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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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写本P.3445是一篇咏赞法门寺真身舍利的五言诗,它涉及唐武宗会昌法难、唐懿宗迎佛骨和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的历史,是研究当时佛教世俗信仰的重要依据。

    敦煌写本P.3445《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共31行,诗题“谒法门寺真身五十韵”,起“偈法门寺……”,止“泣讽五言诗”;每行大约15—18字,每五字一句,二句一韵,共五十韵,共509字。字体比较草率。

    诗中称“震且国貌大,岐阳地不卑”,实指法门寺的位置,居岐山之阳(南),即陕西扶风法门寺。唐释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载:

    扶风岐山南古塔者,在平原上,南下北高,东去武亭川十里,西去岐山县二十里,南去渭水三十里,北去岐山二十里。……俗谚为阿育王寺,乡曰柳泉,取其北山之旧号耳,周魏以前寺名阿育王,僧徒五百。及周灭法,厢宇外级,唯有两堂独存。隋朝置之,名成实寺。大业五年,僧不满五十人者废之,此寺从废入京师宝昌寺,其塔故地仍为寺庄。……大业末年,四方贼起,诸乡在平原之上,无以自安,乃共筑此城,以防外寇。唐运伊始,义宁二年(618年),宝昌寺僧普贤慨寺被废,没诸草莽,具状上请。于是特蒙大丞相见识,昔曾经往,览表欣然,仍述本由,可名法门寺。①

    又《大唐圣朝无忧王寺大圣真身宝塔碑铭并序》②也说:

    法门寺……景龙四年二月十一日中宗孝和皇帝旌为圣朝无忧王寺,题舍利塔为大圣真身宝塔。

    由此看来,法门寺在北周以前称阿育王寺,塔名阿育王塔;在隋代,寺名成实寺,塔名不变。在唐代,唐中宗景龙以前名法门寺,塔名仍不变;中宗景龙四年(710年)以后,又叫无忧王寺、大圣真身宝塔。唐宪宗元和年间,确切说元和十四年(819年),又复用旧名法门寺,③以后一直沿用。  

    下面,我们结合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和相关的金石材料进一步讨论敦煌写本P.3445诗的写作年代,以及唐武宗会昌法难、唐懿宗迎佛骨、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的问题。

    为方便行文,本节拟讨论唐末五代初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的问题以及写本五言诗的成作年代。

    《偈》诗中称“秦王偏敬仰,皇后重心慈”,这个秦王,就是李茂贞。按:李茂贞,深州博陵人,本姓宋,名文通。初为博野军卒,戍凤翔。黄巢起义军进攻长安时,郑畋以博野军前往镇压,宋文通乃以功自队长迁军校。光启元年(885年),朱玫反,唐僖宗被迫逃到兴元,宋文通又因护驾有功,自扈跸都头拜武定军节度使,并被赐姓李,名茂贞。光启三年(887年),攻灭拥兵岐下的李昌符,拜凤翔陇右节度使。④自此以后,他拥兵自重,独霸岐秦,抗命朝廷,数犯京师,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来,被朱全忠和四川王建进攻,连连失败,仅保有凤翔、邠宁等地,同光二年(924年)死,其子李从*(左日右严)接位。

    《金石萃编》卷119《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首题“大唐秦王”(指李茂贞)末题“天祐十九年岁次壬午二月壬子朔二十六日丁丑记,”。天祐十九年,即后梁末帝龙德二年,公元922年,唐灭之后,李茂贞一直称唐代“天复”、“天祐”年号。

  对于李茂贞称“秦王”之事,《金石文字记》谓:
  
  《通鉴》后唐庄宗同光二年(924年),封岐王为秦王,今此碑天祐十九年(922年)建而其文已称秦王,则在同光之前二年矣,盖必茂贞所自称。

    钱大昕不同意此说,并考:

