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辩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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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东土留学僧,竟能让两位在当时天竺最有权势的国王险些兵戎相见;在古天竺极端的传统辩经体制上,玄奘法师立下生死状,他选择了义无反顾,没有人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最后的决战,玄奘法师选择了从容淡定……

    送走顺世外道后,玄奘法师就把《破邪见论》送去给戒贤大师及九位高僧审阅,获得了众高僧的一致首肯。就连曾对玄奘法师的大小乘立场持保留态度的觉贤法师,也对这部经书极为认可。

    戒贤大师看到了玄奘法师眼中的一丝异样,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玄奘法师微微颔首,将《破邪见论》捧在胸前,道:“《破邪见论》已成,有此论在,众法师定能制服般若毱多,捍卫大乘正宗。弟子心愿已了,恳乞师尊恩准弟子归国。”

    “嗡!”众僧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料到玄奘法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辞行,纷纷表示不解。唯有戒贤大师面若止水,只是朝觉贤法师使了个眼色。觉贤法师道:“奘师不必着急,您的一位老友,已在寺内等候多时。我等怕惊扰奘师,这才没有通报。奘师不妨先去知客院见他一见,再定行程不迟。”

    玄奘法师躬身还礼,转身离去。

    玄奘法师走后,觉贤法师就问:“师尊,就这样放奘师回国?”

    戒贤大师手拨念珠,道:“凡事皆有缘,缘起则聚,缘尽则散,不可强求。玄奘法师心在大唐,西行多年,是为求法解惑;而今学有大成,若不归去,必陷囹圄。若能平安得归,定能弘扬我佛大法,度化百万苍生,此千古不世之功也!我等又岂可为那烂陀寺一己之荣辱而强留之?”

    “善哉,善哉。”众僧齐唱。

    玄奘法师的那位老友,是一个名叫尼乾的露形外道。所谓露形外道,就是不愿受礼教形式的束缚,以袒露躯体为美,追求自然奔放,与魏晋士人所崇尚的回归自然颇为神似。玄奘法师是在游历途中结识尼乾的。尼乾性情放达,博学多才,乐于助人,还很擅长卜卦,所到之处,每每助人于危难之中,与玄奘法师更是一见如故。

    “我来,是想为你卜上一卦。”尼乾开门见山道。

    “为何要卜卦?”玄奘法师不解。

    “我卜到,你近日将有一劫,成,则一飞冲天;败,则前功尽弃。”

    “随缘卜吧。”玄奘法师干脆利落。

    尼乾从腰间取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囊,倒出一堆独门法器,嘴里念了个诀,十指飞转,最后只听“啪”的一声,“法器”便散落成一个怪异的图样。尼乾站了起来,围着图样转了三圈,朝南面、北面的天空各看了一眼,然后道:“如此怪相,我倒是头一回遇到。”

    玄奘法师道:“但说无妨。”

    尼乾道:“依卦象所示,法师该留在天竺;可卦象还说,你心里很想回国。”他顿了顿,瞅了玄奘法师一眼,道,“如果留在天竺,你会遇到一道坎,过去了,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过不去,便会前功尽弃。如果强行回国,路上定会遭遇波折,最后虽然能回到出发的地方,可是会折损寿命。除非上天眷顾,否则,回国之后,你顶多只有十年的阳寿。若得菩萨加持,阳德转增,寿命自然增长,无有定数。”

    “十年……”玄奘法师略一沉吟,旋而释然道,“若能将经书请回中原,弘我大法,十年阳寿,足矣!”

    尼乾一边收拾法器,一边道:“真不想留下?”

