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谏佛贬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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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元和十四年的春正月,长安城内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黑压压昼夜水泄不通。眼看城池已经暴满,稍有惊扰就会酿成事端,而东西南的大小城门里还在往进挤拥。这境况热闹虽则热闹,可是热闹得气氛异常,令人焦虑不安。

    大清早。刑部侍郎韩愈例行公事去早朝,无奈宪宗皇帝李纯正由澄观国师陪伴着瞻礼拜佛,口口声声不离“阿弥陀佛”,根本无心会面大臣。韩愈知趣地道过万福,悄悄溜出禁宫,不备鞍马,不带侍从,满腹心事地独步倘徉在大街上。

    这纵横通衢的长安街头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呢?快闹元宵了,往年已是张灯结彩,花花绿绿,秧歌社火往来不断,锣鼓歌舞震彻云霄的时候了,可今年一返常态,肉铺酒楼统统关闭,大小客栈容纳不下,有多少人冒着严寒露宿街头。他们一色儿衣着皂衣,一个方向面朝禁宫跪拜,或一家或一族,面前摆着香案,香表焚烧不断,磕头如捣蒜,边磕头边祈祷神仙保佑平安,诉说着他们心中的灾难与不幸。满街是人,遍地是人,虔诚到舍身忘死的程度,有的将香表架在手臂上烧,有的顶在头盖骨上烧,烧得皮焦肉糊龇牙咧嘴,硬是不叫一声苦出来。在这种场合,人们自然不把刑部侍郎放在眼里,他的存在与否毫无价值,当对某种事物崇敬到如痴如醉的程度时,其他事物便成为可有可无的了。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冬的长安城本来就灰濛濛的。连日来的香烟纸火从大街小巷青砖瓦舍间缭缭飘起,给灰暗的天空施上了一层浓云。韩愈的心头也笼罩着浓云。别的不说,一旦失火,一座富丽堂皇的长安城岂不要化为灰烬?不堪设想,真是不堪设想啊!

    如果说人世间真有罪过的话,韩愈坚定地认为,这桩罪过完全是那节在地下埋了上千年的死人骨头带来的。它是大唐帝国的不幸。那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指骨舍利,谁知是真是假?也不知怎么神使鬼差地埋在凤翔府扶风县的法门寺?诸熟儒家经史的韩愈对这种外来之物不感兴趣,也说不上一二。偏偏大唐的诸位皇帝爷大多宠信这一异物。西域的国门大开本是好事,可奇珍异宝的传入也难免鱼龙混杂,苍蝇蚊子也会飞进来传染疾病,他们就不掂掂利弊得失?开国皇帝高祖就将这个佛骨捧得无以复加,立下规矩每隔三十年开启地宫一次,迎进皇宫供奉三月半载,还说“开则岁丰人和,国泰民安”。已经迎奉过五次了,哪一次不是劳民伤财,弄得国库空虚,田地荒芜?本朝皇帝宪宗李纯偏偏又是个佛教的忠实信徒,登基后就请来澄观和尚当大师。一席云遮雾罩不着边际的“法门”之理就将皇帝征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封澄观为“僧统清凉国师”,还命有司动用金库铸造了一枚大金印赐赠。八卷《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翻译出来,皇帝不惜亲笔作序,说什么他“听政之暇”,每日“操心于此”,佛法“有辅于时”,“裨于理”。他将自己与释迦牟尼相提并论为“大雄”,要以此“西方神人之大教”治理国家使四方“皇化”。

    这些本来是皇帝自己的事,韩愈本想进言劝谏却难以启齿,不闻不问未尝不可。他只醉心于儒家学说,相信治理中国者非儒教莫属,舍弃此道别无它途。他生气的是皇帝身边的那几个马屁官,象遣中使杜英奇还有那个不学无术狗屁不通的功德令之流,不识安邦治国之策,只知溜须拍马讨皇帝的喜欢。还在去岁年末,就迫不急待地奏言今年恰好三十年,当应开启法门寺地宫迎佛舍利进长安供奉。皇帝于这件事格外英明果断,没等三天大年过完就大操大办,弄得自京城至扶风二百里间车马不绝,人如潮涌,黄尘弥漫。皇帝不惜大驾亲临福安门恭候了数日,亲手将那枚指骨捧回禁宫。才几天下来,好端端一个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就成了乱糟糟这个样子。

    韩愈一路拂着扑面的烟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徒步来到安福门,这里的人更多,简直是人山人海。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蓬头垢面,唾沫星子乱溅,不停地挥舞手臂,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地向众宣讲着同一件事情:“我原来是个双眼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双眼瞎,西天佛祖闪了一道白光,就把我的眼睛睁开了,我看见舍利了,看见皇帝的宫殿了,大家看啊看我的眼,好好地跟大家一样了呀!”他的讲话很有煽动性,每讲一次,在场的男女便发出一阵稀嘘嗡嗡声,接着磕一排头,烧一阵香烟表纸。

    “屁话!蛊惑人心!”韩愈忿忿地啐了一口,挤上去一把揪住那后生的领口教训说:“臭小子你乳毛未退竟敢信口雌黄!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煽动民心该当何罪?你在哪里看见舍利放光了?说!说!”

    后生毫不畏怯地答:“就在这地方,我脚下的这地方,皇上爷就在这儿接的佛,他老人家还下跪磕头呢。我就站在旁边,我看见了。”

    韩愈一时无言以对。皇上接佛是在这地方不假,但舍利是否放光并治好一个瞎子他没在场亲眼见也就根本不信。何况皇帝出来都是戒备森严这臭小子哪能接近?

    那后生越发来了劲,竟嘲笑起韩愈来,“咦,看你还是个官人打扮,是官人为何不在皇宫里陪皇上敬奉到这里干啥?这几天满天下都在敬佛,你却逛大街管闲事,你算个什么官?”

    “你——!”韩愈气得一哆嗦,“我是韩侍郎,刑部侍郎韩愈。今日我就要管一管你这恣肆生非造谣惑众的街痞流氓,来人!”喊出口后,他才意识到没带侍从。但韩愈决心要将这小子带进刑部问罪,正欲进一步发作,忽听身后一声惨叫,似有人头落地。

    回身看时,有一七十老翁一刀剁掉了五个手指,丢进香火堆里烧得咝咝作响;自己带着血淋淋的手还在磕大头,边磕边祈求“佛爷万灵!佛爷保佑!施我万福!”旁边一老妇人搀扶着老翁,双双哀哭双双叩头。韩愈急忙扶起老翁,安慰说:“老翁何苦如此作贱自身,那是西夷怪物。靠不住啊!”

    老妇人哭诉说,她老两口生养下三个孽障儿子,老大瞎盲,老二聋哑,老三不瞎不盲不聋不哑却偏呆呆傻傻,二十大几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可怜一家人饥无食寒无衣,听说圣上迎佛降福平安,他们变卖了仅有的一点田产,到长安城求福来了。听那后生演说起佛的法力,老翁就将手指剁下来表示敬心了。

    那是狂人之语,无稽之说,靠不住啊!”韩愈说,“听你二老说话都是南阳口音,咱们还算乡党,我给你们几个盘缠回去吧,回去吧,京城乃花花世界,你二老住不起啊!”

    “不不,不”老翁老妇向他乱磕了一阵头,一人抱住一条腿苦苦哀求说:“知道你是咱南阳地面出的韩大官人,在皇上身边公干,求求你求求你韩大官人,带我们进宫拜个佛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让大儿睁开双眼,二儿开口说话,三儿学会穿衣吃饭,韩大官人开开恩吧?”