    文云秦王者,李茂贞也。……《旧唐书·昭帝本纪》景福二年十一月,“制以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守中书令,进封秦王”。盖茂贞称秦王自此始,茂贞自岐王封秦王,故云进封。其后,天复三年,“除茂贞检校太师、守中书令”,史仍称秦王,不云岐王也。《通鉴》同光二年(924年),进岐王爵为秦王,《考异》云:“茂贞改封秦王,薛史无明确年月。《实录》同光元年已称秦王,茂贞遣使贺收复,自后皆称秦王,至二年卒,已制秦王李茂贞可封秦王,岂有秦王封秦王之理,必是至是时始自岐王封秦王也。”据此,则庄宗实录本书秦王,温公以意改之耳。茂贞,唐之旧藩,与河东均附唐,籍称兄弟行。至是始称臣于庄宗,故因其旧封授之,锡以册命,《实录》所载本不误,《通鉴》改之,失其是矣。《五代史·茂贞传》书封岐王于昭宗幸华之后,《通鉴》则书于天复元年,不知茂贞封岐王乃在景福元年(892年)以前。《传》又称梁祖即位,茂贞称岐王,又称茂贞闻庄宗入洛,乃上表称臣,遣其子入朝,改封秦王,诏书不名,又称茂贞在昭宗之世称秦王已久矣。⑤

    钱氏辨考极是,景福三年(893年)十一月,李茂贞就已经从岐王进封秦王了,又《旧五代史·李从*(左日右严)传》称“从*(左日右严),茂贞长子也。……天复中,自秦王府行军司马、检校大傅出为泾州两使留后。”很明显,天复年间(901—904年),李从*(左日右严)曾在其父李茂贞的秦王幕府。不久即被委以泾州两使留后,成为凤翔西北的藩屏。开平元年(907年),朱全忠灭唐建梁,李茂贞又开岐王府,称岐王,从《塔庙记》来看,有时也称秦王,两者并不矛盾。到同光元年(923年),李存勖攻入大梁,建立后唐政权,李茂贞归附于唐,又被赐秦王,正式予以承认了。    

    敦煌写本《偈》诗中称“秦王重修建,皇后重心慈”,到底指什么事情呢?现在,我们进一步讨论。   
 
    《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说:

    今则王演禀异,帝裔承荣。立鸿勋于多难之秋,彰盛德于阽危之际,遍数历代,曾无两人。增美储闱,传芳玉牒,将中兴于十九叶,篡大业于三百年。竭力邦家,推诚君父,身先万旅,屡扫搀抢,血战中原,两收宫阙。故得诸侯景仰,八表风随,当虎踞于山河,即龙腾于区宇,朝万国而无渐伯禹,叶五星而不让高皇。恶杀好生,泣辜罪己,然而早钦大教,风尚空门。    

  就是这样,李茂贞连遭朱全忠,王建兵力攻击之后,势力大衰,在“多难之秋”,“阽危之际”,竟然“恶杀好生,泣辜罪己”,修起久已毁坏的法门寺,积无量的功德
  
  天复元年(901年),施相轮塔心樘柱方一条。天复十二年(912年),以旧寺主宝真大师,赐紫沙门筠□……(缺16字)爰命大师绕塔修复阶舍二十八间,至十三年迄,契至诚,果谐元感,讯雷骤起,大雨……(缺20字)吹沙,涌出宝塔,化成金像,移山拔海,未足称奇,圣力神工,感惊不测。天复十四年(914年)……(缺字)十八间及两天王两铺,及塑四十二尊圣贤菩萨,及画西天二十□祖,兼题传法记及诸功德,皆彩绘毕。天复十七年(917年),……(缺6字)并□选八面□□(铜炉),塔内外塑画功德八龙王。天复十九年至二十年(919—920年),盖造护蓝墙舍四百余间,及甃塔庭两廊讲□□□及□□□阶。天复十九年、二十年四月八日遣功德使特进守左街上将军上柱国陇西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李继潜、僧录明□大师,赐紫沙门彦文,首座普胜大师、赐紫沙门寡辞,宣奉丝言,敷传圣恳两件,施梵*(上竹下央)《金刚经》一万卷。盖自王奉教精勤,躬亲缮葺,不坠祗园之教,善传贝叶之文。塔前俵施,十方僧众受持,兼香油蜡烛,相续路歧。至天复二十年庚辰至壬午岁,修塔上层绿玻璃砖瓦,穷华极丽,尽妙罄能,斤斧不辍于斯须,绳墨无亏于分寸。……天祐十九年岁次壬午二月壬子朔二十六日丁丑记。

    结合碑文,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反映的正是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的历史情况,兹举数例:

    1.《偈》诗谓“秦王偏敬仰,皇后重心慈”,“礼佛躬亲到,斋僧遍缘绥,教坊呈御制,内外奏宫词”,“众缘沾士庶,万卷放僧尼”。

    按:秦王,即指李茂贞;皇后,即指李茂贞妻,史载茂贞“妻称皇后”,正合。据《塔庙记》,在法门寺重修期间,秦王李茂贞“奉教精勤,躬亲缮葺,不坠祗园之教,普传贝叶之文”,亲自到修复工地礼佛朝圣,宛然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并分别于天复十九年、二十年(919、920年)四月八日佛诞节,遣功德使和释门大德分两次施梵*(上竹下央)《金刚经》一万卷,十方僧众受持于塔前。《偈》诗中秦王“礼佛躬亲到,斋僧遍缘绥”,“众缘霑士庶,万卷放僧尼”,正指此事,因此,《偈诗》必作于天复二十年(920年)四月八日之后。    

    2.《偈》诗中“塔主重修建,檀那各舍资。才兴运人力,早已感神祗,一夜风雷起,五更砂石吹,不劳人力置,自有圣贤为”。

   按:天复元年(901年),秦王李茂贞开始修复法门寺,施相轮塔心樘柱方一条,塔主自然指法门寺塔所在凤翔节度使范围内的李茂贞。此年十一月,便发生了梁兵围困凤翔的危局,茂贞无暇顾及,工程因而停止。待战事稍停,天复十二年(后梁开平五年,912年),绕塔修复阶舍二十八间,至十三年(913年)工讫,当时,“果谐元感,迅雷骤起,大雨□□,……□□吹沙,涌出宝塔,化成金像,移山拔海,未足称奇,圣力神工,感惊不测”,碑文所载有些神奇,过分渲染天复十三年修复阶舍时佛教灵异现象,《偈》诗也盛弘之,“才兴运人力,早已感神祗,一夜风雷起,五更砂石吹,不劳人力置,自有圣贤为。”用诗歌的形式将这一现象记载下来,若非碑文,实难知所指。

    这样,《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以及各类僧传、唐宋文人笔记小说都没有记载秦王李茂贞大规模修复法门寺的情况,赖《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和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留存下来。结合正史、碑、偈,我们就会发现李茂贞战事与佛事之间的关系,并确定写本的年代下限,现列表如上:

    从表中可以看出,李茂贞时战时停,其中天复元年(901年)十一月——天复十二年(912年)中间发生了朱全忠围困凤翔,李茂贞孤城无援,被迫议和、奉还昭宗的事件(901年11月—903年春)。以后,朱全忠又引兵西讨李茂贞,李茂贞再取灵州、夏州,进攻四川,都相继失败,只得经营岐王小朝廷,并于912年,再重修法门寺。但好景不长,从914年冬天开始,蜀兵大举进攻岐军,并于916年冬天,一度围困凤翔,因雪撤退。李茂贞疲于应付,只得于918年修好于蜀,在中原梁晋交战、四川前蜀内乱之机,苟且偷安。919—922年,不但大量施舍,而且亲自到法门寺礼佛,《偈》诗说得明白,“鼓乐喧天地,幡花海路歧”,“秦王偏敬仰,皇后重心慈”。其规模不亚于元和年间宪宗、咸通年间懿宗的迎奉佛骨。《偈》诗中说“教坊呈(承)御制,内外奏宫词”,“马壮金鞍捉(促),人轻玉勒移”,“到来心跃跃,回首意迟迟”,又兴起了一次狂热的宗教活动。

    结合碑、偈以及当时的政治背景,我们就会发现,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反映的主要是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的史实,从所反映的最晚事件来看,也在李茂贞执掌凤翔小政权时期,上面已经论及,《偈》诗成作不得早于天复二十年(920年)四月八日,又《偈》诗中称真身舍利塔“神光分皎皎,雁塔起巍巍”,可见塔已经修复了。依《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天复二十年(920年)开始,修塔上层绿玻璃瓦,历三年而完成,“穷华极丽,妙尽罄能,斤斧不辍于斯须,绳墨无亏于分寸”,因此,也只有到天复二十二年,即《塔庙记》中的天祐十九年(922年),塔才修复成。另李茂贞卒于同光二年(924年)夏四月,这样,极力称赞在世秦王功德的《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就只能作于922年—924年之间。    

