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法门——法门寺地宫珍宝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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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当你漫步游览在法门寺庭院,观赏品味从地宫中发掘出来的佛门稀世珍宝时,你可知晓,在那遥远的一千一百多年前,在这巍巍“关中第一塔”,曾演幻过一曲令人勾魂慑魄的故事……

    一、皇宫哑女

    公元八七二年,一个清风习习,玉兔辉光的仲秋之夜。两队御前侍卫神情淡漠地排列在元辉宫外的石阶前。宫内,大唐天子懿宗皇帝正在“召幸”郭淑妃。所谓“召幸”,说明白了就是皇帝在自己的爱妃寝处过夜。每逢此夜,自视为承受圣上恩泽的嫔妃,莫不使出浑身解数,曲意奉迎,床讳之上倾泻出难以说尽的柔情媚态。

    按照往日习惯,皇上在嫔妃处恩泽雨露,总是傍黑驾临,黎明离开。可今晚颇为蹊跷,月儿方挂中天,便听得轰地一声,两扇寝门被粗暴地踢开,几个太监扶拥着唐懿宗,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懿宗显然是酒后过夜,只见他醉眼朦胧,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径直飘飘而去。扑出门来的郭淑妃,衣衫不整地跪在尘埃凄婉地哀求:“圣上,你就不能再留一会吗?”

    目送着倚靠在太监身上的唐懿宗象根用绫罗绸缎包裹起来的树桩,被簇架着消失在宫墙外,郭淑妃无力地斜歪在宫门上,两行清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啪啦啪啦滚落下来。几个心腹侍女站在她旁边,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走动,只是频频地交换着眼色。

    过了片刻,郭淑妃呆呆滞滞的双眼,似乎射出了一丝光束,她扬手微微一召:“月琴,去把公主领来。”郭淑妃说着用手指指宫内。

    那个叫月琴的宫女急忙转身,刚迈出两步,便又回过头来禀道:“贵妃娘娘,夜间风大,怕……”

    “怕什么?快去抱来!”郭淑妃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

    年方四岁的小公主,用一领金丝抖篷裹着,在月琴的怀抱里不安地躁动着。郭淑妃一把抢过孩子,紧紧地贴在心间,大声呼唤:“皇儿哪!圣上赐你同昌公主名号,可什么时候你才能……能……”她噎住了,泪水扑扑簌簌淌满了孩子的小脸。

    同昌公主睡眼惺松,母亲的热泪滴在脸上,被风一吹,凉冰冰的。她不舒服地扭动着脖子,却是一声不吭。

    “皇儿,你……叫一声娘啊!”郭淑妃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痴愣地抬头朝无边无际的苍穹张望。

    刹时间,她朦朦胧胧地感到,那玉盘似的月亮,多么象自己的脸庞。而那亮晶晶的星儿,伊然就是女儿的眼睛。远处,一块怪石呼啸着,朝女儿滚来,最终堵住了女儿的咽喉……
 
    四岁孩子不会说话,同昌公主是个哑女。郭淑妃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踱步,她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怎么能忘怀,四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院子里的月光下,她掩着呼呼的心跳,在花株间急促地来回走动……

    接到圣上要驾幸元辉宫的旨意,喜出望外的郭淑妃胡乱吃了几口晚餐,就手忙脚乱地摆开了全副妆具,轻梳云鬓,匀施脂粉,直打扮得赛过杨玉环模样,方才痴痴地坐等圣驾光临。天蒙蒙灰暗下来,还不见圣上的踪影,她情不自禁地步出寝门,在庭院里翘首观望。

    唐人春丰腴。这郭淑妃脸庞圆润,身材稍长。芳龄花貌,天生一幅媚态。她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会,不知是心急所致还是走多了累的,竟热辣辣地冒出一身香汗。怎么可以这样伴驾呢?聪颖的郭淑妃冷静下来,她赶忙回到寝室重新淋浴。

    郭淑妃一丝不挂地坐在描有金凤的浴盆内,任由两个宫女擦试撩水。她略含羞意地欣赏着自家的胴体。月琴撩起一掬水洒在她白嫩的脖子上,那水顺着肩膀、胸脯、小腹淌下,在她洁白、圆润、丰满的整个身躯流下点点水痕。两只高耸的乳蜂柔软而具有弹性,腹部恰似那紧紧绷起的雪白绸缎……。今夜晚,这一切都要尽情地展示给圣上,想到这里,她嘴角掠过一丝异样的笑。

    沐浴完毕,郭淑妃半裸着走到梳妆台前,对着精致的海马葡萄铜镜仔细地浓妆艳抹,侍女为她高挽发髻,插上金簪玉钗,戴上花钿。唐代宫妃对描眉十分讲究,眉毛的样式有鸳鸯眉、拂云眉、倒晕眉等数十种之多。为此,她没让侍女描眉,而是亲自动手精心描成了一种月梭眉,她平素打听到懿宗喜欢在月光下饮酒作乐,常常幻想清月宫里的嫦娥下凡陪伴。描这种月棱眉,容易勾起皇上的情思。

    郭淑妃画毕黛眉,尚未来得及更衣整妆,一阵令人肃然起敬的音乐由远而近,郭淑妃顿时心慌意乱,她明白。圣上驾幸元辉宫了。

    懿宗皇帝走到妆台前,眼前兀地一粲。半裸的郭淑妃粉脸泛红,虽未盛妆、却韵味尤深,其娇羞之态,牵魂动魄。他等不及郭淑妃妆梳充毕,一把便将她轻轻抱起,拥入罗帷……

    就在这一夜,郭淑妃腹内跃动起一个新的生命。怀胎十月后,同昌公主呱呱坠地。

    那同昌公主生得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蒋雁之容,十分楚楚动人。懿宗也因郭淑妃生了个天仙模样的公主而龙心大悦,倍施天恩。甚至中午也来到元辉宫,在喜庆的音乐声中和郭淑妃饮宴行乐。

    谁料乐极生悲。同昌公主两岁不会说话,三岁不会说话,到了四岁,哭时如海棠带雨,落泪无声,笑时若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仍是不会说话。郭淑妃千方百计引逗同昌公主开口,女儿只是咯咯发笑而已。

    懿宗由希望到失望,日渐不耐烦起来。后来干脆不来元辉宫了。

    尽管郭淑妃每日黄昏总要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想人,梦幻着当晚出现奇迹,结果往往只盼到月移花影,更尽灯残,她仍是独处寝宫一夜又一夜……

    今夜懿宗心血来潮,突然驾临元辉宫。郭淑妃惊喜万分,她用尽了女人的全部本领,总算让皇帝感到满意。在暖暖的锦被中,她抓住时机,小心翼翼启开朱唇:“圣上,给公主找一名医瞧瞧吧。”

    “天生哑女,庸医哪能医治。”懿宗无动于衷地回敬了一句。郭淑妃心头一沉,硬着头皮又轻轻说道:“圣上诏榜天下,遍请民间神医。总有能治好哑病的药方。”懿宗忽地翻身坐起,冷冷训斥,“皇妃生了哑女,已是不祥之兆,再去诏榜天下,让庶民百姓议论,岂不丢尽皇家尊严?!”

    郭淑妃吓得瑟瑟乱抖。

    懿宗却更加恼怒,“是你无行无德生出哑女,教朕夜夜恶梦缠身,现在还出这号混帐主意……”他越说越恼火,哗地把床幔一掀,气哄哄地大呼一声,“回宫!”

