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十章 《涅槃经》与禅宗思想 四、《涅槃经》与禅宗的境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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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涅槃经》的境界论以超越为特性,表征着悟者独特的生命体验:“如来之身非身是身,不生不灭,不习不修。……无有动摇。……非行非灭。……非有非无,非觉非观。……不可睹见,无有相貌。……非身非不身,不可宣说。”(卷3)禅宗的境界论也以超越为根本精神。禅宗指出,《涅槃经》以“如如”为极则,①所谓“如如”即是万物真实不变的本性,一旦形诸语言,即破坏了其超越性。因此,从第一义说,涅槃的境界是不可言说的禅悟境界。《涅槃经》的境界论,表现为超越无常的涅槃妙有、不即不离的处世禅机、小大一如的空间意识、一切现成的现量境界。凡此,都对禅宗思想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1.超越无常的涅槃妙有

    《涅槃经》的境界论,首先表现为对妙有的体证。般若证空,涅槃证有。小乘修行的最基本指导思想是“四念住”,一是观身不净,二是观受是苦,三是观心无常,四是观法无我:众生身不净,但众生认为是净,这是颠倒见;众生所受皆苦,但众生认为有乐,这是颠倒见;众生心行无常,但众生认为有常,这是颠倒见;一切法无我,而众生认为有我,这是颠倒见。这就是众生的净、乐、常、我四颠倒见。而“三法印”就是对治这四颠倒见的。小乘佛教用来判别是不是佛教的“三法印”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小乘佛教视世俗世界为“无常、苦、无我、不净”,认为从无常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出路,是离开世俗世界,灰身灭智。小乘认为,凡是有为法都是无常迁变的,一切法无自性,都是因缘所生,都是空。如果说诸行有常、诸法有我,就是外道。

    小乘佛教这种观点受到大乘教派的激烈抨击。按照般若类经典的看法,小乘虽然提出“三法印”,但其对世俗世界和涅槃的理解,仍是以“实有”的认识为基础。而般若类经典认为,假有性空即是实相,实相即是涅槃。但般若类经典的这种观点同样容易使人产生虚幻感,这就有待于涅槃类经典来弥补,《涅槃经》正是为弥补般若空宗把“空”讲过头而建立的一种新体系。《涅槃经》判决本经出自般若波罗蜜,又高于般若波罗蜜。它在般若宣扬一切皆空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以出世间为“不空”,即“菩提涅槃”亦有常,它可以用法性、法身、如来、般若、菩提、解脱、涅槃等等来表述,与“无常、苦、无我、不净”相对立,是“常乐我净”。世俗人把世间的“无常、苦、无我、不净”误认为“常乐我净”,这是颠倒的认识,简称“四颠倒”。“二乘人”据此否认有出世间的“常乐我净”,这也是“四颠倒”。《涅槃经》中大力破除这八种颠倒。小乘破世俗有,大乘又破小乘有,建立涅槃真实,《涅槃经》提出“常、乐、我、净”为涅槃的四德,与众生的四颠倒见相对立:达涅槃境之觉悟为永远不变之觉悟,谓之常;其境界无苦而安乐,谓之乐;自由自在,毫无拘束,谓之我;无烦恼染污,谓之净(卷23)。换言之,“常”即永恒性,是法身的特质;“乐”是超乎世间无常之感官享受的乐,是永恒的精神宁静,是涅槃的性质;“我”是绝对自由的我,是佛如来的性质;“净”是“纯清无染”的大净,是佛性的性质。这是对大乘般若空宗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本来,在外道学派及正统婆罗门教中也讲常乐我净四义,原始佛教已对其极力反对,大乘佛教也同样反对。本经偏偏又采用此四德之名,这是因为名相虽同,本质却异:“佛教涅槃的常乐我净,即解脱即如来之自体,非离自体另有一常乐我净;外道们则系离自体外而另有一常乐我净之境,或称梵境或称彼岸,此所以彼此大大不同之处。”②

