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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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沙门慧立本  释彦悰笺

    起载诞於缑氏  终西屆於高昌

    法师讳玄奘,①俗姓陈,陈留②人也。汉太丘长③仲弓之後。曾祖钦,後魏上党太守。④祖康,以学优仕齐,⑤任国子博士,食邑周南,⑥子孙因家,又为缑氏人也。父慧,英洁有雅操,早通经术,形长八尺,美眉明目,褒衣博带,好儒者之容,时人方之郭有道。性恬简,无务荣进,加属隋政衰微,遂潜心墳典。州郡频贡孝廉及司隶辟命,并辞疾不就,⑦识者嘉焉。有四男,法师即第四子也。

    ①讳玄奘  《传》、《录》、《状》有“本名袆”三字。

    ②陈留  《状》作颍川。

    ③太丘长  《传》无长字。

    ④後魏上党太守  《状》作“北魏征东将军南阳郡开国公上党太守”。

    ⑤仕齐  齐,《传》《录》《铭》作“北齐”。

    ⑥周南  《传》、《状》作“河南”。

    ⑦州郡频贡孝廉及司隶辟命并辞疾不就  《状》作“拜陈留令,又遷江陵”;《传》、《录》作“拜江陵令,解缨而返”。

    幼而珪璋特达,聪悟不羣。年八岁,父坐於几侧口授《孝经》,至曾子避席,忽整襟而起。问其故,对曰:“曾子闻师命避席,(玄奘)①[某]今奉慈训,岂宜安坐。”父甚悦,知其必成,召宗人语之,皆贺曰:“此公之扬乌也。”其早慧如此。自後备通经典,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不交童幼之党,无涉阛阓之门;虽钟鼓嘈*(左口右上大下羊)②於通衢,百戏叫歌於闾巷,士女云萃,亦未尝出也。

    ①玄奘  《录》作某。

    ②嘈*(左口右上大下羊)  《丽》本、《碛砂》本*(左口右上大下羊)皆作*(左口右賛)。

    又少知色养,温清淳谨。其第二兄长捷先出家,住东都净土寺,察法师堪传法教,①因将诣道场,教诵习经业。俄而有敕於洛阳度二七僧,②时业优者数百,法师以幼少不预取限,立於公门之侧。时使人大理卿郑善果③有知士之鉴,见而奇之,问曰:“子为谁家?”答以氏族。又问曰:“求度耶?”答曰:“然。但以习近业微,不蒙比预。”又问:“出家意何所为?”答曰:“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果深嘉其志,又贤其器貌,故特而取之。因谓官僚曰:“诵业易成,风骨难得。若度此子,必为释门伟器,但恐果与诸公不见其翔翥云霄,洒演甘露耳。又名家不可失。”以今观之,则郑卿之言为不虚也。

    ①察法师堪传法教  《传》、《录》作“以奘少罹穷酷,携以奖之”。

    ②俄而有敕於洛阳度二七僧  《传》《录》作“年十一,东都恒度,便预其次”。《铭》作“年十三,出家於洛”。

    ③善果  《状》作“酂”。

    既得出家,与兄同止,时寺有景法师讲《涅槃经》,执卷伏膺,遂忘寝食。又学严法师《摄大乘论》,爱好愈剧。一闻将尽,再览之後,无复所遗。众咸惊异,乃令升座覆述,抑扬剖畅,备尽师宗。美闻①芳声,从兹发矣,时年十三②也。

    ①美闻  《丽》本闻作问。

    ②十三  《传》作“十五”。

    其後隋氏失御,天下沸腾。帝城为桀、跖之窠,河、洛为豺狼之穴。衣冠殄丧,法众销亡,白骨交衢,烟火断绝。虽王、董僭逆之舋,刘、石乱华之灾,刳斮生灵,芟荑海内,未之有也。法师虽居童幼,而情达变通,乃启兄曰:“此虽父母之邑,而丧乱若兹,岂可守而死也!今闻唐主驱晋阳之众,已据有长安,天下依归如适父母,愿与兄投也。”兄从之,即共俱来①,时武德元年矣。