    玄奘法师摇摇头道:“我意已决,近日启程。不过,我最担心的,是十几年来游学誊抄的海量经书。这些经书都是天竺佛学的精华,也是我多年所思所悟。单凭我一人之力,定然无法把经书运回去。”

    尼乾歪头一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到你走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帮你把东西运回去。用不了几天,帮你把东西运回去的人就会到了。”

    说完这些,尼乾便起身告辞。

    预言对意志坚定之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警示,玄奘法师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回国的想法,送走尼乾后,便开始着手准备回国的各项事宜。

    玄奘法师学问大、品行好、功劳足、声望高,是继戒贤大师和九大高僧后那烂陀寺最炙手可热的高僧大德,很多人甚至把他看成是戒贤大师之后最有可能接任寺主的人选。所以当他准备回国的消息传开后,那烂陀寺便炸开了锅,僧人们纷纷前来劝阻,都遭到了玄奘法师的婉言拒绝。僧人们没有办法,只好去恳求戒贤大师,希望他亲自出面挽留。

    两人见面的地方,还是在戒日王院后园的竹林中。清风徐过,竹影婆娑,戒贤大师与玄奘法师相对而坐。没有辈分之别,宛如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

    “师尊也是来劝我的?”这一次,玄奘法师率先发问。

    戒贤大师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我本想把衣钵传给你的。”

    玄奘法师吃了一惊,一时间,竟愣在那里。

    戒贤大师面上露出一丝忧愁,淡淡道:“佛门之中,唯有道法深浅,不论身份之别。方今天竺,外道兴起,佛门衰微,那烂陀寺看似风光,实则风雨飘摇。这些年来,我身体的病痛早已痊愈,可心中的担忧却一天比一天更甚。我担心的是,在我之后,那烂陀寺后继无人,天竺佛门后继无人。”

    “那烂陀寺人才辈出,天竺佛学精华犹在,只消正本清源,整合诸部,定能千帆过尽,重得中兴。”对于天竺佛教的现状,玄奘法师有着切身的体会和深刻的认识,衰落已成大势,那烂陀寺也只是勉力维持,可他仍然不愿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的那个梦境会变成现实。

    “出家人不打妄语,你又何必安慰我。”戒贤大师苦笑道,“我本想辩经之后便隐退山林,不再过问俗物;你的修为和悟性都不在我之下,是下一任寺主最好的人选。那九个法师,都老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无法把那烂陀寺的学问中兴下去。”

    玄奘法师扑倒在地,哽咽道:“弟子亦想长留此间,参拜佛迹。然弟子来到天竺,是为求得真经,修习大法,弘宗演教。弟子游遍天竺佛教圣迹,研习各派理论,又蒙师尊厚爱,亲自传授《瑜伽师地论》,解去多年困惑,此般恩德,三生三世亦难相报。唯有将梵文佛典取回东土大唐,译成汉文经书,度化万民,方能报答师尊厚恩。弟子这才想早日归国,望师尊体察!”

    听了玄奘法师这番发自肺腑的告白,戒贤大师十分感动,可他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奈道:“你的心意,你的宏愿,你的慈悲,我都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可是除了你,又有谁能解除我的心愿、我的忧虑呢?”

    玄奘法师无言以对,万般无奈,尽在心头。

    戒贤大师轻抚玄奘法师头顶,眼中满是慈祥:“缘起缘灭,因果轮回。若众生的业力注定天竺佛教要遭受此劫,又岂是你我人力所能挽回的?三界众生皆有佛性,此间劫坏,彼处他方,又有何妨?你便是那涅槃之火,火凤之翼;你,任重而道远,为师只能在这片竹林里为你祈福诵经了。”

    “师尊!”玄奘法师明白,这,就是恩师送给自己的临别赠言。

    第二天,戒贤大师便下了一道命令,所有人不得强留玄奘法师,那烂陀寺还会给予玄奘法师归国最大的帮助。

    两天后,尼乾的话果然应验了,天竺境内权势仅次于戒日王的东天竺鸠摩罗王派使者来到那烂陀寺,请戒贤大师把玄奘法师送到他那里去。原来,顺世外道被玄奘法师释放后就回到了东天竺,还在鸠摩罗王面前大大夸赞了玄奘法师一番。鸠摩罗王一听玄奘法师的大名,就心生欢喜,就想见一见他,所以就亲笔写了封信,希望戒贤大师成全。

