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与唐代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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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是中国佛教发展的全盛时期。这个时期共译出佛教经典三百七十二部,二千一百五十九卷。高僧辈出,举世共仰,各种宗派也在这个时期形成;大小寺宇遍布中华大地,善男信女及于社会各阶层,社会生活发生重大变化,与佛教有关的各种创造,成为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儒家文化、道家文化鼎足而三。法门寺在唐朝的五千所大庙中,独以皇家的多次迎送佛骨而轰动朝野,唐朝以后,沉寂少闻。近世不少人晓得它,是因为这里相传是明朝大太监刘瑾审判宋巧姣一案之地,京剧《法门寺》即敷演这桩公案。自1987年塔基地宫大批文物被发现之后,它又名震中外。法门寺的来历如何,它和唐朝佛教发展的关系如何,这些问题已有书刊介绍,但多有不确,似仍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法门寺创建于何代何年,没有明确的文献记载。有一种说法是始建于东汉桓帝、灵帝时期。一般认为佛教是在东汉明帝时,自印度传来东土。这个时期距离佛教传入不久,西域的僧人安世高、安玄等才开始到中国来,从事于佛经翻译,法事活动只限于宫廷,民间信奉者还很少,这时在远离京都洛阳的凤翔境内修建寺庙,似不可能,这只能作为一种传闻看待。还有一种说法比桓、灵时期还要早得多。据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征事郎、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张彧所撰《大唐圣朝无忧王寺大圣真身宝塔铭》(王昶《金石萃编》卷一〇一)说,法门寺塔是阿育王所建,他在中国共建五座庙塔,扶凤这一座是其中之一,构成了他所建八万四千座塔之数。阿育王是古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的一个国王,很有作为,信奉佛教,其生死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73年到公元前232之间,相当于中国的战国末年秦始皇正在横扫六国的时候,尽管阿育王具有雄才大略,也不可能越过葱岭,穿过瀚海,来到关中,在距离秦都咸阳不远的凤翔境内修建庙塔。但阿育王在中国境内建寺建塔的说法,并不是从张彧开始,早在南朝,即有此说。据道宣《广弘明集》卷十五载,梁武帝大同四年(538),金陵长干寺阿育王塔出佛舍利及发、爪,武帝为此亲来此寺,设无碍法会,并下诏大赦天下。同书又载越州(州治在浙江绍兴)鄮县(今浙江鄞县)塔以下郑州、冀州、益州等地都有阿育王塔,共十八处之多,而道世《法苑珠林》卷三十八列鄮县等塔凡二十一,谓此皆为阿育王所造。足见阿育王在华造塔之说甚为普通,实不足信。五胡十六国初期,佛图澄、道安、鸠摩罗什等大师在北方宣扬佛法,信奉者日众,法门寺大约始建于此时,初名阿育王寺,而后来荒废。张彧《真身宝塔铭》谓拓跋珪登国二年(387),岐州守拓跋育“削旧规,创新意,广以台殿,高其闬闳”,依旧名为阿育王寺。到了隋朝,文帝即位,大兴佛教,仁寿元年(601)六月十三,是他六十岁生日,下令在全国三十州立塔,请名僧童真、昙迁等三十人分道送舍利前往安置。据《广弘明集》卷十七王邵《舍利感应记》所列三十州造塔中,岐州凤泉寺塔为其中之一。这凤泉寺是否即后来的法门寺,再加探索,不难明白。据《法苑珠林》卷五十一载:“西京西扶风故县在岐山南,古塔在平原上,南下北高,乡曰凤泉。周、魏以前,寺名阿育王,佛徒五百。及周灭佛法,庙宇破坏,唯有两堂。”可知凤泉寺即以前的阿育王寺,因所在之乡曰凤泉,因名为凤泉寺。《广弘明集》卷十五又载道宣《列塔像神瑞迹》说:“岐州岐山南、岐山县北二十里,法门寺塔在平原上。”与《法苑珠林》所载凤泉寺塔方位一致,则凤泉寺即后来的法门寺灼然可知。道宣是南山律宗大师,高宗时住西明寺,曾协助玄奘大师翻译经藏。法门寺之名最早出现在此文中。隋炀帝大业三年(607),改天下寺庙为“道场”(见《隋书·百官志》),岐州凤泉寺改为“成实道场”。张彧《真身宝塔铭》说是隋开皇中改为“诚实道场”,乃传闻之误,“诚”字为传抄之误,“成实道场”因《成实论》或“成实宗”而得名。惟《真身宝塔铭》谓唐高祖武德九年(625)改成实道场为法门寺可信。《法苑珠林》卷五十一谓高宗显庆四年(659)敕僧智琮等前往,赐名会昌寺。《真身宝塔铭》又说,中宗景龙四年(710)二月十一日“为圣朝无忧王寺题舍利塔为‘大圣真身宝塔’”,是继会昌寺之后,又称为无忧王寺。“无忧王”即“阿育王”之意译。此后直到德宗贞元六年(790)仍称为“无忧王寺”(见《旧唐书·德宗纪》);宪宗元和十四年(819)迎佛骨时,则称为“法门寺”(见《旧唐书·懿宗纪》);懿宗十四年(873)迎佛骨时同(见《旧唐书·懿宗纪》)。而同时的僧澈在所撰《大唐咸通启送岐阳真身志文》则称为“重真寺”(据石刻文)。是在晚唐于法门寺之外,又名“重真寺”。“重真寺”之名,宋朝仍沿用,《金石萃编·续编》卷十三有《重真寺田庄记》。《金石萃编》编者王昶,由于不了解无忧王寺即法门寺,在张彧《真身宝塔铭》跋文中谓德宗、宪宗所迎非同一佛骨,显然不确。《金石萃编·续编》的编者陆耀遹,由于不知晚唐即有重真寺之名,在其所作的跋文中谓:“《重真寺田庄记碑》碑前上方漶漫,题首字不甚显,谛视似为‘圣真寺’,而毕氏、孙氏皆作‘重真’,故仍其旧。”对“重”宇表示怀疑,亦非。

