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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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十八年(644),玄奘法师回到于阗,再次踏上了西域的土地。第一个前来迎接的,竟是元寿。唐军攻占高昌,麹文泰驾崩,边疆局势突变,朝局波谲诡异,玄奘法师不得不止步于阗。带着玄奘法师的重托,商人薛积麦飞奔长安。

    贞观十八年(644),玄奘法师回到了西域。

    世易时移,如今的玄奘法师,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不敢在白天上路的偷渡僧人,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沿途闪躲,多走许多弯路,更不必担心取水时被人一箭射死,他的行李从一个单人背包变成了数以万计的经卷和宝物。他不再是独自跋涉,也无需一个人在茫茫沙漠戈壁中苦苦寻找水源,仅仅靠着信念和毅力支撑着前进;他的周围云集着天竺、中亚、西域各国的高僧、使者。他们众星捧月般地陪伴着这位当世最杰出的圣僧东归,自豪之情洋溢在他们脸上,因为他们将要前往的,正是传说中繁华而强盛的东方大国大唐。

    三年前,也就是贞观十五年(641)五月,玄奘法师正式离开天竺,启程回国。戒日王、鸠摩罗王和天竺其他各国的国王、大臣纷纷前来送行。分别之际,无不垂泪。戒日王不但为玄奘法师准备了大量旅途所需的物资,还加封了四位通译官,让他们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前往沿途各国,交代他们好好护送玄奘法师一行,直到法师回到大唐。另外,戒日王还派人给北天竺的乌地多国王送去巨象一头,金钱三千,银钱一万,作为玄奘法师途经北天竺时的沿途开销,并请乌地多王代为照顾法师一行。

    不是使节,胜似使节。回国之路,玄奘法师又走了三年。三年里,玄奘法师有意放慢脚步,不急不缓地走访了来时未及游历的各处名胜圣迹,不断接纳新的成员加入到自己的队伍中来。他们受到了沿途各国的热烈欢迎,即便在那些并不信奉佛教的国家里,玄奘法师也被看成是大唐的象征,国王们纷纷恳请玄奘法师代为向大唐皇帝转达最诚挚的敬意。

    在回国途中,玄奘法师的队伍与卫尉寺丞李义表为正使、校尉王玄策为副使的大唐使团擦肩而过。这是大唐第一次派使团出访天竺,同时还要护送戒日王的使团回国。大唐使团直到贞观十九年(645)正月才到达王舍城,并于次年回国。

    跋涉是漫长的,也是艰辛的。玄奘法师一行经历了印度河上的风浪,部分经卷不慎跌入水中,为了补抄经书,他们在迦毕试国滞留数月;翻越大雪山(兴都库什山)时再度遇险,人马损失大半;在朅盘陀国遭遇强盗,那头曾在印度河里救过他一命的大象也溺水而亡;越过葱岭,经乌铩国,南渡徙多河(今喀什境内塔什库尔干河),又向东走了近千里,终于来到了西域丝绸南路上一个重要的佛教国家于阗(今新疆和田)。

    于阗是西域最著名的古国之一,它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昆仑山北麓,东通且末、鄯善,西通莎车、疏勒,盛产美玉,还是西域大乘佛教的中心。

    玄奘法师归来的消息一传到于阗,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西域古国立刻就沸腾了。于阗国王带着王子骑马飞奔到国境,见了玄奘法师一面后,便留下王子陪伴玄奘法师同行,自己又飞马赶回王城准备欢迎仪式。当玄奘法师一行快到王城时,国王又派出大臣在半道迎接,将他迎入王城。

    玄奘法师本打算在于阗休整一段时间,然后沿着于阗河谷北上,改道丝绸之路中路前去高昌国,履行当年与义兄麹文泰之约。然而一个人的到来,却让玄奘法师的计划彻底落空,还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这个人,就是当年麹文泰麾下的能臣元寿。

