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三章《心经》与禅宗思想 二、色空相即的禅思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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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若空观“五蕴皆空”旨在破除我执,并进一步破除法执。但破有易沉空,因此《大般若经》从烦恼菩提不二的角度强调五蕴即真智,这实际上已经蕴含着色空不二的命题。《心经》作为《大般若经》的提纲,五蕴即真智也是应有的潜在涵义。在般若空观的“五蕴皆空”义之后,经文对之作进一步的深化,这就是般若空观的色空相即义。

    1.般若空观的色空相即义

    《心经》在谈色空不二的般若体验时,用于极为精警凝练、生动形象的语言: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段经文表征了缘起性空、性空相有的般若空观。《心经》中最关键的一个字就是“空”。“色”指有形质的一切万物,“空”指事物的空性。经文说“五蕴皆空”、“色不异空”,并不意味着世界人物一无所有,在山河大地之外,还有另一个叫做空的东西。“空”并不为我们肉眼所能见到,能够见到的空,是和色相对待的空,仍属于色的范围。所谓“空”,指万物虽有形相,而究其实际,无非是因缘和合的假相,真体显时,相皆空寂,所以说“色不异空”。但这个“空”并不是断灭顽空,而是真空,是色蕴的本体。本体上虽无青黄赤白长短方圆等相,而此等假相,正依本体而立,是本体的显现,所以叫“空不异色”。简言之,色虽分明显现而无实体,故云色不异空;虽无实体而分明显现,故云空不异色。世人于有相处执色,无色处执空,故先以色空不异破其偏见。

    但“不异”的说法,仍有“相等”的含义,观念上仍然有色与空的相对性存在。因此,经文又在色空不异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明色空的绝对等同,指出一切色都是假相变现,并不是灭色之后才是空,而是色的本身就是空。因为它没有实在的自性,是幻有而非实有,故当体是空(参太虚《法性空慧学》)。

    同样,受想行识也是因缘所生的有为法,体性不可得,不可得即是空。另一方面,受想行识由于缘起而存在,与空是一体的两面,所以与空相即。一切法的生灭有无,都因无自性毕竟空而得成立,“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中论》卷4)。

    色空相即的理趣,佛教的小乘诸派及大乘中的唯识学派皆不曾论及,它是大乘般若思想的精华。从对禅宗修行的指导意义上来看,色空相即导向了即俗而真、悲智双运的禅修方向。印顺指出,“就现实‘五蕴’而体证‘空相’中,表现为大乘菩萨的,不只是‘照见五蕴皆空’,而是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去证入的”(《妙云集》下编)。小乘圣者,观五蕴而证入空寂,离世间而觅涅槃。而大乘圣者则认为,五蕴与空相决非对立,没有离五蕴的空,也没有离空的五蕴,应即俗而真,亲证“世间即涅槃”,“生死即解脱”,“烦恼即菩提”,“即世而出世”。由此可见,“般若的空义,是在诸法缘生义上建立,若只明诸法空相,不谈缘生与大悲,其所谈之空,便易落虚无断灭的恶趣,不能成为空有不碍的正义;同时恶趣空即是拨无因果,没有罪福,那么救世利人的大悲心也就失掉了”。①

    尽管菩萨即俗而真、即色是空,不离世俗,甚至以贪、嗔、痴、慢为方便,但在修证的过程中,大乘菩萨还是“照见五蕴皆空”,还是证入“诸法空相”,“空中五色,无受、想、行、识”。因为五蕴是众生的生死现实,而修行者所趣证的目标决不是五蕴。修证的主要途径,正是即“色”观“空”而契入“空相”。在没有契入“空相”以前,谈不上即色即空的妙悟。所以观“空”而契入“空相”,是转迷为悟、转凡成圣的关捩所在,正如印顺所说:“般若的‘照见五蕴皆空’,是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有无碍的正观为方便,而契入‘诸法空相’的。”(《妙云集》下编)