    说着时,周围的人都在侧耳静听。听到此处,便齐刷刷跪在韩愈面前,苦苦哀求:“大官人开开恩吧,带我们进宫吧。”

    韩愈熟读经史,为官一世,还从来没经见过这场面。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他感到凄凉感到悲愤。他只得抽出身来溜之大吉,三十六计走为上。

    离开福安门后他心乱如麻,思绪渺茫。这种劳民伤财败坏朝纲的局面无疑都是由迎佛骨引起的,而迎佛骨的举措又是皇帝亲自钦定的。他真不知当今皇上着了什么魔走了什么邪害了什么病?在位十四年,藩镇割据的局面基本夷平,大唐的“中兴”指日可待,四十岁出头的天子正是治国安邦的黄金年龄,有多少先贤先哲的遗训放着不用,为什么要抬出个异邦的幽灵扰乱民心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后的路程他盲无目的,只是怅然地信步走去,不知穿过几条街巷,也不知碰到过多少虔诚的信徒,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一座城门下。抬头一看,是朱雀门。

    好,朱雀门!出朱雀门便是郊外,可以去乐游原去曲江池,他决定走出城门,随便找个清静之处,让寒冷的晚风吹醒头脑,稳定住思绪,或许可以将今日的所闻所见思谋成诗文。乐游原和曲江池都是产生灵感的佳境胜地,他的许多传世诗文都是在那地方完成的构思。韩愈唯一自信的是自己的文才,一首“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就使多少朝野文人倾倒。他更自信,如今他和柳宗元联袂倡导的“古文运动”也会传之后世,象李杜的诗章一样“光焰万丈”。这么一想,韩愈有了信心有了力量,不由加快了步伐。

    刚到城门口,一股人流黑浪一般涌了进来。那些男女看样子是从很远的乡下赶来的,携家带口、背着行李卷儿,黑色的粗布袍子破破烂烂,满脸旅途的倦色。可是他们一踏进铁门槛,便无一例外地匍匐在地,磕起了大头,一步一磕,看上去就象滚动的黑浪。无疑他们都是昼夜兼程赶来拜佛的。韩愈被这伙人逼闪到一侧,屏住气观看了一会,真是不寒而栗,心里滴血。他再也没有勇气昂首从这伙百姓中间穿过去,更惧怕有人认出他这个大官人缠住问佛的长短。他转身走开,索性回家。

    晚风刮得很紧,冷飕飕直往心窝里钻,本来阴霾的天空又涂上了一层浓云,又要下雪了。韩愈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了,一日的劳累困顿,忧心焦虑,奔走在大街小巷,到这时背也痛了腿也酸了,口也干了腹也饥了,举步如拖铅,便决定就近到侄孙韩湘那里喝点茶水歇歇乏。这个侄孙是他从宅府里赶出来的,在这里独占了一座院落,自诩为“湘子庙”,真是辱没了祖宗丢尽韩家的人。

    推开大门,庭院里的境况令他大吃一惊。侄孙韩湘和长子韩昶叔侄俩大冬天光着上身,将一棵多年的牡丹连根刨挖出来放倒在园子里,正拿着刀剪劈剥牡丹的根须,剥开一根,将调好的颜色涂上一种,再剥涂下一根。二人干得汗流狭背却又专心致志,没发现韩愈的到来。他冷眼看了一会,气得直哆咳,便雷吼了一声:“畜牲!”儿子韩昶回望了一眼,颇感大势不妙,做着鬼脸对韩湘说:“侄儿自个弄吧,家里有事叔先回去!”提起衣服溜出门去了。

    韩昶小韩湘五岁;但在辈份上是叔侄关系。韩愈到三十一岁才有这个后生,一心想造就成个有用之才,所以管教相当严格。平日最不放心的就是受韩湘的勾引不读书不上进,果不其然!今日当面捉住,回去非得好好教训一通不可!

    韩湘一副大不趔趔满不在乎的样子,用泥巴和着颜色的脏手抹了把汗水,脸上立刻五颜六色,嘻皮一笑说,“三爷没想是你来了,先去屋里烤火歇息,回头我来给你沏茶。”

    “哼!”韩愈哼他一鼻,“这棵杜丹堪称长安一绝,少说也有十来八年了,年年花繁叶茂,多少文人墨客都来吟诗作画,你这个不屑子孙,好端端一个庭院送给你,看你糟塌成什么样子?连棵牡丹也不放过,要挖出来当柴烧,你到底……居心何在?”

    韩湘不畏惧也不生气,一如既往嘻笑说:“三爷你想严重了,我哪是当柴烧哩。我是要它开得更好,开得更奇,让你那些文朋诗友叹为观止,观他们见所未见的奇花。”

    “还奇花呢?这三九严寒,眼看又要下雪,今晚就能冻死!”韩愈说。

    “冻不死。我说冻不死它就冻不死,三爷你甭生气,放下一万个心。”韩湘说。

    韩愈的气消不下去。他放弃进屋喝茶烤火的打算,反背手在花园里转了半圈,不禁仰天长叹:“韩门不幸!真是韩门不幸啊!”

    他的感叹完全是真诚的。他韩愈三岁丧父,其后全靠长兄长嫂抚养,长兄如父却命薄,膝下无子,不得已将二兄韩介的次子老成过继顶为长了。长兄韩会正值中年,四十二岁时不幸死在岭南韶州,那年他才十岁。之后他与韩老成相依为命,虽是叔侄却亲如手足,共同走南闯北历尽了患难。后来长嫂、二兄二嫂也相继离开人世、再后来侄儿韩老成也贫病交加而死,消息是由好朋友张籍转告他的,各自南北不能奔丧:他将当时的悲痛心情写在那篇《祭十二郎文》中。老成的长子韩湘那年刚满十岁,他就一直带在身边抚养,与自己的长子韩昶一同送进国子监读书。只要子孙长进,也差可告慰兄嫂侄儿的在天之灵。

    无奈这个侄孙不争气,放着经史不用心研读,却迷上了道中方术,整日求仙呀炼丹呀来来去去飘乎无踪,误木旁门左道不肯回头,张口便是异端邪说。这不,二十六岁的大小子不成家不立业,却以得了道的“仙人”自称。满京城的文武百官,谁不知道韩家门庭出了个“真仙”,真是辱没了祖宗辱没了门风!据传言韩湘在大庭广众之中表演过他的“道术”,抓一把豆子抛洒出去,落在街道上便摆成四个大字,一次成“内忧外患”,一次成“天下太平”,且与大唐的局面恰恰吻合。韩愈没有亲眼见,压根儿不相信,却传得神乎其神,满城风雨。

    这么一来,将儿子韩昶也勾引上了,弄得神神道道不思正业。韩愈一气之下采取断然措施。另辟房舍将叔侄隔离,谁知今日他俩又粘乎在一起干这种没名堂的事?

    韩湘将牡丹重新栽好埋进土里,搓着泥手来到韩愈面前,和气地说:“三爷进屋烤火喝茶走,外面怪冷的。”韩愈站着不动,韩湘驳了一嘴:“三爷,看你愁容满面象有不祥之兆,在皇帝身边做事可得处处小心啊!”

    这一语彻底惹躁了韩愈:他一跺脚一啐口吼道:“你给我滚!滚出家门滚出京城,从今往后我再不想看到你,不认你这个孙子!”

