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的禅悟境界与“垮掉的一代”精神追求之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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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为例

    一、引言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学禅之风盛行美国,用“一分钟比一分钟时髦”①这句话说一点都不为过。帕金逊(Thomas Parkinson)曾经形容1960年前后禅宗流行的情形:“很多‘疲惫求解脱的一代’(即垮掉的一代)自称为禅门嬉皮士(Zen Hipsters)。禅宗像亚洲的流行感冒一般,无孔不入。”②“大批禅学著作出版,禅学机构和禅定中心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禅逐渐渗透到西方的哲学、宗教、艺术、医学、心理学、管理学等各个领域。”③

    与此同时,美国出现了三种寒山诗的译本:最早的是亚瑟·魏雷(Arthur Waley)1954年所译27首寒山诗,其中有8首是有关尘世生活的,其它的是有关寒岩的诗。1958年秋,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在《常春藤》(Evergreen Review)杂志上发表了24首寒山译诗,这24首诗都是有关寒岩与禅境的。1962年,伯顿·华特生(Burton Watson)出版了一本寒山诗英译,共译诗124首。加里·斯奈德翻译的24首寒山诗一经出版,即在美国掀起了一股“寒山热”,并逐渐形成一股历时近十年的崇禅飓风。“1960到1970年间,你若漫步于美国大学校园中,遇见那些蓄了长发、光着脚的嬉皮(Hippie)式的学生,你可以问他或她有没有念过寒山诗。不少嬉皮学生会说,他们崇拜寒山,因为寒山这个人和他的诗颇富嬉皮气质。因为他是垮掉一派嘛!”④

    以往在论及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被“垮掉的一代”所接受的原因时,多从寒山子的行为层面解释,认为寒山“乖张的举止,讽喻、虚无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正符合刚刚兴起的垮掉的一代的思潮”。⑤诚然,寒山状类疯狂的生活举止与当时美国“垮掉的一代”的行为举止有着惊人的相似是寒山及寒山诗被“垮掉的一代”接受的原因之一,但当论及寒山及其诗与“垮掉的一代”的精神追求之间的关系时,或语焉不详,或以“禅意”笼而统之。笔者通过对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及美国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分析,认为斯奈德英译寒山诗中体现的禅宗通过内在超越而达到的禅悟境界与美国当时“垮掉的一代”的精神追求有很大的契合,即英译寒山诗中所体现的“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心月圆润”的澄明境界、“悲智双运”的大乘境界分别与“垮掉的一代”追求人与自然和谐、追求本真之我、追求“群众英雄”相契合。

    二、“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与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契合

    缘起论是佛教最有价值的理论之一。《杂阿含经》说:“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⑥《法华经》中说:“佛种从缘起。”⑦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缘是指事物间的普遍联系和条件,世上一切事物都处在普遍联系之中。

    用缘起论去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则会产生去掉物与我的二元分别的观念,用一种一元视野去看待万事万物,从而使人易产生一种人心与外物的感应,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从而更易达到一种“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叶嘉莹说:“人心与外物的感应……其中最重要或者可以说最基本的一个原因,我以为则是生命的共感。在宇宙间,冥冥中常似有一‘大生命’之存在。……生物界之中鸟鸣、花放、草长、莺飞,固然是生命的表现;即是非生物界的云行、水流、露凝、霜陨,也莫不予人一种生命的感觉。这大生命是表现得如此之博大,而又如此之纷纭。真是万象杂呈,千端并引。而在这千端与万象之中,却又自有其周洽圆融的调和与完整。‘我’之中有此生命之存在,‘物’之中亦有此生命之存在。因此,我们常可自此纷纭歧异的‘物’之中,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⑧这种生命的共感,使人与自然浑成一不可分割的整体,相互渗透摄取,水乳交融,更易使人了悟到一种“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