    《偈》诗中称:“瞻礼喜复悲,伤看(着)不遇师”,透露出作者是一位朝谒法门寺的远方游人(或游僧),具体情况不能考知了。    
    
    二

    本节讨论“会昌法难”与拆毁法门寺的问题。

   隋恭帝义宁二年(即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法门寺是“寺被废,没诸草莽”,《集神州三宝感通录》载云:

    贞观五年(631年),岐州刺史张亮素有信向,来寺礼拜,但见古基曾无上复,奏敕望云官殿以盖塔基,下诏许之。因构塔上尊严相显。

    唐宗高时期,法门寺殿宇和阿育王塔都有土木之工,时在显庆五年(660年)迎奉佛舍利期间。《感通录》复载:

    ……即给钱五千,绢五十匹,以充供养……敕使常侍王君德等送绢三千匹,令造朕等阿育王像,余者修补故塔,仍以像在塔内……僧以旧材多杂朽故,遂总换以柏,编石为基,庄严轮换,制置殊丽。

    看来,又重建了新塔。《大唐圣朝无忧王寺大圣真身宝塔碑铭并序》⑥又详细记载了高宗武后时期修建殿宇的事情:

    二圣亲造九重宝函……赐绢□□五百匹,□□□,复益令增修。有禅师惠恭惠方等,遵睿旨,购宏材,征寓县之工,写莲壶之妙,咨□匠而葳制,献全摹以远斤,不日不月,载菅载茸,且舒散谷,左隈□□□□□□襟带八川……由是危槛对植,曲房分起,栾栌叠栱,枕坤轴以盘郁,梁栋攒罗,拓乾岗而抱阙……立杖一柱以载天,蜿蜒霞舒,揭万楹而捧日。

    法门寺经过唐代一而再、再而三的扩建、重建,殿堂楼阁越来越多,真身宝塔也越来越宏丽,寺域越来越广,终于形成了“环琳宫二十四院”。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迎奉佛舍利,正是在法门寺全盛时期的事情。

    但是,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却称秦王李茂贞于晚唐五代初,“塔主重修建,檀那各舍资”,又《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也详细记载了修复过程及项目,法门寺中唐特别弘盛,为何唐末李茂贞时,却重修重建呢?其中,就有一个唐武宗“会昌法难”的问题。

    开成五年(840年),正月,唐文宗死,唐武宗李炎继位,改元会昌。唐武宗执政后排抑佛教,愈演愈烈,会昌五年达到极点,史称会昌法难。

    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对这次法难都有记述,日僧圆仁于开成三年入唐求法,至会昌五年三月离开长安动身回国,后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四卷,其中详述了在长安一地亲身经历的法难。会昌元年(841年),唐武宗对僧人中的骄态已感不满。二年春,因宰相李德裕奏,敕条流僧尼;十月,敕勒僧尼中能解烧炼、咒术、禁气、背军、身上杖痕、鸟文、杂工功、曾犯淫养妻、不守戒行者还俗,没收僧尼钱物及谷斗、田地、庄园入官,如惜钱财者,亦勒令还俗,天下同法。会昌三年三月,敕不许供养佛牙史载:    

    又敕下云:“代州五台山,及泗州普光王寺,终南山五台,凤翔府法门寺,寺中有佛指节骨也。并不许置供及巡礼等。如有人送一钱者,脊杖二十。如有僧尼等,在前件处受一钱者,脊杖二十。诸道州县应有送供人者,当处投获,脊杖二十。”因此四处灵境,绝人往来,无人送供。准敕勘责彼处僧人,无公验者,并当处打煞,具姓名闻奏。”⑦

    唐武宗对法门寺等灵境采取这种措施,就直接与恐惧叛乱的潞府留后押衙化作僧人潜隐佛寺有关。即使是在法难初期,也只有在敕准的情况下才能入寺勘验僧人,这说明法门寺作为皇室宫墙外的内道场,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因公扰僧的。但是,会昌法难中,法门寺的这种特权就被取消了。

  《资治通鉴》卷248会昌五年条下载:
  
  秋七月……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余僧及尼并大秦穆护、袄僧皆敕还俗。寺非应留者,立期令所在毁撤,仍遣御史分道督之,财货田产并没官,寺材以葺公廨驿舍,铜像、钟磬以铸钱。