    《陕西通志》卷二十八转引明人张杰碑记,谓元和十四年,诏改法门寺为法云寺,敕学士张仲素撰碑。改寺名事不见于《旧唐书·宪宗纪》,其他文献亦未见,仲素所撰的《大圣舍利塔铬》,见《佛祖统纪》卷四十一转引,《金石录》亦著录,文中仍称为“岐阳法门寺”,未言改名事,则元和十四年是否改名为法云寺,殊难确信。《佛祖统纪》载,文宗大和九年,法门寺上空有庆云现,张说或即由此而附会。

    综合以上所考,似可确定阿育王寺,凤泉寺,成实道场,法门寺,会昌寺,无忧王寺,法门寺,重真寺为法门寺名称演变的大略,今则通用法门寺之称。

    唐代佛教的兴盛,原因很多,而诸帝的信奉与倡导,应是重要原因之一。唐代诸帝从高祖起就是佛教信徒,自他以下的十九主中,除了武宗,很少例外,只是虔诚的程度有所不同。唐室诸帝中最早和法门寺发生关系的是太宗。据张彧的《真身宝塔铭》说,太宗征薛举,师次*(左氵右韦)川,于此犒师,“钦承灵踪,宿布虔恳,一戎遂定”。考太宗征薛举凡有三次,第一次在大业十三年(617),亦即唐高祖拥立的代王杨侑义宁元年十二月,据《旧唐书·高祖纪》载,是月“金城贼帅薛举寇扶风,命太宗为元帅击之。太宗大破薛举之众于扶风”。第二次在次年即武德元年(618)七月,太宗与薛举大战于泾州,唐军失利。第三次在此年八月,其时薛举已死。子仁杲继位,太宗复征之。《真身宝塔铭》所说,显然是指第一次征薛举时,而有的著作却系于武德元年。恐误。义宁元年太宗年始十八,在统帅大军与薛举决战之前,先向佛祖“灵踪”致敬,表明他歆向的诚意。他的宗教意识的形式,和他的家教以及当时社会风尚有关。他即帝位之五年,《法苑珠林》卷五十一载岐州刺史张亮(《真身宝塔铭》作张德亮)奏请开法门寺塔的经过说:“岐州刺史张亮素有信向,来寺礼拜,但见故塔基曾无上覆,奏敕请望云宫殿以盖塔基,下诏许之。古老传云:此塔一闭,经四(《真身宝塔铭》作三)十年一出示人,令道俗生善。恐开聚众,不敢私开。奏敕许开。深一丈余,获二古牌,并周、魏之所树也。既出舍利,遍示道俗……京邑内外,奔赴塔所,日有数万。舍利高出,见者不同(有见有不见),教使彻到忏悔,或有烧头炼指,刺血洒地,殷重至诚,遂得见之。”这是法门寺真身宝塔入唐以来,第一次被开掘轰动朝野的情况。太宗征薛举时对寺中佛祖灵踪的致敬,即帝位后对真身宝塔的下诏开掘并敕建寺宇,李唐帝室从此和法门寺结下了胜缘。太宗对法门寺的优礼、尊敬,为他的后代子孙开创了范例,法门寺实际上成了唐代皇家寺院。一般认为,太宗早期并不尊信佛法,只是在贞观十九年(645)玄奘大师从印度取经归来之后,在和玄奘大师的多次接触中,才开始有所转变,而从法门寺的事例来看,恐不尽然。他在即帝位后,常临朝谓傅奕曰:“佛道玄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征验,卿独不悟其理,何也?”(《旧唐书·傅奕传》傅奕是坚决排佛的道教徒,从太宗的问话中,也可以看出太宗早年对佛教还是很尊信的,和他对法门寺的真身宝塔“宿布虔恳”的态度完全一致。