    戒贤大师犯了难:与般若毱多的辩经时间未定,戒日王随时会派人来“要人”,鸠摩罗王又来横插一脚,这两位国王关系不好,早就在暗中较劲;偏偏正主儿玄奘法师又铁了心要走……思虑再三,戒贤大师十分委婉地给鸠摩罗王回了一封信,说玄奘法师即将回国,恐怕来不及专程前往拜会。他的本意是,先用这封信来拖延时间,等玄奘法师走了,鸠摩罗王就没有办法再“抢人”了;至于戒日王那边,凭借一直以来的友好关系,他还是可以摆平的。

    然而,戒贤大师打时间差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玄奘法师还没上路,鸠摩罗王的第二封信又到了,措辞十分强硬:玄奘法师必须先来见我一面,至于回国,他可以派人送他返回大唐;如果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鸠摩罗王!

    一头是关系密切的戒日王,一头是得罪不起的鸠摩罗王,两头都开罪不得,中间还夹了个玄奘法师……既然解不开死结,那就干脆不解!接下来几天,戒贤大师索性闭门修炼,把此事丢在一边,继续拖延时间。

    鸠摩罗王迟迟不见戒贤大师的回信,也不见玄奘法师到来,旋即大怒,又派人送去一封信,扬言道,如果那烂陀寺不把玄奘法师送来,那么他就当一回暴君,破坏寺院,奴役僧人这些恶行,先前那些暴君们做得出来,他也一样能做到;那烂陀寺不要等到他带大军杀到的时候再追悔莫及!

    此信一到,举寺哗然:鸠摩罗王是靠武力发家的,他的势力虽然不及戒日王,可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把他惹毛了,那烂陀寺定会遭到一场浩劫。戒贤大师立刻召集觉贤法师等九位高僧,连同玄奘法师,一同商议此事。

    九位高僧中的大多数人都主张先把玄奘法师送过去,只要消了鸠摩罗王的火气,那烂陀寺就能免遭劫难。这时,师子光法师站了出来,大声道:“我反对!要是把奘师送去,戒日王来要人怎么办?到时候鸠摩罗王不放人又怎么办?这个时候把人送去,鸠摩罗王会如何看待那烂陀寺,他会觉得那烂陀寺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以后就会变本加厉地颐指气使;戒日王会如何看那烂陀寺,他会觉得那烂陀寺的僧人是见风使舵、不值得护持、供奉的寺院。而那烂陀寺的僧人也会因为这次奴颜婢膝,为整个天竺所轻视,为小乘教徒所耻笑,从此抬不起头来!”

    “那你说,应该如何应对?”有人质问。

    师子光浓眉一挑,大声道:“伏魔当以金刚大法,我们不但不能把奘师送过去,反而应该请戒日王出面,戒日王是那烂陀寺的护法,请他出面,既能解那烂陀寺之危,又能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为了维护在天竺的权威,以及那烂陀寺的声誉,戒日王定然不会推脱!”

    玄奘法师默然不语,心中暗暗佩服师子光法师,他这招借力打力,驱虎吞狼,确实能最大限度地保住那烂陀寺的威信。可这个办法也有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使战火升级,甚至会引发战争。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一味强硬,只怕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觉贤法师起来道:“此事关键之处,便在奘师。”

    玄奘法师抬起头,迎上众人的目光,暗暗称是。

    “不能服软,也不能顶回去,那你说,如何是好?”师子光追问道。

    觉贤法师道:“以我之见,不如釜底抽薪,抢在鸠摩罗王和戒日王两家起纷争之前,先送奘师回国。奘师一走,两家便无法借机发难,那烂陀寺也可免遭浩劫。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奘师只能轻装上路,待离开天竺境后,方可现身。”

    玄奘法师没有做声。觉贤法师不愧为戒贤大师的左膀右臂,对那烂陀寺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既能巧妙脱身,又能避免事件升级,也很符合戒贤大师一贯圆通的做事风格。觉贤法师的办法,等于是让玄奘法师放弃十几年来整理誊抄的海量经卷和珍贵的佛像,与来的时候一样孤身上路。

    玄奘法师微微昂起头,直视觉贤法师。

    他那清澈而凛冽的目光,让觉贤法师耳根一热,让戒贤大师心头一颤。他们很清楚玄奘法师外圆内方的性格,不禁担心起来。

    是走?是留?去,还是不去?是直面危险,还是坦然处之?

