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寺庙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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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中有很多宗教场所,从春天到冬天,我一直在山河和胜迹之间留连,偶尔,我到这些地方走走,我的心情是敬重的。我看到的宗教场所,没有一个涌动热潮,但也没有一个全然冷清,古木深院,总要进来一些祈祷、朝拜和祭献、许愿的人,不过,到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是观光的。在四季的某些日子,这些地方的气氛会非常隆重,当教徒聚集起来纪念他们教主的时候,宗教场所显出了它异样的神圣和肃穆,可惜我一次都不曾赶上参加。

    我去周公庙,天已黄昏,最后的夕阳将岐山照得一片通红,绒绒的野草在柔和的光中融化着,但周公庙却一片幽暗,花香从树林渗出,到处散发。我踏着砖铺的甬路走着,很长时间,才到巨大的殿堂,周公的塑像就在这里。

    周公是孔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物,在周公的影响之下,孔子创立了儒家思想。尽管儒家思想不是一种宗教,但它那种对生活对宇宙的感情,很接近一种宗教的感情。它的关于天命的观点,在中国人的心灵根深蒂固。

    我从周公庙出来,走在平坦的乡野,密密麻麻的村庄,开始笼罩于烟岚之中。这里的人家,生活并不宽裕,年年如此,代代如此,但他们并不因为难得富贵而绝望。他们永远都在努力,不过,努力所带来的结果怎样,那是天命的事情。谁都有自己的天命,于是在世间的种种痛苦、坎坷,遭遇,似乎都有了解脱的路径。

    儒家思想,一直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但它并不能完全满足中国人的愿望。儒家思想过于现实,过于严肃,它不能给中国人以浪漫和幻想的余地。其实,人是需要灵魂的高度自由和高度轻松的,不然,就感到压抑。由于儒家思想的缺陷,它使其他宗教得以在关中立足,其中以道教和佛教为盛。关中在十世纪之前,是令世界惊叹的帝王之州,文化的发达和政治的需要,使这片土地的宗教扑朔述离。

    楼观台在终南山北麓,一场大雨之后,我到了这里。在关中,我没有见过如此青翠的竹林和如此葱郁的高岗,这里一般都是黄土覆盖,尘埃飞扬,然而,这个著名的道教圣地,却是那么优美,甚至响彻于清新空气的鸟鸣,都带着溪水的纯净和鲜润。

    道教产生于东汉时期,它尊道家思想的始祖老子为真人,道家思想便成了道教的理论基础。楼观台这地方,最初是周大夫函谷令尹喜的住宅,此人喜欢钻研天文气象,他在这里结草为庐,仰观宇宙之大,俯察物品之盛,忽然在一天发现紫气东来,感觉会有真人西游,果然是老子到了关中。尹喜将其迎至他的住宅,向他讨教。在此期间,老子留下了道德五千言,随之离去。

    我在楼观台雄伟的殿堂看到了老子的塑像,这个具有超级智慧的真人,发现了以消极态度对待生活的高明见解,他知道人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于是他教导人回归自然。透过森森古木,他遥望着对面的绿色峰峦,在乌云消散了的天空之下,这些峰峦仿佛刚刚沐浴了一样。

    几乎每个朝代的帝王都对楼观台抱着友好的态度,其中以唐朝特别突出。公元六二〇年,一个道士告诉李渊,他遇到了老子,老子承认他是李渊的远祖。这使李渊大喜过望,立即到楼观台拜谒老子,因为他拔高了李渊的门第。从此,楼观台高高在上,即使唐之后,关中已经不为帝王之州,它仍为宋朝、元朝、明朝和清朝所重视。

    楼观台的卜卦是很灵验的,经常有人在此抽签以知吉凶。咸阳一个企业的经理,不但每一个决策要到此抽签,而且每一次出差要到此抽签,甚至对他准备招聘的人,都要抽签考察。不过很怪,他的经营确实是成功的。

    法门寺是佛教的重要场所,这里的真身宝塔举世闻名,我是忽然看到这个高耸的真身宝塔的。一九九二年夏日,我从西向东在周原行驶,辽阔的原野离开北部的岐山向南部的渭水倾斜,在多风多云的天空之下,我可以看得很远。路旁的白杨和田里的玉米,全然呈现着挺拔的姿态,其他地方,则是湿润的仿佛大雨刚刚淋过的黄色土壤,一种肥沃之气在风中散发。我坐在简陋的三轮车上,心平气和,微微思索。我抬头看见了一个灰色的建筑,十三层的真身宝塔忽然展现在阴晴过渡的天空之下,它的风铃响得很是清脆,数公里之外,我都听见,一瞬之间,我有一种十分明显的轻快之感。这使我永远忘却不了那条笔直的道路,那种清新的空气,那些农民和那个司机,那会儿我感到安全和温暖,尽管我和任何人都不认识。