    唐高宗即位后的显庆四年(659),上距贞观五年29年,子承父业,第二次开发法门寺真身宝塔。高宗在为太子时,即研习佛教经典,开始佛事活动。继太宗为玄奘大师所作《大唐三藏圣教序》之后,他又作《述圣记》,又奉太宗之命为玄奘大师所译《菩萨藏经》作后序,均为佛教典籍中的重要文章。他又为其母文德皇后建大慈恩寺,并于寺中别造译经院,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凡十余院,总一千八百九十七间,规模宏丽,自古罕俦,以玄奘大师为上座,主持一切事务。又建西明寺,以律宗大师道宣为上座。即帝位之后,对玄奘大师护料周至,使他得以完成译经大业。唐代佛教的兴盛,玄奘大师自印度取经返唐是一大转折点。经太宗、高宗两朝的扶持,遂开前所未有的译经盛局,使得七十五部佛家重要经典广泛流传于华土,真可谓功德无量。但高宗朝,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国力的逐渐雄富,宫中亦渐滋长奢靡之风。以此,高宗迎送佛骨的场面异常豪华,《法苑珠林》卷五十一详记其经过:显庆四年九月,山僧智琮、慧辩奏请开法门寺阿育王塔,帝许之,即给钱五千贯,绢五千匹,以充供养,智琮等至寺,先后获八粒舍利,帝又命送绢三千匹,令造等身阿育王像。及开塔,得一舍利,“形状如上指骨,长可二寸。内孔正方,外楞亦尔,下平上渐,内外光净。以指纳孔,恰得受指,便得胜戴,以示大众。于是京邑内外道俗,接连二百里间,往来相续,皆称佛德,一代光华。至显庆五年(660)春三月,下敕请舍利往东都(河南洛阳,时高宗常驻东都)入内(按:指宫廷)供养。时西域又献佛束顶骨至京师,人或见者高五寸,阔四寸许,黄紫色。又追京师僧七人往东都入内行道。皇后舍所寝衣帐准价千匹绢,为舍利造金棺银椁,雕镂穷奇。以龙朔二年(662)送还本塔。至二月十五日,京师诸僧与塔寺僧及官人等无虑数千人,共下舍利于石室掩之”。文中所说的皇后不是王皇后,而是武则天。这次负责送还佛骨的为道宣大师,事见赞宁《宋高僧传·道宣传》及《佛祖统纪》卷三十九。这是唐室诸帝中第一次迎送佛指舍利,前后达四年之久,所费多少,可以想见。《法苑珠林》的编者道世,与道宣大师为同时人,且曾同住西明寺宣扬佛法,高宗迎送佛骨事是他亲身经历,故所记特详。

