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宗密的“知”字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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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圭峰宗密(780—841),被尊为华严宗第五祖,又为南禅菏泽宗神会一系传人,他在中国佛教思想史上的主要贡献,在融通宗与教,从理论上对禅宗做了总结工作,强调“传禅者必以经论为准”。宗密编集当时禅宗文献为《禅源诸诠集》,颇有集禅宗大成之意,惜早已遗失,仅存《都序》4卷,其中将禅宗法门分为息妄修心、泯绝无寄、直显心性三宗,与教下相、空、性三宗相配。又撰《中华传心地法门师资承袭图》,总摄南北诸宗心要,推崇菏泽宗为达摩禅正宗。宗密在禅宗史上的特别影响,是以揭露禅宗“以心传心”之秘密为“知”字诀而著称。

    一、“知之一字,众妙之门”

    《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明言:达摩以来代代祖师相传的心印,是一个“知”字。所谓“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这是禅宗“直显心性宗”菏泽一系及“显示真心即性教”(《华严经》等圆教)的宗要。菏泽宗直指心性云:

    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妄执身心为我,起贪嗔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觉诸相空,心自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此也。故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

    明言自心佛性(真性)只是从本以来灵知不昧的空寂之知,修行之要,在于顿悟此空寂之知,由体认此“知”无念无形,觉诸相皆空,而自然无念,烦恼不起,这即是《坛经》所谓“无念为宗”。《中华传心地法门师资承袭图》总摄菏泽宗法要,指示“只此空寂寂知,是前达摩所传空寂心也”,此心无论迷悟,恒常能知,从众生位到圆满成佛,迷悟愚智虽有天壤之别,而空寂的知性没有丝毫变异。喻如摩尼明珠,虽然随缘显现种种色,而其自体本来莹净圆明,不可改变。

    《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总结显示真性即性教的大旨说:此教说一切众生皆有空寂真性,本来性自清净,“明明不昧,了了常知”,常住不灭,名为佛性、如来藏、心地。自无始以来,因妄想蒙蔽,不能证得。佛愍之,为说生死等法一切皆空,“开示此心全同诸佛”。有《华严经·如来出现品》之佛言为证。

    《都序》卷2述禅宗传心的方法说:禅师先令学人修习“壁观”,断绝诸缘,达到无念,然后问:“诸缘绝时,有断灭否?”答:“虽绝诸念,亦不断灭。”问:“以何验证,云不断灭?”答:“了了自知,言不可及。”禅师于是印证:只此是自性清净心。若所答不契,即再令观察,直到自悟,绝不先为之说破“知”字,这叫做默传心印,“默者,唯默知字。”

    在《圆觉经大疏》中宗密将心体的性质归纳为寂(空寂无生)、知两个方面,认为知的一面更为重要,“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并将心性之本觉描述为“灵明空寂”“灵灵不昧、了了常知”。①《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更点明唯菏泽宗的禅法,是于空无相处指示空寂之知,令人认得,便觉自心:

    空者,空却诸相,犹是遮遗之言,唯寂是实性不变动义,不同空无也。知,是当体表显义,不同分别也,唯此方为真心本体。

    从初发心到成佛,“唯寂唯知不变不断”,了悟时名为理智,修行时名为止观、定慧,功行圆满成佛之时名为菩提涅槃,菩提者,意为觉,即是知,涅槃者,意为寂灭,即是寂,故知“始自发心,乃至毕竟,唯寂唯知也”。

    以心性为空寂灵明之“知”,乃中国佛学“真常心论”,“心性本觉”说的一种具体诠释,可谓中国佛学心性论有别于印度佛学的一大亮点。印度大乘经论中对心性的表述一般是本空、本净,喻如虚空。本空、本净乃法性之基本特性,法性涵盖一切,心当然也不例外,共本性必然是本来毕竟空,以毕竟空故,本来清净。如《入楞伽经》卷6谓:“心性本清净,犹若净虚空”,《大集经》卷2云:

    一切众生心性本净,性本净者,烦恼诸结不能染着,犹如虚空不可玷污,心性、空性等无有二。

    因为众生心属众因缘,无作无系,无主无作,犹如幻化,如梦、如镜像、如热时焰,故空,空性与心性无二,故说心性本净。观心本空、无我,乃大乘诸经论中一致述说的修持之要。《楞伽经》虽建立如来藏,而说明如来藏即是无我、空、法性、法身、实际、如、自性涅槃,强调“当依无我如来之藏”。《佛性论》开篇即明言:佛性,即人法二元我所显真如。

    中土真常心论明确以真如、法性、心性为真心,此义成为地论师、禅宗、天台、华严、真言等中国化佛学教义的共同核心。直指真心,于是成为中国化佛学诸宗的观修之要。在观修中,真心更被直指为空寂灵明之“知”,此说并非创始于宗密,依据文献,起码可以追溯到南北朝,如隋地论师慧远《大乘义章》卷18《涅槃义》云:

    问曰:真心是知非灭,云何得说为涅槃乎?释言:此心体是知性,而无分别。无分别故,照而常寂;是知性故,寂而恒照。以恒照故,能灭痴暗;以常寂故,能灭妄想。痴妄既除,不复随缘集起生死。以不起故,无为体寂,故名涅槃。

    说真心即是涅槃,即是心体、“知性”,此知性五分别故,寂而恒照,照而常寂,能灭痴暗妄想,令人超出缘起的生死界而证得无为寂灭的涅槃。同书《五法三自性义》谓“真心虽是神知之性,而非攀缘取舍之法,故无分别。又为痴覆,未同佛智照明显了,故无分别,故为妄,熏生无明地,随妄流转”。真心虽是知性,但不是凡夫攀援取舍的妄心之知或一般所谓认识之知,而为五分别的“神知之性”——一种神妙、神秘的直觉能力。天台宗智*(左岂右页)大师《法华玄义》卷8也说实相“寂照灵知,故名中实理心”。寂照,同慧远所谓知性、神知之性,及宗密所谓灵寂之知。空寂与灵知为真心的两大基本性质,几乎被中国化佛教诸宗所共认。得到惠能印证的永嘉玄觉,在其《禅宗永嘉集》中,即以一切念头停息之后所呈露的“灵知”为一念相应,以寂照、寂寂惺惺为禅修诀要。

    地论师、天台宗等的心体为知性说,被禅宗惠能门下神会荷泽宗一系所继承发扬,神会(686—760)语录有云:

    即以本觉之智能知故,称为智证。

    无住体上,自有本智,以本智能知。

    即无物心,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②

    说心性有自性空寂及能知两大特性,空寂体上自有能知之性,名为本觉之智(本智),亦即《华严经》所说自然智、无师智,以此智能知,然其所知,非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境,只是本来空寂之法性。曾得神会一系之传的华严宗四祖澄观(738—839)有云:

    此上无缘之知,斯为禅宗之妙。……此知,知于空寂无生如来藏性,方为妙耳。③

    澄观答唐顺宗问《心要笺》说“无住心体,灵知不昧”“任运寂知”“双照寂知”。

    从以上引证,可见宗密之“知“字诀,并非孤发独明,而是远承南北朝地论师,近承华严宗四祖澄观,上接禅宗神会一系。宗密本从遂州大云寺神会一系的道圆禅师剃度,属菏泽宗徒裔。

    宗密之说,因菏泽宗之衰绝,在后来的宗门中一般不认为正统较少提及,但其实影响不小。临济宗创始者义玄(787—867)教人从“目前昭昭灵灵、鉴觉闻知照烛底”安一切名句,此所谓昭昭灵灵,近于宗密所谓灵寂之知。法眼宗下永明延寿禅师所撰集的《宗镜录》卷3说:“真心以灵知寂照为心,不空无住为体,实相为相”。同书卷39说:

    实际即是空,空识即是妙神,故知实际中含有妙神也。……若无有妙神,一向空寂者,则不应有佛出世说法度人。故知本地有妙神,不空不断。

    这里所谓“妙神”,指真如或法界、本心本具的一种能证知空性的觉知(“空识”),义同神会所谓本智,近于宗密所盲灵知。北宋曹洞宗宏智正觉倡导的默照禅,以默、照二字为宗,默,谓忘言绝虑,照,谓“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④这默,照,也就是宗密所谓“灵寂之知”。