    韩湘不气不恼,笑着说:“三爷你别发火嘛,我本来就打算离开京城的,就等把这棵牡丹弄好了再走。好好,我走,今晚就走,省得你老人家生气。那我就不去府上道别了,问声婆婆好,还有叔叔。”

    说完,竟先韩愈一步出门了。

    二

    韩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天空拂拂扬扬飘着鹅毛大雪。夫人见他情绪不佳,伺候吃过晚饭,劝他早早安歇。他说他不想睡。要了一壶温酒,端到书房里自饮自酌。

    儿子韩昶知趣地进来,请过安,替他生旺了木炭火,这举动显然含有对白天的举动认错仟悔的意思。韩愈默认了,借机讲了一通儒经为立国之本治民之策的大道理,劝儿子发愤读书,求取功名。”情真意切地说:“为父眼看垂垂老矣。韩门命薄,后代稀少,唯一有所指望的就看你了,二十岁的人也该收住野心奔正道了。”儿子这才说,国子监的师徒全放假了,看迎佛骨的热闹去了,无弟子进门读书也无先生批阅文章,所以他才去了韩湘那里。他说他也不信那个西域的佛,但韩湘所修的道却是国粹,垂衣拱手,无为而治,历朝历代的国君多有采纳。炼丹方术,《山海经》上早已有之!周公吐哺,不也用的是道术嘛。

    韩愈重重地哼了一声,制止了儿子的谈吐。他生气地一挥手,令儿子出去。

    之后。他坐在火盆旁执壶喝闷酒。火苗哗叭,炙烤得暖融融地,几杯酒下肚,倦意顿消:思绪空前地活跃起来,一腔士大夫的凛然浩气直冲脑门。皇帝信了佛,儿孙信了道,唯独数千年的儒经成了腐朽的垃圾。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家将不家,普天下的老百姓将民不聊生。远的不说,只这场弥天盖地的大雪,将不知有多少远道而来的老弱妇孺冻死在长安街头?他不能再沉默,不能眼看着聪明的皇上再演这种糊涂戏。作为国家的忠臣,他不能袖手旁观,冒死进谏,此其时矣。先朝太宗李世民身旁有个魏征,为臣一世进谏二百余次,才使大唐的江山延续至今,被传诵为一代楷模,难道他韩愈就不能做个当朝的魏征?

    想到这里,韩愈扔掉酒壶,奋然起身,一步奔到书案前,抓起狼毫,略一沉思,写下了这么一句:

    臣某言;伏以佛备,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

    这一笔写开去,韩愈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文思如泉涌,铺排开来,先从三皇五帝写起。他写道,上古时黄帝在位一百年,活了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活了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活了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活了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活了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及夏禹都长命百岁。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寿命长,但是中国并没有佛。其后殷汤一百岁,孙子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年寿都在百岁以上;周文王九十七岁,武王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那时佛法也未传入中国,并非因敬佛而使国运长久帝王长寿的啊!相反,汉明帝时中国开始了有佛法,但汉明帝在位仅十八年,岂不是天大的讽刺?再其后,战乱相继,国运都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崇佛信佛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国家的命运一个比一个短,这又作何解释?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算是长的了。他是个忠诚的佛教徒,先后三次割掉自身的皮肉敬奉佛祖,一天只吃一顿饭且是素食,但结果如何呢?竟被他亲自钦封的河南王候景围逼在台城,活活饿死,国家也随之灭亡。“事佛渐谨,年代尤促”。这种历史的教训难道不足汲取吗?

    写完历史。便到了本朝。自高祖以来,虽有事佛高潮迭起,但反拂亦未间断。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一帮大臣们“才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辅佐不力。至于本朝皇帝兴师动众,亲迎佛骨至宫中供奉,韩愈略一沉思,不便直说,便含蓄委婉地写道:我韩愈再愚蠢,也深知陛下不会被佛法迷惑,只不过借此举求个吉祥而已。又值新春正月,岁丰人乐,热闹之中为京城的官吏百姓添个异域景观、多个戏玩之物罢了。如此圣明的陛下您哪有真信的道理?

    “然而老百姓可不这么想这么看啊!”写下这一句,韩愈就得疾笔直言这几天的所闻所见。老百姓都说:“天子是大圣人,都一心敬奉。我们普通百姓算什么,舍身舍命求得一拜,也值啊!”于是乎砍指焚顶者有之,断臂挖肉者有之,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争相效尤,唯恐落后于人,老少妇孺举家奔波,荒弃田产家业也在所不借。听说陛下还要将佛骨送到各寺庙轮流供奉,这么一来,伤风败俗,传笑四方,将成为国耻了啊!这可不是小事啊!

    韩愈毫不掩饰他对佛教的鄙夷憎恶之情。他写道:“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如果佛还活在世上,倒可以遣使臣召进京城,陛下宽宏大量地接见他,在宣政殿见个面,在接待胡人的礼宾院招待一顿饭,然后赏赐一套衣服,令卫士赶出国门,不准其再惑乱人心。何况那个佛祖死了多少年了,已成枯朽之骨,尸骨自古都是不吉不祥的东西,哪里有资格进入禁宫?连孔夫子都说:“敬鬼神而远之”。古代的诸侯凭吊祭祀时,都要令巫神用桃木扫帚先除掉不祥之物,可此番迎奉佛骨,不用巫神,不除污秽,皇上亲自出驾,群臣不论是非,御史不管过失。我为此感到可耻!哪怎么办呢?臣韩愈以为,把这段朽骨交给有司,或投于火或投于水,让它永绝根本,从此断天下人之疑虑,绝后代人之惶惑,使天下人认识到陛下你的所作所为、大圣大德是高出普通人万万倍的。若如此,岂不盛哉!岂不快哉!

    写到这里,奏表就该结束了,但还有个责任问题,后果问题。不是说佛爷万灵嘛,好吧,是福是祸,我韩愈一人承担了。于是他又写道:如果佛真的有灵,能嫁祸于活人,那多大灾难罪过都加在我一人身上,苍天明鉴,我至死无怨无悔。

    掷笔反复诵读,又增删了几处不当字句,掂量再三,觉得这是他少有的一篇好文章,可以与广为传诵的《师说》、《原毁》、《进学解》、《祭十二郎文》等篇媲美。他总算做了一桩有益于国家社稷的大事,也写出了一篇好文章。已经过了午夜,屋内寒气逼人,他兴奋地推开双扇门,室外一片银白,积雪厚达尺许,屋梁瓦舍难辨高低。雪还在无情地下着。长安城内万籁俱寂,死一般沉静。听了许久,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更夫敲更的声音,“邦——邦——”,单调又孤清。

    火盆里一堆灰烬,韩愈拿起拨火签戳捣了几下,冒起一股白色的粉尘,中央部位还有几粒火星。他急忙加上木炭,对嘴吹了几气,火焰渐渐升起。他拿起酒壶摇了摇,还剩许多,便咕咕灌下,和衣在几榻上睡下了。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早已过了早朝时分。唐室诸帝对早朝历来十分重视,容不得大臣们有片刻迟误。韩愈大声传唤家仆帮助漱洗,早茶是顾不上吃了,穿衣束带戴冠,袖起昨夜写好的《谏佛骨表》准备出门。临走,夫人拿一件驼毛褐大氅替他披上,没顾上道一声别,就一路踏着深雪上朝去了。

    此日宪宗皇帝准时临朝。韩愈在宫外脱去大氅,蹭掉泥雪,疾步进入大殿,只见文武百官、遗老遗少们齐刷刷垂手拱立在两侧,比往日任何一次都到得齐到得多。天子安详地坐在金銮宝座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精神饱满,正在振振有辞地宣讲着什么。韩愈施过晋见大礼,缩着脖子站定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注意到皇帝微微向他点了点头,并无半点因迟到而有怪罪的意思,这在往日是很难看到的颜色,这位四十出头的皇帝爷有一大好处,自己勤勉于政,准时临朝,也不许下臣们有稍许怠慢。

    看到皇帝龙颜大悦,韩愈的第一个印象是今日必有喜事大事。第二个印象,即近来宫中不时传闻,皇帝的龙体欠安,皆因连年为制裁强藩,削平祸乱积劳所致,大臣们都知道当今皇上处理奏章表报时都是通宵达旦,事不隔夜的。依今日情形看,种种传言都化为冰释了。唉,在这个社会,皇帝的寿命就是国家的寿命!只要皇帝“万寿”,社稷也就“无疆”了,韩愈甚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袖中的奏章,迟疑要不要呈上去?最好是不要呈上去。

    皇帝因韩愈的迟到而停顿了一下“圣训”,也不知前面讲了些什么。待重新启齿时,却说:“朕昨夜精神大振,诗兴大发,吟得一首咏佛律诗,现宣读给众臣们听。”接着大声地朗读了那首诗:

    功成积劫印文端,

    不是南山得恐难。

    眼睹数层金光润,

    手撑一片玉光寒。

    练经百火精神透,

    藏之千年英彩完。

    净果熏修真秘密,

    正心莫做等闲看。

    完全是一首崇佛拜佛颂佛的诗。皇帝发表诗歌的方式就是念给大臣们听,之后由大臣们转抄传颂,远走民间。果然皇帝刚闭玉口,满朝文武立时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好诗!”“好诗!”“圣上万明!”“圣上万福!”韩愈特别注意到,杜英奇那几个马屁精唯恐皇上听不见,把阿谀奉承之词吼得山响。

    皇帝说:“哎,谈诗论画不比议军政,讲究个切磋推敲,不要一味地说好,好诗都是反复修改出来的。诸位大臣不必拘礼,评点评点,看有没有不合韵律的地方需要修改?”