    生死因果,原本注定,纵使直面,又何惧之?

    想到这里,玄奘法师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高僧,最后落在戒贤大师身上,躬身施礼,淡淡道:“诸位无需再议,弟子又岂能因一己之故而陷那烂陀寺于危难?鸠摩罗王心中有佛,才会邀弟子前去;弟子正好借此机会,劝其向善学佛,避免兵戈之祸。乃弘法布道,亦是弟子多年之所愿。”

    师子光更是叹道:“奘师高义,我等不如;奘师只管放心前去,归国之事,由我一力承担!”

    鸠摩罗王为玄奘法师的到来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亲率群臣将他迎入宫中盛情款待,还举办了极具东天竺特色的歌舞盛会。鸠摩罗王并没有深究玄奘法师为何迟到,而是饶有兴致地聊起了天竺的歌舞音乐。玄奘法师坦然地接受了鸠摩罗王的邀请,在东天竺开坛讲经,教化臣民。还为鸠摩罗王写了一部《三身论》来阐述佛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修持以及度化众生的方法。

    一个多月后,戒日王征战归来,又想起了辩经一事。戒贤大师告诉他,原本准备代表那烂陀寺出战的玄奘法师,已经被鸠摩罗王请走了。戒日王勃然大怒,立刻派使者前往鸠摩罗王处,命令他把玄奘法师送回来。

    鸠摩罗王一直也想找机会跟戒日王较量一下,收到信后,他不但不放人,还撂下一句狠话:仗可打,头可断,玄奘法师不可送!

    戒日王毕竟是见过风浪之人,他的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此时为一个僧人跟实力仅次于自己的国家翻脸开战,未必有必胜的把握。于是,他也给鸠摩罗王送去一句话:既然这样,那就让我的使者带着你的脑袋回来吧;玄奘法师,我不要了。

    鸠摩罗王虽然强横,但是不傻,戒日王的实力摆在那里,他那么说,只是不想在气势上输给比自己强大的对手,而不是真的要翻脸。但他也不能一直扣着玄奘法师不放,所以他立刻调集两万象军,分乘三万艘大船,逆恒河而上和玄奘法师一起去见戒日王。

    玄奘法师,已然成为天竺两大国王较劲的砝码。

    恒河两岸,锦旗林立,全天竺权势最盛的两位国王戒日王和鸠摩罗王,率军各占一边,戒日王的三万大军在南岸,鸠摩罗王的两万象兵在北岸。而玄奘法师居住的大帐,则被鸠摩罗王安置在自己的王帐旁边,处在数百头大象和两万象兵的重重保护下。

    安顿好玄奘法师后,鸠摩罗王便带着卫队,主动渡河前去拜会戒日王。戒日王见鸠摩罗王兵容鼎盛,有备而来,也就没有当场发难。便问“大唐僧何在?”鸠摩罗王答:“在河北岸我的行宫。”接着戒日王又问:“何不来?”鸠摩罗王答:“大王钦贤爱道,敬重高僧,岂可让法师就此参王。”戒日王坚定地回复鸠摩罗王:“甚好,我明日一早即去参拜玄奘法师。”等鸠摩罗王走后,戒日王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便在初更时分带着大队人马渡河来到北岸,亲自前来拜见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热情地迎接了戒日王。寒暄几句后,戒日王突然问道:“法师从东土来,我听说东土大唐有一支很有名的歌舞,名叫《秦王破阵乐》。但不知秦王是何人?他又有何功德,值得举国上下用歌舞来颂扬?”