    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对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有深刻的表现。他的第5首译文中写道:“Light wind in a hidden pine—/Listen close - the sound gets better.”这句译文的中文原诗是“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译文用“Light wind”很直观的表明风的柔和与清爽,这其实也表明了作者心情的舒畅。身处于和谐的自然之中,心情如此舒畅,那微风吹幽松的声音自然会很好。此外,第7首译文写道:“Thin grass does for a mattress,/The blue sky makes a good quilt./Happy with a stone under head/Let heaven and earth go about their changes.”寒山原诗的句子是“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盏。快活枕石头,天地任改变。”译诗中“Thin grass,mattress,blue sky,quilt”四个词让人想到了芳草如茵,天宇湛蓝的境况。诗人轻轻躺在草地上,分明感受到了地上柔软的草毯,而其面对的则是湛蓝的天空,它明亮清澈就像用蓝绸子缝制的被子一般,覆盖在诗人身上。寒山子居于寒岩,以青天为盖,青岩为枕,身处林泉之中,快活自在,任天地周行改变。第13首译文写道:“I can't stand these bird songs/Now I'll go rest in my straw shack./The cherry flowers are scarlet/The willow shoots up feathery./Morning sun drives over blue peaks/Bright clouds wash green ponds./Who knows that I'm out of the dusty world/Climbing the southern slope of Cold Mountain?”这首诗的中文本是“鸟语情不堪,其时卧草庵。樱桃红灼灼,杨柳正毵毵。旭日衔青嶂,晴云洗渌潭。谁知出尘俗,驭上寒山南。”译诗中“bird songs,shoots up feathery,sun drives over,wash green ponds,Climbing”即“小鸟歌唱,杨柳飘絮,旭日衔山,清潭如洗”这些词使我们感到了一种万象纷呈,千端并引的生命的动感,而其动中亦蕴含了宁静。其中“bird,straw shack,cherry flowers,willow,blue peaks,green ponds”即“鸟,草庵,樱桃花,杨柳,青山,绿水”这一系列静态的物象则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宁静的林园景致,诗人居于其中,感受到的是宁静与和谐,这也正是诗人宁静与和谐的心态的体现。诗中写寒山子卧于草庵之中,细细地听那鸟儿鸣唱。周围的樱桃灼灼其华,柳絮随风飘荡,旭日渐升,清澈的潭水中倒映着天空的白云,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美满,此刻人与自然真正的融为一体。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圆融深刻地表现了“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此境界是与美国“垮掉的一代”的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契合的。

    “垮掉的一代”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社会背景是生态危机的加剧和环保运动的兴起。自18世纪进入工业文明之后,人类建立了基于对自然资源,尤其是对相对廉价的石化燃料的开发利用而支撑着整个工业、产业、农业和城市等的人工生态系统,对整个生态环境产生了近乎不可逆转的破坏性影响。水体污染,生物多样性的减少,洪涝灾害,荒漠化的加剧,臭氧层的破坏等等生态环境问题日益加剧。短短300年的工业文明,已经使生态环境退化到了极限,也使人类自身的生存进入危险的困境。1962年,雷切尔·卡森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著作《寂静的春天》,该书揭示了对提高农业产量有重要作用的DDT对人类生活环境造成严重破坏,它毒化了土质、水质和空气。与此同时,他还指出能源的大量消耗导致了环境的急剧恶化,对人类的生存环境构成了严重威胁。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环境保护运动终于在美国爆发。“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加里·斯奈德、詹姆斯·赖特、菲利普·霍伦等都加入到了这次运动中。帕金逊说:“在我们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这许多不安——不安于基督教的及科技的造作与违反自然,也就是不安于基督教以政治为轴心的宇宙观和不安于这个由自然世界蜕变出来的帝国主义的机械世界,在此新世界中,我们总觉得格格不入。”⑨斯奈德说:“在当今世界上我们正目睹着一场对人类文化多样性:植物类及动物类,对生物圈的丰富性以及几百万年来的生物进化的空前浩劫。”⑩佛教有助于人类重新认识他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佛教认为宇宙间万物处于一种内在的智慧、爱与同情之中,相互自然呼应,彼此相依。”(11)这些“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深刻地体现了“垮掉的一代”对人与自然和谐的渴望与追求。当他们接触到加里·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的时候,他们的渴望与追求在斯奈德的英译寒山诗中找到了归宿,被其中“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深深吸引,这也使他们更易于接受寒山诗。