    ①乃启兄曰……即共俱来  《传》作“因从道基与兄行达长安”。又“即共俱来”,《传》、《录》下有“住庄严寺”。

    是时国基草创,兵甲尚兴,孙、吴之术斯为急务,孔、释之道有所未遑,以故京城未有讲席,法师深以慨然。初,炀帝於东都建四道场,召天下名僧居焉①。其徵来者,皆一艺之士,是故法将如林,景、脱、基、暹为其称首。末年国乱,供料停绝,多游绵、蜀,知法之众又盛於彼。法师乃启兄曰:“此无法事,不可虚度,愿游蜀受业焉。”兄从之。又与兄经子午谷②入汉川,遂逢空、景二法师,皆道场之大德,相见悲喜。停月余,日从之受学,仍相与进向成都③。

    ①名僧居焉  《状》居作尼。

    ②子午谷  《传》作剑阁。

    ③进向成都  《状》作“向成都,途次恒执经随问,北至益州,《摄论》、《毘昙》各得一徧”。

    诸德既萃,大建法筵,於是更听基、暹《摄论》、《毘昙》①及震法师②《迦延》,敬惜寸阴,励精无怠,二三年③间,究通诸部。时天下饥乱,唯蜀中丰静,故四方僧投之者众,讲座之下常数百人,法师理智宏才皆出其右,吴、蜀、荆、楚无不知闻,其想望风徽,亦犹古人之钦李、郭矣。

    ①基暹摄论毘昙  《状》作“宝暹《摄论》、道基《毘昙》”。

    ②震法师  《录》、《状》作道振。

    ③二三年  《状》作“四五年”。

    法师兄因住成都空慧寺,亦风神朗俊,体状魁杰,有类於父。好内、外学,凡讲《涅槃经》、《摄大乘论》、《阿毘昙》,兼通《书》、《传》,尤善《老》、《庄》,为蜀人所慕,总管酂公特所钦重。至於属词谈吐,蕴藉风流,接物诱凡,无愧於弟。若其亭亭独秀,不杂埃尘,游八纮,穷玄理,廓宇宙以为志,继圣达而为心,匡振隤纲,①苞挫殊俗,涉风波而意靡倦,对万乘而节逾高者,固兄所不能逮也。然昆季二人懿业清规,芳声雅质,虽庐山兄弟无得加焉。

    ①隤纲  《丽》本、《碛砂》本皆作頺纲。

    法师年满二十①,即以武德五年於成都受具,坐夏学律,五篇七聚之宗,一徧斯得。益部经论研综既穷,②更思入京询问殊旨。条式有礙,又为兄所留,不能遂意,乃私与商人结侣,泛舟三峡,沿江而遁,到荆州天皇寺。彼之道俗承风斯久,既属来仪,咸请敷说。法师为讲《摄论》、《毘昙》,自夏及冬,各得三徧。时汉阳王以盛德懿亲,作镇於彼,闻法师至,甚欢,躬申礼谒。发题之日,王率羣僚及道俗一艺之士,成集荣观。於是徵诘云发,关并峯起,法师酬对解释,靡不辞穷意服。其中有深悟者,悲不自胜。王亦称欢无极,親施如山,一无所取。

    ①二十  《传》、《状》作二十一。

    ②益部经论研综既穷  《传》作“师欲从沙门道深将捐巴、蜀”。

    罢讲後,复北游,询求先德。至相州,①造休法师,质难问疑。又到赵州,谒深法师学《成实论》。又入长安,止大觉寺,就岳法师②学《俱舍论》。皆一徧而尽其旨,经目而记於心,虽宿学耆年不能出也。至於钩深致远,开微发伏,众所不至,独悟於幽奥者,固非一义焉。

    ①至相州  《传》作“先北达道深所。十月资承後住从慧休听《杂心》、《摄论》,相继八月”。

    ②岳法师  《传》作道岳。

    时长安有常、辩二大德,①解究二乘,行穷三学,为上京法匠,缁素所归,道振神州,声驰海外,负笈之侣从之如云,虽含综众经,而徧讲《摄大乘论》。②法师既曾有功吴、蜀,自到长安,又随询采,然其所有深致,亦一拾斯尽。二德并深嗟赏,谓法师曰:“汝可谓释门千里之驹,其再明慧日当在尔躬,恨吾辈老朽恐不见也。③”自是学徒改观,誉满京邑④。