    法门寺的建筑年代,是难以确定的,但它起码是在东汉之前。法门寺的珍贵在于它有佛指舍利,那是笃信佛教的印度阿育王分葬的。释迦牟尼火化之后,遗留的固体便是舍利,大约公元前三世纪,阿育王将所有的舍利收集起来,分成八万四千份,散葬各国,并建筑了八万四千座宝塔以安奉。法门寺便是其中之一。

    在唐代,曾经有七次由帝王倡导迎奉佛指舍利的活动,此间,京城轰动,人山人海,而且法门寺会得到帝王很多赐赠之物。史记,公元八一九年,唐宪宗迎奉佛指舍利,极尽铺张,韩愈奏章批评,其结果是被贬潮州。韩愈愤而上路,从蓝田至武关,郁郁而去。

    法门寺的真身宝塔,在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四日凌晨的大雨之中倒毁一半。其声如雷,惊醒了很多梦中之人。在重新修建宝塔过程中,发现了神秘的地宫,佛指和华美的金银器皿之类就在地宫之中。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九日,开启了装着佛指的匣子,那是一个令人紧张恐惧的时刻,佛指蓦地闪光流彩,仿佛燃烧,它使在场的僧徒无不惊异,他们伏地诵经,声震天地。

    我所看到的真身宝塔,是一座新的宝塔,它将充满古朴而典雅的色泽和形状,凝为一起,耸立于关中西部坦荡的周原。在它的周围,云聚着众多新的建筑,全然是琉璃瓦和磁片砖,阳光之下,一片辉煌。法门寺地宫文物,吸引着国内国外的各族人民:他们从四面八方到这里参观和朝拜,那些新的建筑之间,确实是熙来攘往。当地的妇女,以老人为多,手持香烛,叫得精疲力竭,却仍然在卖,匆匆而过的风中到处是烟灰。

    慈恩寺和荐福寺都在西安市,这清静的地方,是我非常喜欢逗留的,在这里,我可以安然并沉思,这确实是一个区别于浮华世间的地方。

    慈恩寺是李治经唐太宗同意为其母亲建造的,唐太宗对长孙皇后一往情深,愿意儿子为她在此祈福,当时有僧人三百。公元六四五年,玄奘从印度取经回到长安,唐太宗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并邀其作慈恩寺的主持,并翻译佛经。矗立于这里的大雁塔,就是根据玄奘的建议筑起的。其作用是保存佛经。它曾经遭到兵火的多次破坏,但关中两次强烈的地震都没有动摇大雁塔。杜甫、高适、岑参都兴趣盎然地登过大雁塔,并赋诗抒怀。玄奘在这里介绍和研究佛经,创立了慈恩宗。我到这里,主要是为了休息。我坐在林木之中的石头上,或望古都的天空,或看香客的神情,我有一种站立于世间之外的感觉,一瞬之间,我丢掉了负担和烦扰。可是出了慈恩寺,我浑身的毛却立即竖起。

    荐福寺是六八四年的产物,唐高宗李治驾崩之后,皇亲向他献福,建造了献福寺。当时,武则天的举动强烈,那些皇亲很是惊惧,担心意外的情况发生,他们为唐高宗李治建造这所寺院,自然包含显示李氏家族力量的意思,并以此规劝武则天。然而,武则天一意孤行,仍然在公元六九〇年登基称帝,并将献福寺改为荐福寺。这里的小雁塔是公元七〇五年修建的,唐中宗李显筑起小雁塔,表示他对父亲李治的怀念。高僧义净,六十岁之后开始在荐福寺译经讲学,他反对佛教的印度化,其实质是要佛教中国化,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反响。不过,令人特别注目的则是这里的小雁塔,这是一个神奇的建筑,公元一四八七年,关中强烈的地震使它从上到下裂开一尺之余的缝隙,即将倒塌,可是公元一五五六年的地震,却使它的缝隙合拢,现在仍挺拔地站立于古木之中。这个寺院是很清净的,我在这里散步的时候,遥遥的钟声总是在我的幻想之中响着,为之,我神往已经逝去的岁月,那岁月像古董古籍一样发黄发灰。

