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六章 《楞严经》与禅宗思想 五、《楞严经》的境界论与禅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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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束缚走向自由,人的精神也跃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楞严经》指出,人人都有澄明的本心,迷时不减,悟时不增。所谓悟,就是亲证宇宙人生的原真态,即“如如”,由此形成了《楞严经》境界论的两大特征:首先,在“如如”之境中,不容有任何语言文字的干扰、逻辑理性的侵入。其次,在审美观照中,能所俱泯,观照的双方如同澄明水月,玲珑澄澈,不粘不着,呈现着高华明净的审美情调。

    1.本来现成的现量境

    《楞严经》指出,彻悟之人,对“现前种种松直棘曲,皆了元由”(卷5),“乌从来黑,鹊从来白。……白非洗成,黑非染造,从八万劫,无复改移。令尽此形,亦复如是”(卷5)。松直棘曲,是原真状态。这原真状态,不需要任何知性的分析、论证就客观存在,本来现成。禅宗深诸此旨,指出在本来现成的境界里,智性的揣度苍白无力:“天下事物,皆知识到不得者。如眉何以竖,眼何以横,发何以长,须何以短?此等可穷致否?如蛾趋明,转为明烧。日下孤灯,果然失照。”(袁宏道《德山麈谈》)禅者将此发挥为禅机,重点在如下几个方面:

    (1)只有佛的智慧,才能了知“松直棘曲”的根本缘由。僧问赵州是否“亲见”过南泉,赵州答:“镇州出大萝卜。”雪窦颂:“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圆悟谓“虽知今人也恁么答,古人也恁么答,何曾分得缁素来。雪窦道,也须是去他石火电光中,辨其鹄白乌黑始得。”(《碧岩录》第30则)这种“辨”,是般若直观的“辨”,高度浓缩着逻辑与知性,而又超越了逻辑与知性。

    (2)既然本来现成,禅者就当顺应这一切,抛却理知的桎梏,静观森罗万象的氤氲化生,获得精神生命的绝对自由。“火不待日而热,风不待月而凉,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头头露现,若委悉得,随处作主,遇缘即宗。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圆悟录》卷1)“凫短鹤长,松直棘曲。李白桃红,山青水绿。与么酬,千足万足。禅房一枕黑甜余,方信无由容宠辱。”(《青州百问》)

    (3)纵使在原初的状态中,直曲黑白仍只是相对的概念,它们实际上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天左旋,地右转,是平等法。云开日出,雨下雷兴,是平等法。松直棘曲,鹄白乌玄,是平等法。”(《续古》卷4《慈航朴》)从相异的角度来说,鹄白乌玄,松直棘曲;从相同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说松曲棘直,鹄黑乌白:“未必是松一向直,棘一向曲,鹄便白,乌便玄。洞山道这里也有曲底松,也有直底棘,也有玄底鹄,也有白底乌。”(《五灯》卷15《晓聪》)

    2.能所俱泯的直觉境

    《楞严经》说菩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卷6)。菩萨最初在能闻的境界中,入于能闻的自性之流,亡去所闻的声音之相,再由了无所闻的寂灭中进修,对有声与无声的动静两种境象,虽历历感知,却一念不生。如此渐加精进,能闻与所闻的作用功能,都涣然净尽,以致于能所俱泯,尽闻无相的境界也无所住。从此所觉与能觉都荡然一空,空与觉性浑然一体,至极于圆明之境。由此空与所空都灭,灭尽生灭的作用,寂灭自性遂当下现前。

    这段经文对禅宗的影响尤大。子璇禅师“诵《楞严》不辍。从洪敏法师讲至‘动静二相,了然不生’,有省,谓敏曰:‘敲空击木,尚落筌蹄;举目扬眉,已成拟议。去此二途,方契斯旨。’敏拊而证之”(《五灯》卷12《子璇》)。“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动相不生,则世间生灭之法灭矣;静相不生,则不为寂灭所留系矣。”(《大慧录》卷24)水潦和尚问马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马祖当时一脚踏倒,水潦忽然大悟,不觉起来呵呵大笑。祖曰:‘尔见个甚么道理?’潦曰:‘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这个教中谓之‘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才得个入处,便亡了定相。定相既亡,不堕有为,不堕无为,动静二相了然不生,便是观音入理之门”(同上卷17)。禅林颂云:

    水潦承机彻祖意,马驹一踏晓根源。虚空扑落无闲地,却向沧溟驾铁船。(《颂古》卷12照觉总颂)

    说道春来好,狂风太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同上雪庵瑾颂)

    “虚空扑落无闲地,却向沧溟驾铁船”,意谓将虚空与大地相对的意识粉碎,一踏之中,根尘震落,不复有踏与被踏之分,再没有二元意识的闲地,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驾起铁船纵游沧溟,平常不可能发生的奇迹都可以出现了。雪庵瑾的颂古,借用杜诗成句,①以“春”喻悟境,以“狂风”喻马祖的一踏。以“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喻马祖粉碎水潦的恶知恶见。虽借用成句,用来吟咏公案,却非常妥帖,显示了禅僧非凡的文学修养和禅悟眼光。

    香严击竹悟道,作有“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的悟道偈。香严“一击忘所知”时,主体与客体、能知与所知、香严与竹声,都不复区分,绝对合一,整个宇宙的神秘迷雾,都在翠竹的清音脆响间烟消云散。清脆的竹音,使得他的心灵诗意般地、神秘地敞开,尘封已久的本心遂从昏暗的尘情俗垢中一跃而出,香严顿时被提升到犹如净土般光华的领域。平日所困惑他的一切,都冰消瓦解,他已经完全融入那个声音之中,这声音把他从平素所置身其中的时间之流切断,使他获得了彻彻底底的放松,此时的人与物,是泯除知见的绝对同一。心与竹冥,身与竹化,他超越了物我,超越了时空。

    能所俱泯的禅悟体验导向了水月相忘的审美直觉。明镜鉴物,是华夏民族的重要审美方式之一。《庄子·天道》说:“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②《楞严经》指出,悟者“观诸世间山河大地,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卷10)。悟者观看世间山河大地,犹如明镜照映物象。物来斯应,过去不留,只是一片清虚。映照一切事物,了然无碍,再没有过去存留的习气。唯有那至真之精灵,了了常明,这是洒脱无碍的境界。明镜鉴物是中国人审美的高华境界,含孕着诗意的空明。而禅宗的“观物”,则是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禅宗对水月相忘的直觉境表现得非常精彩的是义怀等人的法语: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雪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林间录》卷上)

    义怀禅语蜚声禅林,且得到了一代名宿雪窦的印可。禅林以“塞鸣高贴冷云飞,影落寒江不自知。江水无情雁无意,行于异类亦如斯”(《颂古》卷38本觉一颂)来吟咏此种悟境。禅宗水月相忘的直觉境,较庄子明镜鉴物论更富于生机与诗意:

    (1)在庄、理的明镜鉴物中,观与被观的区别仍然存在;在禅的水月相忘中,能观与所观的界限全然泯除,观照的双方互为主体。在禅宗看来,不论是有情还是无情,都有“说法”、“观照”的潜能。

    (2)在明镜鉴物中,观照的主体明镜是离知绝虑的绝情之物,生机枯槁;在水月相忘中,观照的主体水、月无情有性,在观照中流漾着超妙的情愫,生机远出。水月相忘的禅心,脱离了情感的粘着性,呈现出澄明晶莹的境象:“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五灯》卷14《子淳》)③

    禅宗思想由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和境界论四个部分构成,分别阐明了本心澄明的特质、本心迷失的缘由、修行成佛的方法、悟者的生命体验四个基本问题。《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辩见,是禅宗的本心论和开悟论;《楞严经》对本心沦落的思索,是禅宗的迷失论;《楞严经》提出转迷成悟的方法,是禅宗的开悟论;《楞严经》对悟者生命高华之境的描绘,是禅宗的境界论。在这四个层面上,楞严三昧与禅宗思想交相辉映,并产生了一系列禅诗禅偈,从而为中国禅林、中国诗林增添了瑰美的景观。

    ①  杜甫《绝句》,原诗首句作“设道”,一本作“漫道”,《全唐诗》卷234。

    ②  参成玄英疏:“夫物有去来而镜无迎送,来者即照,必不隐藏。亦犹圣智虚凝,无幽不烛,物感斯应,应不以心,既无将迎,岂有情于隐匿哉!”

    ③  《楞严经》卷10又云:“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含与被含的双方,都同样具有澄明的质性。禅宗酷爱此喻,并形诸吟咏,如“但得本,莫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证道歌》),“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古尊宿》卷45《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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