    真常即是真我。“我库藏中无如是刀”是《涅槃经》关于真我的一则譬喻。迦叶问佛:“非圣凡夫有众生性皆说有我”,岂不与涅槃四德的“我”相混淆?佛遂设喻说,譬如王子与贫人,相互来往。贫人见王子有一宝刀,心中贪著。王子后来因事带着宝刀流亡他国。贫人在一人家寄宿,梦中惦念宝刀,被拘至王所。贫人自言未曾触摸过宝刀,说起宝刀的形状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国王遂恢复了他的自由,说王室库藏内并无此刀。后来王子回国继位,问诸臣是否见过宝刀,众人都说见过,但没有一个能够说准确:

    菩萨摩诃萨亦复如是,出现于世,说我真相。说已舍去,喻如王子持净妙刀逃至他国。凡夫愚人说言一切有我,如彼贫人止宿他舍,呓语刀刀。……如是众生不知我相,喻如诸臣不知刀相。……为断如是诸邪见故,如来示现说于无我,喻如王子语诸臣言:“我库藏中无如是刀。”善男子,今日如来所说真我,名曰佛性。如是佛性,我佛法中喻如净刀。(卷8)

    经文用“王子持净妙刀逃至他国”,喻菩萨说真我之相后恐人执着故将它舍去;用“诸臣不知刀相”,喻众生不知真我相;以“我库藏中无如是刀”,喻如来为对治诸邪见而说无我;以实有宝刀,喻如来所说真我。禅林喜用“我王库内无如是刀”来作为对知解、言语、各种施设门庭的摒弃,以否定的形式达到对真我、佛性的认识:“是故示三玄三要、四料简、四宾主、金刚王宝剑、踞地师子、一喝不作一喝用、探竿影草、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许多络索,多少学家抟量注解。殊不知我王库内无如是刀。”(《续古》卷3《圆悟勤》)“问:‘离四句,绝百非,请和尚道。’师曰:‘我王库内无如是刀。’”(《五灯》卷13《大安省》)“知解不消,皆为毒药,尽向生灭中取,真如之中都无此事,故云:我王库内无如是刀。”(《古尊宿》卷2《希运》)“将此狂解递相沿袭,……苦哉苦哉,我王库中无如是刀。”(同上卷40《文悦》)可见,《涅槃经》认为如来宣扬“无我”只是权宜之说,“为修空故说言诸法悉无有我”(卷7),实则涅槃具有纯净圆满之三德。《涅槃经》云:

    犹如伊字三点,若并则不成伊,纵亦不成。如摩醯首罗面上三目,乃得成伊三点,若别亦不得成。我亦如是,解脱之法亦非涅槃,如来之身亦非涅槃,摩诃般若亦非涅槃,三法各异亦非涅槃。我今安住如是三法,为众生故名入涅槃,如世伊字。(卷2)

    悉檀字∴(伊)字由三点组成,此三点既非纵列,亦非横列,乃呈三角形状,故以譬喻物之不一不异、非前非后。摩醯首罗面上之三目,其状如伊字之三点。伊字三点喻如来之身、般若、解脱等三德。由于此三德具有相即不离之关系,由此三德而成涅槃实义,譬如伊字系由三点组成。此三德任举一德亦即涅槃,一德即具三德。法身、般若、解脱原本一体,以其所显之相言,而有三德,究其实质则仍为一。禅僧对此段经文尤为激赏,宣称“吾尝究《涅槃经》七八年,睹三两段义似衲僧说话”,并举出例证说:“吾教意如∴字三点。第一向东方下一点,点开诸菩萨眼。第二向西方下一点,点诸菩萨命根。第三向上方下一点,点诸菩萨顶。此是第一段义。”又曰:“吾教意如摩醯首罗,擘开面门,竖亚一只眼。此是第二段义。”又曰:“吾教意犹如涂毒鼓,击一声远近闻者皆丧,此是第三段义。”(《五灯》卷7《岩头》)禅者以“法身寂灭体,三一理圆常”(《传灯》卷10《景岑》)来赞叹涅槃三德融合无间不可分割的关系。