    2.色空相即的禅思诗情

    从禅宗思想史来看,较早地从理论上论析色空相即的,是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

    对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观,《宝藏论》以水与泡的关系来作类比:水(喻空)因风吹而成泡(喻色),泡即是水,非泡灭水。泡灭为水,水即是泡,非水离泡。执色惧空者,不知色即是空;执空惧色者,不知空即是色。②

    初期禅宗即已体证到色空不二,如道信禅师从修证过程由浅入深的层次来剖析色空相即的真谛:“初地菩萨,初证一切空,后证得一切不空,即是五分别智,亦是色。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是空。”(《楞伽师资记》)从一切皆空,上升到一切不空,再上升到色空相即,逐层提升的轨迹十分明显。

    虽然缘起性空是进入色空相即之般若直观的第一步,然而,主张顿悟的禅宗并不赞同通过将事物一件件地拆散为他物的连属以认识事物空性的方法。如俊法师回答学人什么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时说:“借法师身相,可明此义。何者是法师?若言眼,不是法师,口,亦不是法师,乃至耳鼻等一一检责,皆不是法师,但有假名。求法师不可得,即空。假缘有,故即色。”对此神会批评道:“若寻经意,即未相应。俊法师所说,乃析物以明空,……是心起故即色,色不可得故即空。又云:法性妙有故即色,色妙无故即空。所以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又云:见即色,见无可见即空。”(《神会录》)神会侧重于般若直观的感受,重点有二,一是指出色的当体是空,空的当体是色,空是妙有之空,色是妙无之色;一是提倡无住生心,主张在观照之时,不对境生心,以保持精神的自由和通脱。

    《心经》“色空相即”以其奇警的寓意,成为禅宗经常揭举的话头,但如果仅仅停留在智性理解的层面,就是肤浅的表悟,因此禅师在启悟学人时,非常注意破除这种表悟。如学人问“如何是色即是空”时,师家说:“拄杖敲汝鼻孔!”(《古尊宿》卷15《文偃》)拄杖子、鼻孔是色,师家挥杖一击,使学人于肉体疼痛的刹那,根尘震落,体证到五蕴皆空。如果学人被击之时,还有恐怖、嗔怒等等反应,则与“色即是空”不啻天壤悬隔。③禅宗往往以向上一路的峻峭机锋,来逼拶学人彻骨彻髓地体证空性。

    从宗教修行的角度看,体证色空相即,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积极意义。

    首先,可以消弥无明烦恼,避免由贪著而滋生种种恶业。玄觉指出,修行者一旦洞悉肉质生命的虚幻,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认识到色身即是空,还会执着什么是“我”?四大五蕴,都不是真实的我,“我”不过是聚沫、浮泡、阳焰、笆蕉、幻化、镜像、水月。世人被无明遮覆,执着虚妄的我,遂生起种种贪欲,杀生偷盗,淫秽荒迷。夜夜朝朝,造作罪业。殊不知事物没有固定的质性,都是凭一定姻缘和合而成。不但我空,诸法也空。一切诸法,仅有假名,并无实体(《永嘉集》)。

    其次,可以避免溺于枯木顽空。禅宗只承认水月镜花般的幻有空、真空,而不承认龟毛兔角式的断灭空、顽空。《信心铭》说:“遣有没有,从空背空。”当起心排遣有时,就因执着于有而被有的谬执所埋没;当起心趣向空时。空已成了概念,不再是空。把空变成名相,空不但不空,反而比有更容易使人起执。只要把空当作与有相对立的另一概念,它就与有联系在一起,从而不再是真空。僧问如何是禅,禅师说:“古冢不为家。”(《五灯》卷6《百严》)“古冢”是生命的沉寂,而“家”是自性的跃动。断灭与生机并不相容。真空是将与有相对立的空也空掉的空。执着一般意义上之空有的任何一边都是迷失。空、有是分别心的产物,才一起见,便违本心。要达成禅悟,必须将这些对立的观念扫荡无余。要体证真空,必须防止成为枯木寒灰般的空。真空是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感动,是定云止水中鸢飞鱼跃的气象。