    太监闻声而至,七手八脚扶持懿宗穿好衣袍,一行人悻悻离去。

    郭淑妃这时才灵醒过来,她胡乱披上衣衫,追了出来,可哪里追得回懿宗的心呐。

    二、奉迎佛骨

    懿宗厌弃郭淑妃后,整日价百无聊赖,唯有那种别出心裁的刺激,方能使他稍稍亢奋。天长日久,他便常觉得头晕目眩,四肢酸软无力。可他越是这样,越感到需要更强烈的刺激。

    一日傍黑,懿宗在瑞香宫独自狂饮,酒酣之际,他突然传命撤去酒席,唤歌舞上来,一霎时,纱灯辉映,笙箫合鸣,环佩叮当,芳香袭人。一班歌舞彩女,个个娉婷袅娜,只见莲步轻移,柳腰摇摆,湘裙飘闪,钗凤频动。懿宗看得兴起,双目释放出异样的光采:“尔等脱去衣衫,为朕裸体而舞。”众舞女闻听此言,一个个慌恐羞辱得抖嗦后退,懿宗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冷峻威严的目光似两把利剑直逼众女。此时,大庭上静得鸦雀无声。片刻光景,舞女们一个个掩的泪水,缓缓地褪尽衣衫,那处女的玉质雪肌没有半点遮掩,在重新响起的乐声催促下,扭动腰枝,翩翩起舞。

    懿宗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忽然,懿宗的脸色变得惨白,他觉得一阵头昏眼花,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内监吓得面无人色,伏地惊呼,“万岁……”舞女们先是木然呆立,继而扑嗵扑嗵跪倒在地,低声饮泣起来,不知是哭圣上还是哭自己。

    内监将懿宗抬至中和殿寝宫,闻讯起来的御医走马灯似地你出他进。直折腾到天大亮,早朝的大臣前来躬请圣安,懿宗方才苏醒。他颤巍巍地从床上坐起,对宰相赵隐说:“朕连日以来,自觉精神恍惚,精力疲惫,且夜多恶梦,鬼魔相扰,只怕天意有所指示。卿看态势如何?”

    赵隐是从刑部侍郎升迁为相的,平日处事倒也干练。眼见懿宗只顾玩乐,荒废朝政,他虽不敢直言忠谏,倒也能慎勤职守。今日听到懿宗询问:他思忖片刻回奏道,“陛下登基,国泰民安。今偶染疾,若说天意所示,臣以为是佛意赐身。”

    “佛意赐身?先祖武宗曾毁佛焚寺,然朕继位,则无时不在心中所祈祷力量啊。”懿宗说着,不禁想起昨夜在瑞香宫兴致正浓时,仿佛有一种凄厉恐怖的声音从天而降,直刺自己的耳膜。

    “臣说的佛意赐身,乃指先帝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往凤翔法门寺院,迎佛骨入皇宫敬奉一事。陛下何不也选派使者前住法门寺奉迎佛骨,以求佛力护佑。”

    懿宗不知自己是被一种山崩一般狂暴的力量所慑服,还是被一种超俗的幽静意境所诱惑,他在锦被上重重拍了一下,“卿言甚是,朕得见佛骨,死亦何恨?”

    其实,赵隐所言本身意是借奉迎佛骨,敦促懿宗虔诚敬佛养神。佛家格言,“淫是祸首,善是福本。”只要懿宗崇佛敬佛,自然也就会节欲养生。利国利己了。他见懿宗心动,便又奏道,“佛骨乃佛门至宝,宪宗奉迎佛骨时曾颁诏大赦,文武大臣竟施金帛。陛下今日欲迎佛,应先重修法门寺宝塔地宫,再诏天下能工巧匠,制作盛放佛骨的宝函,以显隆重。”

    懿宗愈发来了精神,眼睛也亮了许多,“卿看朝庭百官,谁可监制盛放佛骨的宝函?”

    赵隐不加思索地回奏:“右拾遗韦保衡,文才超人,对佛经更有独到见解,可当此任。”

    懿宗当即传旨召见韦保衡。那韦保衡三十出头年纪,仪表端庄,风度潇洒。懿宗平日见惯了嫔妃宫女的妩媚娇艳样儿,面对韦保衡温文尔雅的文士气质,心中先有三分喜欢。他令韦保衡平身,依榻问道,“朕欲从法门寺奉迎佛骨,命你监制盛放佛骨的宝函,卿对此举有何议论?”

    韦保衡深深体察懿宗的心意,他缓缓起立,明快而稳重的启奏,“法门宝塔,系西印度佛祖释迦牟尼指骨送到凤翔扶风地面时,半夜一声雷鸣,长空腾起万道金光,一座宝塔平地而起。后佛骨数权即置放于此。民间对佛祖虔诚敬奉,陛下奏迎佛骨,上顺天意下合民情。特制宝函盛放,礼之隆重胜过先祖则天大圣皇帝和宪宗皇帝,陛下大业必得佛力护佑。臣受圣命,当竭尽全力。”

    一席话说得懿宗浑身舒畅,他眼前仿佛看见了一片七彩云霞在长安上空飘浮,欢快迷人的丝竹津悠悠不绝,风姿绰约的仙女丽人簇拥着眉清目朗的玉皇大帝在彩云间游动……倏地,玉皇大帝影随身摇,幻化成年轻的懿宗李璀。

    三、法门晓钟

    巍巍法门宝塔隐没在烟雨迷濛之中。

    金壁辉煌的寺院山门紧紧闭着。殿前的青石台阶上,手执禅故的静远法师缓步而来,他剑眉高扬,目光炯炯,身板笔直,步履稳健,一看就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僧。他此刻既非要扫庭除尘,也不是去练功习武,而是径直朝钟楼走去。

    一口青铜大钟高悬钟楼之上,这口铜钟昨日才从长安运来,钟上镌刻有一副释迦牟尼说法图。那图象线条粗犷,勾勒清晰。佛祖形象栩栩如生。静远法师停立在铜钟前。双平合十,双目微闭,满怀激情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他伸开双臂,紧紧拥抱着这口冷冰冰的大钟……

    远在唐武宗年代,初入佛门的静远就来到法门寺剃发为僧。当时的方丈是年逾九旬的慧星法师。慧星法师少年时曾到长安大慈恩寺,亲耳聆听玄奘大师讲经,玄奘大师远去西域取经的超人毅力,苦心钻研佛经,传播佛经的顽强意志,用佛家学说规范人类道德、净化人类灵魂的卓越成就征服了他,此后,他无时不回忆长安慈恩寺那肃穆的讲经场面,更神往那超俗的极乐世界。他圆寂时:静远三十岁。他把自己对佛祖无比的虔诚,对佛家学说的精深研究,传授给了自己的得意高足。

    当时身兼钟僧的静远法师,每天清晨都要亲自敲响法门寺院的大钟。他仿佛看到,重重晨雾在悠悠激荡的钟声里散尽,熠熠朝辉在钟声的余波里洒遍大地,荷锄扶犁的农人感受着钟声的呼唤步向田野,骑马驱车的客商在钟声里祈祷生意一本万利,前来拜佛的少男少女在钟声里期望自己能缔结美好幸福的姻缘……宏亮的钟声依稀是佛祖的声音!静远法师眉宇间不时闪动着高僧特有的自豪与光彩。

    然而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灾难从天而降。唐武宗专崇道教,毁佛焚寺,法门寺陷入一片烟火之中……

    一批吃斋念经的师兄弟被迫还俗,寺院多年拥有的田产充入官库。偌大一个法门寺,只留下三五个僧人靠化斋看守大雄宝殿。最令静远可恨的是,官府还要把那口青铜大钟砸碎冶炼铸钱。

    这口钟,是慧星法师专请长安一家有名的冶炼作坊铸成的。临浇铸时,一位雕刻大师飞舞神奇妙手,给铸模上留下了释迦牟尼说法图的杰作。自那口钟安置在法门寺钟楼,静远天天撞击这口大钟,天天瞻仰佛祖的仪态。今个,眼看这口钟要被砸毁,他不由地怒中烧,额头青筋暴起,手持禅杖,像一座守护神站在钟楼前:“谁敢毁钟,我以死相拼!”