  这次法难,执行是非常彻底的。《百岩寺重建法堂记》说:
  
  明敕既□(降),莫不遵行,官吏颁选,敢不从命。⑧

    颜真卿《八关斋报德记》后宋州刺史崔倬(849—852年刺史宋州)石幢,对于法难记载尤为详细。

    会昌中,有诏大除佛寺,凡熔塑□刻堂阁室宇关于佛祠者,焚灭销破,一无遗余。分遣御史复视之,州县□(震)畏,至于碑幢铭镂赞述之类,亦皆毁而瘗藏之。⑨

    最近,法门寺塔地宫中出土的《咸通启送真身志文》,就记有会昌法难中毁坏法门寺的问题。《志文》载:

    自武皇帝荡灭真教,坑梵贝多,御□□宪者,碎殄影骨,上以塞君命,盖君子从权之道也。缘谢而隐,咸地斯来。乃有九陇山禅僧师益,贡章闻先朝,乞结坛于塔下,果获金骨,潜符圣心,以咸通十二年(871年)八月十九日得舍利于旧隧道之西北角。

    这段碑文的意思是:“会昌法难”中,唐武宗曾敕令毁碎佛指骨舍利,但受命者却只是毁碎了佛指骨舍利的影骨(即仿制品),上塞君命,交差了事。佛真身指骨则被秘藏起来,至唐懿宗咸通时,才在旧隧道的西北角处找到。武宗竟然连以往各帝供奉过的佛指骨舍利都要毁碎,那么,法门寺的殿堂刹也就在毁拆之列了,寺僧也被勒令还俗。凤翔府治所在凤翔,岐山只是属县,“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各留一寺”,扶风法门寺自然不在保留之列,又“寺非应留者,立期令所在毁撤,仍遣御史分道督之,财货田产并没官,寺材以茸公廨驿舍,铜像、钟磬以铸钱”。像法门寺这种与朝廷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寺院都未能幸免于难,可见会昌法难之厉害了。    

  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诗说“塔主重修建,檀那各舍资”,特别是《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详细记述的重修项目,说明了一个问题:修复规模之大,证明会昌法难中遭受之严重,尽管懿宗奉迎佛骨时,于咸通十五年(874年)已“诏凤翔节度使令狐绹、监军使王景珣充修本寺”,《偈》诗中也称“近代盛修持”,但远未能恢复中唐寺宇的本来面貌。所以过了30年以后,李茂贞才又不得不大兴土木工程了。
  
  三

    本节拟讨论《偈》诗中部分诗句所指的史事。

    《偈》诗诗题:“偶法门寺真身”,诗中又称“累朝曾出现”、“万遍磨不磷,千回涅不淄。任从将火试,几见陷金锤”,“皓色岂能并,晶光尽总亏。真身无点厌,珂壁有瑕疵。安福楼前现,天涯海畔知”,其实是指历朝迎奉佛指骨舍利,及舍利的颜色和灵异现象等。

    法门寺塔始建于北魏,⑩但最早提到佛指骨舍利的还是《集神州三宝感通录》,以后的记载可以说都是沿此而来。佛指骨的第一次出现也是如此。

    贞观五年(631年)第一次开启时,载曰:

    既出舍利,通现道俗,无数千人一时同观。有一盲人积年目冥,急努眼直视,忽然明净,京邑内外,崩(奔)腾同赴,屯积塔所日有数千,舍利高出,众人同见,于方骨上见者不同,或见如玉,光白映彻,或见绿色,或见佛形象,或见菩萨圣僧,或见赤光,或见五色杂光……或有烧头炼指、刺血洒地殷重至诚遂得见之。

    显庆四年(659年)第二次开启时,《法苑珠林》亦记:

    其舍利,形状如小指初骨,长可二寸,内外正方,外楞亦尔,上平下渐,内外光净,以指内孔,恰得受指,便得胜戴,以示大众,至于光明变现不可常准,于时京邑内外道俗接二百里间,往来相续皆称佛德。(11)   
 
    《大唐圣朝无忧王寺大圣真身宝塔碑铭并序》也详细记载了这次迎奉佛骨:  