    牛头见四祖公案是禅宗不粘滞于圣境的典型表述。法融入牛头山幽栖寺北岩石室,坐禅之时,有百鸟衔花之异。受四祖点化之后,百鸟不再衔花。当法融独自居山修习禅定时,已经得到忘却机心、浑融物我的境界,达到了彻底的空境,所以才有百鸟衔花的异事。但法融还仅仅是滞留在与有相对的空。等到见了四祖之后,浮华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从圣境复归于平常之境,圣凡双遣,泯绝万缘,故百鸟纵使衔花也莫寻其踪。与牛头未见四祖时住于空境相反,景岑游山,不住法执,不滞空境。其游山有“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吟,首座谓只是追随春意而已,景岑以“也胜秋露滴芙蕖”,表明自己已超越秋露滴芙蕖的枯淡圣境,而复归于现象界,以平常心享受春风骀荡。空境固然胜妙,但粘滞于空境,则不是大乘所为。所有的参学者都追求了悟,但了悟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从了悟之境转过身来,入廛垂手,才是禅者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

    其三,可以悲智双运,弘法利生。禅者修行,在体证色空相即时,并不沉溺于空境,或耽执于实色,所谓“取空是取色,取色色无常。色空非我有,端坐见家乡”(《庞居士语录》卷下)。在此基础上,再回机起用,入世度生,“观色即空,成大智故不住生死。观空即色,成大悲故不证涅槃”(《五灯》卷20《行机》),悲智双运,自度度人。夹山开悟后,船子和尚告诫他:“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这是色空交彻、真俗混融的妙有境界。丹霞子淳作颂说:

    白云槛外思悠哉,密密金刀剪不开。幽洞不拘关锁意,纵横无系去还来。(《虚堂集》)

    诗意谓修道人证性返真,心体灵明,不沾不滞,如白云出岫,舒卷自如,翱翔于空界(槛外),而不随声逐色,任运自在。禅的境界是妙有境界,空为色之体,色为空之用,体用不二,性相融通,是以这边(现象界)那畔(本体界)打成一片,密不透风,虽有金刀利剪也难分割。修行者知空而不住空,始能回机起用,显发觉性,圆满菩提。见色明心,证入空境,并非沉空住寂,故言“幽洞不拘关锁意”。妙有境界,非心非物,亦不离心物,非色非空,亦不异色空,来去无碍,故言“纵横无碍去还来”。④僧问“如何是夹山境?”夹山答:“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上句谓出有入空,青嶂代表本体,猿子代表现象,摄用归体,证入空界;下句指出空入有,依体起用,碧岩代表本体的空界,鸟衔花落代表妙有。妙有非有,不离于空。证得色空相即的禅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真空澄澈之境,拓展出妙有的活泼生机。

    表达色空相即的禅诗很多,其中以法眼禅诗尤显神韵高古,启人遐思。江南国主李璟,邀法眼同赏牡丹花,法眼即景赋诗: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法眼录》)

    牡丹盛开之时,姹紫嫣红,艳溢香浓,蜂围成阵,美不胜收。但转瞬之间,就会绿暗红稀,蒋英缤纷,半作香尘半逐风。明眼人见色明空,深知花开的当体即是空,何待花残叶落,始知芳春已去,好事成空?晦堂心的《夏尉西亭看牡丹》诗与此异曲同工:

    列照西亭八九株,暖风和雨不相辜。莫将容易笙歌散,色在空中见得无?(《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诗于深情绵邈的唱叹中,表达了当体即空的感悟。

    ①  竺摩《泛论般若》,《般若思想研究》第14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45册。

    ②  《宝藏论》:“夫以相为无相者,即相而无相也。故《经》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譬如水流,风击成泡,即泡是水,非泡灭水。夫以无相为相者,即无相而相也。经云空即是色,色无尽也。譬如坏泡为水,水即泡也,非水离泡。夫爱有相畏无相者,不知有相即无相也。爱无相畏有相者,不知无相即是相也。”

    ③  《古尊宿》卷46《慧觉》:“色即是空,非色灭空。我唤者个作拄杖子,你等诸人唤作什么?”

    ④  参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86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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