    一九九二年夏日,我瞻仰了华严寺和兴教寺,这两个佛教寺院坐落于少陵原南缘,风光旖旎的樊川就在下面。我曾经到过这里的寺院,然而,我在那个夏日的心情是很优伤的,我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的思想在悄悄的斗争,新的人生的观点开始出现。尽管如此,我仍很愁苦。

    我慢慢地沿着半坡向兴教寺走着,它的红墙映照着霞光而鲜艳庄重,黄莺玲珑的身子从一个树梢纵向别的一个树梢,清脆的叫声穿过乳白的晨雾飞向远方,这些多么美丽。在兴教寺的门口,我碰到一个铲草的僧人,他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脸色红润,一个人默默地干着活,似乎很是寂寞。但他却向我传教,要我摆脱世间的痛苦。我席地而坐,向着绿色如海的樊川,这个僧人则拄着他的铁锨,耐心地为我开导。其实我并没有暴露我的心情,我的心情一定展现于我的眉间了。这个僧人家在甘肃,他的父亲是一个木匠,常常为寺院盖房修屋,从他父亲那里,他耳闻目染了关于佛教的要义,心向往之,终于在三年之前,他留下妻子孩子,出家事佛,他感觉很好,可他不告诉自己的姓名。

    兴教寺是玄奘的长眠之处,公元六六四年,他圆寂葬于白鹿原,五年之后,弟子将他迁葬于少陵原,并修寺建塔以示纪念,这便是兴教寺。陪伴玄奘的有僧人圆测和窥基,他们是玄奘的门徒。兴教寺多次遭受毁坏,但多次得到修缮。我在清晨的寺院走着,所到之处,全铺着青砖与白石,甬路两旁是冬青、玫瑰和牡丹,其他地方则是高大的槐树、松树和楝树,参天入云,使地面阴湿得滑脚。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门口,两个年轻的和尚在懒懒地张望,他们看的是正在砌墙的建筑工人。他们脱了上衣,卖力的劳动着。

    华严寺伶仃的两座砖塔顶着红日默默相对,它们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以衰弱的姿态,抗拒着风雨的浸泡和反复滑坡所带来的危胁。这情景令我感动,我站在那里仰视着,忽然茅塞顿开,心情一下明朗起来。我踩着乌黑而潮湿的土块,艰难地爬到砖塔下面,我用手抚摸着唐代的建筑,锈迹斑斑的风铃微弱而响,仿佛是宇宙的私语,一种苍凉之感让我辛酸。

    史记,华严寺修建于公元六四〇年,中国重要的佛教之一华严宗就是从此发源,其为终南僧人杜顺开创。我看到的东边的砖塔,便是杜顺禅师塔,西边的砖塔是清凉国师塔。清凉国师是僧人澄观的称号,由于华严宗得到唐朝皇帝的信任,它盛行世间,而且僧人澄观作了全国佛教法事的主持。

    华严寺的殿宇毁于唐代,那是阴雨之中的一次巨大滑坡摧倒它的。少陵原现在仍然有滑坡发生,如果没有保护措施,这最后的砖塔很是危险。

    香积寺位于神禾原,谲河与滈河在此汇集。在唐代,法师善导观其清爽安静,便居住这里,逝世之后,门徒建起善导塔纪念善导,并发展为香积寺。它的周围是灰色的村庄和黄色的田野。善导为山东临淄人,幼年出家,四处学法,十分迷信净土宗。日本的净土宗始于法然上人,不过,法然上人的立教思想,却源于中国的善导,这使善导深受日本净土宗门徒的崇敬。一九八〇年三月,日本佛教组织给香积寺赠送了善导雕像,表示其敬意。武则天曾经观仰香积寺,不过,这里在唐代似乎很是偏僻和寂寥,王维对它的印象是这样的:

    不知香积寺,

    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

    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薄慕空潭曲,

    安禅制毒龙。

    我到香积寺的时候,天刚刚开始下雪,寺院的路面由灰变白。慕色之中,几个僧人独来独往,或扫地,或打水,都低着头,默默看着脚下的雪。所有的花木一律枯萎,雪落在干硬而垂落的叶上,一片沙沙之声。在一间房屋的檐下,凉着黄色的法衣,那晶莹的冰屑将它绷直,使它没有了布帛的柔和与飘逸。斑鸠在房顶上蹦蹦跳跳,却一声不叫,整个寺院,唯有木鱼在响,那是从一间关门闭窗的禅房传出的,木鱼急聚如雨,却轻快如舞。甚至我在零星的雪中感到它带着一种兴奋,我独立倾听,难解其味。