    前来砸钟的官府兵丁被震住了。静远法师喷火的眼睛逼视着他们,手中的禅杖微微抖动,一场血肉拼杀在所难免。

    突然,一个中年男子满脸血痕,抱着一个婴儿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扑嗵一声跪倒在静远法师面前。

    “你是谁?”

    “雕刻佛祖说法图的工匠。”

    静远法师闻言一惊,急忙搀起泪水溶着鲜血如泉涌般滴淌的雕刻家。

    “我因为大钟雕刻佛祖图像获罪,死不足惜,只是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割舍不下,恳请法师将他养育成人。”静远法师迎着他那期待的目光,沉默不语。

    “我知道,法师要以死保护大钟。可是佛家蒙受的巨大灾难,是法师一个人保护不了的。这个没娘的孩子是我的骨肉,他……”雕刻家贴近一步,用尽整个胸腔的气力吐出了一句话:“他长大成人会还你这口青铜大钟!”

    静远法师动情了,他撂下禅杖,双手接过哇哇啼哭的婴儿,慢慢迈开大步走去。目送静远法师出了山门,雕刻家鼓足气力,用头撞响了大钟。

    弹指一十八年过去了。静远法师云游四方,可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携带着这个没有了父母的孤儿。静远法师为他起了个思空的法名,精心教他佛典,传他武艺,严令他按照生父的遗愿,苦心钻研雕刻手艺。如今,思空已经出落成一个聪颖俊美的少年和尚。在长安冶炼作坊为法门寺铸作第二口大钟时,他以非凡的技艺担起了镌刻释迦牟尼说法图的重任。大钟被重新悬挂起来,寺僧们拜倒在钟楼前。他们觉得,钟上的佛祖图象比十八年前毁掉的看上去更加生动传神、亲切慈祥。

    “师父!”手捧绘画彩笔的思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钟楼前。他的呼唤把静远法师从漫长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他爱怜地端详着思空,葛地问道:“空儿,你可想到皇宫去开开眼界?”

    思空浓浓的眉毛突地一抖,晶亮的眸子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徒儿只想步玄奘大师后尘,游历西域遥远的地方,传经颂佛,别无它念。”

    静远法师心中暗暗称赞,可嘴上却说:“皇宫集人间大千景象,有缘去看看有何不好?”

    “师父,徒儿春天在长安冶炼作坊时常看到宫里的太监、神策军在街上飞扬拔扈,耀武扬威,扰乱市容,皇宫莫非是恶鬼罪魂聚集的地方,佛门弟子岂可染足。”

    静远法师爽快地大声笑道:“皇宫里的那些人在没有完全沦为恶鬼之前,也需要佛光普照。懿宗皇帝已敕使法门寺,要奉迎佛骨入宫了。”

    思空不解地抬头望着师父,“迎佛骨入皇宫?”


    静远法师微微点首:“还下诏征集天下能工巧匠制作盛放佛骨的宝函哩。”

    思空仍然疑感万端:“那懿宗皇帝也变成了佛门弟子?”

    静远法师面部表情庄严起来:“别问了,我已向来使推荐你去皇宫制作宝函。”

    “啊?”

    思空呆愣愣的脸上越发布满莫名的疑云。

    四、金口顿开

    同昌公主一直跟随郭淑妃生活在元辉宫。她年满十岁后,不知怎地开了窍,特别迷于丹青涂鸦。她用母亲的胭脂和白粉在墙壁上画上母亲俏丽的面容,那不凡的笔法功力使郭淑妃又惊又喜。同昌公主虽是哑吧,天份却很聪慧,更是懂得体谅母亲,寂冷的宫院,不时飘来她那黄莺般的笑声,给郭淑妃哀怨空虚的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

    元辉宫南侧筑有一道花墙。花墙高约一丈,墙外是景色美丽的御苑荷池。懿宗曾经传旨,不准同昌公主玩耍越过花墙。俗话讲,十哑九聋。可同昌公主却只哑不聋。每当秋高气爽之日,宫女驾舟采莲、戏嬉欢闹之际,郭淑妃便看见女儿站在墙下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墙外的水声、笑声,幻想着那奇异而诱人的世界。她听到什么声音,便能用不同的表情模仿,郭淑妃深深感到已长成少女的同昌公主内心的感情世界十分丰富。

    一天午后,两只粉蝶欢快地飞来掠去,同昌公主兴冲冲地扑蝶嬉耍。蝴蝶飞旋着,仿佛故意引逗似的将同昌公主引到花墙边,倏地飞不见了。随从的宫女月琴自小领着同昌公主长大,打心底里疼惜公主,她见公主进入花墙南边,虽然嘴上劝阻,脚步却也跟出了墙门外。

    花墙外十余步就是荷花池,池边有一小石桥直通池心的荷叶殿。同昌公主一到池边,再也按捺不住激奋的心情。她几乎是奔跑着跃上了石桥。月琴瞥见公主跑进了荷叶殿,方才慌了。她知道公主的脾性,到这会儿要拉她回来是不可能的了。

    荷叶殿的另一侧有一条用汉白玉砌成的石阶与水面相连,石阶下弯着几叶小船。同昌公主跳上一只小船拿起船桨咯咯直笑。她看到远处水面上两个采莲宫女正在划桨行船,便立即模仿着乱划起来。小船在水中左摆右摇,几条跃出水面的红鲤鱼围着船头打挺。同昌公主乐不可支,欢笑着用桨扑打,小船漫无目标地飘向湖南,荡开了一片绿色的浮萍。不知由哪里游来一对鸳鸯,偎依着靠到船边。船飘动时,它们仍不分开,用嘴相互抚摸着对方项脖上绚丽的羽毛。同昌公主看呆了,她停住桨,听凭小船随风漾去。

    小船靠上了荷花池南岸的春风亭。同昌公主从船头爬上台基,她吁了几口气,立起身,穿过春风亭,沿着回廊走向一座拱斗飞檐的宫殿。

    这是被懿宗闲置多年的养心殿。

    感到新奇的同昌公主冒冒失失地推开了殿门。

    殿内绣帐高挂,一盆盆花草已枯黄。一张淡赭色的大圆桌上烛台火光明亮,同昌公主突然看见,烛台下有一只小巧玲珑的木制器物,上面雕刻着一位仪容飘然没有头发的男人。那面孔看上去那么慈祥、亲切,温馨的目光俨然洞察每个人的心灵。想到自己父皇那冷漠无神的面孔,同昌公主喉头顿时象哩咽着什么湿软的东西吐不出来。她不由走到桌前,双手捧起木刻雕刻物,着魔似的“啊——啊!”连声叫喊。

    “请你放下!”殿角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同昌公主惊异的扭转身,啊……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男子迎面走来。他浓眉如墨,一双充满青春活力的眼睛放射出磁石般的力量,英武的神色里又溶含着柔和的光彩,锃亮的头皮在烛光映照下,就象元辉宫小院里生长的还未脱绒毛的葫芦。同昌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捧着木制雕刻物的纤纤细手轻轻颤抖。少年男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同昌公主手中的宝函紧紧护住。