    ①常辩二大德  《传》作“法常、僧辩”。

    ②徧讲摄大乘论  《传》作“僧辩讲《俱舍》”。

    ③恐不见也  《传》下有“后更从玄会问《涅槃》”。

    ④誉满京邑  《传》、《录》《状》“京邑”下俱云“仆射宋公箫瑀敬其脱颖,奏住庄严”。

    法师既徧谒众师,备飡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即今之《瑜伽师地论》也。又言:“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羣生,岂使高迹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会当继之。”於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①

    ①於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传》、《录》於其上文“继之”下有“遂厉然独举,诣阙陈表。有司不为通引,顿跡京臯,徧学蕃语”。《传》又云“时年二十九”。

    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①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又法师初生也,母梦法师著白衣西去。母曰:“汝是我子,今欲何去?”答曰:“为求法故去。”此则游方之先兆也,

    ①申其意志  《丽》本无志字。

    贞观三年①秋八月②,将欲首涂,又求祥瑞。乃夜梦见大海中有苏迷卢山,四宝所成,极为严丽。意欲登山,而洪涛汹涌,又无船拨,③不以为惧,乃决意而入。忽见石莲华踊乎波外,应足而生,却而观之,随足而灭。须臾至山下,又峻峭不可上。试踊身自腾,有摶飈飒至,扶而上升,到山顶,四望廓然,无复拥礙,喜而寤焉,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④也。

    ①贞观三年  《传》、《录》:“是年霜俭,下敕道俗随丰四出,幸因斯际,西向燉煌。”又“三”年,一九五四年版《刊误》:“依法师年岁推计,此应是元字误”。

    ②秋八月  五四年版《刊误》:“秋八月三字,据《传》卷五末表文,及《法苑珠林》卷二十九,应是四月或三月之误。按《大唐西域记》末卷记赞有‘贞观三年仲秋朔旦杖锡遐征’之说,乃指从高昌发轫而言。其时高昌已隶唐土。西域之行当自彼始,故行期亦从彼地记之。後人或即据以误改奘师始发长安之时为秋八月也。”

    ③船拨  《丽》本拨作栰;《碛砂》本作筏。

    ④二十六  《状》作“二十九”。

    时有秦州僧孝达在京学《涅槃经》,功毕返乡,遂与俱去。至秦州,停一宿,逢兰州伴,又随去至兰州。一宿,遇凉州人送官马归,又随去至彼。停月余日,道俗请开《涅槃》、《摄论》及《般若经》,法师皆为开发。

    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时開讲日,盛有其人,皆施珍宝,稽颡赞叹;归还各向其君长称叹法师之美,云欲西来求法於婆罗门国,以是西域诸城无不预发欢心,严洒而待。散会之日,珍施丰厚,金钱、银钱、口马无数,法师受一半然灯,余外并施诸寺。

    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时李大亮为凉州都督,既奉严敕,防禁特切。有人报亮云:“有僧从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亮懼,追法师问来由。法师报云:“欲西求法。”亮闻之,逼还京。

    彼有慧威法师,河西之领袖,神悟聪哲,既重法师辞理,复闻求法之志,深生随喜,密遣二弟子,一曰慧琳、二曰道整,窃送向西。自是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遂至瓜州。时刺史独孤达闻法师至,甚欢喜,供事殷厚。法师因访西路。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左瓜右盧)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①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闻之愁愦,所乘之马又死,不知计出,沈默经月余日。

    ①西北  《状》作“西百里”。

    未发之间,凉州访牒又至,云:“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州吏李昌,崇信之士,心疑法师,遂密将牒来呈云:“师不是此耶?”法师迟疑未报。昌曰:“师须实语。必是,弟子为师图之。”法师乃具实而答。昌闻,深讚希有,曰:“师实能尔者,为师毁却文书。”即於前裂坏之。仍云:“师须早去。”

