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四章 《金刚经》与禅宗思想 四、无住生心,触处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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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刚般若通过无得无证,将悟心予以扫除。扫除悟心后的境界,是“不取于相,如如不动”(《金刚经》)。它的要旨,就是在浩浩的现象界中,接机应化,方便起行,而不失心体的宁静,以此静谧安详的金刚慧目洞察大千世界,虽然万象纷纭迁变,本体仍是如如不动:

    上堂,举……僧问法眼:“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如何是不取于相,见于如如不动?”眼曰:“日出东方夜落西。”其僧亦有省。若也于此见得,方知道旋岚偃岳,本来常静。江河竞注,元自不流。其或未然,不免更为饶舌:天左旋,地右转,古往今来经几遍?金乌飞,玉兔走,才方出海门,又落青山后。江河波渺渺,淮济浪悠悠,直入沧溟昼夜流!(《五灯》卷19《慧勤》)

    禅者的第三只眼,烛照天地,虽然置身于现象界,展开现象界的生活,却丝毫不改心境的澄明:“虽然浩浩应机,要且如如不动。有时魔宫虎穴转大法轮,有时荆棘林中建立梵刹。”①语则全彰法体,默则独露真常。“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证道歌》)川禅师颂云:“得优游处且优游,云自高飞水自流。只见黑风翻大浪,未闻沉却钓鱼舟。”云飞水流,喻禅者在现象界展露出生命的灵性之光。虽然黑风翻起大浪,但钓舟(喻心性)却永远不会因颠簸而沉没,在剧烈的动荡中仍然保持着不动的本色。金刚般若的如如不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伏妄证真,人人“如是”

    《金刚经》中,如来听了须菩提“如何降伏其心”的提问,告诫他“应如是降伏其心”。在雍容高华的言辞中,禅机闪烁: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原本“如是”,自然天成。但对这“如是”,只有上根人才能了悟承当。川禅师颂云:

    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君行杨柳岸,我宿渡头沙。江上晚来初雨过,数峰苍翠接天霞。

    高山流水,心心相印。鼓震琵琶鸣,皆是个中人。虽然一宿一行,知音分袂,杨柳岸凄风入骨,渡头沙孤雁销魂,但是,禅者却在这痛苦中得到了超越和升华:新雨涤尘,人性的赤忱如同西天的一抹晚霞,将数峰苍翠晕染得瑰丽多姿!“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寂寞凄寒,让位于初雨增翠色晚霞接天红的亮丽温馨。禅者正是剥离了七情六欲的胶着,还生命一个无瑕的“本来”,让我们进入禅意别离的“如是”。在“如是”之境里,容不得任何尘埃:“须菩提: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金刚经》)如来明明白白地揭示人生的至理,无奈领悟者少,正如川禅师所颂:“两个五百是一贯,阿爷元是丈夫汉。分明对面向渠言,争奈好心无好报!”如来以本来现成之现量境,将真语、实语等表露无余,可惜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唯有禅者,能感悟生命的“如是”,彻见生命的本来。

    2.本来是佛,个个圆成

    《金刚经》反复强调,佛不度众生,因为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本来是佛。对此禅宗亦奉为圭臬:“赤肉团上,人人古佛家风。毗卢顶门,处处祖师巴鼻。”(《圆悟录》卷6)春兰秋菊,各自馨香。众生只因业障深重,与佛有殊。若能回光返照,一刀两断,即可彻见本心。川禅师颂为:“生下东西七步行,人人鼻直两眉横。哆啝悲喜皆相似,那时谁更问尊堂?”佛祖初生,与常人初生时并没有两样。只是佛祖能持守真心,而常人随着年龄的成长,斫丧了生命的本真,沦为凡夫。因此,金刚般若强调认识自性,“若能信得家中宝,啼鸟山花一样春”(《集注》引川禅师颂)。众生都有佛性,都有善根,自性自度,并非他度:“一念证时,只证元来自佛,向上更不添得一物。……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菩提,即此本源清净心,与众生诸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遍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传心法要》)从无上圣智的体性来讲,绝对平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毫无差别。《金刚经》说持守此经有莫大的功德,“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禅宗认为,是法平等,“此经”人人俱有,个个周圆。上及诸佛,下及蝼蚁,均具“此经”,即觉悟之心。川禅师颂曰:

    入海算沙徒费力,区区未免走埃尘。争如运出家中宝,枯木生花别是春。

    诗以“算沙”、“走埃尘”,喻向外寻求;以“运出家中宝”喻明心见性。禅宗反对皓首穷经、泥古不化的知解宗徒,喻之为蜂子钻窗纸,驴年不得出。因禅师遣僧求经,颂曰:“灯笼露柱炽然说,莫学驴年纸上钻。看经须具看经眼,多见看经被眼谩。”(《集注》引)与此相反,禅者对生命深处的经文则尤为看重。《金刚经》反复强调受持“四句偈”的无量功德,但对“四句偈”的具体内容,却始终只字未提,以至古往今来聚讼纷纭。实际上,“四句偈者,乃此经之眼目也。虽经八百年注解,未闻有指示下落处。人多不悟自己分上四句,却区区向纸上寻觅”(《集注》引颜丙语)。四句偈即是此经,即是本心。“问:‘一切诸佛,皆从此经出,如何是此经?’师曰:‘低声!低声!’曰:‘如何受持?’师曰:‘切不得污染。’”(《五灯》卷11《省念》)这才是受持四句偈、保持本心的最佳方式。川禅师颂云:“佛祖垂慈实有权,言言不离此经宣。此经出处相还委,便向云中驾铁船。”只要明白了“此经”出自生命灵泉的深深处,便可得到“云中驾铁船”的自在三昧。投子青之颂,则形象地描绘出机心炽盛、追逐妄相的谬误:“水出昆仑山起云,钓人樵客问来因。只知洪浪岩峦阔,不肯抛丝弄斧斤。”(《颂古》卷6)只要收丝束斧,即可触目菩提,感悟山水真如。