    观其氤氲玉润,皎洁冰净,灵不可掩,竖不可磨。寸余法身,等虚空而无尽,一分功德,比恒沙而莫量,示不思议之致也。

    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敕迎佛骨于凤翔(即岐州)法门寺,韩愈上表谏之。当时佛骨,据《剧谈录》云“骨长一寸八分,莹净如玉,以小金棺盛之”。太宗以来,朝廷多加殊礼。元和十四年,敕翰林学士张仲素撰《佛骨碑》(12),其略云:

    岐阳法门寺鸣鸾阜有阿育王造塔,藏佛骨指节,太宗特建寺宇,加之重塔;高宗迁之洛邑;天后者以宝函;中宗纪之国史;肃宗奉之内殿;德宗礼之法宫。据本传必三十年一开,则玉烛调,金镜朗,氛祲灭,稼穑丰。

    法门寺佛指骨舍利一般三十年开一次,合碑偈、正史载,主要是如下几次:

    第一次,唐太宗贞观五年(631年);

    第二次,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

    第三次,武则天长安四年(704年);

    第四次,唐肃宗上元元年(758年);

    第五次,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

    第六次,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

   第七次,唐懿宗咸通十四年(872年);

    难怪《偈》诗要咏“累朝曾出现”,时代与《偈》诗接近的《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也说: 
   
    我唐则累朝回向,莫不归依圣教,恭敬真宗,募善行于阿育王,结慈缘于金龙子。嘉征迭变,灵应无穷……间生芝草,频现雨花。真形试火而火不焚,因其吴主;宝塔居水而水不近,彰自蓟门。礼忏者沈痼自痊,瞻虔者宿殃皆灭。”(13)
    
  明白了唐代奉迎法门寺佛骨舍利制度,也就更进一步理解了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的内涵。一方面,它大力宣扬秦王李茂贞重修法门寺的功德,另一方面,又极力渲染法门寺真身,即佛指骨舍利的灵异现象。

    《偈》诗中又说“懿宗亲礼处,军至见同时。截舌还能语,剜精复能肥。石光呈瑞质,木有宝灯仪。”其实是在形容咸通十四年(879年)唐懿宗迎奉佛骨事。《旧唐书·懿宗纪》、《资治通鉴》、《剧谈录》、《杜阳杂编》均有记载,尤以后者为详。

    这次迎奉佛骨,“导以禁军兵仗,公私音乐,沸天烛地,绵亘数千里,仪卫之盛,过于郊祀,元和之时不及远矣。”(14)佛骨刚入长安,懿宗“御安福寺(应作门),亲自顶礼,汝下沾臆”。(15)因此,《偈》诗谓“懿宗亲礼处,军主见同时”,“石光呈瑞质,木有宝灯仪”。

    综合上面所论,我们清楚地看到:敦煌写本《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成作于922—924年之间,与《大唐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的撰写时间比较接近,它反映了唐代宫廷奉佛骨的制度,唐末五代初秦王李茂贞重修会昌法难毁坏的法门寺历史。诗中大部分称赞李茂贞的功德,又极力渲染佛指骨舍利的灵异现象,表现了强烈的宗教倾向,作者应当是一位虔诚的游人(或游僧)。

    注  释    

   ①《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上,《大正藏》52册,第406页。

    ②毕沅《关于金石记》卷3.王昶《金石萃编》卷101,《全唐文》卷516张彧文,大历十三年(778年)撰。

    ③见《佛祖统纪》卷41,《金石录》著录张仲素元和十四年撰《大圣舍利塔铭》。

    ④《旧五代史》卷132《李茂贞传》。

    ⑤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

    ⑥同②。

    ⑦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4。

    ⑧陆耀遹《金石续编》卷11。    

    ⑨毕沅《中州金石记》卷3《重刻颜真卿宋州官吏八关斋会报德记》,王昶《金石萃编》卷98。

    ⑩按《无忧王真身宝铭并序》载:“大魏二年,岐州牧小冢宰拓跋育以为□□□古名同于今□,削旧规,创新意,广以台殿;高其闬闳,度僧以资之,刻石以记之。”又今法门寺内尚存一北魏千佛残碑。