    大殿里鸦雀无声,无一人敢站出来评论。

    皇帝闭目静等了一会,又说:“难道朕的诗真的好到无可挑剔了?”朕知道本朝文臣中很有几位大诗才,怎么不好意思开口呀?韩侍郎,你是本朝最大的诗人,将来的名气不在李杜之下,朕很赏识你的才华,你说说?”

    被点了名,韩愈只得离列跪在皇上面前,道了声:“臣在。”从内心讲,他对这首诗的内容不敢苟同,甚至反感。就是格律平仄上也有不合辙的地方。但一首诗比起满城街头寒号的百姓来,毕竟微不足道。他不想在这种场合败了皇上的雅兴,便违心地连连称赞:“好诗,确实是首难得的好诗!圣上万明!”

    皇上爽朗一笑。“韩昌黎说好实属不易,可见这首歪诗还凑合,那就传抄下去吧。不过,朕还想请教昌黎诗兄,诗中有‘眼睹数层金光润,手撑一片玉光寒’二句,你可能解个中三味?”

    韩愈如实说:“在下愚顽,不解其义。”

    “全诗就这两句最重要,你还没弄懂就夸奖是好诗,可见你也在官场上混得可以了。”皇帝半玩笑半认真地一句带过,话锋一转;拿出平日颁布圣旨的庄严和语调说:“昨晚午夜时分,佛祖显灵了,就在朕的面前。佛骨舍利之上,突然瑞光流溢,霏霏如泉涌,至半空结成七彩流霞,绕梁三匝,经久不衰,伴随佛光宝气,朕亦飘飘然化入仙境。此千载难遇之奇观,诚为大唐之祥兆!肤之祥兆,臣民之祥兆!故而才有此待。”

    此语一出,便将本次早朝推向了高潮,满朝文武兴奋得不能自己,欢呼跃雀声不绝于耳,“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狂呼一浪高过一浪。皇上也把盏闭目仰躺在龙椅上,浸沉在极度的陶醉之中。韩愈暗想,原来昨夜他在奋笔疾书一片铮铮忠言的同时,皇上也彻夜未眠,在玩这种骗人的把戏做这种歪诗,天哪?!

    待“万岁”声稍息,宪宗皇帝正色道:“传朕的谕旨:朕事佛三日已满,佛祖万灵,赐朕吉祥,朕亦大得其道。自今日起,将佛舍利送往京城诸寺院供奉,每寺供三日,百多寺院逐次轮开,恰好一年时光,来年岁首再送回法门寺。着扎宾院总管。着诸大臣轮流伺候。着天下百姓皆来朝拜祈福。此乃国之大策也,不得贻误,退堂……”

    众大臣啧啧哇哇准备离朝,皇上也由宫女搀扶起身,韩愈只觉周身血涌,刚气凛然,便一步跨上前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说:“启禀陛下,容臣斗胆进一言!”

    皇帝不耐烦地回过身来,“有何话说,快讲!”

    韩愈只能拣最重要的先说:“诸寺庙轮流供佛之事,依愚臣之见,断然不可!”

    “为何?”

    “愚臣笨嘴拙舌,不善言辞,昨夜写好一篇《谏佛骨表》,奏明圣上笑纳。”

    韩愈将那奏章从袖中取出,略一沉思,果断地呈递上去。之后他就默默地注视着宪宗皇帝披阅奏章的表情。依过去的经验,一份奏章所起的作用——招福招祸,从皇帝阅读的第一反应就可判断出来。

    他看见,皇帝陛下重又回到龙座上认认真真地展开了奏章;他看见,两侧的文武大臣重又各归其位。大殿里顿时静默无声,都在侧目观察着皇帝的颜色:他看见皇帝先是草草浏览了一遍不无敌意地朝他瞥了一眼,之后又逐句逐问地读了起来。读看时表情变幻不定,烛光映照着的脸庞本来红润有光,不久就白了,白了又青了,嘴唇开始哆嗦。一只手慢慢攥起来,攥得紧紧地举在半空,最终重重地擂在案几上:

    “大胆韩愈!你说朕奉佛过于隆重,铺张奢华,朕勉强可以容纳。朕自登基以来,效法太宗世民,重视臣言,从谏如流,宫中文武有口皆碑,然而你却又说自东汉以来,皇帝事佛愈勤者寿命愈短,尤其是拿朕与梁武帝肖衍相比,好个‘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此言用心何在?该当何论?”

    韩愈已感大势不妙,搪塞道:“这个……”

    “这个什么?快讲!”

    韩愈只得直言,“愚臣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前车之辙……”

    “大胆韩愈!”皇帝将案几擂得山响。“竟敢如此狂妄!朕对别人犹可,对你韩愈可是不薄啊!前朝皇帝将你贬阳山,朕念你是一代文豪,满腹经伦,重用你为刑部侍郎,可你到京城后干了些什么?远的不说,就说近几日吧,满朝文武为敬奉佛祖忙出忙进,昼不能食夜不能寐,你作为人臣却逃夭夭溜之大吉,面都不闪一下。朕知道你不信佛,不信亦可。最终有你信的一天,今日不信明日必信,今年不信明年必信,诸位大臣可以拭目以待!然而你竟将大唐皇帝此作梁武帝,盼朕早死,居心何在?嗯,居心何在?”

    韩愈急急分辩。“陛下圣明,误会,误会,愚臣绝非……”

    “白纸黑字,岂容狡辩!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拿下!极法问斩!”

    韩愈象挨了雷击电劈,轰地跌倒了。皇宫一片混乱吵杂,世界一片混乱吵杂。混乱之中:他只觉得冠顶被摘去了,绶带被解开了,两只臂膀被箝制住了。之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几天之后,韩愈只身来到灞河边。雪后放晴,灿灿的阳光没一丝暖意。积雪覆盖着起伏的原野,河面上结了厚冰,大地一片白茫。冰雪在阳光下反射出道道白光,刺得稀少的行人迎风流泪,睁不开眼。

    灞桥距京城十里,自秦汉以来就是送别亲人的地方。升迁的,贬谪的,征战的,经商的,都要在这里与家眷亲朋饮壮行酒,挥泪相别。灞河两岸长满了一种特异的柳树,浓密的柳枝一律倒垂,细眉柳叶随风依依,掩映在透明清沏的流水里,活象一个个少妇披散着长发垂头挥泪,因此溺柳伤别就成了长安的一大景观。