    这少年男子正是思空和尚。他在这里镌刻宝函已经十余天了。刚才他看见有人悄悄进来,已很惊讶。见到来人径直拿起宝函,更是惊恐万端。可当他紧紧按住了宝函,无意间接触到了一双柔软光滑得象绸缎般的玉手时,心中好似有无数只小鹿在奔跑。咚咚狂跳不停。他情不自禁地抬头一瞧,更惊呆了。在法门寺,在凤翔府,在京城长安,什么时候也没有见过这样秀气的女孩家呀。瓜籽脸庞两侧垂下黑漆漆的鬓儿,象月芽儿似的弯弯翠眉,如山泉般清澈的眼睛,红若樱桃的小嘴,袅袅娜娜的腰身,婷婷玉立的倩影……他连再喊一声放下的劲儿都没有了。

    “好啊,真好啊!”同昌公主忽然喊出声来。思空闻声惊慌失措地接过宝函,倒着退了一步……

    “真好啊,真好!”同昌公主又连连喊出几声。匆匆赶来的郭淑妃和月琴推门进来,郭淑妃第一次听见女儿的说话声音,连自己来做什么都忘记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滚圆。就在这时,同昌公主又热烈地喊出了一声:“好,真好啊!”郭淑妃一下子扑上去,搂住女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真是佛爷开了恩哪!皇儿,你开口说话了!”她热泪纵横,连擦拭一下都顾不上,拉起女儿的手就往殿外跑。同昌公主挣脱着扭回头来:“好……真好啊……”同昌公主的声音在殿内萦绕跌宕:思空双手捧着宝函,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他那亮晶晶的秋葫芦似的光头上闪着汗珠儿。这些天来,他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在养心殿内雕刻盛放佛骨的八重宝函。今天刚把释迦牟尼说法图最后一笔刻罢。置身于各个不同角度进行仔细审看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绝色佳人。他的心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乱了,眼看着同昌公主一行消失在殿门外,他足足呆了半个时辰,方才一弯膝跪倒在佛祖说法图前,连连磕着响头。

    五、淑妃择婿

    郭淑妃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她左看右瞧,女儿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是她那甜润的莺声燕语从此扫尽母亲脸上的阴霾。

    早有人将此情况飞报了懿宗。他此时病情已有好转,心绪正佳。闻听喜讯,立即驾临元辉宫。他痛痛快快喝了几杯醇香酒,笑容满面地对郭淑妃说:“自朕决意迎回佛骨,病体日渐康宁,如今铁树开花,公主开口说话,真乃佛光普照,为报佛恩,朕已命天下能工巧匠日夜赶制盛放佛骨的八重宝函。并由左拾遗韦保衡前去法门寺,代朕奉迎佛骨。”

    听到韦保衡的名字,郭淑妃的脸色起了奇怪的变化。为了掩饰自己,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朵红晕倏地泛上脸颊。

    懿宗扫了郭淑妃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同昌公主年岁已不算小,过去因是哑女,婚姻之事耽误了。如今佛光普照皇宫,同昌也得以享浴佛恩,我们也该为她早日择招附马了。”

    “招驸马?”郭淑妃信口应了一声,忙殷切地又给懿宗斟满一杯酒,随之也给自己斟上一杯。懿宗觉察到郭淑妃今晚特别兴奋,酒量也大得惊人,尤其是她的眼睛里闪动着迷人的光彩。“爱妃,公主是在元辉宫里长大的,你要给她找个什么样儿的人才称心如意呀?”懿宗呷了一口酒问道。郭淑妃没有听清懿宗在说什么,她此刻心里热融融地,觉得眼前的懿宗直晃动,终于象一棵无根的树木被风吹倒,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人——风度潇洒的韦保衡。

    半个月前的一天,韦保衡受钦命来到荷池养心殿监制盛放佛骨的宝函,正巧遇见郭淑妃在春风亭观鱼解闷。韦保衡在京做官多年,却从来未见过后宫的嫔妃彩娥,当他的目光不期与凄艳动人的郭淑妃目光撞击时,不觉心头怦怦乱跳。他胆怯地收回目光,快步穿亭而过。可他还未踏进长廊,却被郭淑妃柔和的声音追了回来。

    “你是什么人?”“右拾遗韦保衡,奉圣命去养心殿监制盛放佛骨的宝函。”

    “哦,你不必慌张,到这儿来我有话问你。”

    韦保衡顺从地回到春风亭,他不敢抬头向郭淑妃脸上看,只是神色不宁地四面环顾,唯恐有宫中近侍注意到自己的行为。

    “这么说来,你对佛家学说颇精通罗。”

    “微臣虽读过几部佛家经典,然断不敢言及精通二字。”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韦保衡抬起头来,一个满身珠光宝气、衣着十分讲究的贵妇人活脱于眼前;他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决非等闲之辈,可她流露出来的一丝热烈柔媚的目光却使他绷紧了的神经略微放松,便以谦恭的姿态说,“臣下不知。”

    “你就没有听说过宫中有个郭淑妃吆?”

    “淑妃娘娘?”深谙朝庭大事的韦保衡怎么能不知道这位宫中唯一的贵妃呢。他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再三,连连请罪:“臣下该死,臣下该死!”

    郭淑妃莞尔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在春风亭内踱了一圈,轻声细语地说,“起来吧,今晚掌灯时分,你到元辉宫来,我要听你讲授佛经。”韦保衡只觉得额头渗出了密密汗珠,他面带惊恐小声回禀,“臣随意进入元辉宫,圣上若知……”

    郭淑妃语气越发温柔:“是我召你入宫,圣上怎能知晓?亏你得圣上恩宠,竟无这点胆识。”说完,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当晚,仿佛是鬼使神差,韦保衡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从荷池花增侧门来到了元辉宫。

    在郭淑妃寝宫的客厅,韦保衡屁股刚刚挨上椅子,月琴便捧上一杯香茶,悄然退去。随之,一股香气袭来,只见郭淑妃轻盈地撩开帐幔走了出来。韦保衡刚要行大礼,郭淑妃甜甜一笑:“右拾遗免礼,请宣讲吧。倘若佛光能恩照元辉宫,我当为法门寺布施重金。”

    满腹经纶的韦保衡,此时却不知如何张口。他的心头一阵接一阵狂跳。精心梳妆过的郭淑妃用丹青在两颊上描有酒窝。酒窝一般是不被人注意的,而韦保衡却看到郭淑妃带有酒窝的笑容更加娇美迷人。他感情的变化当然逃不过郭淑妃的眼力。她款款一摆手,显得典雅端庄,仪态大方,“右拾遗为监制宝函操劳过度。那就请休息片刻吧。”说着她又一招手,不知从哪里走来两名宫女,变魔术似地摆下御酒佳馔。郭淑妃亲手斟了满满一杯,举到韦保衡面前。

    两人离得这样近,韦保衡似乎感受到了郭淑妃身上有一股强烈的热流正向自己逼近,他慌忙接过酒杯,颤抖着一饮而尽。他刚要拿起酒壶给郭淑妃敬酒,郭淑妃却按住了他提酒壶的手,两行热泪滚滴下来。

    韦保衡惊讶地抬起头,正视着郭淑妃那变得苍白痛楚的脸庞。刹那间,他看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华贵无比,实际上却是异常凄凉苦闷的女人的内心世界。可是君臣之间俨若横亘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谷,他尽管同情郭淑妃,然而又能表示什么呢?