    大佛寺在彬县西部,孤独的泾河从它前面流过,那些稀疏的柳树和起伏的田野,被弯曲的水轻易的隔开,夕阳将凄清的光芒镀在泾河的两岸,在这样的情调之中,大佛寺很有魅力。

    大佛寺引以为贵的是它有一个石窟,在苍黑润滑的紫微山的岩石上,石窟呈现为巨大的半圆,唐代艺人所雕刻的数百尊佛、菩萨、飞天的石像排列其中,小佛小如手掌,大佛大如房屋,如此夸张变形而造成的反差,使我感到佛界的神秘莫测。大佛寺石窟是关中唯一的古代艺术宝库,公元六二八年建造,至今一三六四年。柔软的风刀竟能揉平坚硬的岩石,我发现,很多雕刻模糊如云,含混似沙。

    户县的草堂寺开始是后秦帝王姚兴的进遥园,公元五世纪初期,姚兴邀请印度高僧鸠摩罗什到长安传教,他曾经在这里翻译佛经并讲课,圆寂之后,葬于此处。

    一九九二年冬季,一场大雪之后,我观仰了草堂寺。尽管天气晴朗,阳光明亮,但秦岭的圭峰之下,冰滑霜脆,茫茫一片。草堂寺的红墙燃烧在阴冷的田野之中,挺拔的古木伸向宁静的天空,一块一块的圭峰凝然而寒冷,所有的雪都座落于山的岩石和峡谷,草木全染成了白色。草堂寺的红门紧紧关着,连一个缝隙都没有,我敲而呐喊,并反复呐喊而敲,一个僧人才开了红门。这是一个中年和尚,身着灰袍,拿着佛书,却缩着脖子,似乎不很乐意,但他终于敌不过我的诚意,就放我进来。和尚随手关了红门,那红门发出的悠悠的响声,倾刻划破了这里的静谧一方小小的院落,晶莹而剔透,松、柏、槐、杨,颜色暗淡,悄然立于甬路两分的空地,根部都壅着雪。甬路窄狭,仅可行人,它笔直而四通八达,上面的雪已扫得干干净净,可我不见行人。

    鸠摩罗什舍利塔罩在明净的玻璃之中,这个以各色石头雕刻镶砌而成的建筑。一千五百多年一直矗立于树林之中。冬日的阳光,穿过古老的松柏,照耀着这个玲珑之塔,但不能驱散包围在它周围的寒气。我静静地走过这里,到殿堂上香。一个僧人盘腿坐在殿堂门外的椅上念经,阳光给他黑瘦的右脸涂了一层暖色。他如痴如醉,在我步入殿堂的时候,他竞连眼都不睁一下,只是举手致意,之后继续念经。上香完毕,我步出殿堂,他仍是举手而已。在幽暗的古木之中:他那充满快感的朗朗之声,像一只轻盈的蜻蜒飞向清澈的天空,大雪之后的天空,多么柔和多么平静!

    佛教是公元一世纪传入中国的,在它立足和发展的过程,曾经几度兴旺。人的精神需求是丰富的,中国故有的儒术和道教,其实没有充分解决人的烦恼问题,尽管佛教并非灵丹妙药,但它关于惩恶扬善的思想,关于人生轮回的思想,关于普渡众生的思想,弥补了儒术和道教的不足,使它在中国拥有了一代又一代的门徒。由于它是有利于社会统治的,很自然得到了那些封建帝王的喜爱,它的寺院累累而起。在关中的寺院很多,尤其是那些风景优美的高山大川,几乎所到之处,都有寺院,风雨可能毁灭它们的砖墙和木门,甚至泥土覆盖它们的基地,但痕迹不逝,影响不散。

    关中在公元七世纪初期,处于隋朝灭亡和唐朝兴建之际,此时此刻。在阿拉伯半岛,穆罕默德创立了伊斯兰教,并传播安拉的声音。到了公元八世纪初期,唐朝发展很是鼎盛,阿拉伯商贾,通过丝绸之路进入长安,他们在这里经营生意。公元七五五年,发生了安史之乱,回纥士兵参加了唐朝的平叛,这些回纥士兵在社会安定之后。留在长安生活。大约在这个时期,伊斯兰教开始在关中传播,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年之久。在西安市的化觉巷,有一个宏伟的清真寺,伊斯兰教门徒,定期在这里朝拜。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的一天,我到这个清真寺参观,那里巨大的牌楼,精巧的石栏及其威严的教堂,给了我深深地震撼,我惊叹这里的建筑如此富丽堂煌,而且保护得十分完美。迎春花和木兰花已经有了蓓蕾,淡淡的黄色,在清真亮如星星,我看见几个阿拉伯人高兴地在那里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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