    二、历来对“知”字诀的批评

    作为心性本觉义具体诠释的“知”字诀,在一般的大乘经论中确实较难找到过硬的证据,禅宗菏泽一系的祖师神会和尚,在《坛经》中被惠能预言只能成“知解宗徒”,虽然争过一阵正宗,但其法脉不久即衰绝。作为此宗心要的“知”字诀,历来受到的批评远远多于肯定。

    说真常心本觉、本明,即是了了常知的知性,在理论上难以解答在熟睡等无心位灵知何在等难题,与经论中反复述说的真如无相、离心意识、般若无知等法要相左。在修证上,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容易导致错认意识的了别功能或见闻觉知之妄心或根本无明“识神”为本来心性的弊端,难免引起疑惑、非难、贬斥,宗密因此颇被后来的禅宗界所非议。

    与突出“知”字相反,强调离见闻觉知、离心意识参,乃至强调“不知”,可以说是宗门中具权威性的正宗说法。早在宗密之前,与神会同出惠能门下德高望重的南阳慧忠国师(?—775)就曾引《维摩经》“法离见闻觉知”之言,批评当时宗门中以见闻觉知为佛性的见地(应出马祖道一)。南泉普愿(748—834)强调“道不属见闻觉知,无粗细想”,“无人觉知,亦云冥会”。⑤其徒赵州从谂作沙弥时,问“如何是道?”答云:“平常心是道。”问:“还可趣向否?”答:“拟向即乖。”问:“不拟,那知是道?”南泉曰:

    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拟之道,犹如太虚廓然,岂可强是非耶?⑥

    南泉双遣知与不知,说明道超越知与不知,犹如太虚廓然,不可以思惟比拟。人称“赵州古佛”的从谂和尚(776—897),针对“知”的弊端干脆强调“不知”,其示众法语有云: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诸人还护惜也无?

    僧问:“和尚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甚么?”师云:“我亦不知。”云:“和尚既不知,为甚麽道不在明白里?”师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⑦

    这公案说明:本心离一切语言思虑之知。法眼宗创立者文益禅师(885—958)过地藏院,罗汉桂琛禅师问他:“作么生是行脚事?”答:“不知。”桂琛乃印证云:“不知最亲切。”⑧意谓不知方可亲证佛性。

    玄沙师备禅师(835—908)强调离却见闻觉知觅恒常不变异体,“佛法不是见闻觉知境界,应须是自彻去始得”。⑨他明确指出所谓昭昭灵灵者并非心性,而是“生死根本、妄想缘气”,认此为佛性是认贼作子:

    更有一般便说;昭昭灵灵,灵台智性,能见能闻。向五蕴身田里作主宰。恁么为善知识,大赚人!我今问汝:汝若认昭昭灵灵,为什么瞌睡时又不成昭昭灵灵?若瞌睡时不是,醒来时为什么又有昭昭时?汝还会么?⑩

    所谓昭昭灵灵,只因色声香味等法而有分别,若无六尘,同于龟毛兔角。“欲超出五蕴身田主宰,须识取汝秘密金刚体,见山河大地、十方国土、色空明暗及身心,尽承圆成威光所现,如日周遍照耀,养育一切。”师备所批评者当是临济义玄。北宋黄龙死心禅师(1043—1114)更斥责:“知之一字,众祸之门”。(11)大慧宗杲禅师就历来关于知与不知的公案评论:

    南泉道:“道不属知,不属不知”。圭峰谓之灵知,菏泽谓之“知之一字众妙之门”。黄龙死心云:“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要见圭峰、菏泽则易,要见死心则难。到这里须是具超方眼,说似人不得,传与人不得。(12)

    有宗密、神会的“知”字诀只是入门方便、黄龙死心斥“知”字为众祸之门方为究竟的意味,道毕竟不可言说,不可传递,乃宗门第一义。日本曹洞宗道元禅师(1200—1253)《永平广录》卷6更严厉批评说:

    宗密道“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未出外道之坑。(13)