    自是益增忧惘。所从二小僧,道整先向燉煌,唯慧琳在,知其不堪远涉,亦放还。遂贸易得马一疋,但苦无人相引。即於所停寺弥勒像前启请,愿得一人相引渡关。其夜,寺有胡僧达磨梦法师坐一莲华向西而去。达磨私怪,旦而来白。法师心喜为得行之徵,然语达磨云:“梦为虚妄,何足涉言。”更入道场礼请,俄有一胡①人来入礼佛,逐法师行二三币。问其姓名,云姓石字槃陀。此胡即请受戒,乃为授五戒。胡甚喜,辞还。少时赍饼果更来。法师见其明健,貌又恭肃,遂告行意。胡人许诺,言送师过五烽。法师大喜,乃更贸衣资为买马而期焉。明日日欲下,遂入草间,须臾彼胡更与一胡老翁乘一瘦老赤马相逐而至,法师心不懌。少胡曰:“此翁极谙西路,来去伊吾三十余返,故共俱来,望有平章耳。”胡公因说西路险恶,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遇无免者。徒侣众多,犹数迷失,况师单独,如何可行?愿自料量,勿轻身命。法师报曰:“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胡翁曰:“师必去,可乘我马。此马往返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师马少,不堪远涉。”法师乃窃念在长安将发志西方日,有术人何弘达者,诵呪占观,多有所中。法师令占行事,达曰:“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漆鞍桥前有铁。”既覩胡人所乘马瘦亦,漆鞍有铁,与何言合,心以为当,遂即换马。胡翁欢喜,礼敬而别。

    ①俄有一胡  《状》作“又乃访得一胡,许送过关;临时复退,强凭之乃行”。

    於是装束,与少胡夜发。三更许到河,遥见玉门关。去关上流十里许,两岸可阔丈余,傍有梧桐①树丛。胡人乃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法师既渡而喜,因解驾停憇,与胡人相去可五十余步,各下褥而眠。少时胡人乃拔刀而起,徐向法师,未到十步许又回,不知何意,②疑有异心。即起诵经,念观音菩萨。胡人见已,还卧遂睡。天欲明,法师唤令起取水盥漱,解斋讫欲发,胡人曰:“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稳。”法师确然不回。乃俛仰而进,露刀⑧张弓,命法师前行。法师不肯居前,胡人自行数里而住,曰:“弟子不能去。家累既大而王法不可忤也。”法师知其意,遂任还。胡人曰:“师必不达。如被擒捉,相引奈何?”法师报曰:“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尘者,终不相引。”为陈重誓,其意乃止。与马一疋,劳谢而别。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褐驼马之像及旌旗矟纛④之形,易貌移质,倐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法师初覩,谓为贼众;渐近见灭,乃知妖鬼。又闻空中声言“勿怖,勿怖”,由此稍安。

    ①梧桐  《丽》本作“胡树”。《丽》本《考异》谓“古本、承本并作胡桐,宋本作梧桐”。按作“胡桐”是,应即今西北沙漠中之柽柳。

    ②不知何意  《状》作“欲为屠害”。

    ③露刀  《丽》本刀作刃。

    ④矟纛  《碛砂》本作“槊*(外毛里賣)”。

    迳八十余里,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盥手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於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即牵马向烽。烽上人亦开门而出,相见知是僧,将入见校尉王祥。祥命热火令看,曰:“非我河西僧,实似京师来也。”具问行意。法师报曰:“校尉颇闻凉州人说有僧玄奘欲向婆罗门国求法不?”答曰:“闻承奘师已东还,何因到此?”法师引示马上章疏及名字,彼乃信。仍言:“西路艰远,师终不达,今亦不与师罪,弟子燉煌人,欲送师向燉煌。彼有张皎法师,钦贤尚德,见师必喜,请就之。”法师对曰:“奘桑梓洛阳,少而慕道。两京知法之匠,吴、蜀一艺之僧,无不负笈从之,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亦忝为时宗,欲养己修名,岂劣檀越燉煌耶?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檀越不相励勉,专劝退还,岂谓同厌尘劳,共树涅槃之因也?必欲拘留,任即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祥闻之,悯然曰:“弟子多幸,得逢遇师,敢不随喜。师疲倦且卧,待明自送,指示涂路。”遂拂筵安置。至晓,法师食讫,祥使人盛水及麨饼自送至十余里,云:“师从此路径向第四烽,彼人亦有善心,又是弟子宗骨,姓王名伯陇,至彼可言弟子遣师来。”①泣拜而别。