    春正月的灞河两岸还毫无春意,干枯的柳枝在冷风中寒号窸窣。韩愈也没有人拥戴着相送,踽踽地孤独前行:他沦为罪臣,贬往岭南潮州出任刺史。罪臣是不准家人送行的,属于他的只有一匹可怜的老马,还有一个牵马的小夫。韩愈至今好象还在梦中,甚至不敢相信头颅还长在自己的脖颈上。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皇帝判的是极刑,立刻问斩。之后他就被拖进冰凉的死牢里。其后几天儿子韩昶和他母亲来送过几次衣食:他都是把着带血的铁栅栏说死前的话,交代身后之事。妻儿哭做一团,他已经欲哭无泪,干号着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直到今天早上牢门打开,交给他一纸写明罪状的贬任状,面前还立着个小夫和这匹老马,不容他回家作最后的告别,就跟上上路了。

    接近桥头时,韩愈看见了一面酒旗。酒旗后面闪出两个人,一人手里端一个酒碗,远远地注视着他。韩愈揩去眉睫上的冰雪,挥了一把浑浊的老泪,看清了,那二人是他的好朋友裴度和崔群,便急急赶上去。

    三人抱肩痛哭了一场。之后进了酒店,桌上摆好了切肉,酒盏,喝退小厮,边吃边喝,二人才告诉他原委:那天宪宗皇帝龙颜大怒,一气之下判为死罪,众大臣们有的落井下石幸灾乐祸,有的愤愤不平直喊冤屈,总之是都不肯退朝。他俩趁着乱糟糟的场面,挺身而出,拦住皇帝的退路,冒死以求。他俩慷慨陈述你昌黎兄的学识与为人,为本朝皇帝建树的功德,光明正大的进谏不为枉法,因一言不慎却判处极刑,是破了大唐典律的先例。这么说着,有一大半儿臣僚匍匐在地随声附合,有的甚至摘去桂冠以辞官相保。皇帝大概看到众怒难犯,当即就将死刑改判为贬谪了。至于贬往何处,当然是僻远荒蛮的岭南潮州。眼下是活命要紧,顾不上远近高低了。

    韩愈双手捧盏,对空洒去一碗,说“谢皇恩浩荡饶罪臣不死!”又敬裴度,崔群各一杯,说“谢二位仁兄救命之恩,来日方长,必当涌泉相报!”坐定之后,自饮了一杯,纳闷地问:“我昌黎以为,当今皇上颇有大唐天子的风度,历来重视大臣的劝谏,我是仗义明言,不使阴谋诡计,何以如此动怒?”

    裴度是最能贴近皇帝的。他说:“仁兄有所不知,当今天子虽只四十有三,可是积劳成疾,内脏已染上顽病了。此次迎佛,本意在于祈求佛祖除灾祛病,保佑长寿。皇上也亲口说过如此铺张损财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仁兄奏章中所列其他尤可容纳,唯独有东汉以来‘事佛渐谨,年代尤促”这一句,戳到了当今皇上的心窝,他联想到梁武帝了啊!”

    “噢,噢,”韩愈沉默不语,似有所悟。

    饯行酒饮尽,二人又拿出半袋“开元通宝”送韩愈作一路的盘缠。韩愈谢过,又拜托二位好友招呼一下家人,二人连说:“放心!仁兄请放心。”

    挥泪相别。韩愈只身跨上桥头时万般凄楚,却也有些许的安慰,毕竟,还有人为他饯行啊!

    那个小夫人品还好,一过桥头,就让韩愈骑在马背上,由他牵着行进。

    两天之后,韩愈上了秦岭,来到蓝关。站定在垭口极目望去,群山起伏苍苍茫茫,白雪银冠自西向东逶迤而去,天地一片昏茫无有尽头。近处的险壑峻岭望而生畏,山坡上的松柏林披上了厚厚的雷被,涛声发出低沉而哀婉的哀鸣。间有虎啸狼啼声。间有鸟雀的饥寒哭叫声。这种原始而荒蛮的自然景观本来就令失魂落魄的韩愈心碎,偏偏又刮起了大风,偏偏又阴云低垂笼罩四野。尖厉的风裹着黑沉沉的云,坚硬的雪粒象暴雨一般倾盆而注。地面上铺就的厚雪毫无消融的迹象,现在又眼看着层层加厚渐渐增高。

    那匹该死的老马一步一跌绊,深雪掩没了下肢,小夫拽死咒活,就是不肯前行。灰灰叫着,打着响鼻,牲灵向它的主人提出了严肃的抗议,韩愈最初还骑在马上。先是双脚冻得发麻失去了知觉,进而双腿也失去了知觉。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样不久就会失去双脚双腿,进而冻死,便好心说服小夫下马步行。

    其后的路程不是马牵人,而是人牵马。他俩合力拉紧缰绳,拽着那匹老马,一步一磕绊,一步一跌跤,下坡的时候几乎是横直身子滚下去的。好不容易下了一架大坡,过了一道深沟,又向横扑而来的一座大山攀登上去。

    眼看天色将晚,风雪中的夜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意味着死神降临。他俩商量了一下,那怕走夜路也得翻过这座大山,只有翻过去才有活着的希望。不料又刮起了更强劲更猛烈的暴风雪,刮得昏昏沉沉迷迷朦朦天旋地转,在沟那边他们就凭经验判断这是一条婉蜒曲折的小路盘盘旋旋直上山顶,可到了这边再哪里找路的痕迹?在一个拐弯处正好迎面张着风雪,该死的老马死活不肯走了。拽得紧了它就愤怒地扬起前蹄,昂头悲号,将韩愈和小夫双双扯倒滚了几个滚。在马的这一声绝望的悲叫之后,又隐隐传来天摇地动般的雷鸣声,雷声不断,越来越响越近,韩愈倒在雪地里暗叹“天杀我也!皇帝不杀天杀我也!”小夫毕竟年轻,挣扎着站起来寻声望去。望着望着,在暴风雪的源头上他看见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惊叫道:“官人,风刮着一个活物飞过来了!”

    韩愈随着手指望了半天,“我——什么也看不见。”

    “象个活物!”

    “莫非狼虫虎豹?”

    “黑乎乎的,象人!”

    “这种地方哪会有人?定是野兽,唉,好孩子,罪臣我连累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阵更猛烈的暴风雪,果真一个雪人站定在面前,呵着热气,抖着满身的雪花,张口就叫““三爷!三爷”并将韩愈从雪堆里拉了起来。

    韩愈定睛一看,竟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就是侄孙韩湘,不住地问:“湘子?你是湘子?”

    “是的。三爷,我就是你的侄孙韩湘子。”

    “你从哪里来?”

    “我从山里来的。”

    “你怎么知道……”

    “伏羲演八封,文王定乾坤。我从八封中得知三爷今日落难到此,特地前来送行。”

    “尽是一派胡言?”

    韩湘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三爷你一派胡言得罪了皇上,孙儿我一派胡言神机妙算前来搭救你。天之下地之上,你说哪种胡言乱语更好些呢?”

    韩愈知道侄孙又要演说他的道经方术,便说:“不跟你论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既有意,赶紧帮爷爷赶路吧。今晚过不了山,连你也得冻死!”

    “三爷放心,孙儿既来送你,就有保你出山的办法。”韩湘说着,转身仰面冰雪覆盖的大山,运足了气,一口一口吹出去。他喷的是热气。吹出一嘴热浪,面前的雪野里化出一截黄土大路,再吹一气,再延续一截。一连吹了十多口,陡峭的雪山上便清晰地消融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韩愈眨巴着老眼发呆发傻。小夫路遇神仙,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韩湘牵过老马整了整鞍鞯,说:“三爷上马吧,孩儿送你一程。”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曲折小路始终是干燥的。天已经黑透了,韩湘牵马,小夫尾随其后,三人默默无语,很快翻过那座大山,午夜时分投宿在一家茅屋小店里。

    吃过茶饭,三人对着火盆烤火歇息。韩愈始终没弄清这个放荡不羁的侄孙是从天下掉上来的还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又一口气吹出一条生路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问:“湘子孙儿,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莫非这几天还在京城?”