    韦保衡退后一步,尽量用平静的音调说:“娘娘不是要听佛经吗,臣下现在……”郭淑妃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将酒杯啪地扔在地下,哀婉地说:“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孤苦吗?”说着,她频频挥泪,泪水溅湿了韦保衡的衣衫。韦保衡也情不自禁地掉下几滴清泪,他嗫嚅着说:“臣下懂了,请娘娘听讲吧。”

    这一宵,韦保衡与郭淑妃直讲到月挂中天。只是他们讲对的内容全无半点佛家的东西,而是充满柔情蜜意的肺腑交谈。郭淑妃讲到辛酸之处,忆想偷快之事,杏眼内便放射出灼人的神采。韦保衡时而抚慰,时而附和,郭淑妃激动得紧紧拉住他的手,将多年来的心事和积怨尽情倾诉出来。

    韦保衡辞去了……

    好半会,郭淑妃依然辗转难眠。她暗自庆幸,总算找到了一个能通心语的男人。

    一晃十几天弹指而过。郭淑妃和韦保衡几乎天天在元辉宫相聚。韦保衡尚未娶妻,他有时甚至幻想着带郭淑妃逃出宫纬,远走高飞,郭淑妃自然也对韦保衡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幸运的是,这件事懿宗全然不晓。

    同昌公主突然开了金口,郭淑妃久久陷入高度兴奋之中。懿宗提起给女儿择婿,她先是一惊,随即便拿定了主意。她笑盈盈地说:“陛下决意奉迎佛骨,佛光回应,普照皇宫。现又命韦保衡监制八重宝函,去法门寺奉迎佛骨,实为功德无量之举。这个韦保衡臣妾曾在春风亭见过一面,倒也老成持重。听说他对佛学也极为精通,陛下何不秘旨将其家境查询清楚,若是未婚,将同昌公主赐配于他岂不更使佛祖欢喜。”

    听郭淑妃这么一讲,懿宗心里也喜滋滋的,他连连点首:“爱妃真是好眼力啊。”

    六、情窦初开

    同昌公主神奇般地开口说话,似平静的湖面投入了激石,荡起了层层涟漪。过去那些冷言碎语挂在嘴边的嫔妃们,现在穿梭般地前来元辉宫阿谀奉承。可是同昌公主任这些人问长问短,曲意巴结,她只简单回敬一句,“我不认识你们。”弄得大家好不扫兴。

    没过两天,同昌公主再三恳求月琴带自己到荷池去玩。月琴得到郭淑妃许可,便打开花墙侧门,两人来到荷池畔的小石桥上。

    今日的同昌公主同几天前初来荷池时判若两人。那一天她活泼得犹如水中的红鲤鱼翻跃。此时,她却显得心事重重:思缕万千。月琴逗趣道,“公主想划船么?”她摆摆手。月琴又问,“公主想采莲么?”她摇摇头。月琴不再发问,随她慢慢走进了春风亭。同昌公主坐在亭中间的石墩上,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象是在凝神谛听。

    一阵悦耳的敲击木鱼声由养心殿内隐隐飘出。同昌公主一牵月琴衣袖:“这是何种声音?”

    月琴忙答:“这是养心殿内的那个小和尚在敲击木鱼。”听到“小和尚”三个字,同昌公主顿时来了精神,她象记忆起什么神飘魂渺的心事,拉着月琴径直朝养心殿奔去。

    养心殿内,几缕香烟袅袅升起,铺着黄缎的案桌上供奉着装饰一新的檀香木宝函。思空和尚按照静远法师临行时的告诫,每日诵经三遍,雷打不动。此刻他对着宝函上的佛祖图象,正专心致志地诵经敬神。

    同昌公主象一团热风卷了进来,案上的烛火被惊得跃动明灭。

    月琴抢前一步,用身子遮住同昌公主:“小师父,我家公主要学经拜佛,抬举你给指点指点。”

    思空扭头一看,正同从月琴身后闪出的同昌公主四目相对。噢,她不正是那日捧着宝函狂呼乱喊的女孩吗?思空心一跳,放下木鱼,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小僧拜见公主。”

    同昌公主并不答话,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思空。

    思空低下头去,他仿佛觉得万道金光亮眼前。面前的她不是皇宫公主,而是观世音菩萨走下了佛龛。

    是慈祥温和的佛祖图象点燃了同昌公主心头情爱的火种,还是思空和尚高超精湛的雕刻艺术引发她深深的钦慕?同昌公主脸红心跳,情意绵绵,思空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才引得她吭哧一笑。

    丹琴不想在这里驻足过久,她故意提醒说:“公主,你要听什么经,快对小师父讲啊。”

    同昌公主回眸认真地对月琴说:“对,对,你去外面长廊,不要让他人进来扰乱我听经拜佛。”

    “公主,这……”

    “这什么呀?”

    月琴无奈,只得叹了口气,退出殿去。殿内,同昌公主和思空对视无语。思空漫无目的地摸过木鱼,有气无力地敲击起来。

    自从那天相遇同昌公主,“真好啊!”的呼声时时勾得他神思恍惚。公主那俊俏的面孔,优雅的气质,令他诵经时常常心不在焉。每逢夜深人静,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自八岁随静远法师念经拜佛,到今日方知修行竟是如此之难!他想起,法师常讲,人生苦海无边,佛国自有乐园。莫道形只影单,莫嫌青灯黄卷,只有对佛的虔诚信念,方能断绝那千丝万缕的空缘……想到这里,他暗暗责备自己。“思空啊!你自幼出家,在法门寺诵经已十个春秋,岂能荒唐犯戒。眼前之事莫不是那观音菩萨显灵来考验我对佛祖的忠诚?”他凝视着佛祖图象,双手合十:“佛祖啊,弟子思空入佛门十年虔诚祈求正果,但毕竟属凡胎易为世俗污染,敬请佛祖运用法力将我严厉斥责,让一柱柱香火燃起我忏悔的烈焰……”

    同昌公主发觉思空和尚突然陷入似痴如呆之状,莫明其妙地发问:“小师父因何烦恼?”

    思空瞅着佛图象,目不斜视,呖呖低声,“不敢道破。”

    “莫非寺院缺少隔夜之米,僧众无有御寒之衣?”

    “法门寺遐迩闻名,施主八方云集,从不缺衣少米。”

    “那莫非是宝函雕刻得不尽人意?”

    “小僧刀笔凌云,宝函雕来得心应手。”

    “噢,那一定是佛门空寂,小师父聊发思凡之情,慕世俗之习了。”

    思空被同昌公主的穷究不舍弄得窘迫不堪。他慌忙掩饰道:“儿女之情,世俗之习,本是佛门大忌。小僧此时正为解脱不出而求救佛祖,公主又何必……”他说不下去了,下意识地敲响了木鱼。

    同昌公主暗暗喜欢,她听得清清楚楚,那思空和尚最后一句话泄露了他的心事。尽管他装模作样一个劲敲打木鱼,可他心里同样奔涌着人的情丝。于是她大胆地走近思空,珠落玉盘的少女情话象清清的流水落进思空那旱裂的心田……

    思空静静地听着,眼前面似桃花,秋波流盼的同昌公主,实在令他心痴神迷。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一眼佛祖图象,咬咬牙回转身,背对同昌公主说:“公主,你……你还是速速回宫去吧!”