    明永贤元觉禅师认为真心具空寂与灵知之二义,补曰空寂之知,批评宗密取知遗空寂,不了真心。现代太虚大师《曹溪禅之新击节》批评宗密以为举一“知”字即得心体,此乃“不脱知解,不悟诸法离言自性”,认为若悟无性,方契真如,空寂之知始是真心。当代萧平实居士对宗密“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说也有批判,指出本心不是见闻觉知中的灵知心,不是一念不生时常寂常照的灵知心,这两种灵知心都还是意识,于睡着、昏沉、昏迷、入无心定、死亡时悉皆不现,故非常住、无分别之本心。

    三、“知”字诀之管见

    纵观历来对“知”字诀的批评,有的批评者所指责的实际上是错认见闻觉知之知为真心,与宗密“知”字的原意未必尽同。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解释“知”字说:

    真性了了常知。……此言知者,不是证知,意说真性不同虚空、木石,故云知也。非如缘境分别之识,非如照体了达之智,直是真如自性自然常知。

    这里所说的“知”,指一种纯粹的能知之性,它既不是六识了别境界的知觉、认识之知,不是通常所言见闻觉知之知,也不是诸佛了达真如体性的“智”,只是一种本具的、先天的、离一切认识对象的纯粹知性。这种知性,从本以来如此,不生不灭,无论是迷是悟,无论在众生还是在诸佛,都同一无差别:

    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迷时烦恼亦知,知非烦恼;悟时神变亦知,知非神变。(14)

    《宗镜录》卷23说:了了常知之知性,非见闻觉知之知,然与太虚、木石、聋瞽、愚痴、癫狂、心乱、闷绝、昏醉、睡眠、无想定、灭尽定十一种断见无知不同。真心犹如明镜,无心为体,鉴照为用,又如明珠,体是珠,用是明。

    至于“知”字诀所宗依的真心本觉义,在印度大乘经论中亦非绝无依据。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引证《华严经》如来出现品、问明品、十回向品“无一众生而不具如来智慧”“真如照明为性”等言句,及《宝藏论》“真知之知,有无不计”,证明显示真心即性教乃印度大乘了义教,有40余部经、15部论宣说。此外,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些经言依据,如《无上依经》卷上云:

    一切众生有阴界入胜相种类,内外所现,无始时节相续流来,法尔所得,至明妙善。

    《海意菩萨所问净印法法门经》谓“心之自性本来明澈”,本来明澈,即是本觉。《胜天王般若经》卷8谓如如“自性明净”。《宝性论》卷1谓“如虚空净心,常明无转变”。将心识“能照”(直觉)的功能比喻为光明,可溯源于汉译《长阿含·坚固经》佛答比丘偈“应答识无形,无量自有光”(今译“心识无形,光明无量”)。光、光明,喻心本具的觉知之性,从此可以引申出“心性本觉”本来具有觉知、觉悟的功能。

    对于真心为何本觉,《大乘止观》卷1解释:

    既是无明自灭,净心自在,故知净心非是不觉;又复不觉灭故,方证净心,将知心非不觉也。

    从圣者灭无明后证得净心及以净心灭无明的事实,知自性清净心不是不觉。又心体平等,没有任何二元化的分别,亦无觉与不觉的分别,故言非觉非不觉,为了阐明本来是佛,说为本觉。此心体具有《华严经·如来出现品》所谓无师智、自然智、无碍智三种大智慧。这大智大觉,乃心体本具,“故以此心为觉性也”。所谓本觉、寂照、灵寂之知,终归是中土佛学家依据修行的体验,参证经论之言而阐发。

    明言纯粹知性即是真心的最典型经典,是北宋以来宗门中流传极广的《楞严经》,此经卷3说“性觉妙明,本觉明妙”,谓心性本来具有奇妙的明觉作用,这种明觉能自明奇妙的心性本身,名为本觉。经中层层辨析,说明作为心识本体的常住真心,非因非缘,非根非尘非识,非见闻觉知,而为见闻觉知之本,乃剥离了六尘分别的纯粹觉知之性,所谓“识精之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此经的这种说法,与一般大乘经论的确有别,故自译出以来,便受到质疑,近现代中日学者更颇多力论此经为伪,亦不无其理由。笔者认为,从译传看,此经当是印度传来,绝非中土人士伪造,至于其义理和圆通法门,当是印度大乘如来藏系的一种密义密法,这种密义密法若建立于通常教义的基础之上则为正。