    ①师从此路……弟子遣师来  《状》云“师勿过余烽,第五烽外有野马泉,可更取水去”。

    既去,夜到第四烽,恐为留难,欲默取水而过。至水未下间,飞箭已至,还如前报,即急向之,彼亦下来。入烽,烽官相问,答:“欲往天竺,路由於此,第一烽王祥校尉故遣相过。”彼闻欢喜留宿,更施大皮囊及马、麦相送。云:“师不须向第五烽。彼人疏率,恐生异图。可於此去百里许,有野马泉,更取水。”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①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遶人前後,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②,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①心但念  《丽》本无心字。

    ②即诵此经  即,《丽》本、《碛砂》本皆作及。

    时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又路盘回①不知所趣,乃欲东归还第四烽。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於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驚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懼,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乾燋,几将殒绝,不复能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捨。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羣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稣息,得少睡眠②。即於睡中梦一大神长数丈,执戟麾曰:“何不强行,而更卧也!”法师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③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稣息。计此应非旧水草,固是菩萨慈悲为生,其志诚通神,皆此类也。即就草池一日停息,後日盛水取草进发,更经两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敍。

    ①又路盘回  《丽》本作“又失路盘回”。

    ②体既稣息得少睡眠  《状》下有“复强行二十余里,还卧不能起”。

    ③行可十里马忽异路  《状》作“马忽异路,行可十里”。

    既至伊吾,止一寺。寺有汉僧三人,中有一老者,衣不及带,跣足出迎,抱法师哭,哀号哽咽不能已已,言:“岂期今日重见乡人!”法师亦对之伤泣。自外胡僧、王①悉来参谒,王请届所居,备陈供养。②

    ①胡僧王  《碛砂》本、《丽》本作“胡僧胡王”。

    ②备陈供养  《传》此句下作“奘初时在凉州讲扬经论,商客通传,预闻蕃城。高昌王恒置郵驿,境次相迎”。

    时高昌王麴文泰使人先在伊吾,是日欲还,适逢法师,归告其王。王闻,即日发使,敕伊吾王遣法师来,仍简上马数十疋,遣贵臣驰驱设顿迎候。比停十余日,王使至,陈王意,拜请殷勤。法师意欲取可汗浮图过,既为高昌所请,辞不获免,於是遂行,涉南碛,经六日,至高昌界白力城。

    时日已暮,法师欲停,城中官人及使者曰:“王城在近请进,数换良马前去,法师先所乘赤马留使後来。”即以其夜半①到王城。门司启王,王敕开门。法师入城,王与侍人前後列烛自出宫,迎法师入後院,坐一重阁宝帐中,拜问甚厚,云:“弟子自闻师名,喜忘寝食。量准涂路,知师今夜必至,与妻子皆未眠,读经敬待。”须臾,王妃共数十侍女又来礼拜。是时渐欲将晓,言久疲勚欲眠,王始还宫,留数黄门侍宿。方旦,法师未起,王已至门,率妃已下俱来礼问。王云:“弟子思量碛路艰阻,师能独来,甚为奇也。”流泪称叹不能已已。遂设食解斋讫,而宫侧别有道场,王自引法师居之,遣阉人侍卫。彼有彖法师曾学长安,善知法相,王珍之,命来与法师相见,少时出。又命国统王法师,年逾八十,共法师同处,仍遣劝住勿往西方。法师不许。

    ①以其夜半  《丽》本作“以其夜鸡鸣时”。宋本无“鸡鸣”二字。

    停十余日,欲辞行,王曰:“已令统师谘请,师意何如?”师报曰:“留住实是王恩,但於来心不可。”王曰:“朕与先王游大国,从隋帝历东西二京及燕、代、汾、晋之间,多见名僧,心无所慕。自承法师名,身心欢喜,手舞足蹈,拟师至止,受弟子供养以终一身。令一国人皆为师弟子,望师讲授,僧徒虽少,亦有数千,并使执经充师听众。伏愿察纳微心,不以西游为念。”法师谢曰:“王之厚意,岂贫道寡德所当。但此行不为供养而来,所悲本国法义未周,经教少阙,怀疑蕴惑,启访莫从,①以是毕命西方,请未闻之旨,欲令方等甘露不但独洒於迦维,决择微言庶得尽霑於东国,波仑问道之志,善财求友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愿王收意,勿以汎养②为怀,”王曰:“弟子慕乐法师,必留供养,虽葱山可转,此意无移。乞信愚诚,勿疑不实。”法师报曰:“王之深心,岂待屡言然后知也?但玄奘西来为法,法既未得,不可中停。以是敬辞,愿王相体。又大王曩修胜福,位为人主,非唯苍生恃仰,固亦释教悠凭,理在助扬,岂宜为礙。”王曰:“弟子亦不敢障碍,直以国无导师,故屈留法师以引迷愚耳。”法师皆辞不许。王乃动色攘袂大言曰:“弟子有异涂处师,师安能自去。或定相留,或送师还国,请自思之,相顺犹胜,”法师报曰:“玄奘来者为乎大法,今逢为障,只可骨被王留,识神未必留也。”因呜咽不复能言。王亦不纳,更使增加供养,每日进食,王躬捧盘。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志,遂誓不食以感其心。於是端坐,水浆不涉於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③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还日请住此国三年,受弟子供养。若当来成佛,愿弟子如波斯匿王频婆娑罗等与师作外護檀越。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④,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於是方食。其节志贞坚如此。