    于阗河畔,玄奘法师与元寿并肩而行。于阗河水自南向北缓缓流去,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一别十八年,法师风采更甚往昔。”十八年了,元寿不再是当年那个精明强干的高昌重臣,少了几分咄咄逼人之气,多了几分深沉儒雅,再披上那一袭白衣,更显名士气度。

    见面以来,元寿只字不提高昌国事,而只以老友身份相见,让玄奘法师平添了几分疑惑。

    元寿拍了拍背上的长剑,道:“苏秦背剑,成六国合纵;元寿何德何能,能与古人相比?元寿背剑,只是忘不了与法师生死与共、一同翻越凌山的那段日子。人生一世,挚友难得;听闻法师取经凯旋,元寿才不顾布衣之身,特来相见。还望法师不要见笑。”

    “布衣之身?”玄奘法师稍一错愕,道:“先生已不在高昌国为官了?”

    元寿苦笑一声,不答反问:“法师可是要从于阗北上高昌?”

    “正是。”玄奘法师答道。

    元寿叹了口气,道:“法师不必去了。”

    “为何?难道义兄他?”一想起麹文泰,玄奘法师心中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

    元寿停了下来,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对玄奘法师讲起了这些年来西域发生的一切:

    贞观四年(630),也就是玄奘法师到达那烂陀寺的前一年,高昌王麹文泰曾亲自前往长安觐见唐太宗。唐太宗本打算收复高昌,使之成为唐朝在西域的盟友和据点;可麹文泰觉得唐朝在西域的影响力有限,所以回国后仍然把西突厥当成靠山,每每阻止西域各国通过其境向唐朝入贡,还时不时发兵侵扰已经归附唐朝的伊吾、焉耆等国。唐太宗一怒之下,下决心拔掉高昌这颗钉子。

    经过九年的准备,唐太宗在贞观十三年(639)召麹文泰入朝。此时的唐朝早已进入了“贞观之治”的全盛时期,国力蒸蒸日上,对周边各国形成了强大的压力。麹文泰很清楚大唐对西域的野心,更害怕一去之后就被软禁,所以就找了个借口没去长安,继续躲在高昌国当土皇帝。

    麹文泰的不臣之举,正好给了唐太宗出兵的借口。

    这一年十二月,唐太宗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为副总管,率数万精锐唐军及臣服的东突厥骑兵一同征讨高昌。麹文泰又惊又怕,加之年事已高,不久就在唐军的压力下忧惧而死,其子麹智盛即位。麹智盛一边组织抵抗,一边向西突厥求援。

    次年八月,唐军击败麹智盛,继而围困高昌王城。前来救援高昌的西突厥大军见唐军强盛,举众归降。麹智盛见大势已去,不得不开城投降,高昌国就此灭亡。攻灭高昌国后,唐朝在高昌故地设西州,一举打通了西域境内的丝绸之路。

    “先王去世前,我就陪在他身边。”元寿眼中泛起一丝哀伤,“当年法师一走,伊吾国就投靠了大唐。”先王从长安朝见回来后就料定,大唐早晚都会对西域用兵。先王最大的志向,就是成为西域的王;投靠西突厥,只不过是为了借助突厥人的力量一统西域。他不甘心,不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去当大唐的臣子;他也知道,高昌国这些年来太过强横了,一旦大唐发兵,周围的国家都不会帮助高昌,西突厥路途遥远,又慑于唐威名,也很难指望得上,所以他很痛苦。理想与现实,总是相隔万里。

    玄奘法师眼中含泪,似乎能真切地体会到麹文泰这些年来的理想和挣扎,痛苦和无奈。麹文泰是个心怀大志的人,不愿向任何人低头,可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讨好突厥人;他向叶护可汗谄媚讨好,只为自己能够一路平安。这份情谊,玄奘法师知道,一直都知道。

    元寿道:“先王是幸运的,他不必看到高昌沦陷,便先走一步;他是想在九泉之下给高昌国历代先王一个交代,他不是亡国之君。”