    3.三心皆妄,应无所住

    《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德山行脚至澧阳路上,见婆子卖饼,歇担买点心。婆子指担问:“这个是甚么?”德山说是讲解《金刚经》的《青龙疏钞》。婆子遂设下陷虎之机:“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师无语。”(《五灯》卷7《宣鉴》)禅宗用功的方向,即是截断三心的妄念之流,使一念不生,前后际断:“此三识若不思过去,即想未来,过未不缘,即住现在,离三际外,更无有识。故祖师云:一念不生,前后际断。”(《宗镜录》卷66)“过去心已过去,未来心末至,现在心不住。”(同上卷64)“三际俱空,一心何有?”(同上卷84)“过去之法不应追念,未来之法不应希求,现至之法不应住著。若能如是,当处解脱。”(同上卷95)禅僧颂云:

    过去心不可得,收纶罢钓秋江碧。扁舟古岸恣闲眠,明月芦华深稳密。(《颂古》卷6雪窦宗颂)

    去岁春风燕子多,社前先到旧时窠。今年春色归将半,帘幕萧萧不见过。(同上宝叶源颂)

    收丝罢钓,喻将向外寻求之心收起,此时秋江澄碧,涟漪不起。古岸闲眠,月映芦花,心境一如。去岁燕子,旧窠寻痕。今年春归,燕子无踪。是燕子不住三心,抑是人不住三心?呈自然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在阐释三心不可得之后,《金刚经》得出结论:“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川禅师颂云:“一波才动万波随,似蚁循还岂了期。今日为君都割断,出身方号丈夫儿。”诸心一似万波,随一波而动。只要在根源上截断,就是顶天立地的悟者。

    4.不住一切,顿悟成佛

    《金刚经》说:“于法应无所住”,“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即不执着。一切法无有自性,所以禅心“应无所住”。“应无所住”是大乘般若理论的核心内容,是《金刚经》的中心思想。慧能负薪,闻客读《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恍有所悟,遂出家求法。后来五祖为他开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大悟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能生万法”,遂成为衣钵传人,禅宗六祖。自性本清净是“性空”,自性能生万法是“缘起”。慧能开悟时说的话,实在是性空缘起的实证实解。对“无住”内涵,老安禅师有相当精湛的阐释:“‘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一切法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林间录》卷上)永嘉大师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正是无住生心的写照。禅僧颂云:

    应无所住豁心空,金屑依然着眼中。蓦地虚空连地脱,大千经卷一时通。(《颂古》卷6孤云权颂)

    般若的威光实在逼人!即使对“应无所住”的本身,也仍然毫不容情地予以破除。只有这样,才能使大千经卷化为灵动的生命。证悟了金刚般若的无住,便会终日吃饭而未嚼一粒米,终日穿衣而未挂一缕丝,便是自在的人生,开悟的人生,便会以开放的胸襟感应宇宙自然自在自为的清纯之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无门关》第19则)此时,“一切法是佛法”(《金刚经》)。举足下足无非道场,扬眉瞬目皆是佛法。

     《金刚经》是开启智慧的利剑,直指无相无住,斩断葛藤,抽钉拔楔,壁立千仞,简洁明快,抛弃了小乘佛教繁琐的修持程序,这种干净彻底的扫除法,在佛教界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金刚经》)果然,习惯于传统佛法者将之视为洪水猛兽,攻击它是“空见外道”。即使是禅宗大兴之时,仍有人对它的精髓难以把握。以研习此经而有“周金刚”之名的德山宣鉴,曾一度视南宗禅的见性成佛为冤家仇寇,担起阐释《金刚经》的著作,要到南方摧毁禅宗阵营,后来被卖饼婆以《金刚经》三心不可住拶倒,往龙潭求法而获开悟,遂将原先的金刚学著作付之一炬,成了牙如剑树口似血盆在孤峰顶上哮吼佛法的一代宗师。参禅之前的周金刚并不知道,正是《金刚经》扫除一切的般若智慧,影响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南宗禅!从《坛经》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金刚经》的烙印:

    “诸佛妙理,非关文字”、“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机缘品》),呈示着不立文字的通灵体证。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行由品》),暴射出扫除一切的金刚威力。

    “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付嘱品》),透露着“扫”字亦扫的般若慧光。

    “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机缘品》)、“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付嘱品》),显现出不落二边的中道智观。

    “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忏悔品》)、“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般若品》),流漾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禅悟空明。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机缘品》),揭举着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的生命体验……

    金刚般若揭示本性“如如”纯明,用般若利剑扫除一切,以获得应无所住而生心的人生境界;禅宗重现清明无染的本来面目,用公案机锋破迷去执,以获得存在而超越的人生境界。在本心论、开悟论、境界论这三大层面上,《金刚经》与禅韵诗情交相辉映。金刚般若激发了禅僧顿悟直指的灵感,为禅宗增添了无数公案机锋,并产生了超妙空灵的禅宗诗歌,为禅宗史、诗歌史结撰出绚烂瑰丽的华章。

    ①  《圆悟录》卷10。《五灯》卷13《献蕴》:“问:‘如如不动时如何?’……师曰:‘石户非关锁。’”谓心性如石户,并不需要强制性的压抑(锁)方臻如如不动。《宗镜录》卷99引《显家论》云:“如如不动,动用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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