    ①莫从  《丽》本《考异》云:“莫从二字宋本作真纵”。

    ②养  《丽》本《考异》云:“古本承本并作眷”。

    ③更结因缘  《传》下作“王母因师极意欲去,遂与传香信,誓为母子”。

    ④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  《传》作“奘师初至,延留夏坐,为讲此经後,乃有长留之请”。

    後日,王别张大帐开讲,帐可坐三百余人,太妃已下王及统师大臣等各部别而听。每到讲时,王躬执香炉自来迎引。将升法座,王又低跪为隥,①令法师躡上,日日如此。

    ①隥  《丽》本作蹬。

    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制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韈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疋,充法师往返二十年①所用之资。给马三十疋,②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③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疋为信。又以绫绡五百疋、果味两车献叶護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於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勅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①往返二十年  返,《碛砂》本作还。

    ②给马三十疋  《传》作“给从骑六十人”。

    ③送至叶护可汗衙  《传》、《录》均云“以雪山北六十余国皆其部统,故重遗为奘开道”。

    法师见王送沙弥及国书绫绢等至,惭其优饯之厚,上启谢曰:

    奘闻江海遐深,济之者必凭舟檝;羣生滞惑,导之者实假圣言。是以如来运一子之大悲,生兹秽土;镜三明之慧日,朗此幽昏。慈云荫有顶之天,法雨润三千之界,利安已讫,捨应归真。遗教东流,六百余祀,腾、会振辉於吴、洛,谶、什钟美於秦、凉,不坠玄风,咸匡胜业。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奖宿因有庆,早预缁门,负笈从师,年将二纪。名贤胜友,备悉谘询,大小乘宗,略得披览,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嶺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然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蠃①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经涂荏苒,遂到伊吾。伏维大王禀天地之淳和,资二仪之淑气,垂衣作王,子育苍生,东祗大国之风,西抚百戎之俗,楼兰、月氏之地,车师、狼望之乡,并被深仁,俱沾厚德。加以钦贤爱士,好善流慈,忧矜远来,曲令引接。既而至止,渥惠逾深,赐以话言,阐扬法义。又蒙降结娣季之缘,敦奖友于之念,并遗书西域二十余蕃,煦饰殷勤,令递饯送。又愍西游焭独,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纶帽②、裘毯、靴韈五十余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伏对惊惭,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度凌溪之险不复为忧,天梯道树之乡瞻礼非晚。傥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然後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翦邪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阙,定玄门之指南,庶此微功,用答殊泽。又前涂既远,不获久留,明日辞违,预增凄断。③不任铭荷,谨启谢闻。

    王报曰:“法师既许为兄弟,则国家所畜,共师同有,何因谢也。”

    ①蠃  《丽》本、《碛砂》本皆作蠡。

    ②纶帽   纶,《丽》本、《碛砂》本皆作绵。

    ③预增凄断  凄,《丽》本、《碛砂》本皆作悽。

    发日,王与诸僧、大臣、百姓等倾都送出城西。王抱法师恸哭,道俗皆悲,伤离之声振动郊邑。敕妃及百姓等还,自与大德已下各乘马送数十里而归。其所经诸国王侯礼重,皆此类也。

    从是西行,度无半城、笃进城後,入阿耆尼国。(旧云邬耆,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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