    三、“心月圆润”的澄明境界与追求本真之我相契合

    心月,象征人的自性圆满朗润,有如明月一般。《菩提心论》说:“照见本心,湛然清净,犹如满月,光遍虚空,无所分别。”(12)寒山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叫我如何说!”(13)禅宗认为人本心圆满自足,但因为被外在的欲望尘埃遮蔽,以致“月在云中,虽明而不照”。《五灯会元》中说:“古人见此月,今人见此月。此月镇常存,古今人还别。若人心似月,碧潭光皎洁。决定是心源,此说更无说。”(14)又《五灯会元》说:“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明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复是何物?”(15)只有通过修行,去体悟本心本性,发现那种不随外物迁谢的本真的我才能获取那种澄明的境界。

    “心月圆润”的澄明境界在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中也多有表现。他的第11首译文中写道:“Spring water in the green creek is clear/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原诗为“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其中“green creek,clear,white”等词语意即“碧溪,清澈,洁白”,为我们营造了皓月朗照碧溪的清澈光亮的境象。第22首译文中写道:“On top of Cold Mountain the lone round moon/Lights the whole clear cloudless sky.”。寒山诗的原句是“寒山顶上月轮孤,照见晴空一物无。”这两句的译文中的“lone round moon,clear cloudless sky”这些词语为我们展示了朗月孤悬于清澈的夜空,照彻山河大地的景象。禅宗哲学中经常以“心月”来表明本心的圆明,不受污染,而此处译文也正展现了一种润洁无染的澄明境界,使人读之心动。第23首译文中写道:“A fountain of light,into the very mind —/Not a thing,and yet it appears before me:/Now I know the pearl of the Buddha nature/Know its use:a boundless perfect sphere.”其中“fountain of light”的意思就是“如泉上涌的光亮”,置于句中则是心内灵光俱现,照见本真;而“pearl”就是珍珠的意思,珍珠在禅宗中常比喻人的本心本性的澄明与珍贵。这一系列词语为我们描绘出了寒山的一种环境,即一轮通体皎洁的圆月挂在碧天,天真独朗,无纤毫情尘意垢,面对它我们的内心是澄明朗润的。而此种境界正是禅悟者所追寻的目标。这种澄明境界是与“垮掉的一代”对本真的我的追求相契合的。

    “垮掉的一代”对本真的我的追求是与当时美国社会文化的激烈震荡分不开的。二战后的三十年时间里,美国社会的经济、政治、军事等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美国在二战中大发战争财,“战争结束时,美国拥有资本主义世界工业总产值的60%,外贸额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黄金储备是世界各国黄金总储备量的75%,成为世界最大的资本输出国和债权国。”(16)但是当“日本投降后仅十天,就有180万美国工人领到了资方的解雇通知书。”(17)随之而来的冷战,以及美国国内压抑一切、控制一切思想、排斥异己的麦卡锡主义使美国人在这几十年间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煎熬。“日益明显的社会动荡,接连不断的热战和冷战,使战后的知识分子们似乎看到了鲜血淋漓的现代社会,甚至在整个西方世界中都产生了一种历史的破裂感。”(18)对于这样的社会,艾伦·金斯伯格用《嚎叫》一诗中的“摩洛克社会”来概括。萨特称这个时期是“狂犬病的社会”。(19)诺曼·梅勒称这个时期“恐惧的臭气从美国生活的每一个毛孔中透出”(20)。

    “垮掉的一代”们面对的这种社会环境亦如寒山译诗中寒山的环境一样严苛。如第2首译诗:“In a tangle of cliffs,I chose a place —/Bird paths,but no trails for me./What's beyond the yard?/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尤其是其中的第二句“Bird paths,but no trails for me”,原文为“鸟道绝人迹”,但斯奈德在这里却突出了“but no trails for me”,即“对我而言,无路可寻”,似乎这个环境故意与他为难一样。第9首译文“Whip,whip — the wind slaps my face/Whirled and tumbled — Snow piles on my back.”这两句中的动词“slaps”和“piles”以一种拟人的手法写出,“slaps”是以很快的速度击打别人的面部,尤其指打耳光,而原诗的意思是“风吹面”,这一下子就把自然环境的严苛体现出来了。当然“piles”是大量堆积以至于埋掉的意思,作者在此处是加深了对严苛的环境的描绘。