    “不!”同昌公主一双黛眉挑起,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扭身迈步,迎着思空说:“我自小是一名哑女,受尽了众姨娘的白眼。多少年来,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能够开口说话,我愿意成为一名贫家女子;谁能够使我开口说话,不管他是什么人,我就情愿以身相许。打那日看见了你雕刻的佛祖图象,我才会开口说话。人应当饮水思源,从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情愿……”说到这里,同昌公主不禁两颊飞出两片红云。顿了片刻,眼前那种佛祖慈祥的面容,使她鼓起了勇气,“只要我同你在一起,即使改名换姓,割断皇亲,与你流落天涯海角,我也……”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不能不动心。思空心里象燃起了一把火。他跺跺脚,发誓般地对同昌公主说:“公主既然如此情深,小僧就是杀身也不能相报。此事就依公主,只是小僧要回法门寺禀告静远法师。望公主也将此事禀告你的母亲。”

    同昌公主还想说话,月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公主,贵妃娘娘已到春风亭,就要进殿来了。”同昌公主和思空一听,不约而同一齐跪倒在佛祖像前……

    七、母情情思

    郭淑妃拉着女儿的手,一路讲述着从韦保衡那里听来的一星半点佛经知识,她为女儿懂得诵经拜佛由衷感到高兴。同昌公主脸上来不及擦去的泪痕和心不在焉的神情,她竟然一点儿没有觉察。

    回到元辉宫,郭淑妃坐在床头一把藤椅上,她觉得半倚在床上的女儿今天格外抚媚娇美,在懿宗面前,她提议把同昌公主嫁给韦保衡;除去为给女儿找个好归宿外,尚有一层隐情。她知道,女儿大婚期宗必然只赐宅第,她可以探女为由,经常同韦保衡见面。说真格的,她明白自己已经离不开韦保衡了。当然,对不起女儿的事,她是不会做的,她相信还有把握分寸的能力。

    自从那夜懿宗恼怒离去之后,郭淑妃常常茫然孤寂地依在宫外一棵浓荫如盖的大树杆上遐想,有时也悄悄走到丛绿幽深的荷池旁出神。一天,她烦忧至极,清爽拂动的轻风,难以驱尽她心头的惆惟悲伤。她疲软地坐在湖边石沿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象小虫子似地爬遍全身。她似乎听到树木、大地、花草、流水在同自己娓娓交谈。待到星光灿烂,她回到寝宫躺下,辗转不能入睡。浑身燥热:思绪纷纭,好容易刚朦胧睡去,却有一熟识的男子身影不停地在眼前晃动。她努力想呼叫他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郭淑妃悲戚地呼唤,“我是有血有肉的女人,我是有情有欲的女人,你是谁,快转过身来,别再折磨人了!”

    那人蓦然回首,叹息一声:“妹妹,看看我是谁?”郭淑妃连忙仔细一瞧,啊,是他!怎么能忘怀那个风雨之夜哟,她和他仅在风雨中抱头痛苦了一场便分手了。如今自己被选进宫里,可他如今又在哪里?

    那人满腔悲愤。“这禁宫的地是红的,宫墙画栋雕梁,也尽是红色,那是人的血染成。你说你是有七情六欲的女人,你能由着自己的天性儿喊一喊,笑一笑,吐露一句心中的知心话么?”

    郭淑妃无言以对,一腔苦水汪上来。她感受到正义的斥责和难以忍受的屈辱,抽泣着哭醒过来。方才的梦境,那失散多年的恋人的冷落,使她深深感到她需要一个能重新给她温暖的男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失去了已经失去了,现在,韦保衡……”

    郭淑妃思虑片刻,拉过女儿的手爱怜地说:“儿啊,你已到了成婚的年龄,我和你父皇商议,想把你……”

    “把我怎么样?”同昌公主圆睁杏眼紧张地问。

    郭淑妃在女儿眉心轻轻一戳,笑道:“看把你急的。”

    同昌公主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两手拉住母亲的双臂直摇:“母亲,你快说唷。”

    “儿啊,你本为天生哑女,是佛力护佑,才能开口说话。你知道那监制盛放佛骨宝函的是谁?”

    “是谁?”同昌公主哗地撩开锦被,从床上扑到母亲身旁,把头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胸脯,呼吸急促起来,一阵脸红心跳。

    郭淑妃就势接过话来亲切地说:“是右拾遗韦保衡。他才貌超众,精通佛学,你父皇已决意将你赐嫁于他。”

    “啊?!”好似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同昌公主一下子被震得目瞪口呆。她推开母亲,慢慢坐回床上,掩面大哭起来。

    郭淑妃被女儿弄糊涂了,她莫明其妙地用丝绢擦着女儿脸上的泪水说:“女大当嫁,你总是要嫁人的哪!”

    同昌公主抬起泪眼:“不,女儿不嫁人!女儿不嫁人!娘,你怎么不心疼我哪!”说着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郭淑妃只看到女儿那娇小的身躯在哭声中抖动。

    同昌公主拒不嫁人的消息传来,懿宗皇帝一片烦躁。他已召见过韦保衡,示意要将同昌公主赐嫁给他。韦保衡惊喜万分,忙三叩九拜谢主龙恩。随后,懿宗又托宰相赵隐作媒,只待郭淑妃告知女儿,便可择吉日成婚。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同昌公主又哭又闹,寻死上吊。懿宗只气得在心里大骂:“天生的孽障!”一个劲地喝闷酒。

    宰相赵隐理解圣意,趁陪懿宗在荷池赏秋之际,进谏道:“陛下,同昌公主得佛力保护,使哑口顿开,今对婚嫁冷淡不悦,何不让其加入钦派法门寺奉迎佛骨的仪仗队列,待公主亲身参拜了佛家圣地,目睹了至圣至尊的佛骨舍利,在佛光沐浴、佛恩养培之下,或许能幡然悔悟,欣然从命陛下的赐婚。”

    懿宗手挂酒杯,半天没有开口。他不无担心地看了赵隐一眼:“公主金枚玉叶,前往法门寺,卿以为……

    赵隐胸有成竹:“陛下莫忧,可请公主女扮男装,由臣女玉枝暗同前往。”

    听到赵隐如此安排,懿宗觉得颇为安当,便随即传旨,组建声势浩大的皇宫奉迎佛骨仪仗队,前往凤翔法门寺。

    同昌公主听说父皇教她去法门寺,便止住了悲哭,心中暗暗欢喜。郭淑妃望着女儿,如坠五里雾中。

    八、秘密安排

    自思空离开法门寺,静远法师无时不思念。他知道,论雕刻技艺,思空只要潜心工作,就一定会奉献出世人瞩目的艺术珍品。可是,思空太年轻了,他只身在皇宫久呆,真能一如既往地象在寺院诵经那么专心致志么?那皇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勾起思空的尘缘。他越想越不放心,便写了封密信,准备遣人送给当年的同窗赵隐,托他在皇家御苑留神照顾思空。

    信还未送出,懿宗皇帝的特使已乘快马先行赶到了法门寺。跑得热汗涔涔的特使,不等休息更衣,便告示静远法师,奉迎佛骨的大队,已从长安出发,不日就将到达这里,命他组织僧众清扫已经重修一新的塔下地宫,款待仪仗人员同时大设道场三天。皇命谕示完毕,特使环看四周无人,便递交给静远法师一封赵隐的书信。