    《涅槃经》中形容佛性之常的妙喻是“肥腻”。经文云:“雪山有草名曰肥腻,牛若食者纯得醍醐。”(卷8)肥腻是产于雪山(喜马拉雅山)的一种草。据传,牛若食此草,所出即为醍醐。通常情况下,提炼牛乳必须经过由酪至生酥、熟酥而至最高之美味,方称醍醐。经文以牛食肥腻即能出醍醐,比喻众生觉悟佛性而得真常佛果。正觉禅师“六窗未晓,皓然一片虚明。三际齐平,泊尔十方洞照。白牛饱于肥腻,稳卧雪山”(《宏智广录》卷5),即用此典,意谓当眼耳鼻舌身意清净无染时,心窗玲珑明澈;当过去现在未来圆融一体时,心镜鉴物无遗。调养纯熟的心性,犹如饱食肥腻的白牛,稳卧在雪山,不再驰骛于凡俗之境。禅宗诗歌以一幅幅优美的境象,吟咏了佛性的纯洁、永恒、安详:“雪山肥腻更无杂,纯出醍醐我常纳”(《证道歌》),“妙峰孤顶偏肥腻,人产灵苗不触地。翠叶无风常自摇,清香那逐春光媚”(《颂古》27丹霞淳颂),“密密用,细细行,本智虚融与理冥。露地白牛肥腻饱,拥蓑人驾雪山耕”(《宏智广录》卷4)。

    2.不即不离的处世禅机

    《涅槃经》汲取中道思想精华,使涅槃具有中道的性质,如经文卷27云:“中道者名为佛性”,“中道之法名为佛性,是故佛性常乐我净”,“众生起见凡有二种,一者常见,二者断见。如是二见不名中道,无常无断乃名中道”,“中道者即名为佛,佛者名为涅槃”。涅槃中道体现在处世态度上,是存在而超越、在尘而不染的内证体验:“佛不染世法,如莲花处水。”(卷2)“一切诸法皆如幻相,如来在中以方便力无所染著。”(同上)“云何处浊世?不污如莲华。云何处烦恼?烦恼不能染。如医疗众病,不为病所污。”(卷3)《涅槃经》指出,以无分别心来处世,就会怨亲平等,无爱无嗔:“若有一人以刀害佛,复有一人持栴檀涂佛,佛于此二若生等心。”(卷3)“观金与土平等无二,刀破右胁左涂栴檀,于此二人心无差别。等视怨亲心无异相,此师真是世之良医。”(卷19)受此影响,禅宗也力倡毁誉不二的处世禅机:“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刀割香涂,何苦何乐!”(《永嘉集》)“禅门要旨,无是无非。涂割怨亲,不嗔不喜。”(《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身心如幻化,满眼没怨亲。”(《庞居士语录》卷下)也正是从中道不二出发,《涅槃经》将烦恼与涅槃视为一体,“说佛性者亦复如是,非即六法,不离六法。善男子,是故我说众生佛性,非色不离色,乃到非我不离我”。延寿指出,《涅槃经》六盲摸象喻各执五阴等六法以为佛性,虽然六法不是佛性,但佛性也不离六法。③禅宗对《涅槃经》“四山”之喻的运用也表征了生死即涅槃的体验。《涅槃经》云:

    如我昔告波斯匿王:“大王,有亲信人从四方来各作是言:‘大王,有四大山从四方来欲害人民。’王若闻者当设何计?”王言:“世尊,设有此来,无逃避处,惟当专心持戒布施。”我即赞言:“善哉大王,我说四山即是众生生老病死。生老病死常来切人,云何大王不修戒施?”(卷29)