    玄奘法师一听,眼中便亮了起来:《秦王破阵乐》是当时大唐的军歌;而秦王,正是当时的大唐皇帝唐太宗!唐高祖武德三年(620),当时还是秦王的唐太宗率大军击败刘武周,收复河东,巩固了建国仅仅两年的大唐王朝。于是就有人在隋末十分流行的旧有军歌《破阵乐》的基础上填上新词,用来歌颂李世民的英勇战绩。

    《破阵乐》形成于隋代,其曲调带有龟兹乐的风格,是一种集歌、舞、乐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歌舞剧。贞观元年(627)正月初三(玄奘法师离开长安前夕),李世民为了庆贺自己登基,便借春节之际宴请文武百官,并命乐工高歌猛奏《秦王破阵乐》。

    贞观七年(633),也就是玄奘法师在那烂陀寺学习期间,唐太宗又为这一部宏大的乐舞绘制了左边圆、右边方,前有战阵、后有队列的乐舞图,即《破阵乐舞图》。

    玄奘法师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秦王破阵乐》,可他却从民间听到过各种版本的简化版的《秦王破阵乐》的曲调。《秦王破阵乐》不仅是大唐的军歌,也是当时唐朝最流行的一部大曲。它囊括了那个时代最为丰富、最为精彩的音乐元素,它雄壮激昂的曲调、恢弘磅礴的阵势,无不象征着大唐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和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

    玄奘法师仿佛回到了大唐,耳旁回响着的正是那曲雄浑激昂的《秦王破阵乐》,心中满是自豪。此时此刻,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来自东土大唐的有道高僧,更是一位大唐子民,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大唐的风范。于是,玄奘法师一脸自豪地望着戒日王,字字铿锵:“回大王,这支大曲所赞美的,正是我大唐皇帝煌煌文治,赫赫武功!大唐皇帝威名远播,前去朝拜称臣的国家不计其数,大唐繁荣强盛,尽在此曲!”

    玄奘法师的豪言壮语深深地打动了戒日王,大唐的强盛,他早就有所耳闻,如果能通过玄奘法师这条线与大唐建立外交关系,无疑可以为他统一天竺争取到一个强大的外援。所以,戒日王当场就指派使臣,立刻动身前往大唐称臣朝贡。

    为了不打扰玄奘法师休息,戒日王匆匆告辞,虽只一见,他却深深地被玄奘法师祥和庄严、自信凛然的气度所折服。

    第二天一早,戒日王带着大臣和同行的高僧们在南岸正式欢迎鸠摩罗王和玄奘法师的到来。欢迎仪式结束后,戒日王就向玄奘法师索要那部专门用来对付《破大乘义》的《破邪见论》。戒日王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点头,还不停地从经书中挑出几句来奚落那些坐在下首的小乘僧人们。末了,戒日王的一个大臣还向他禀报,说般若毱多一听说是玄奘法师前来应战,立刻就以朝礼佛陀胜迹为借口躲到吠舍厘国去了。那些小乘僧人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戒日王的威严加上般若毱多的怯战,让一场事关天竺佛教大乘与小乘思想之争的辩经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过,戒日王仍是意犹未尽,般若毱多的退出并不足以让整个天竺都为玄奘法师所倾倒;他对玄奘法师有着无比信心,认为玄奘法师完全有能力战胜全天竺的高僧,所以决定举办一场更大规模的辩经大会,让玄奘法师迎接全天竺僧人、婆罗门和外道学者的挑战,地点就定在曲女城。

    玄奘法师敏锐地觉察到,戒日王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利用辩经大会的机会彻底击败那些攻击大乘佛教的流派,让他们不再没完没了地打击大乘佛教,从而使大乘佛教成为天竺学术界的主流正统,这将有利于戒日王巩固在天竺的统治,让更多的国家臣服在他脚下。

    戒日王的豪赌很危险,玄奘法师不可能拒绝,他是戒日王的全部筹码;从这时起,他不再是只属于自己的玄奘法师、那烂陀寺的玄奘法师,更是戒日王的代言人。成,则将迎来西行生涯的另一个高峰;败,就意味着前功尽弃,甚至身败名裂。

    在严峻的命运面前,玄奘法师依旧表现得十分坦然。他没有丝毫畏惧和犹豫,毅然承担起了维护那烂陀寺的声望和大乘佛教在天竺的地位和弘法的重任!