    继高宗之后迎送佛骨者为武则天。人所熟知,武则天完全靠玩弄手段取得了李家政权。她本人也信佛,她清醒地利用佛教,结纳奸僧,伪造《大云经疏》,说什么武氏乃弥勒佛转世,当代李氏而有天下,为她称帝制造舆论。一帮无赖之徒也为她广造符瑞图谶,愚弄百姓。即帝位后,更加大兴佛事,劳民伤财,一方面大杀流民及李氏无辜宗室,一方面断绝屠宰,禁捕鱼虾,江、淮之间,遇旱民饥,饿死者甚众。又封为她立功的沙门法郎等九人为县公,并赐紫袈裟、银龟袋,于空门中广开利禄之途,唐代僧徒之伪滥,实自她始。当然,也不应否定佛教在武氏一朝的正当发展。长安四年(703),武氏遣使迎法门寺佛骨,张彧《真身宝塔铭》记其事曰:“荷担于东都明堂,而陈其供焉。万乘焚香千官拜,庆云五色而张盖。施绢三千匹。”僧澈所撰《大唐咸通启送岐阳真身志文》亦谓:“天后荐之于明堂”。明堂是武氏在东都的施政中心,建筑很壮丽。长安四年是武氏掌权的最后一年,她年已八十一,从她过去对佛事一向不惜糜费的情况来看,这次迎佛骨的场面,决不会亚于44年前她当皇后的那一次,可惜《真身宝塔铭》的作者张彧距此已经七十多年,只能根据传闻,述其大略。武氏这次迎佛骨未及送还,而中宗复位,她也于次年晏驾,直至景龙二年(708),中宗始诏还佛骨于旧所,并改法门寺为“无忧王寺”,塔曰“大圣真身宝塔”(见上引志文),迎送前后亦达六年之久。中宗为人庸懦,继其母武氏之后,大倡佛教,广造寺庙,皆求宏丽,滥度僧尼逃避徭役,并用官钱官物在江南分道赎生;僧人会范、道士史崇玄等十余人,皆授官封公,使“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辛替否语,见《旧唐书》一〇一本传)。

    睿宗在位仅二年,无所作为。其子玄宗继位之后,局面一新。玄宗在帝位共有44年,这是唐朝的极盛时期,也是佛教的鼎盛时期。唐高祖先世出自胡化汉人,并有外族血统。唐朝建立之后,即欲张大门第,自附华夏,乃托老子为始祖,武德三年(620),立老子庙于晋州,晋州治所在山西太原,这是李氏的“龙兴”之地。此后扶植道教成为唐朝的一项基本国策。自武则天掌政之后,道教地位下降,至玄宗而势力大振,有人认为玄宗崇道排佛,实际上他崇道而不排佛。开元初年,曾沙汰一批伪滥僧尼,而名僧大德照常活动,他本人也曾为《金刚经》作注,而对于密宗大师善无畏、金刚智、不空等甚加优礼。释智升所撰的《续大唐内典录》、《续古今译经图记》、《开元释教录》等,释玄逸所撰的《开元释教广品历章》等,都成书于开元年间,反映出佛学的重大发展。这个时期的寺庙,比唐初几乎增加一倍,各种宗派也多于此时形成。而安史之乱的突然爆发,北方佛教大受摧残,肃宗即位之后,情况才有改变。  