    依上述诸经论特别是《楞严经》,以离念的纯粹知性为心性的说法,未必纯属“中土伪说”。但对此知性的辨认,极须仔细,《楞严经》卷1述辨认法则云:

    若汝执吝分别觉观所了知性必为心者,此心即应离诸一切色香味触诸尘事业,别有全性。……汝但于心微细揣摩:若离前尘有分别性,即汝真心;若分别性离尘无体,斯则前尘分别影事。

    说完全离六尘而有不生不灭自体的纯粹分别性,可以认作真心。然此真心,必须离绝一切尘境,否则便是妄心。该经卷二明言:众生通常体认的觉知性,为意识的功能,此心“离彼寤寐、生灭二尘,毕竟无体”,是因缘所生妄心而非本有常住的真心。

    笔者以为,以离念的灵寂之知为真心、佛性,属世俗谛意义上的本心,认此心为真,只可以作为一种体认真实谛意义上真心的入门方便,禅宗所谓“得个入处”或三关中的初关破本参。寻觅离六尘的纯粹了知性为真心之说,仅见于《楞严》一经,应非大乘观修的通途,只是一种方便法门。按理,依此法门观修应具备得闻思慧的前行,体认纯粹知性须离绝的一切尘境,应包括六七二识的俱生我法二执见。说众生本有“明明不昧,了了常知”的灵寂之知,在经验上难以回答熟眠、晕厥、被麻醉、住胎等意识缺失时灵寂之知何在的诘问,在修持中亦难以祛除疑惑,容易错认根本无明或清明的意识为本心。

    从唯识学看,离却六尘的分别心或纯粹意识,一般属上座部佛学认为本性心的“有分心”,虽无贪嗔嫉慢等“起烦恼”,而未必离无始无明意识层下染污末那的我见、我爱、我慢、我痴。这种心,显然称不起真实谛意义上的本性心或心性,不能与真如、法性划等号。若仅仅认此心为本心、真如,即堕入无明深坑。这种心,应属古人所谓的生死根本“识神”,必须勘破,打破染污末那的俱生身见,方为真正开悟见道。唐末长沙景岑禅师(?—868)偈云:

    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

    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15)

    此偈颂在宗门中影响很大。上座部、禅宗、天台止观及密法正宗,皆不以仅仅体认“有分心”为见道证果。南传佛学说在近分定中,往往落入有分心,此非道,须深观蕴处界苦空无常无我,方可见道。禅宗说“掀翻八识巢臼”,所要掀翻者,其实即是末那识的俱生身见、我法二执。禅师们强调“离心意识参”、参“无梦无想时主人公在什么处安身立命”,其意即在教人觑破识神,打翻俱生身见。僧问曹山:“朗月当头时如何?”答曰:“仍是阶下客。”曰:“请师接上阶。”答:“月落时相见。”(16)意谓灵寂之知谢灭,方是佛性。

    至于一部分大乘如来藏系经中一切众生无不具有如来智慧、真如“照明为性”等说法,其原义未必是说众生皆具有从来了了常知、昭昭不昧、属于意识层面的灵寂之知,应该是指众生具有证得如来一切智慧、照明真实的可能性或本钱,称为佛性,这种佛性只是一种理,称“理佛性”,亦即理论上的可能性而非现实性,就现实性(俗谛)而言,则如唯识学所说,众生分五种种姓,其中有不可能成佛的五种姓及只能成就个人解脱之小果的二乘种姓。理佛性常比喻为矿中之金,如《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卷10偈说常住不动的本觉心、自觉智、真性,如金处矿,乃“诸佛法性身,本觉自然智,是真胜义谛,唯佛方证知”。金矿虽然含有纯金,但现前并非即是纯金,须经过冶炼方能炼出纯金;众生虽然具足证得如来一切智慧功德的可能性和本钱,但现前并非如来,需要经过历劫修行,圆满福慧,广度众生,圆满开发本具的佛性功德,方能实际成佛。《坛经》说“自性具三身,发明成四智”,在未发明(开悟)之前,凡夫的八识就不是诸佛的四智。即便发明开悟,一般也只是瞥见涅槃妙心,初转意识为妙观察智或转阿摩罗识为法界体性智,至多悟得佛智中的“一切智”(亲证诸法空性之智慧),深信涅槃,而佛陀果地所具有的一切种智及其他许多功德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也没有实例可以证明自释迦牟尼后有人即身圆满成佛,故宗门古德讲顿悟渐修,又云:“涅槃天易晓,差别智难明。”

