本打算把他留在身边充当奴仆,以示惩戒。谁知顺世外道不但五次现场听般若毱多解读这部经书,对经书的内容也非常精熟。玄奘法师大喜过望,“请快快为贫僧开讲,以解心中之惑。”外道曰:“我今为手下败将,岂敢为法师开讲。”

    玄奘法师正色道:“此是他宗礼法,我曾未见,但说无妨。无需顾虑太多,贫僧自幼修习大乘之说。对于《破大乘义》,贫僧一无所知,而你精于此论,可补我之所未闻,见所未见。”

    顺世外道婆罗门本就修为精湛,只因贪功好胜,这才乱了方寸,被玄奘法师驳得毫无还手之力。他见玄奘法师言之切切,心意诚恳,想了想道:“如果是这样,还请法师先行歇息,待到半夜无人之时,奴仆再行讲解;以免被人知道您向一个手下败将学习经文,玷污了名声。”

    玄奘法师心头一热,心想这个顺世外道竟能替人着想,果然本性不坏,只是被功利蒙蔽了双眼。

    子时,那烂陀寺内外一片沉寂。顺世外道依约而至,把《破大乘义》的内容源源本本地向玄奘法师解释了一遍。通过顺世外道的讲解,玄奘法师不但解开了心中的几点困惑,还很敏锐地找到了其间的不少破绽,进而制定了破解之法。

    几个晚上下来,玄奘法师对《破大乘义》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他觉得仅仅知彼还不够,还需知己,要有自己的理论支持,于是就针对《破大乘义》写了一部《破邪见论》1600颂,篇幅是《破大乘义》的两倍多。写完《破邪见论》后,玄奘法师没有忘记顺世外道的功劳,回去就恢复了他的自由身。顺世外道又喜又惊,郑重拜谢玄奘法师,然后便离开那烂陀寺,返回东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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