    静远展开信札,只见笔走龙蛇,告诉他在讲经之时多加感化公主……读罢书信,静远法师好生奇怪,片刻,他脸上泛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两天后,法门寺周围数十里搭起座座彩台。成千上万的佛门俗家弟子也身披僧衣,手举清香,诵经之声,络绎不绝。待到夜间,彩台上灯火辉煌,各路戏班轻歌曼舞,吹拉弹唱,皮鼓唢呐奏出一种特别的悠扬动听的佛乐,伴合着片片诵经之声,稚童的欢喧夹杂着老翁的赞叹,汇成一种唯佛独宗的浓烈气氛。

    皇宫奉迎佛骨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法门寺前。这是一支由八百名手执各种乐器、彩旗、长幡、礼品的大汉组成的混合仪仗队。队列前头二十面杏黄大旗,多面旗正中都绣着一个黑色“佛”字,迎风猎猎。紧接着的是二十面杏黄大旗,旗正中绣着一个绿色“光”字,耀人眼目。后面又是二十面紫色大旗,旗正中绣着一个黄色“普”字,金光闪闪。最后二十面大旗呈雪青色,旗正中绣着一个蓝色“照”字,丰赡深邃。放眼看去,“佛光普照”四个大字,在空中翻舞翩翩,哗哗作响,豁露佛家风采。

    跟随在旗队后面的是乐队。这皇家宫乐比起民间乐队更是一番气象。只见一排铜鼓、长号、一排大鼓、唢呐,一排胡琴、琵琶,一排洞箫、箜篌……每当演奏起来,那旋律幽雅婉转,迷人魂魄。

    乐队后面才是车队。每辆车轿都装饰有黄绸红缎扎成的花球,整个车队在两旁葱绿庄稼的辉映下,犹若一条奇丽的游船漂荡在泛绿的湖面上,俨然是佛海神游。

    静远法师眉宇间流露着平日少见的清爽和豪意。他穿过旗队、乐队,来到有御林军卫护的车队前,敏锐的目光观察看每辆车上的坐客,终于,他的视线落在了第七辆车上。

    车上轿帘被人掀起。两个少年内侍欣喜地对望一眼,刚准备下车,静远法师上前一个长揖,两个少年内侍顿时粉脸泛红。静远法师断定,这两位便是女扮男装的同昌公主和玉枝姑娘。

    皇宫仪仗队,都按身份级别分量在寺院两厢偏房和附近富户家里。静远法师亲自把同昌公主二人带进寺院正殿紧侧的密室,嘱咐她们在此好生歇息。

    次日清晨,法门寺内钟鸣鼓响,大醮道场拉开了序幕。静远法师身披法衣,率众僧徐徐进入大雄宝殿。殿正中的香案上,置供着用懿宗皇帝亲赐的黄绫包裹着的佛骨舍利。殿堂内,高僧们叩首敬拜。殿外的空地上,齐刷刷地跪着身穿僧衣的佛门俗家弟子。队列整齐,俨如军伍,佛乐不绝,经声朗朗……

    当日晚斋过后,同昌公主和玉枝由暗道悄悄来到殿内诵经堂坐诵经卷。经堂正中,佛祖金像高悬,塑金佛像下的供案上,香烟袅袅,清气幽幽。供案两端,整整齐齐摆着“模勒”刻印。上半部为佛教神话图,下半部为经文。《金刚经》、《南华真经》、《比丘愿荣转经》数不胜数。供案下,三个百衲蒲团一字摆开。蒲团前,置放着玄色檀木木鱼三条。同昌公主跪坐在中间那个蒲团上,玉枝垂手站立在一旁。静远法师见同昌公主虽然经过长途颠簸,却精神未减,心入幽静,开始诵经,便悄然退了出来。

    “师父!”昏暗的灯影下忽然有人低声叫了一句。静远法师凝神一看,竟然是思空跪在眼前。

    “是你,怎么星夜回来,可有急事?”吃惊不小的静远法师拉起思空,来到诵经堂右侧的高僧更衣室。

    思空黑亮的眼睛一接触到师父那冷峻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苦笑着摇摇头。

    静远法师可能感觉到自己刚才的目光过于锐利,便温和地说:“佛门以诚为本,你有何苦衷,还不能对师父讲吗?”

    思空脸烧得通红,他鼓足勇气,把自己在养心殿两见同昌公主的事情全说了出来。静远法师听着,目光又转得严厉起来,“公主向你表明心迹,你为其所动了吆?”

    思空双膝发软,扑嗵跪倒在静远法师脚下,“师父,佛门戒色戒欲,弟子并无过犯,只是……公主她。

    “她怎么样?”

    “她真情实意,哭成了泪人儿,我的心……”

    “嗯。”静远法师不再看跪在地下的思空,他能够想象出两个青年人在养心殿那种泪语诉情的实际情况。

    “师父,弟子日夜兼程赶回法门寺,就是要将此事如实禀报。同昌公主也已来到寺里,请师父给她……”

    静远法师眉头一皱,“你要我做什么?”

    “请师父对公主晓以佛理,宣于佛法,使她莫要误入迷津。弟子决定从明日起便远离法门寺,云游四方。”

    “我且问你,同昌公主的母亲是哪位皇妃?”

    “元辉宫郭淑妃。”

    “啊?”静远法师如雷击顶,一下子跌坐在那竹板穿成的硬榻上。

    过了好一阵,静远法师方站起身来,他看着思空,仰天长叹:“我诚心敬佛,为何魔障如山?天意如此,我该怎么躲避啊?”

    思空吓得不知所措,他以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触怒了师父,便慌忙拉住静远法师的衣袖,流着泪说:“弟子罪过深重,只求师父息怒,纵然是陷情天欲海,思空也能忘记一切,悔过自新……”

    “住口!”静远法师威严地喝断了思空的话,他给思空扔去一条随身携带的干净汗巾,“擦干眼泪。佛门戒色戒淫不戒情,人无情义,何为人也?你和同昌公主之事,说来可笑可悲,然又可怜可谅。如何了结,还是由佛祖去善处吧!”

    “师父……”思空迷悯地瞪大了眼睛。

    静远法师完全冷静下来,他伸手摸摸思空的额头,毫无表情地说:“这是塔下新修地宫门上的钥匙。你先去膳房用饭,再入地宫等待同昌公主。你们一起在佛祖面前求个公断。”

    听到师父的精心安排,思空的眼泪禁不住又哗哗流了下来。他明白师父对自己的厚爱,更尊敬师父对佛门那无以伦比的虔诚。他用汗水揩净脸上的泪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目送思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静远法师心里就象开了锅的滚水不停地翻腾。思空的亲爹临死前把襁褓中的儿子托咐给他,他自然对思空怀有一种深沉的父爱。思空继承父业,雕刻技艺惊绝天下,他满意而又激动。现在思空和同昌公主竟然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恋情,而同昌公主的母亲又偏偏是那位郭淑妃,这使静远法师那条已愈合的心灵伤口又被撕裂得鲜血淋漓。那一个凄风苦雨的黑夜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帘。

    当时,他从郭府那约一丈五尺高的后院墙顶翻跃过去。早已等候的郭娴淑哭着倒在他怀里。他那时身为宣州郎将,郭娴淑是安南都护郭雩的女儿。郭雩在战争中身亡,郭娴淑和母亲暂住长安。他幼年曾在郭家府第习武,与郭娴淑青梅竹马,互相爱慕。岂料正当他决定媒娶之际,突然懿宗皇帝选美选中郭娴淑。圣旨一下,谁敢违抗。此时的郭府门前已有禁军守卫:他冒死从后院越墙以求再见一面。