    两道清泪缓缓滑落。玄奘法师眼中满是哀伤。元寿的消息非常及时,如果他再晚来几天,玄奘法师很可能已经上路了。现在故人已逝,诺言随风而去,玄奘法师哀痛之余,就必须考虑是不是还要按照原计划北上了。从情感上看,玄奘法师是个重情义的人,麹文泰要是还活着,他肯定要去高昌;而今麹文泰已死,他更想前往高昌,亲自前去祭奠这位恩义深厚的义兄。

    这时,元寿又道:“眼下,大唐和西突厥正在争夺天山南北的控制权,北路到处都是军队。法师心念故人,想去凭吊一番,本无可厚非。可此一时彼一时,高昌是被大唐灭掉的,先王是在唐军大兵压境时忧惧而死的;高昌国虽然亡了四年了,可大唐对西域的攻势却仍在继续。法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祭奠一个亡故的国君,还是曾经不臣于大唐的国君,大唐的官员们会如何看?皇帝又会如何看?只消有一人借题发挥,法师再想顺利回国,只怕就会难上加难。”

    元寿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让玄奘法师从哀伤中清醒过来。理智告诉他,元寿的话非常有道理,此时北上,非但不智,只怕还会招来飞来横祸,更何况大唐朝廷并没有赦免自己当年偷渡出关的罪过。现在自己已经回到了西域,故国已然在望,若是率性而为,就会让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与返回大唐,实现弘法布道的夙愿相比,对麹文泰的情义和追忆只能退居其次。

    “先生的意思是,高昌不可再去?”玄奘法师问道。他相信,在西域为官行走多年的元寿,在形势的判断上要比自己更为准确。

    元寿点点头,道:“不但高昌不可再去,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需要立刻去做。”

    “何事?”玄奘法师惊讶道。

    “打探大唐朝廷的意思。”元寿道,“其一,必须搞清楚,大唐朝廷是否还会追究法师当年偷渡出关之罪;其二,必须探明,大唐君臣对法师取经归来这件事,是否持肯定态度。如果大唐朝廷还会追究当年之事,那么法师盲目归国就是自投罗网;如果大唐君臣对弘扬佛法没有兴趣,那么即便回到中原,法师弘法布道的心愿也未必能够达成。二者缺一不可。在满足这两个条件之前,法师可以暂留于阗。于阗物产丰饶,远离战火,可保法师平安。”

    玄奘法师沉吟片刻,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问:“先生以为,结果会是怎样?”

    元寿道:“如果法师还是当年的苦行僧,自然是毫无指望。而今法师从天竺学成归来,声名远播西域内外;法师的名字,只怕早就随着往返西域的商队传遍了中原。但凡有道明君,又岂会去追究一位德高望重、时刻心念故国的高僧。”

    说完,便笑吟吟地望着玄奘法师。

    元寿说得没错,聪明的上位者,只会看到你今日的成就和能力,以及会给他,给国家带来的益处;而自己身为大唐子民,不仅将大唐威名远播到了万里之外,还促成了戒日王与大唐之间的友好往来,这才是皇帝所看重的。而玄奘法师也相信,以唐太宗的英明神武,定然会明辨其中的利害得失。

    理清思路后,玄奘法师很快就有了主意:“高昌不可再去,长安不可马上返回,为今之计,只有暂留于阗,一边静观形势,一边派人回长安打探消息。”

    元寿赞许地望了玄奘法师一眼,道:“法师可有返回长安的人选?”