    肃宗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即位不久,驻*(左马右毕)凤翔之时,就“供奉僧在内道场晨夜念佛,动数百人,声闻禁外”(见《旧唐书·张镐传》)。大概是祈求佛祐。早日收复两京,回京后又召不空大师入宫,为他灌顶授戒法;又敕中使至韶州曹溪迎六祖慧能衣钵入内供养;对于禅宗神会大师也照料备至,都反映出他对佛教的态度。他继他曾祖母武则天之后,第三次遣使迎法门寺佛骨入宫供养。《真身宝塔铭》说:“肃宗上元初,五月十□日,敕僧法澄、中使宋合礼、府尹崔光远启发迎赴内道场,圣躬临宴,昼夜苦行”。下文叙赠送的供品,因铭文有残缺,不备录,可连读出者有瑟瑟像一铺,玉筒及瑟瑟珠一索,金襕袈裟一幅,沉檀等香三百两。“道俗瞻恋,攀缘号诉,哀声振乎林簿,痛□达乎海裔。”可以看出这又是一次很隆重的迎佛骨活动。唯迎佛骨之年据《佛祖统纪》卷三十八的记载是:“肃宗至德元载(766)十二月,诏迎凤翔法门寺佛骨,禁中立道场,命沙门朝夕赞礼。”两说相差四年。考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攻陷潼关,玄宗逃蜀,中途肃宗(当时尚是太子)渡渭水而北。七月,即帝位于灵武(今属宁夏自治区),改天宝十五载为至德元载。次年(757)二月,移驻凤翔。九月,西京收复,十月还京。若如《统纪》,所叙,则肃宗尚在灵武,刚刚立足,军事紧急,而于此时迎佛骨至灵武行在,似不可能,且所供礼品多种,皆极贵重,亦非咄咄可办。《真身宝塔铭》所提及的崔光远,两《唐书》均有传。上元元年(760)初,崔光远为凤翔尹,充本府及秦陇观察使。《铭》中所谓“府尹”,即指凤翔尹而言,两者相合。《铭》文成于大历十三年(778),距上元元年仅十八年,故所记较确,《统纪》所记似误。记肃宗迎佛骨事者,尚有宪宗元和十四年张仲素所撰的《大圣舍利塔铭》,谓“肃宗奉之内殿”;僖宗时僧澈所撰的《大唐咸通启送岐阳真身志文》亦谓“肃宗虔请严于禁中”,均不及《真身宝塔铭》所记之详。

    代宗即位之后,安史之乱始平,吐蕃之乱又起,内外交困,国力空虚,而又大兴佛法,所宠幸的大臣元载、王缙更助长之,常于宫内陈设佛像,经行念诵,谓之“内道场”。永泰元年(765),吐蕃以及党项、羌、浑等族内扰至凤翔、周至,京师戒严。此时从宫内出《仁王经》两车,以人为菩萨、鬼神之状,以音乐卤簿(仪仗队)为前导“百官迎之于光顺门外,以至资圣、西明两寺,置百高座而讲之”(参阅《资治通鉴·唐纪》及《旧唐书·代宗纪》),欲借佛力以攘除外寇。京畿之肥田,多归于寺观,吏不能制。加不空和尚开府仪同三司,封肃国公,食邑三千户,死后又追赠司空,并诏天下官吏不得笞责僧尼。僧徒地位之高,可以想见。然自此僧徒之品格亦愈下,横行不法者益多。排佛的议论亦渐盛,代宗为对法门寺佛骨表示钦敬,于大历十三年整修寺宇,参与其事者有检校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张增、少尹检校司勋员外郎兼侍御史丘鸿渐、开府仪同三司侍中监李奉忠、左监门卫大将军焦奉超等,均见于《真身宝塔铭》,可见此次整修法门寺规格很高,而两《唐书》及《通鉴》皆未载。   

    德宗继位之后,崇佛不衰。沙门圆照进新定《四分律疏》,令充内供奉,检校鸿胪卿,食邑三百户。亲幸安国寺设盂兰盆供,大臣皆从。并于贞元六年迎法门寺佛骨至京,《旧唐书·德宗纪》载是年二月,“岐州无忧王寺有佛指骨寸余,先是取来禁中供养,诏送还本寺”。这是唐朝诸帝迎送法门寺佛骨,第一次见于官史记载,唯其迎送规模及供品,不得而知。    