    (11)唐释道世《法苑珠林》卷51《敬塔篇》第35,四部丛刊初编本。

    (12)即《大圣舍利塔铭》,同③。

    (13)毕沅《关中金石记》卷4,《金石萃编》卷119;《全唐文》卷829薛昌序文。 
   
    (14)《资治通鉴》卷252,唐懿宗咸通十四年条。

    (15)(唐)苏鹗《杜阳杂编》,见《笔记小说大观》第1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

    附录  P.3445《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整理本

    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①

    瞻礼喜成悲,伤嗟②不遇师。圹因益曩劫,大寂俱掩尼③。神光分皎皎,雁塔起巍巍。弘愿无偏傥,从后请不疑。人天重敬礼,神鬼悉交驰。大④海人难睹,腾波世莫窥。供僧添圣福,称像等毫厘。铁纲牵沙岸,金瓯⑤出水湄。轮王忻却得,将师⑥尽忘疲。震旦国绝大⑦,岐阳地不卑。累朝曾出现,近代盛修持。万遍磨不磷⑧,千回涅不缁。任从将火试,几回陷金锤。皓色岂能并,晶光尽总亏。真身无点魇,⑨球壁有瑕雌(疵)。⑩安福楼前现,天涯海畔知。懿宗亲礼处,军(11)主见同时。截舌还能语,剜筋复旧肥。石光呈瑞质,木有宝灯仪。塔主重修建,檀那各舍资。才召(13)运人力,早已感神祗。一夜风雷吼,五更砂石吹。不劳人力置,自有圣贤为。海得龙王护,药叉将主司。圣灯瞻处有,光相应心祈。鼓乐喧天地,幡花海路歧。秦王偏敬仰,皇后重(14)心慈。礼佛躬亲到,斋僧偏样(15)绥。教坊呈御制,内外奏宫词。马壮金鞍促(16),人轻玉勒移。(17)到来心跃跃,回首意返迟。睿旨遥瞻礼,皇情雅(18)合规。只凭香火力,消得国灾(19)危。祷祝风(烽)烟息,忧希稼穑滋。金经雕岂易,宝揭显难思。工匠劳心力,宸聪亦手胝。众缘沾士庶,万卷放僧尼。芝草生高垅,醴泉清流地。红霓呈瑞色,白鹤唳嘉奇。真相非生灭,凡情每自欺。茫茫迷旨趣,劫劫拟何之。达即全无体,玄微只在兹。(20)纵饶心稍转,又被业(21)追随。愿智应难满,胜缘(22)宁每期。不言同哽虎,宁(23)遇类盲龟。依法承衣荫,声光以渐衰。盛筵难际会,逢善莫推辞。学寡(24)渐黄绢,才荒误色丝。感恩频洒泪,泣讽五言诗。

    注  释

    ①校理本参考陈祚龙《新校重订敦煌古抄<偈法门寺真身五十韵)》,载《中华佛教文化史散策三集》,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209—211页;王重民《<补全唐诗>拾遗》,《敦煌遗书论文集》,中华书局,1984年,第46—47页。

    ②陈校本作“羞”,王校本作“嗟”,从王校。

    ③原本作“*(上尸下工)”,从陈校本作“尼”。

    ④王校作“入”,从陈校本作“大”。

    ⑤从王校本作“瓯”,陈校本作“函”。

    ⑥王校本作“帅”,从陈校本作“师”。

    ⑦陈校本作“蹈火”。从王校本作“绝大”。

    ⑧从陈校本作“磷”。

    ⑨原本作“*(上广下左肙下右犬)”,从陈校本“黡”。

    ⑩原本作“雌”,从陈校本“疵”。

    (11)从王校本,“军”校作“君”。

    (12)原本作“精”,从陈校作本“筋”。

    (13)原本作“照”,从陈校本作“召”。

    (14)陈校本作“虚”,从王校本作“重”。

    (15)王校本作“极”,从陈校本作“样”。

    (16)陈校本作“捉”,从王校本作“促”。

    (17)陈校本作“施”,从王校本作“移”。

    (18)陈校本作“惟”,从王校本作“雅”。

    (19)原本作“*(上宀下天)”,王校“家”,从陈校本“灾”。

    (20)陈校本作“慈”,从王校本作“兹”。  

    (21)陈校本作“慕”,从王校本作“业”。

    (22)王校本作“绝”,原本作“**”,从陈校本作“胜缘”。

    (23)原本作“穻”。

    (24)原本作“*(上宀中石下木)”,“学寡”与“才荒”正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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