    美国社会文化的激烈震荡使青年人感到失落、惶恐、焦虑。越来越多的青年人以公开嘲弄社会的方式来表示他们对传统价值观念的蔑视和摒弃,或以逃避现实的方式表示对社会的不满。他们的行为是乖张的,他们吸毒、性放纵、偷窃抑或纵情于疯狂的摇滚乐中。从这些看似堕落并违背社会的行为中,并不能看到他们内心世界的本质,其实这是青年们用一种特殊的行为和艺术方式来表达着自己被压抑的自我与本我,以追求本真的我。他们直视生存的悲剧性并通过张扬个体的悲剧精神以超越悲剧。为了追求本真之我,“垮掉的一代”们为此浪迹四方。如第24首译文中的句子“And not much to look at —/Dressed in rags and hides.”这两句的原诗是“貌不起人目,身为布裘缠”这两句有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全部使用英语中常用的单音节词汇和简单句式,生动形象地再现了寒山诗中的自我描述。“垮掉”的青年们,他们身穿破衣,把自己放逐在大路之上、荒林之中,当他们读到“Dressed in rags and hides”即“衣衫褴褛”的意思的时候,自然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自己的状况,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共鸣。为了心灵的自由和灵魂的安逸,“垮掉的一代”们为此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如第17首译文中写道“Go ahead and let the world change —/I'm happy to sit among these cliffs.”凭空加入的“go ahead”这一短语,无异于声援嬉皮士们要勇于去寻求自己理想的生活处所和安身立命的最佳方式。最初,他们是以放纵感官享受、释放生命本能等方式寄托自我,但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寄托的荒诞与无力,从自我的极度膨胀中不但没有获得预期的幸福与充实,相反沉重的失落感如同幽灵般紧紧伴随在短暂的感官快乐之后。而这首诗中“Go ahead and let the world change —/I'm happy to sit among these cliffs.”其原文为“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这两句将读者从最初对本能张扬的自信的存在目标走向最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的心灵慰藉,从放纵感官以寻求真实走向皈依宗教以寻找拯救,从而达到对本真之我的体验,回归到生命澄明纯真的境界。

    寒山译诗中所营造的严苛的寒山环境正与“垮掉的一代”们所面对的社会环境相似,而译诗营造的“心月圆润”纤尘不染的澄明境界便成了“垮掉的一代”力图超越现实生活的悲剧,努力实现本真之我的最终目标。译诗不仅体现了“垮掉的一代”追求本真之我的历程,也同时树立了他们追求的最终目标,因而深得“垮掉的一代”的青睐。

    四、“悲智双运”的大乘境界与追求“群众英雄”相契合

    悲和智是佛菩萨所具有的德性。《涅槃经》云:“三世诸世尊,大悲为根本,如是大慈悲,今为何所在,若无大悲者,是则不名佛。”(21)“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佛菩萨对众生的苦恼无条件地同情,对众生的病痛感同身受。悲智双运是大乘佛教倡导的境界,智是上求菩提,是自利;悲是下化众生,是利他。参禅者发现了自己的真如佛性之后,重新回到世俗,以实现普度众生的弘愿。《坛经》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22)《五灯会元》中说:“须知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23)“禅者悟道之后,为济度众生而重新返回尘世。入泥入水地化导众生,不顾自己的污秽,和光同尘:‘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十字街头解开布袋是悟者重返世俗时通脱无碍的境界”。(24)