    顺宗继位,不及一年即退位,未兴佛事。宪宗即位之后,元和十四年(819),为迎佛骨事而掀起轩然大波。《旧唐书·宪宗纪》记其事曰:“正月,迎凤翔法门寺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如不及”。而据《旧唐书》卷一六〇《韩愈传》说:“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可知这次迎佛骨的中使,仅持香花,并不太隆重,而有些著作却认为,这一次迎佛骨的规模,仅次于懿宗时的一次,并不确切。宪宗在迎佛骨事上,没有花费太多,是因为他并不太崇佛,他晚年真心向往的是神仙之说,是长生不老。他在迎佛骨的前一年,已下诏求方士,并已任命柳泌为台州刺史,寻找制造长生药的材料(参看《通鉴·唐纪》)。他之所以要迎佛骨至京师,是因为他接受了功德使的建议:法门寺佛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按:指元和十四年)应开,请迎之。宪宗是继玄宗之后很有作为的皇帝,自安、史之乱平定后形成的藩镇割据,严重威胁唐王朝的统治,在他即帝位后的十多年中,采取许多断然措施,先后削平强藩,和外族的关系也较缓和,他被史家称为“中兴之主”。他这时可以说是踌躇满志,唯一的追求是长生不死,迎佛骨只不过是遵照祖宗旧例,向百姓夸示一番“功业”,借以点缀升平而已,没想到会遭到刑部侍郎韩愈的猛烈抨击,朝野震动,成为后世广泛流传的一桩公案。比起他的谀墓文字来,韩愈此表更为人们所乐道。就他的《论佛骨表》来说,所讲道理很庸浅,甚至荒唐,本无可取,只是他敢于批龙鳞、捋虎须的精神,殊为可贵。他的表中最犯忌讳的是越信佛寿命越短的议论,简直是在为顶头皇帝敲丧钟,而他正在梦求长生,岂有不怒之理!这反而增加了韩昌黎的知名度。

    宪宗之后,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只是循例奉佛,无大行动,值得注意的是宪宗以后,藩镇势力又起,帝室内部宦官权势愈重,国家战乱不休,徭役赋税日重,而佛教的寺院经济却在继续发展,乘均田制破坏之机,扩充庄园,驱使奴婢,勾结权贵,逃避赋税,有的还放高利贷,设立碾硙,多方牟利,已完全违背佛家的不贪之旨,在经济上和国家矛盾日深。故从敬宗、文宗以来渐有毁佛的意图,到武宗会昌五年(845)终于实现。即所谓“会昌法难”。

    其实在武宗即位之后,即对佛教活动加以限制,愈限愈严,到会昌五年采取大规模的行动,计毁大寺四千六百余所,招提、兰若四万余所;勒令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千人,收充两税户。据《旧唐书·文宗纪》,武宗即位的前一年,户部见管户四百九十九万六千七百五十二,每户平均以五口人计。不到两千万人,僧、尼约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三,连同保留的僧、尼在内,比例更高,国家还收回肥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者十五万人(据《旧唐书·武宗纪》统计),佛教经典也在毁佛中湮灭散佚。这是唐朝佛教发展中所受到的最严重的打击。这场“法难”,表面看来是由于武宗信仰道教,道士赵归真等从旁怂恿所造成,实际上是佛教中特殊势力的利益和唐政府利益矛盾冲突的总爆发。任何事物,超过一定限度,即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过分地打击佛教,对唐朝统治也极为不利,这就预示着必然要有一大的反复。    

    会昌六年(846)三月,当毁佛行动还未完全停止之时,武宗因服食仙药暴死,宣宗即位,五月即开始恢复京都寺宇。大中元年(847)闰三月下诏称:“会昌季年,并省寺宇。虽云异方之教,无损致理之源。中国之人,久行其道,厘革过当,事体未弘。其灵山胜境、天下州府,应会昌五年四月所废寺宇,有宿旧名僧,复能修创,一任住持,所司不得禁止。”(《旧唐书·宣宗纪》)诏下之后,灵山及各地方寺宇也全面恢复,不止是宗教方面,其他各方面也一反会昌之政,这又走向另一极端。这一反复为国家制造的损失,已难估计,唐朝就在这大反复、大折腾中走向衰亡。