    贞观十五年(641)春,数万艘大船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恒河上:南岸,是戒日王的三万精锐大军;北岸,是鸠摩罗王的两万象兵,一路上锣鼓齐鸣、曲乐连天,他们所护送的,就是从东土大唐来的高僧玄奘法师。庞大的队伍足足走了90天,才来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也是辩经大会的举办地曲女城。

    一时间,恒河成了全天竺关注的焦点,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一睹玄奘法师的风采。船队到达曲女城的时候,光是尾随而至的民众就达数十万人!而受邀前往曲女城参加辩经大会的,除了东道主戒日王和鸠摩罗王,还有天竺境内另外18位国王,以及僧人三千余,婆罗门和外道学者“两千余”。而那烂陀寺作为天竺佛教的最高学府,竟然派出了一支多达千人的观摩队伍。这些僧人、婆罗门、外道无一不是每个教派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再加上他们的随从、护卫、仆人,乘坐的马匹、大象等,曲女城方圆几十里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经过21天紧张而隆重的准备,辩经大会正式拉开帷幕:戒日王打扮成帝释天王,手持白拂,在右侧开路;鸠摩罗王打扮成梵天王,手持宝盖,在左侧开路;两人之间是装载金身佛像的大象,随后是盛装的大象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两头大象驮着巨大的花筐,象背上的人一路走一路撒花,其后是玄奘法师和高僧们乘坐的大象;18位国王和他们的王公大臣们则乘坐另外300头大象跟在最后面。

    队伍到达会场后,首先由东道主戒日王背着佛像,将其供奉到可容纳上千人的巨大行宫中,鸠摩罗王和玄奘法师紧随其后,奉佛入座。三人施舍完毕,才轮到18位国王入内。受场地所限,只有1000名最具声望的高僧、500名婆罗门和外道,外加国王大臣等200人受邀进入行宫大帐,其余人等只能坐在门外聆听辩经。

    开场仪式结束后,戒日王亲自为玄奘法师铺设宝座,并向众人宣布玄奘法师才是这次辩经大会的论主。紧接着,玄奘法师就以一篇华丽而真诚的说辞开场,然后开始讲述《破邪见论》1600颂。为了能让所有人都听清楚,玄奘法师又请那烂陀寺九大高僧之一的明贤法师把《破邪见论》再次高声宣读了一遍。明贤法师不但嗓音洪亮,中气十足,还能利用梵文独特的韵律和节奏,将这篇《破邪见论》演绎得完美无缺。

    玄奘法师环视全场,以觉贤法师为首的那烂陀寺众僧及智远、比蒙两位弟子,特地从东天竺赶来的旃陀罗僧呵法师、狮子光师兄弟,“戴罪立功”的顺世外道,替自己卜卦的露形外道尼乾,都围坐在讲坛下,充满喜悦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法喜之色。玄奘法师向他们一一还以注目礼,当他的目光落到会场最外侧时,猛地停住了,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分别了十年的面孔!娄沙,是娄沙,他已剃度出家,成了迦湿弥罗国的一位高僧!

    娄沙抬起右手,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他在给玄奘法师加油!

    激动,感动,玄奘法师微微昂起头,不让泪珠滚落。

    明贤法师宣读完后,戒日王又派人把《破邪见论》的副本悬挂在会场大门外,让场外所有人都看到辩经的内容,按天竺传统辩经的规矩,论主若败必以死相谢。还附带上了玄奘法师开出的条件:“如果有人能从《破邪见论》中找到一处破绽,我,玄奘,愿意献上自己的脑袋,以作答谢。”

    类似的赌注,顺世外道用过一次,前的吕不韦也用过一次;吕不韦赌的是千金,而玄奘法师赌的是自己的性命。不论是吕不韦还是玄奘法师,追求的都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势,所展现出来的都是对自己学识的强大自信。这种舍我其谁的气势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一整天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与玄奘法师辩论。

    一连五天,原本饱受期待的一场盛会竟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作为论主的玄奘法师心里却很清楚,无人应战并不代表自己已经获得胜利,更多人不是不想出战,而是在犹豫观望;时间拖得越久,这种近乎诡异的观望气氛就会越浓。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导火索。

    第五天深夜,几个黑影先后窜进了辩经大会场外的一处民宅中。

    一个声音道:“若长此下去,玄奘法师不战而胜,戒日王奸计得逞,整个天竺都将是大乘的天下,你我还有何立足之地?”