    加里·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中,成功地体现了寒山子的这种“悲智双运”的大乘境界。第18首译文中写道:“Most T'ien—t'ai men/Don't know Han—shan/Don't know his real thought/And call it silly talk.”即“多少天台人,不识寒山子。莫知真意度,唤作闲言语。”译诗中“Don't know,real thought,silly talk”这些词语意思是“不知道,真实的想法,愚蠢之谈”,它们很直观地反映出了人们不懂寒山的度化人的言语中所含的佛教至理,且误以为是愚人疯语,其实这正是寒山觅得的“菩提”。他不辞辛苦,济度众人,但众生难以觉悟,只当他的度人之言为闲言疯语。第24首译文写道:“When men see Han—shan/They all say he's crazy/And not much to look at —/Dressed in rags and hides./They don't get what I say/And l don't talk their language./All I can say to those I meet:/"Try and make it to Cold Mountain."”即“时人见寒山,各谓是疯颠。貌不起人目,身为布裘缠。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其中“crazy”直观地表明了寒山的状类疯狂,而“rags and hides”则说明寒山的衣衫褴褛。人们看到的寒山是身缠布裘,貌不惊人的癫狂之徒。“They don't get what I say”就是“他们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话的深意”的意思,寒山度化众生,但众生愚痴,不解其中真意。再如译文的序言中写道:“Han—shan is a Manjusri(one who has attained enlightenment and,in a future incarnation,will become Buddha)hiding at Kuo—sh'ing.Shih—te is a Samantabbhadra (Bodhisattva of love).They look like poor fellows and act like madmen.”斯奈德的译文将寒山的形象十分鲜明的刻画出来。寒山举止疯狂滑稽,隐身于寺庙中的和尚群里,即“hiding at Kuo—sh'ing”,他以桦皮为冠,身着布裘,脚登木屐,人莫识之,但他却是“Manjusri”,即“文殊菩萨”转世下凡。他以博学聪颖、足智多辩的话语启蒙众生。他正是十字街头灰头土脸的悟者形象,而他所具有的“悲智双运”的大乘境界是与“垮掉的一代”对“群众英雄”的追求相契合的。

    面对日益破坏的自然环境,面对美国社会文化的激烈震荡,“垮掉的一代”努力追寻着自我价值的实现,对他们来说“上帝存在着,但他对人类的焦虑,痛苦和无所适从却无动于衷”(25)。1960年,约翰·肯尼迪当选美国总统,在他提倡迎接新挑战、树立理想的新边疆精神鼓舞下,青年人的社会责任感再度被唤醒了,同时马丁·路德·金等民权运动领袖的榜样作用也鼓励了一批青年人,他们有了前进的目标,但随着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的遇刺,青年人的目标再度模糊。尽管如此,他们内心深处仍有一种对“群众英雄”的渴望。而杰克·凯鲁亚克的传记小说《达摩浪人》中所塑造的杰弗·赖德的形象则为“垮掉的一代”提供了他们所渴望的英雄形象。此书的最后,凯鲁亚克到山中寻找他的心目中的英雄寒山,看见了他的偶像,“我在山中喊着寒山:没有回答。……突然,我好像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小个子‘中国浪人’站在晨雾中,……不是生活中参禅默思的杰弗,不是在马德拉岛参加大型狂热舞会的杰弗,这是我梦想中比生活更现实的杰弗。”(26)他“不再是一百年前在西部,神龙不见尾,替天行道的神枪手、独行侠,而是隐身在大众的‘群众英雄’(mass hero)。”(27)

    斯奈德在译诗中拉近了寒山与“垮掉的一代”们的距离。如译文的第17首:“If I hide out at Cold Mountain/Living off mountain plants and berries —/All my lifetime,why worry?/One follows his karma through.”在句首加入“if”即就是说“如果”远离尘俗即“hide out at Cold Mountain”,就可以达到“平生何所忧”即“All my lifetime,why worry?”的理想境界,给了人们一种尝试的可能性。此外,译诗中多处加入人称代词,而又以第一人称“I”为多。在24首译诗之中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多达50处。这样的叙事策略无非是让读者明白寒山并不像原诗中那种遥不可及的有道之士,这样的一个人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离我们很近。“垮掉的一代”通过斯奈德找到了寒山,找到了他们心目中的“群众英雄”。亦如瓦兹所说:“我们喜欢这些(禅宗)圣人,因为在他们身上,我们见到一种并非遥不可及的超人,而是彻头彻尾的人世间的圣贤。”(28)也正如加里·斯奈德在《敲打集与寒山诗》的前言中有一段颇令人深思的话:“从300首选出来的这些诗歌是用唐代白话写成的,虽粗俗却新鲜,反映了道教和禅宗思想。他和他的伙伴手执扫帚,蓬头垢面,满脸堆笑,成了后来禅宗画师最喜爱的画题。他们已经流芳百世,而今在美国的贫民窟、果园、流浪汉住地和伐木营地等处,有时还能碰到这类人。”(29)