    “三爷,孙儿说过了是从山里来的。这几日不在京城,自那天晚上种好牡丹后就离开京城了。”韩湘说。

    韩愈埋怨说:“好好一棵牡丹白叫你糟塌了,这大雪天不冻死才怪。”

    “哪儿的话?凡我动过的土都不会结冻的,方才不是吹出一条干路了吗?孩儿早已卜知三爷你有这场劫难,种那牡丹正是为了救你。”韩湘真诚地说。

    “那你为何不面禀皇上将爷爷救下,反而落到这步天地?”

    “三爷你别急嘛。还不到时候嘛。”

    韩愈讽刺说:“我看你的本事也就是会吹,走到哪里尽吹牛皮。大雪封了山,你在山里干什么?”

    韩湘答:“跟师傅炼九华仙丹。”

    “哪个师傅?”

    “洪崖先生。”韩愈通今博古,学富五车,知道洪崖先生是上古《山海经》里的人物,便椰榆说:“看看,又吹牛了。洪崖先生即使活着,也在三千岁以上了,哪有可能呢?”

    韩湘说:“三爷你歇息吧,跟你论理不清。孙儿几次劝你求道成仙,你不相信要走仕途道路,在皇帝面前弄个臭官,他皇帝老子爷也是人不是神仙嘛。”

    “你给我闭嘴!”以往爷孙俩每每争执不下,韩愈便以长辈的威严喝令“闭嘴,”到这份儿上了还是如此。韩愈已是老迈之人,连日的牢狱之苦加上远途跋涉,此时已心力交瘁,腰腿酸痛,便扯起被头睡觉去了。

    官人一睡觉,小夫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还年轻,小韩湘六岁与韩昶同庚,是个流落四乡讨吃要喝的孤儿。混到京城里后因诚实精明,当了个狱卒。终日以牢狱为家却有一碗现成饭吃。说实在的,在此次差遣之前,他并不知道有个韩侍郎的京官,更未谋面,但对韩湘子却早已崇拜得五体投地了。逮着空儿总要去湘子庙东游西转,一心想拜师学徒,无奈那个庙门总是关闭着,求道无门,今日命真大造化,路途相逢相识且亲眼目睹了韩湘子的神奇道术,禁不住隔着火盆磕下头去,要拜师傅。

    “你就是蓬莱阁上遇吕洞宾得了道的韩湘子?”

    “在下正是。”

    “你就是一只花篮飘洋过海的八仙韩湘子?”

    “在下正是。”“你正是我走路也想做梦也想的仙人啊,今日有缘,请受小弟一拜收留为徒,今生今世唯愿足矣,来生来世报恩不尽啊。”

    到这时候,韩湘就拿起了架子摆起了脸谱,说:“你不是在京城里混事嘛。”

    小夫磕头如捣蒜,“仙人有所不知。我家远在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父亲被西藩杀死在战场上,母亲是个瞎子,我出外为母亲讨饭,迷了路回不了家,越走越远竞讨要到长安城里了。当个狱卒全是为混个肚子饱,我可没虐待过任何一个囚犯,更没伤人害命。就这韩大人,别的狱卒都有家有口,看我孤苦一人就派上了。”

    韩湘说:“我相信你的话,那你说说,你准备如何当我的徒弟?”

    小夫立刻说,他一定精心伺候韩大人;负责送到潮州任上,立刻返回。只要师傅说个会面的地点,他就去投奔。千难万险至死不悔,专心学道永不回京城。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韩湘想了想,拿起架子说:“那还不行。”

    小夫睁大了眼迟疑地望着他。

    韩湘又说:“把你的手塞进火盆里。”

    山里人的木炭好,火盆也大。一大盆炭火烤得满屋子暖洋洋的,火焰突突直往上冒,火心里红得发白。小夫望了一眼,心里发怵,但又看到韩湘严厉的毫无取笑之意的目光,便横下心将一只手臂戳进炭火中央。顿时疼得揪心,龇牙咧嘴,不一会儿便汗如雨注,火烧生肉咝咝啦啦作响,炼出一股股焦糊味儿。既要拜师学道,当着师傅的面,他不敢呻吟叫苦;更不敢抽出来,只得咬紧牙关听任一只手被烧成干柴棒。韩湘根本不看他的手,只注视看他脸部的表情和额上的汗水。看到他即将昏厥过去,才对着火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小夫顿时觉得手心手背凉嗖嗖的,一点也不疼痛。

    “抽出来!”

    小夫抽出手来左看右看,完好如初,连皮毛也没伤着,只沾了点炭灰,拍着手狂喜地惊呼:“一点不疼,一点不疼。”

    韩湘又问:“敢不敢再伸进去?”

    “敢!敢!一百回都敢!只要你收我当徒弟。”

    韩湘又拿起了架子:“那还不行!”

    “还要怎样试呢?师傅你就试吧。”

    “不试了,我要你一颗真心。”韩湘这才和和气气地说,韩愈这次落难遭贬,你一路要小心伺候,不能出半点差错。光送到潮州任上还不行,你要一直侍奉到他脱离危难再度返回京城,估计最长也就三年两载。“三爷回京之日,就是我收你为徒之时,你能不能做到?”

    “能,能,师傅放心,我以身价性命担保。”小夫连声答应下来。

    “这就好。三爷若那一天出了闪失。不管我在何方,都能将你小子的头割下来扔进南海里去,你信不信?”

    “信,信,师傅法力无边,我信。”

    “唉,我韩家祖父两辈人中,就剩下这一个长者了,如今落了难,我不能不操一份心啊。”韩湘望着熟睡了的三爷,百感交集地说。“最后还有一件事,咱俩说的这番话,路上不许对三爷提起,你要保证?”

    “我保证。若吐露半个字,天打雷轰!”

    “好了,天快亮了,咱也困一会觉吧。”

    次日天明,他们辞别小店,重新上路。从这里走出去,是一条漫漫川道,峰回路转,两山间总有一条大河。川道沿河盘绕,虽有乱石,却无爬山之苦。时有雨雪,但天气渐暖,道路基本干燥。又有韩湘子相送,一路天遂人愿,晓行夜宿,只三五日便顺顺当当到了武关。

    武关乃入秦的重要关隘。自楚霸王入关争霸以来,经历过无数次血战。到此时还有累累刀箭的伤痕,血渍斑斑。顽石构筑的壁垒依然故在,荒堡里残存着一堆堆狼烟灰烬。尸骨狼藉,破衣烂甲随处可见。山坡上的松柏林里,埋满了坟冢,有名有姓者,无名无姓者,各色人等都有。他们到达武关时正值中午。春日的阳光矫艳美好,冰雪消溶,河水解冻,雪水里的草木顽强地倔起了新芽。而在关口那边,已经可以遥遥可见盎盎春意了。

    他们在一处废墟上吃喝了一点。韩湘子说:“三爷,出武关再无凶险了,孩儿是向师傅告了假出来的,得回去了。恕孩儿不孝,不能远送了。”

    韩愈深情地望着这个他向来瞧不大起的侄孙,此番相送竟使他从内心里至为感动,讷讷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待出口时竟成了淡泊如水的白话:“你回去吧。干你的去吧。”

    “那孩儿告辞了。”韩湘说。

    “慢——!”韩愈一摆手,站在高处,仰望长天,一手捻须慢慢思度起来。重重关山重重烟云重重冰雪,引发了无限感慨。真是世事沧桑人事难卜生死渺茫,独沧然而涕下。他突然捏去一把涕泪,回过身来说:“孙儿你远道相送,这孝心我全领了。爷爷此一去,怕是再见不着你了,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只是别忘了长安城内还有个你的三婆婆和叔叔。三爷身为罪臣一无所有,就赠你一首诗作诀别吧。”

    说着大声吟出来,诗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衷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吟罢,又感叹“没个纸笔,怎么写下来?”