    另一个声音道:“玄奘法师本就是戒日王的一个幌子,更何况还有鸠摩罗王,只要他二人联手,又有谁敢上去挑战玄奘法师?”

    “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乘教的人招摇过市吗?”有人质问。

    “你敢去挑战玄奘法师吗?”第一个人反问。

    “玄奘法师那篇《破邪见论》,我仔仔细细读过,确实是一篇宏论,以你我的修为,怕是难以驳倒。”第二个人道。

    “那就坐视他不战而胜?”第一个人又问。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我们……”第三个人狠狠道。

    “难道你想?”第二个人惊讶道。

    “与其听之任之,不如兵行险招,方能险中求胜!”

    第六天午后,卫兵匆匆跑来向戒日王报告,说讲坛西侧突然起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了玄奘法师午休的金帐,危及了法师和其他高僧们的安全。戒日王大惊失色,连忙调集人手救火。大火很快被扑灭了,但戒日王的怒火却在燃烧:连续五天的冷场已经让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虽然没有证据,可他依旧认定,这场火灾是有人要蓄意谋害玄奘法师!

    盛怒之下的戒日王首先声斥了会场中那些心胸狭隘、居心叵测、意欲谋害玄奘法师的狂妄鼠辈,然后又宣布了三条规矩:有胆敢阴谋加害玄奘法师者,斩;有胆敢肆意谩骂诬蔑玄奘法师者,割舌;正常辩经不受任何限制。

    戒日王颁布的这三条规矩既是为了保护玄奘法师的人身安全,也是要狠狠打击那些小乘教徒、婆罗门和外道们的气焰,迫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居心叵测者毕竟只是少数,这三条规矩一下,反而让那些真正为求教而来的人们不敢轻易发言。一些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曲女城大会不过就是戒日王以宣扬大乘佛教为名来提高自己声望而进行的一场政治秀;而玄奘法师,则是他手中最大的一张王牌。纵火案或许是有人蓄意为之,但纵火案之后的种种措施,无疑是戒日王的借题发挥。

    在恒河上走了三个月,在大会前布施21天,大会开始后连续18天的冷场……整整四个多月,玄奘法师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接受无数人的敬意和注目礼,除第一天外,他几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可他还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无论有没有人挑战,无论发生什么意外事件,他始终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只要大会还没有结束,他就必须坐在讲坛上,捍卫大乘佛教的尊严,随时准备接受挑战。

    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已扫清,没有人再敢在戒日王的地头上向玄奘法师挑战,戒日王正式宣布玄奘法师获胜。获胜之后,玄奘法师再次发表讲演,盛赞大乘佛教的伟大,为整个大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玄奘法师本身所代表的那个时代的最高佛学水平,获得了与会者的一致认可。自此,大乘僧众尊称法师为“大乘天”,小乘高僧也追谥法师尊号为“解脱天”。这位来自东土大唐、修为精湛、谦逊淡泊的高僧,俨然已是戒贤大师之后最杰出的佛学大师。玄奘法师也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学术高峰。

    玄奘法师拒绝了一切金钱和财物上的布施,只接受了一头白色的大象,是辩论胜利方的奖品。也是天竺自古以来辩经取胜的传统,不可不遵守。几天后,戒日王为玄奘法师准备了盛大的巡游仪式,数十万围观者翘首以盼,可他们看到的却只是空荡荡的大象和手捧玄奘法师袈裟的国王,而不见那位来自大唐的高僧。

    玄奘法师没有参加这次巡游仪式,而是待在僧舍中,面朝东方。

    万里之外,是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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