    懿宗信佛笃诚,超越诸帝,所兴办的佛事规模最大的即咸通十四年三月的迎佛骨,《旧唐书·懿宗纪》的记载是:“四月八日(按:即佛诞日),佛骨至京,自开远门(按:长安西面三门,南曰延平门,中曰金光门,北曰开远门)达安福门(按:皇城西面二门,南曰顺义门,北曰安福门,与开远门东西相对),彩棚夹道,念佛之音震地。上登安福门迎礼之,迎入内道场三日,出于京城诸寺。士女云合,威仪盛饰,古无其比。”这是官史的记载,记载更详的是晚唐人苏鹗的《杜阳杂编》和康骈的《剧谈录》,后者多小说家言,现录《杜阳杂编》中的一段:
   
    十四年春,诏大德僧数十辈于凤翔法门寺迎佛骨,百官上书谏,有言宪宗故事者(按:宪宗迎佛骨后仅一年即被杀),上曰:“朕生得见,殁而无恨也。”遂以金银为宝刹,以珠玉为宝帐香舁,仍用孔雀氄毛饰宝刹,小者高一丈,大者二丈。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类,其上遍以金银覆之,舁一刹则用夫数百,其宝帐香舁不可胜计,工巧辉煌,与日争丽。又悉珊瑚、玛瑙、真珠、瑟瑟缀为幡幢,计用珍宝不啻万斛。其剪彩为幡为伞,约以万队。四月八日,佛骨入长安,自开远门安福楼,夹道佛声振地,士女瞻礼,僧徒道从。上御安福寺亲自顶礼,泣下沾臆。即召两街供奉僧,赐金帛各有差。而京师耆老元和迎真体者,悉赐银碗锦彩。长安豪家,竞饰车服,驾肩弥路,四方挈老扶幼来观者,莫不蔬素以待恩福。时有军卒断左臂于佛前,以手执之,一步一礼,血流满地,至于肘行膝步,啮齿截发,不可算数。上迎佛骨入内道场,即设金花帐,温清床,龙鳞之席,凤毛之褥,焚玉髓之香,荐漫膏之乳,皆九年诃陵国所贡献也。初迎佛骨,有诏令京城及畿甸于路旁垒土为香刹,或高一二丈,迨八九尺,悉以金翠饰之,京城之内,约及万数。

    所记的主要情节与《旧唐书》完全一致,可见真实可信。这种盛大豪奢场面为佛教传入东土以来所未有。而自咸通九年(868)庞勋率桂州戍卒北返徐州,激战连年,南诏少数民族首领又乘虚大举进攻蜀中,民穷财尽,危机四伏,大乱将起,迎佛骨的盛况,只是唐朝佛教的回光返照,也是大唐帝国的回光返照。这次迎佛骨之后,仅三十多年而唐亡。当年七月,懿宗死,僖宗继位,十二月,诏送佛骨还法门寺。据《大唐咸通启送岐阳真身志文》记载,安放佛骨的供品装饰也很华贵:“玉棺金箧,穷天上之庄严;蝉翼龙纹,极人间之焕丽。叠六铢而互映,积秘宝以相鲜。”并诏凤翔节度使令狐綯、监军使王景珣监修塔寺。

    综合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法门寺从太宗“钦承灵踪,宿布虔恳”开始,到僖宗送还佛骨为止,前后经过二百五十多年,可以说法门寺与唐朝的兴衰相始终。自太宗诏许开掘宝塔所藏佛骨之后,迎佛骨者有高宗、武则天、肃宗、德宗、宪宗、懿宗,送佛骨及修寺者为中宗、代宗、僖宗,涉及到唐朝的九位皇帝,外加武则天为十帝。唐代佛教的发展,通过诸帝的迎送佛骨,从一个侧面清晰地反映出来。这在全国的寺庙中是绝无仅有。唐代是中国历史上人们所艳称的强盛时期,文化成就影响于后代既深且远,而出于唐人之手的具体文物,今天所存已经不多,不意法门寺塔基地宫所藏的上千件珍宝,沉埋千年而又再现人间!这是划时代的盛事,更增加了法门寺的身价,它对保存唐代瑰宝的重大贡献,应该在中国文化史上大书特书。当人们在观赏这批精光四射的珍宝,惊叹唐人巨大的创造力时,是否考虑到:在这里应该成立一个唐朝文化研究中心,集中一批专门人才进行研究。把大批文物的潜在价值发掘出来,使它的光彩放射到全中国,全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弘扬祖国文化!

    扬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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