    韩湘忙说:“三爷不用写,孩儿全记下了。真是难得的好诗呀好诗!”

    “真是好诗?”韩愈问,“这么说,你是愿意到潮州来收我一把尸骨来了?”

    “哪呀,三爷你想严重了。这是一首逢凶化吉的好诗,悲中有喜,祸里藏福。”韩湘乐呵着说。

    “何以见得?”韩愈狐疑。

    “其中有两句,是孩儿早为你想好的,莫想聪明的爷爷一口吟了出来,可不是逢凶化吉的好诗吗?”韩湘拍手称赞说。

    韩愈有些生气,背转身嗔怨道:“又要荒唐了,满嘴胡说!”只觉身后刮起一股风,风声中一串笑,“三爷保重,孩儿就此告辞了。”觉得怪异,回头看时,韩湘已没了踪影。问小夫,小夫说他叫风刮得睁不开眼,什么也没看见。

    四

    三个月后,韩愈辗转到达岭南的潮州。

    这个季节的长安京城,正是“半壕春水一城花”的时候,处处桃红柳绿,处处春意盎然。沉香亭的牡丹竞相争艳,乐游原上热闹非凡,曲江池里更是百舸争流,楼台歌舞终日不散。而远在天涯的潮州,却早已炎热难耐,进入酷暑盛夏了。偶有海风凉凉地吹来,人们还没来及享受,伴随着的就是飓风海啸,暴雨成灾。处在这种湿热沉默的天气,又是初来乍到,韩愈实在没有好心绪。

    这是韩愈二度遭贬二下岭南。十五年前,德宗皇帝的贞元末年,他在京城出任监察御史,官及三品,不可谓不高。只因他替老百姓说了句公道话,上疏皇帝“请宽民播而免田租”,一夜之间就被贬为阳山县令。好在那时他只三十六七,时值盛年,县令就县令,也就听之任之了。上任不到一年,德宗皇帝驾崩,顺宗即位,擢升他返回京城,在国子监出任博士,即教书先生。顺宗也只当了一年的皇帝,驾崩后宪宗即位。他因随裴度平定淮西有功,借裴度的举荐,才当了刑部侍郎。十五年来他效忠大唐的三位皇帝却两遭贬谪,这宦海中的浮沉,真是一言难尽。

    阳山虽在岭南,但地处西北,还比较干燥一些,好适应一些。潮州处在东南一隅,邻近海边,光那衣食语言,韩愈怎么也适应不了。他祖上是东北昌黎人,生在中原南阳,长在京城长安,从头到脚都北方佬的习性,无论如何难以与这些南夷共处。这里的人文地理,正应了他在《谏佛骨表》中写的那几句话:“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说的话不一样,呜呜呀呀一句也听不懂。穿的衣服不一样,不分男女坦肩露胸,所谓衣服者仅在遮羞耻而已;而他们看他的长袍黑靴,简直如黑色猛兽。这里虽是大唐的疆土,而土著臣民们竟无人知晓当今皇上姓甚名何?他们自有一套规章礼仪、高下尊卑,在韩愈看来,与大唐的礼教格格不入。”

    到任后不几天,一些地方官吏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他的罪过是随着一纸任状一起到达潮州的。韩愈为他们不避罪嫌盛情款待很是得意了一阵。但是宴席上的酒菜却使他难以下咽,肉是鼠、蛇、猴之类,还有显然是海水里捞出来的什么怪物。菜是生菜。饭是稻米。酒是自酿的米酒,跟喝马尿一样。韩愈活过一把年龄,吃的都是面食,此时只想吃一张烙饼或者一碗切面条,那怕切个猪耳朵下两盅曲酒也好,可是全没有。那些地方官吏看他吃得败兴喝得败兴,就拿好话恭维他。可是他又一句也听不懂。其中有几个通文墨的,说着“久仰大名,相见恨晚”之类的话,似乎还当场背诵了他的几篇诗文,韩愈仅是从他们的口形和偶尔吐真的汉字中感觉出来的。他报之以谦恭的微笑和真诚的谢意。

    这餐宴会之后,他再很少见到他们!他们也很少到他的府上。因为一顿南宴吃得他拉起了肚子。慢性腹泻整整一个夏天。若不是牵马的小夫心甘情愿留下来伺候,早都命丧黄泉了。

    入秋以后,腹泻渐止,体力也有所恢复。但是消瘦了许多,衰老了许多,此时的韩愈走在行人中,拄着个拐杖,佝偻着腰,人都认为是个老没用的东西,谁也不会相信他当过大官,满肚子学问。

    能行走后韩愈想到了要干些事情。干什么呢?读书吧,就没带书来;写诗吧,满腔激烈壮怀吟不成句落不到纸上。想来想去,还是出外走走为好,既宣讲皇帝的圣德,又能体察世风民情。于是每日清晨,就由小夫牵着马出门了。信马由缰,不拘远近,走到哪算到哪。走进边寨村巷,凡有三五人群:他都下马宣讲一通大唐的雄风和当今皇上的圣德。边民们对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无所知,故颇感兴趣,所以他每次只讲些最基础的知识,也就如下几句:“大唐的江山已有二百多年。我们都是大唐的百姓。当今皇上是宪宗皇上,姓李名纯,年号元和。今年是元和十四年。”反反复复唠唠叨叨也就这么几句,算是普及初等教育。就这还存在着严重的语言障碍,任撕破喉咙他们硬是听不懂。他想了个办法,叫小夫去学本地话,先学这几句。小伙子头脑灵活记性好,很快就学到手了,在其后的宣讲中,就充当韩愈的翻译。效果大增,还能讲些别的。

    某日夜,韩愈做了个梦。梦见了长安城内他那座宽大的宅第,绿树鲜花,曲径通幽,迎面走来了他的夫人。接着在温暖的衾帐里行床第之事。事毕,夫人将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胸脯上轻轻抚摸着。平日即使没有欢媾,一旦他为国事忧伤或构架一篇文章时,夫人总是这么抚摸着他,替他分忧解愁。他也习惯了抓着那只小手想自己的心事。但这次夫人的手冰凉冰凉,很重很重,抚摸到胸口上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夫人好象在生他的气,骂他是“没良心的”。他也有些生气,顺手抓了一把捏了一把,这一抓捏,夫人用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脖子上狠狠抠了下去,。湿乎乎地象流血,接着是揪心的疼痛:他顺手一掌打开夫人的手臂,只听地下“嘭”地一声,也打严重了。

    韩愈从恶梦中惊醒,揉开眼朝月光辉映的地上一看,天哪,床上蜷曲着一条大青蛇。摸了一把脖子,果然叫毒蛇咬了。韩愈吓得半死,大声呼叫住在隔壁的小夫。小夫掌灯进门,打死了那条青蛇扔出去,看他的蛇伤不轻,急忙骑马去求医。

    天亮以后,小夫回来了。说十里以外的山顶上有个小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专治蛇伤,就是不肯出山门也不肯给药,必得住进庙里医治。救命要紧,韩愈当下就答应了。

    当二人踏着朝露走进山门时,老和尚正在打坐做早课,对着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念经。他专心致志地念经,不理会韩愈的到来;韩愈也只有捂着流血的伤口久等,直等到老和尚念完经,二话没说,将他领进一间偏房,嘱他躺下,从一个葫芦里倒出半把药粉,替他涂上,血当下止住了。

    老和尚不放韩愈走,他就在庙里住了些日子。这个老和尚是洛阳人,差可与韩愈算做老乡,大有他乡遇故知的味道。他始终不肯吐露自己的身世,缘何到此,只说他的法号济福,讲的南传佛教天台宗,诵《法华经》、《大智度論》等经典。他对长安教业的兴盛赞叹不已,说法门寺有真身舍利,寺院多,僧尼众,译出的经卷浩如烟海,皇上一提倡,佛事兴旺发达。利国利民。他还说南传佛教因为翻译的书少,传得不伦不类,亦佛亦道,佛道难分。韩愈一住就是月余,一边治伤,一边听济福和尚读佛讲经,一来二去,竟成了好朋友。