    四山相逼,谓人身无常,常为生、老、病、死四苦所逼迫,而无所逃逸。老山指人之渐渐老迈,容色枯悴,精神昏昧,故老山能坏一切壮年盛色。病山指人之四大不调,身心疲惫,故病山能坏一切强健。死山指人之身尽命终时,四大悉灭,故死山能坏一切寿命。禅宗运用“四山”之喻说明看透生命的虚幻。“问:‘四山相逼时如何?’师曰:‘五蕴皆空。’”(《传灯》卷15《大同》)五蕴皆空,四大非有,即可超越质碍生命。看透生命的虚幻,就不会为四山所逼,做自己的主宰。禅宗注意启发学人承当生老病死中的自主性:“朝阳云掩,夜月收光。四山烟雾起,大地绝纤埃。正当与么时,什么人作主?”(《古尊宿》卷9《慈照》)当成为自己的主宰时,便可获得自由自在的生命情境。归宗偈:“独步四山顶,优游三大路”(《祖堂集》卷15《归宗》),展示了超然于四山、雍容娴雅顾盼生雄的气度,引起了禅者的景羡。清远偈:“崖头浮图示其相,台上野云飞不住。周游独步或可追,锦绣谷中归舍去。”(《古尊宿》卷30《清远》)即是对归宗的“周游独步”表示了无限向往。而曹山接引学人时,更以超拔的悟性,表示了生死即涅槃的体验:“问:‘四山相逼时如何?’师曰:‘曹山在里许。’曰:‘还求出也无?’师曰:‘在里许,即求出。’”(《五灯》卷13《本寂》)明知自身“在里许”,却能够泰然处之,并没有“求出”的意念,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四山”,不为其所逼了。

    《涅槃经》存在而超越的禅机,与其对世谛即第一义谛的体证相关。《涅槃经》指出:“世谛者即第一义谛。……若随言说则有二种,一者世法,二者出世法。善男子,如出世人之所知者名第一义谛,世人知者名为世谛。”(卷13)禅宗对此予以创造性发挥,主张佛凡不二,二谛一如:“当凡心而见佛心,观世谛而成真谛。便能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世出世间,混融凡圣。”(《续古》卷3《月庵果》)“如水即波,不得波相;波即是水,不坏波相。是以动静无际,性相一原。当凡心而是佛心,观世谛而成真谛。”(《宗镜录》卷3)扬弃世谛与第一义谛的对立,即可将世谛化作第一义谛。因此学人问“如何是世谛”,禅师回答:“但无一切心,即名无漏智。汝每日行住坐卧一切言语,但莫著有为法,出言瞬目尽同无漏。”(《古尊宿》卷2《希运》)有了世谛真谛不二的体证,即可将高超玄远的禅意落实于平凡质朴的生活,使生命的每一当下情境都洋溢着禅悟的喜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禅者宣称:“昔日云门有三句,谓函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九顶今日亦有三句,所谓饥来吃饭句,寒即向火句,困来打睡句。若以佛法而论,则九顶望云门,直立下风。若以世谛而论,则云门望九顶,直立下风!”(《五灯》卷18《惠泉》)

    3.小大一如的空间意识

    《涅槃经》对禅宗境界论的影响还体现为小大一如的空间意识。《涅槃经》的空间意识极富禅门特色,经文以“须弥纳于葶苈”、“世界入于毛孔”、“世界置于微尘”等喻象,表征了“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时所获得的小大一如的禅定直观体验:

    若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须弥山王,如是高广悉能令入葶苈子糩,其诸众生依须弥者亦不迫迮,无来往想如本不异,唯应度者,见是菩萨以须弥山内葶苈糩,复还安止本所住处。

    善男子,复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能以三千大千世界置葶苈糩,其中众生亦无迫迮,及往来想,如本不异,唯应度者,见是菩萨以此三千大千世界置葶苈糩,复还安止本所住处。