    五、结语

    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被美国“垮掉的一代”所接受,一方面与他翻译的方法有直接关系,“我翻译的方法是:首先,彻底了解原诗的文字;第二,专心努力地把诗中的景象投射到脑海里,就像拍电影一样;第三,我用自己的语言写下心中所看到的;最后,把译诗与原诗对照以确定它们相吻合。”(30)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是他的译文所具有的“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心月圆润”的澄明境界、“悲智双运”的大乘境界等禅悟境界分别与“垮掉的一代”精神上对人与自然的和谐、对本真之我、对“群众英雄”等的追求相契合。

    *作者简介:杨峰兵,陕西师范大学宗教研究中心博士生。

    ①  Stephen Mahoney:The Prevalence of Zen,Nation,Vol.187,1968,p.311.

    ②  Thomas Y. Crowell:A Case Book on the Beat,New York,1961,p.253.

    ③  (日)阿部正雄撰,王雷全、张汝伦译:《禅与西方思想》,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9页。

    ④  周英雄、郑树森等编:《中西比较文学论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168页。

    ⑤  (美)屈夫,张子清:《论中美诗歌的交叉影响》,《外国文学评论》,1991年第3期,第113页。

    ⑥  《杂阿含经》卷10,《大正藏》第2册,第67页上栏。

    ⑦  《法华经》卷1,《大正藏》第9册,第9页中栏。

    ⑧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中华书局,2005年,第265—268页。

    ⑨  Alan Watts:Beat Zen,Square Zen and Zen,San Francisco:City Lights,1959,p.3—4.

    ⑩  Gary Snyder:The Old Ways:Six Essays. San Francisco:City Lights Books,1977,p.17.

    (11)  Gary Snyder:The Earth House Hold:Technical Notes & Queries to Fellow Dharma Revolutionarie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9,p.7.

    (12)  《金刚顶瑜伽中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论》卷1,《大正藏》第32册,第537页下栏。

    (13)  [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806,中华书局,1960年,第9069页。

    (14)  [宋]普济撰,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卷18,中华书局,1984年,第1197页。

    (15)  [宋]普济撰,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卷3,中华书局,1984年,第149页。

    (16)  庄锡昌:《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8页。

    (17)  顾学稼等:《美国史纲要》,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35页。

    (18)  顾学稼等:《美国史纲要》,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75页。

    (19)  (美)莫里斯·迪克斯坦著,方晓光译:《伊甸园之门——60年代美国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46页。

    (20)  (美)莫里斯·迪克斯坦著,方晓光译:《伊甸园之门——60年代美国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53页。

    (21)  《涅槃经》卷11,《大正藏》第12册,第429页下栏。

    (22)  [唐]慧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第73页。

    (23)  [宋]普济撰,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卷14,中华书局,1984年,第904页。

    (24)  吴言生:《禅宗哲学象征》,中华书局,2001年,第338页。

    (25)  文楚安:《在路上》中文版译序,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12页。

    (26)  《芝加哥评论》,1958年第2期,第17—22页。

    (27)  周英雄、郑树森等编:《中西比较文学论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171页。

    (28)  Alan Watts:Beat Zen,Square Zen and Zen,San Francisco:City Lights,1959,p.5.

    (29)  Gary Snyder:Riprap & Cold Mountian Poems. San Francisco:Noth Point Press,1990,p.33.

    (30)  Jacob Leed:Gary Snyder:Unpublished Preface,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1986,Vol.1,p.p.177—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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