    好朋友之间耳溺目染,渐渐地,他不再认为佛是那么可憎可恶的了。佛道也不失为一种人生道理。当现实中的苦恼无法解脱时,佛理就成了最有说服力的理论。最起码,佛教教义中的“舍己济人”、“普渡众生”这些命题,是与孔子的“仁爱”、孟子的“民本”这些儒家经典是相吻合的。有了这些最基本的认识,韩愈渐渐地跟上济福和尚敲起木鱼了,念起“阿弥陀佛”了,做上早晚课了,研读起艰涩难懂的经卷了,最后连那些本来就不想吃的蛇呀鼠呀猫呀猴呀的口也戒了。终日素食三餐,清茶一杯。而岭南的清茶是上好的,淳香爽口,清心润肺,在京城里当大官时也求之不得。

    这个冬天韩愈是在庙里度过的。济福指点迷途,他信上佛了,就差剃度。信上佛了就想起了对皇上犯下的罪过,越想越沉痛,越想罪过越重。竟拿当今圣上与短命的萧衍相比,并断言事佛越勤谨者寿命越短,简直是十恶不赦,当场问斩也是罪有应得。圣明的宪宗皇帝能够饶他不死,改判贬谪,给他一个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机会,可见皇上毕竟是天之子,宽宏大量容得下四海,天底下再哪有如此厚重的恩德呢?这么想着时,每遇做早晚课,他竟发自内心地遥祝皇上“万寿无疆”来。而济福和尚对他这种举动不仅不反对,反而很赞赏。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韩愈遭贬的春正月了,转眼又到初抵潮州的四月里了。这几个月,他除了应付必要的公差外,基本上是和济福和尚一起度过的。

    一日,韩愈正和济福促膝品着清茶,研讨《大智度论》,小夫手掺一封书简欢快地跚蹦跳跳进了山门,边跑边喊:“来信啦,来信啦,师傅来信啦!”到了跟前,又忙改口“湘子来信啦!”

    韩愈接过一看,果然是韩湘的亲笔。一年来他一直心情不佳,没写过家书,突然侄孙有信来,说不上是喜是悲,急忙拆封细看起来。信中,侄孙除报了家中平安祝他保重之外,着意说了一件事。说他去春用刀剪颜色整过的牡丹,今年已经盛开,一株树上开出红、橙、黄、白、青、蓝、紫七种颜色的花朵,计十四朵,细细看时,是十四个字。哪十四字?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看毕,韩愈难以置信,遂将信传给济福和尚看,自言自语说:“这湘子不求上进,满嘴胡言乱语,牡丹花怎能开出诗句来?”

    小夫问是什么诗句,韩愈说出来。小夫忙说:“官人你忘了,武关上你吟诵这首诗时,湘子就说过,有两句是他为你早想好的,莫非就这两句?”

    “噢,是有那么回事,想起来了,这就奇了!这就奇了!”韩愈连声感叹说。

    这天晚上,韩愈向济福和尚详细叙说了侄孙韩湘的经历和行径,济福也早风闻韩湘的大名,一口咬定此事不假,是湘子修道成仙的结果,并断定韩愈的灾难已到头,福将降至。韩愈还是不信,二人争执到夜半。次日,小夫又送来一信,这回是儿子韩昶写的,信中同样详述了牡丹开诗文的事实。儿子不会撒谎欺骗老子,这下韩愈确信无疑了。小夫从两封信中已感觉到了师傅的神机妙算,看来他返回京城拜湘子为师的日期不会很远了。但师傅有言在先,他不敢说出口,只是嘻嘻地冲着韩愈直笑。

    “怎么?你也相信这是好事?”韩愈问。

    小夫只是笑而不答。

    韩愈当日告别济福来到府上,由小夫伺候着弹去灰尘,展开纸笔,磨好浓墨,执笔向宪宗皇帝写起了《潮州刺史谢上表》。经过一年来的洗心革面,自我反省,这时的韩愈与一年前的韩愈判若两人。他有满腔的忠心良言要对皇上说。

    首先对一年前的谏佛表示痛心的检讨与反悔。他写道:臣某向来愚蠢狂妄,不识国家的礼度,上表陈述佛骨之事,语言不敬,伤害圣上,罪该万死,虽万死犹轻。然而陛下圣明,可怜了我的愚忠,饶恕了我的狂直,认为我的话虽该治死罪,但心肠还是好心肠,特别是从轻发落,降为潮州刺史,既免除杀头,又享用皇上的俸禄,如此宏大的圣恩,天地也无法比量,即使剖腹剜心,也难报皇恩于万一。

    接着写道,他自到潮州以后,所到之处,逢人便向地方官吏和百姓宣讲大唐天子的圣德,使岭南民众都祈祷圣上万福万岁,载歌载舞拥戴当今圣上。并说,经过沉痛反思,自己也信了佛,与济福和尚结为至交。特此建议皇上东巡泰山,奏功德于皇天;然后南下潮州,播功德于四海。他将竭尽全力,与济福和尚为圣上做宏大道场,用南传佛事保国运长久、天子长安。

    最后还不无谦虚地写道,万万莫想到,他韩愈的蠢才诗才扬遍南国,读书人争相传阅,只可恨为皇上写的歌功颂德之词太少。从今往后,他要把住狼毫,用毕生精力写尽颂扬皇功皇德之诗文,使其传之后世,光照千秋。

    这封“表”出自内心,与一年前的一样,同样酣畅淋漓,同样词真意切。写毕,转而想到相隔千山万水,唯恐路途有失,又照样抄写数份,密针封死,吩咐小夫隔一日发邮一件。

    且说宪宗皇帝一连接到数封《潮州刺史谢上表》,都是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笔迹,细读之下,受了感动,便对宰相皇甫说:“韩愈去年用激烈的言辞伤害朕,但他毕竟是一介儒生,用心还是好的,这不,出去不到一年,就翻然悔悟了。有学问的人悔悟也快,悔悟了就好,朕不记前嫌。”

    皇甫细心揣摩着皇上的心思,试探着问:“陛下的意思是……”

    “潮州远在天涯,区区刺史有什么当头,去年的处置怕是太重了。韩愈是个有用之才,大才,朕想诏他回京重新起用,只是放在哪个位置合适呢?”皇帝慢条斯理地说。

    皇甫是个鼠肚鸡肠之辈,最嫉恨贤良,过去就嫉妒韩愈,巴不得早死。皇帝这一提示,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宰相位子有可能被韩愈篡取,放虎归山不反咬人才怪?顿时想了想,便陪着小心说:“依臣愚见,带罪之臣,不可一步登天。韩愈去年将圣上比作梁武帝,狼子之心暴露无遗。如今他处在荒蛮之地,口口声声永不反悔,可是一旦放进京城,他要反悔起来后果难以设想,也难以收拾。何况圣上的龙体欠安,说不定他有所风闻?”

    皇帝有气无力地问:“那你的意思呢?”皇甫早已想好了两全之策,说:“将他迁至内地某地,仍然任刺史,只是环境要比潮州好一些,这样既体现了陛下的圣恩圣德,又可以察其言观其行,过几年再议可否进京。”

    宪宗皇帝这时不只是“龙体欠安”,简直病入膏盲了,就这几句谈话已无力支撑了,便说:“那你就代朕办一下此事吧。”

    是年十月,韩愈接到由人代写的诏书,令他改任袁州刺史。

    韩愈和小夫到达袁州后,才知道宪宗皇帝李纯驾崩了,在位计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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