    玄奘法师道:“不知先生……”

    话还没完,元寿便摇头道:“这返回长安之人,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其一,熟悉往来路途,可不能半道迷路或被人打劫了;其二,在长安人面要广,能打通各方关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必须要信得过,不能出卖法师。这三条,在下只能满足一半,难当此重任。”

    玄奘法师仔细一想,确实如元寿所说,三条之中少了任何一条,都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可仓促之间,又从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呢?三个徒弟中,智远是高昌人,娄沙是西域人,比蒙倒是在长安待过,可就他那金刚性子,能不跟人打起来就不错了。元寿倒是有勇有谋,可他对长安官场和地面都不熟,去了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之前,在没有得到朝廷肯定的答复之前,一行人就只能待在于阗。

    如果说高昌是玄奘法师西行之路的一个前哨准备地,那么于阗就是他西行归来、返回大唐前的缓冲地。不论是离去还是归来,西行都不是简单的求学之旅,而涉及了周边复杂的政治军事形势,十八年前,西域与大唐关山相隔;十八年后,大唐俨然已是西域的主人。十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所以,玄奘法师必须为回国做充分的准备。他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分成了三大块:

    第一块是安置随员、整理物资。从曲女城到于阗,经过上万里的跋涉,当初所携带的经卷、佛像、佛舍利、花果种子等贵重物品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损失,粮食、药品、饮水、衣物、马匹、骆驼等物资也急需补充。同时,如何安顿同行的各国使者、僧人,也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玄奘法师把这些事情交给了智远和娄沙。智远精于算术调度,主要负责人员和物资的安置、补充、分配,并整理在册;娄沙长于事务,负责具体执行,好让两人各展所长,相互配合。

    第二块是了解当地情况。十八年来,玄奘法师每到一处,就会走访当地名胜古迹,记录山川地貌、风俗民情;而今重回西域,他迫切需要了解西域的局势以及与唐朝的关系,他必须搞清楚哪些地方已是大唐版图,哪些地方还是独立的国家,哪些地方受西突厥控制,哪些地方已经向大唐臣服。游历的同时,他还要去龟兹、疏勒等地补抄在印度河上损失掉的一部分经卷。

    第三块就是写信向朝廷说明取经的原委和成果,恳求朝廷既往不咎,允许自己入境,同时继续物色合适并且能够替自己去长安斡旋的人选。

    玄奘法师接受了于阗国王的供养,又应于阗国王的请求,开讲《瑜伽师地论》、《对法》、《俱舍》、《摄大乘》四部大论。讲经完毕后,玄奘法师便开始了在于阗周边的游历之旅。这次游历,玄奘法师只带比蒙同行,一来可以确保安全;二来玄奘法师隐隐觉得,三个徒弟中,智远过于拘泥于经文本身,鲜有创见;娄沙天分有限,已难再进一步;唯有比蒙,貌似粗鲁,实则屡有顿悟之举,这才决定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元寿没有同行,于阗国王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于是以厚礼相聘,请他重新出山,出任于阗国的高级幕僚。元寿接受了国王的好意,决定留在国王身边,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影响国王的决策,避免于阗与大唐为敌,继而保证玄奘法师的安全,同时也方便他接触到更多西域各国的消息。他让玄奘法师放心游历,一旦有什么消息,他就会立刻派人前去通知。

    于阗河有两条最大的支流,于阗王城正好坐落在两河交汇的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两条河东西相望,有如两道青色的玉带,拱卫王都的安全。安顿好一切后,玄奘法师和比蒙就顺着于阗河东面的那条支流向上游跋涉,一边走,一边给沿途百姓讲经布道。

    从沿途老百姓的口中,玄奘法师二人得知,这条河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玉龙河。玉龙河的源头是昆仑山,昆仑山里的美玉会顺着玉龙河而下,散落到河滩上。河水打磨掉了外面的石质,留下圆润美玉。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派人到玉龙河里去捞玉石,运气好的人还能捞到拳头大小的白色美玉。于阗也因美玉而闻名于世。

    “师父,你说,咱也能捡到美玉吗?”比蒙跟在一旁,大大咧咧地问道。

    玄奘法师道:“玉之美者,在于温润通透;人之美者,在于睿智有度。知道为师为何要把你带出来吗?”