    说真心、自然智本来具有,多分依据参禅者的体验,当悟入真实时,会发现佛性本有,净心常明,众生从来常住涅槃,乃至见一切众生皆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常比喻为云散天开,本来明亮的日光显现。我们相信这是佛陀及许多禅者的真实体验,但这一经验的客观事实,是经修行而达到(“修得”),从未修得者的现实心理经验中,难以找到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之本觉,也没有未经修行便成就的“自然释迦,天生弥勒”。《瑜伽师地论》卷72谓“真如唯是修所成境”,乃修慧所缘。禅悟者开悟得修慧时亲证真如的智,未必是常,尚有迷失断灭之时,须努力护持,临济义玄所谓“吹毛用了急须磨”,只有智所证的空、无我之真如理或一真法界,从本以来常恒不变。南泉普愿云:“智不是道,心不是佛。”引经证曰:“佛性是常,心是无常。”(17)此真常佛性,应指真如,智及心,应知亲证真如的五分别智。

    所谓开悟、见道,依唯识学解释是初转第六意识为妙观察智,以此智亲证真如,或以第六意识转第九识为法界体性智而亲证真如。当亲证真如时,境智不二,如《成唯识论》卷9所说“智与真如平等平等”,毕竟不可言说,假名曰真心、本心。此心应是第六意识所转,或第六意识所潜在的一种真现量的呈现,或这种真现量依止第九阿摩罗识亲证真如,与真如理平等不二,谓之真心。若说真如、法界本具觉性(本觉)或知性,或说阿摩罗识为本有真心,谓之本觉,灵寂之知即此心功能,那么这灵寂之知或本觉,应是无意识的,并非意识层面的知,或曰:它超越意识层面的知与不知。若说意识潜具的真现量功能为灵寂之知或本觉智,则这知或智,应非不生不灭、从本以来昭昭不昧,了了常知,只能说它乃一切众生心识所本具。

    总之,认离却六尘的纯粹知性为心性,不如认无分别智所证的空性、真如为心性。以佛性为灵寂之知。不如以佛性为人法二无我所显真如。宗密所承菏泽宗一系的“知”字诀,未必是达摩禅正脉,只是菏泽宗一家之传,可以作为参禅入门的方便,但不堪用以印心。宗密本人,堪称有贡献的佛学理论家、禅宗理论家,但够不上一位合格的禅师,不足以传承佛祖心印。南泉普愿说道非知非不知,大慧宗杲谓要见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的神会、宗密易,要见说“知之一字众祸之门”的黄龙死心难,当是禅门正宗“活句”。

    *作者简介:陈兵,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

    ①  《传灯录》卷13《宗密传》。

    ②  《荷泽神会禅师语录》,引自《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页92、85、107。

    ③  《宗镜录》卷36引。

    ④  《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8《坐禅铭》。

    ⑤  《古尊宿语录》卷12《池州南泉普愿禅师语要》。

    ⑥  《祖庭事苑》卷7。

    ⑦  《古尊宿语录》卷13。

    ⑧  《五灯会元》卷10。

    ⑨  《玄沙广录》卷中。

    ⑩  《景德传灯录》卷18。

    (11)  《续传灯录》卷22《黄龙悟新禅师语录》。

    (12)  《大慧普觉禅师普说》卷16。

    (13)  《道元禅师全集》下卷,第116页。

    (14)  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

    (15)  《五灯会元》卷4。

    (16)  《心灯录》卷上。

    (17)  《古尊宿语录》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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