    善男子,复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内一毛孔,乃至本处亦复如是。

    善男子,复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断取十方三千大千诸佛世界,置于针锋如贯枣叶,掷着他方异佛世界,其中所有一切众生,不觉往返为在何处,唯应度者乃能见之,乃至本处亦复如是。

    善男子,复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断取十方三千大千诸佛世界,置于右掌如陶家轮,掷置他方微尘世界,无一众生有往来想,唯应度者乃见之耳,乃至本处亦复如是。

    善男子,复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断取一切十方无量诸佛世界,悉内己身,其中众生悉无迫迮,亦无往返及住处想,唯应度者乃能见之,乃至本处亦复如是。

    善男子,复有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以十方世界内一尘中,其中众生亦无迫迮往返之想,唯应度者乃能见之,乃至本处亦复如是。

    善男子,是菩萨摩诃萨住大涅槃,则能示现种种无量神通变化,是故名曰大般涅槃。

    《涅槃经》这种大小一如的观念也是大乘佛典中常有的空间观念,对禅宗影响尤为巨大,禅宗主张以超越形相的慧眼来观照这不可思议的情景,④“针锋上须弥”(《五灯》卷12《悟真》)、“针锋上师子翻身,藕窍中大鹏展翼”(同上卷19《正法建》)成为禅宗常见的话头。苏轼《维摩画像赞》:“又能分布一钵饭,餍饱十方无量众。断取妙喜佛世界,如持针锋一枣叶。云是菩萨不思议,住大解脱神通力。”大慧赞赏说:“断取妙喜世界,如陶家轮,如持针锋举一枣叶,盖真实之理,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大慧录》卷18)禅的特点在于随说随扫。在禅宗看来,针锋贯枣叶固然不可思议,但对它却不可执着,对它还必须进一步超越:“撮大地如陶家轮,运大千向针锋上,犹未是寰中正令,阃外全威。”(《圆悟录》卷6)将小大一如的意识超越之后,才是禅悟的境界。

    4.一切现成的现量境界

    《涅槃经》对禅的现量境也有深刻的影响。《涅槃经》谓:“诸佛世尊唯有密语,无有密藏。”(卷5)因为佛法的目的在于“咸令众生悉得知见”,因而不可能有所密藏。“如来实无秘密之藏。何以故?如秋满月处空显露,清净无翳人皆睹见,如来之言亦复如是。开发显露清净无翳,愚人不解谓之秘藏,智者了达则不名藏。”(同上)这一观念影响了禅的现量境。禅的现量境有两大内核,一是本来现成,一是一切现成。本来现成即每个人都有纯真的佛性,这种体验犹如世尊密语,是独一无二的。⑤僧问“如何是世尊密语”,膺呼问者名曰:“会么?”对曰:“不会。”膺曰:“汝若不会,世尊有密语;汝若会,迦叶不覆藏。”(《禅林僧宝传》卷6《明白》)公案意在提示如果不能领会一唤的深意,就是“世尊有密语”,禅悟之门对你关闭;如果能够领会,则与师家心心相印,禅就从师家的心传到了弟子的心上。在本来现成的基础上,形成了禅的一切现成之境。一切现成是现量之境,即万物未受逻辑知性干预而原真地呈显。法演禅师行脚到圆鉴会下,圆鉴令他参“如来有密语,迦叶不覆藏”之语,后蒙指示往参白云端。法演来到白云,一日上法堂豁然大悟,称赏道:“如来有密语,迦叶不覆藏。果然果然!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古尊宿》卷32《清远》)禅林吟诵一切现成之境说:

    世尊有密语,迦叶不覆藏。一夜落花雨,满城流水香。(《五灯》卷14《智鉴》)