    比蒙道:“师父定是怕我在城里闲不住,到处惹事,这才把我带出来。”

    玄奘法师从河滩上拾起一块布满棱角的石头,道:“师兄弟三人中,只有你跟这块石头一样,尚待打磨。”

    比蒙胖脸一红,道:“弟子是毛躁了些。”

    玄奘法师道:“可也只有你,有机会打磨成一块璞玉。”

    “啊?”比蒙张大了嘴,他一直觉得自己读书不如智远,办事不如娄沙,只有打架还拿得出手,从没想到会变成一块璞玉。

    玄奘法师道:“人生最可贵者,不在皓首穷经,不在劳碌终身,而在于心随意动,发乎自然。为师当年舍去长安的功名,只身西去,便是为了实现心中夙愿,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若是按部就班,或是纠缠于俗务,便不可能会有今日所成。”

    比蒙一拍大腿,大声道:“师父说的是,譬如弟子打架,只要那厮做了恶事,该打,管他多大的官,多么有钱,弟子照打不误!若是专找那些有功名、有钱财的人去讲法,不顾穷苦人家死活,纵使收得万千香火钱,把山门盖得跟皇宫一般,也无益于佛法的传播!”

    “骂得好,骂得痛快,”比蒙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两匹快马飞驰而至,马背上那人大声道:“这年头太缺少舍身求法、一心为教、心系苍生的高僧了。”

    玄奘法师定睛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老朋友薛积麦!

    薛积麦和元寿双双下马,快步上前,一齐向玄奘法师施礼。礼罢,元寿笑道:“法师,我可把人给你送来了!”

    玄奘法师激动得用力点头,然后望向薛积麦,道:“薛兄,一别十八年……”

    薛积麦还和当年一样,敦实、黑壮,穿着一身短打劲装,腰间还插着一柄横刀,全然不像商人,倒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薛积麦道:“我一听说法师回来的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我琢磨着北边在打仗,法师断不会往那里去,就往南路过来,一路走一路问,要不是元先生,我还在于阗城里晃悠呢!”

    元寿道:“有薛老板在,法师的归国大计便无忧也。河边风大,薛老板远道而来,不如先回王城,再好好合计。”

    玄奘法师点头称是,四人一边走,一边聊。玄奘法师离开大唐后,薛积麦便返回长安,继续经营家族买卖。薛积麦的秘诀,就是跟军队做买卖。薛积麦为人豪爽,每每一掷千金,结交了一大批中低级军官。十八年间,这些中低级军官慢慢往上爬,手里的权力越大,给薛积麦的便利和好处就越多;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当初都接受过薛积麦的接济。有了军队的支持,薛家便逐渐成为关陇河西一带实力最为雄厚的大商。从长安到河西,大唐军中一多半的皮甲和药材,都是由薛家提供的。

    大唐的地方军队不但要守卫国土,还要为往来客商提供保护。薛积麦就是从一队护送商队前去凉州的骑兵那里得到玄奘法师回到西域的消息。得到消息后,薛积麦一边托军中的朋友去核实消息的准确性,一边派亲信连夜赶去西域,打探玄奘法师的行踪。半个月后,军方发来消息说玄奘法师没有出现在西域的北路和中路,而亲信也带来了玄奘法师从南路东进的消息。薛积麦立刻组织了一支庞大的驼队,打着给边军输送军资的旗号,策马出关,赶赴于阗。

    四人是在入夜时分回到城中的,为了不惊动闲杂人等,玄奘法师没有返回国王为他准备的驿馆,而是径直来到薛积麦下榻的客栈。玄奘法师让比蒙先去休息,和元寿一同来到薛积麦房中。

    “薛兄,眼下长安形势如何?”玄奘法师开门见山地问道。

    薛积麦道:“眼下朝廷攻略的重心不在西北,而在东北。打通丝绸之路后,大唐在西域设置了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分别控制天山南北,西域各国望风归附,早已没有了对手;用不了多久,像于阗这些国家也会归附大唐。不过西突厥尚未完全臣服,所以天山的形势还有些紧张,法师最好不要往那里去。不过从朝廷把大军调往东边,准备攻打高句丽的形势来看,天山北边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法师大可放心留在于阗。”

    “大唐要打高句丽?”元寿眼中露出一丝不解,“当年杨广三征高句丽,搞得天怒人怨,断送了大好江山,大唐皇帝难道看不到前车之鉴吗?”

    薛积麦道:“辽东地狭,杨广用百万大军去打高句丽,根本就是胡闹!譬如西域,粮食少、水源少,来百万大军也是无济于事,几万精兵就已足够。陛下处处以杨广为鉴,此番远征,陛下只带了20万精兵,各州县不加赋,不抽丁,一切照旧,又岂会重蹈杨广覆辙?不过法师若是想见陛下一面,需要赶在大军出征之前;否则战事一开,陛下军务繁忙,这事儿就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元寿点点头,道:“如此,又要劳烦薛老板跑一趟了。”

    薛积麦道:“法师的事,就是我的事!当年法师孤身西行,我未能相伴左右,一直引以为憾。此番回长安,不管花多少钱,动用多少人脉,我定要帮法师把这归国之路给打通了;否则,我又有何面目再见法师!长安这一趟,就交给我了!”

    玄奘法师长身而起,深深一躬,道:“薛兄高义,贫僧无以为报……”

    “法师!”薛积麦一把托住玄奘法师的手,道,“你我相识二十载,分别十八载,走这一趟,既是在帮法师,也是在帮天下苍生啊!”

    玄奘法师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万里西行,贫僧都走过来了;贫僧坚信,这回国的最后一步,只消你我同心协力,定能破除万难,达成所愿!”

    两天后,薛积麦的商队启程东归,满载着玄奘法师的希望。

    转眼七八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大唐西州道行军总管郭孝恪灭掉焉耆国,将大唐疆域拓展到天山南麓,打通了天山南北的通路。

    从春天到秋天,玄奘法师每一天都会伫立在玉龙河畔,不为捡玉,只为等待薛积麦的归来。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智远和娄沙已然将东归的一应事物全部准备妥当。

    “师父,天色不早了,河边风凉。”娄沙将斗篷披到玄奘法师肩头,道,“商队都是在春天出关,抢在大雪封山前东归。今天是立冬,过几天就要下雪了,我看薛老板怎么也要来年开春才会回来,早些回城吧!”

    “我还想再站一会儿,你和智远先回吧!”玄奘法师望着远方,暗暗叹了口气。今天怕是又要失望了。薛积麦走之前,他们曾仔细分析过顺利回国的可能性。薛积麦也坦言,凭他在长安的人脉,想要直接让皇帝发话允许玄奘法师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他可以走相关官署的关系,先看看朝廷当中还有没有人追究玄奘法师当年偷渡出关一事,再看看朝廷对其他出境游学归来的僧人的态度,以此判断出一个大致的风向,如果朝廷和官府已经不再追究了,那么玄奘法师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报关申请回国;如果还吃不准会不会追究,那就借用薛积麦的商队,以走货的名义回国,不去惊动朝廷和官府。但不管怎样,最迟来年春天,玄奘法师一定要启程回国。

    薛积麦走之前曾说,如果一切顺利,他会赶在入冬之前回来,成与不成,都给玄奘法师一个信。而今秋去冬来,往返于阗的商队走过了几十拨,仍不见薛积麦归来。玄奘法师衷心希望老朋友一切顺利,可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师父不回,我也不回!”智远虽然文弱,脾气却很倔强。

    玄奘法师笑了笑,道:“把吃的拿出来,别傻站着,为师也饿了。”

    就在这时,娄沙突然扑倒,以耳贴地,示意他们别出声,片刻之后才跳起来道:“有快马正朝这边来!”话音刚落,斜阳掩映下的地平线那头便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隐约传来的跳动声变得越来越大。

    “法师,我回来啦!”