    流水的拂拂清香,无情的滔滔说法,都呈显着存在的最深奥秘。诗以流水漂花,暗香浮动,来表征“不覆密”的“密语”,风神摇曳。黄山谷有一次与晦堂在野外散步,忽然一阵清幽的木樨香飘过,晦堂说:“你一直向我请教什么是佛法大意,现在,‘吾无隐乎尔’。”山谷顿时了悟(《罗湖野录》卷1)。晦堂所引用的“吾无隐乎尔”,正是“世尊有密语,迦叶不覆藏”的翻版。在禅宗看来,佛法的隐密就在明明白白处,在行住坐卧处,道不远人,只要体取,当下即是。但禅宗又指出对这种感受同样不可执着,否则又会执药成病。⑥与此相联系,禅宗还注意破除学人对《涅槃经》等经文义理的执着,启迪学人开启智慧之门,以体证一切现成的现量境,体证当下现成的“这个时节”,避免“微言滞于心首,尝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为名相之境”式的颠倒。⑦

    综上所述,《涅槃经》在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四个层面都深刻地影响了禅宗思想。《涅槃经》“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亦能成佛”,影响了禅宗的本心论;《涅槃经》对客尘烦恼的譬喻、对自性沉迷的譬喻、“本有今无”偈要旨,影响了禅宗的迷失论;《涅槃经》对生死无常的譬喻、圆融通达的语言观、应病与药的对治门、超越对立的不二门,影响了禅宗的开悟论;《涅槃经》超越无常的涅槃妙有、不即不离的处世禅机、小大一如的空间意识、一切现成的现量境界,影响了禅宗的境界论。禅悟思维、禅门机锋公案流漾着《涅槃》思想的慧光。精警生动、凝练隽永的《涅槃经》妙喻,具有强烈的文学色彩,成为禅宗思想与意象取之不尽用之无竭的无尽藏。禅宗以其超拔卓越的领悟力,在对《涅槃经》思想的继承时处处表现了宗门特色,⑧使得禅宗对《涅槃经》的继承,成为具有独特感悟的创造性的继承。也正因为如此,禅宗思想、诗歌才能在与《涅槃经》慧光的摩荡交汇中,别具只眼,获得灵性与诗意的升华。

    ①  《从容录》第69则:“(南)泉问座主:‘《涅槃经》以何为极则?’主曰:‘以如如为极则。’泉云:‘唤作如如,早是变也!’”

    ②  张曼涛《大般涅槃经中的涅槃思想》,《华冈佛学学报》第2期。

    ③  《宗镜录》卷80:“如头足之中,既无有象,不可即也;头足之外,亦无别象,不可离也。非即非离,非内非外,而得言象。众生佛性亦复如是,非即六法,非离六法。非内非外,故名中道,名为佛性。”

    ④  《宗镜录》卷25:“《涅槃经》中作藕丝悬须弥山说,大品中作针锋上无边身菩萨名说。只是一意,一解千从。当于观智心行中求,若事相上看终不得。”卷26:“此是难解难入之门,难省难知之法,如针锋上立无边身菩萨,将藕孔中丝悬须弥之山,不思议中不思议,绝玄妙中绝玄妙。”

    ⑤  参《传灯》卷21《传心》:“问:‘如何是世尊:‘密语’?’师曰:‘阿难亦不知。’”

    ⑥  《五灯》卷19《慧勤》:“你寻常说黄道黑,评品古今,岂不是密语?你寻常折旋俯仰,拈匙把箸,祗揖万福,是覆藏不覆藏?忽然瞥地去,也不可知。要会么?世尊有密语,冬到寒食一百五;迦叶不覆藏,水泄不通已露赃。灵利衲僧如会得,一重雪上一重霜!”

    ⑦  按此语见于法藏《华严经义海百门·序》及《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延寿《宗镜录》卷67亦引作法藏语。文益、义怀上堂也曾举此数句,见《法眼录》、《续古》卷2《天衣怀》。

    ⑧  禅宗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沩山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仰山回答“总是魔说!”沩山大加赞赏:“已后无人奈子何!”(《沩山录》)药山一生看《大涅槃经》手不释卷,学人问:“和尚寻常不许学人看经,为什么却自看?”药山说:“只为遮跟。”(《传灯》卷14《惟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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