    “师父,是薛老板!”娄沙叫了起来。

    “是薛兄,是薛兄,他回来了!”玄奘法师也难掩心头的激动,率先迎了上去。

    薛积麦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把扶住玄奘法师,道:“法师,我回来了!圣上,圣上他,要见你!”薛积麦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怀里乱抓,最后从贴身紧扎的腰护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双手捧到玄奘法师面前,道:“这是圣上的亲笔信!”

    玄奘法师没有马上接信,而是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退开一步,许久未语。多年的艰辛求法,到此时终于得到国家的认可。

    玄奘法师热泪盈眶地接过油布包,深深地吸了口气。智远和娄沙护在玄奘法师两侧,唯恐河边的大风刮走了皇帝的御笔亲书。玄奘法师小心翼翼地打开叠得四四方方的书信,书信上只有一行遒劲的大字:“闻师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相见。”

    “闻师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相见。”玄奘法师昂起头,默念信上的内容,泪流满面。十八年了,自己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从十八年前的孤身西行,到十八年后的载誉归来,自己经历了太多,太多,多到千言万语,只化作清泪两行。

    智远也陪着落泪。

    良久,玄奘法师才道:“天快黑了,回城吧,今天的终点,只是明天的起点,接下来的路还很长。智远,你先回城去整理经卷;娄沙,去把比蒙找回来。为师明天就去向于阗王辞行。”

    玄奘法师一直以来都认为,任何事情,想十件不如做一件。从看到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琢磨归国的人员安排,冬天赶路所需的各种物资,哪一天之前要赶到长安,必须在哪一天之前上路……他深知,即便有了皇帝的手书,接下来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做,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二天,玄奘法师进宫向于阗王辞行。于阗王一看到唐太宗的亲笔信,当场表示愿意派护卫护送玄奘法师归国,并委派元寿为于阗国的特使,与玄奘法师一同回国,拜见大唐皇帝。

    在薛积麦的建议下,所有的货物和经卷都改由骆驼运载,以适应西域及河西的环境。上百匹骆驼分成两列,首尾相连,蔚为壮观。当年跟随玄奘法师的老红马和元寿送的白龙马在天竺时都已去世了,所有人的坐骑都换成了高大的双峰驼。不过众人还是带了十几匹马同行,不让它们负重,预备遇到突发状况时以作备用。

    三天后,驼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于阗,踏上了东归之旅。于阗国王不仅为唐朝皇帝准备了大量珍贵的美玉作为礼物,还派王子亲自率军护送。年轻的王子一直送出数十里外,这才依依惜别,留下一支50人的王室亲卫骑兵随驼队同行。

    驼队从于阗出发,沿着昆仑山北麓,也就是佛教东传的路线缓缓东行,先后渡过了于阗河、克里雅河、尼雅河、牙通古斯河、安迪尔河、喀拉米兰河后,在车尔臣河畔的且末遇到了鄯善国派来迎接的队伍,然后沿车尔臣河继续往东,经若羌、楼兰进入疏勒河流域,直抵玉门关。在玉门关前,玄奘法师还担心守关的将士没有接到放行的命令,会拿出当年的访牒把自己扣下。不想玉门关的校尉早就得到上级指示,不但要放玄奘法师一行过关,还要派兵将他们一路护送到敦煌。

    玉门关遥遥远去,玄奘法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看来朝廷真是不会追究当年的事情了。

    来到敦煌后,当地的官员和佛教界高僧热情地接待了玄奘法师一行,并在雷音寺隆重地举行了欢迎仪式。玄奘法师在敦煌只休息了没几天,当他听说陛下身在洛阳,即将挥师北上进攻辽东的消息后,心里非常着急,担心与皇帝陛下擦身而过,因此连夜又写了一封信,一方面是向唐太宗汇报行程,表达自己急切面君的心情;另一方面是希望唐太宗看到信后能稍缓行程,与他见上一面。写完信后,驼队立刻出发,与信使同时上路,沿着来时走过的那条河西大道向长安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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