    郭娴淑哭着要他带自己连夜逃走,哪怕躲进深山密林也心甘情愿。可是身为郎将的他却无法答应她的要求,尽管事后他曾后悔得差点割断自己的喉管。郭娴淑长得太美了,把这样如玉雕成的佳人带到荒山丛林中去受苦,他下不了这个狠心。为了她,应该到最冷寂的地方去的是自己。当他最后说出:“天意如此,你就……进宫去吧!”这句话时,郭娴淑先是跪在地上抱住腿苦苦哀求,后来几乎是用一种仇恨的眼光死盯着他。

    失去郭娴淑的他九曲肠断,虽然当着她的面没有流一滴眼泪,可是回到宣州后,他一连几日茶饭不进,郭娴淑那仇恨的眼睛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闪动。在饱尝了相思之苦后,他断然辞去了军职皈依了佛门。

    二十个春秋过去了。漫长的寒冬之夜,难煞的盛夏炎日,每当参禅念经之余,遐想静思之际,静远法师总是竭力不去回忆往事,可总也不可能完全忘记。郭娴淑那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便在眼前闪烁。

    现在思空竟说:“纵然是陷情天欲海,也能忘记一切……”唉,有谁能真的忘记一切呢?他后来听说郭娴淑成为郭淑妃先甜后苦的生活,心里总不免要泛起阵阵酸楚。他承认自己欠下了她此生亟难偿还的情债!现在,与其让思空在以后漫长的佛门青灯下,重蹈自己的覆辙,还不如让他们在塔下地宫倾诉肺俯之言后求个公断!就是按照这样的思维,他毅然做出了秘密安排。

    九、地宫幽会

    这法门寺塔地宫说来历史悠久,早在北魏时期已开启塔基。原地宫惨毁于唐武宗废佛那阵子。这次懿宗下旨奉迎佛骨进宫,特赐重资重修,规模和装饰都远远超过以往。整个地宫比原来的既宽又长,由斜坡漫道、平台、隧道、前室、中室、后室和后龛七部分组成。漫道阶梯全用砖铺,地宫各室有石门相隔。平台隧道上红烛高照,前室挂有四盏大红纱灯,把四壁辉映得红彤彤的。中室挂有四盏白色纱灯,光线柔和明亮,室内放有一条小香案和几只小圆凳。

    思空手心攥着钥匙,心事重重地来到地宫门前。他打开铜锁,推开宫门,走入中室。但闻香案上缕缕青烟,似云似雾,朦胧变幻,幽香扑鼻,沁人心脾。没等他回味过来,前室隐隐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急忙扭头,只见一妙龄少女,环佩交响,腰似风前杨柳,面若出水芙蓉,穿一身大红金缕衣,下配藕荷白鹤裙,嫣然含笑,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思空虽然被室内的馥郁异香弄得心迷神醉,但他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正是同昌公主。

    没等思空开口,同昌公主顽皮地模仿思空的语调慢悠悠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思空象触电似地倏地站起,他两手合十,闭上眼睛,随口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好半响,同昌公主打破沉默,轻声说道:“你见过静远法师了?”

    “见过了。”

    “他可曾说什么?”

    “他请佛祖指点迷津,了断此事。”说着:思空慨叹地摊摊手:“可是佛祖又如何能断清此事呀!”

    同昌公主苦笑一声:“你诚心拜佛,令人钦佩,可静远法师安排你我地宫相会,怎么你就不能领悟佛的灵性?”

    思空一愣,脸上泛起红潮,仍然默默无语。

    同昌公主轻轻叹气,只得主动开口,“今晚一切听佛指点。倘若佛叫我去?”

    思空脱口回答:“且去。”

    “佛叫我留?”

    “且留,可是,佛是不会当着你我这样说话的啊!”

    同昌公主紧接一句:“佛祖若是开口说话,有所示意呢?”

    “漫说佛祖说话,就是点头示意,思空何苦如此。”

    “这就好了,今晚我要让佛祖说话。”同昌公主说着飘然抬步,去前室端来两个小木盘,盘内之物都用红锦罗帕盖得严严实实。她将木盘放在香案上,不由一阵呼吸紧促起来。“这两个木盘,盛着两件决定你我命运的东西,你我焚香求佛显灵,尔后随你指定哪个木盘,揭出实物,说去便去,该留则留。思空啊,静远法师这种安排,岂不等于是佛祖说话了么?”

    思空曾听静远法师讲过,唐武宗废佛时,佛骨自遁而无踪迹。后来重建寺院,在旧地宫隧道西北角复得佛骨舍利。这塔下地宫是法门寺长期存放佛骨的地方,佛骨在此理应显灵。想到这些,思空也下了决心:“好罢,我今已入迷途,恳求佛祖显灵,指我出路。今夜祸福缘份,一切仰承佛命。”

    两人焚燃檀香,双双跪下。同昌公主提心吊胆,思空更是颤颤兢兢,在宫中两个人可以互相听见心跳,周围死一般地谧静。

    三柱香焚毕,思空一横心,忽地站起,正欲走近香案,同昌公主一把牵住他的衣袂,想说什么,可又欲言又止。

    思空感觉到同昌公主这双纤纤素手,是那么的冰凉,他看清了她那眼神闪射着紧张和期待、焦灼与恐惧,他坚毅地又上前一步,端起左边一个木盘,猛地揭去红锦罗帕,一条碧绿碧绿的玉枕呈现在眼前。

    “玉枕!是玉枕!你我有缘同床共枕!”

    同昌公主惊喜得喊出声来。

    思空此刻仿佛感到一般暖流流遍了周身,他双目微闭,喃喃自语:“这是佛祖的示意啊……”他抚摸着玉枕,原来冰凉森森的玉枕一下子变得那样暖融融的……

    十、捧打鸳鸯

    三日道场已罢,佛骨起程迎往长安。沿途三百里地遍搭彩棚,铺洒黄土的夹道上车马日夜不绝。载着手捧佛骨高僧的车轿上,新制作的浮图、宝帐、香舆、幡花、幢盖,都用金玉、锦绣装饰一新,连绵数里,光彩夺目。几十种乐器吟奏出恢宏的曲调,朗朗诵经之声倾震四野。

    懿宗皇帝御驾亲临安福楼,他那混浊的眼球蒙着一层虔诚的泪花,对着佛骨顶礼膜拜。一班文武大臣见皇上如此敬佛,便也争相施舍金帛,以表对佛更是对圣上的敬重。

    养心殿成了荟萃各种法器的中心场所。思空由法门寺一回来,便被已升为翰林院大学士的韦保衡唤去,让他赶刻一批浮雕纹样。

    思空手捧法器,刻刀却悬在空中挥不下去。他眼前又浮现出同昌公主那热烈迷人的目光。地宫幽会迷人消魂,恩爱难舍。他知道,在一水一墙之隔的元辉宫里,同昌公主也一定在思念自己。

    过了许久,第一刀终于落下。思空开始沉醉于工作的乐趣之中。当一双回首状高浮雕鸳鸯的图样出现在法器上时,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模仿起鸳鸯在水中形影不离、相亲相爱的动作来。这是他心灵奥秘的袒露外化啊!

    当思空的思绪飞向元辉宫的时候,站在花墙边的同昌公主,正神情忧郁地凝望着宫院上空那并不开阔的天空。

    母亲被父皇召进后宫去了,她临行时嘱咐女儿千万莫要再去荷池玩耍,为了防备不测,她亲手在那道可以出入的角门上添上了一把沉甸甸的铁锁。

    同昌公主从法门寺回到元辉宫,母亲紧紧搂住她问:“你敬过佛了?念过经了?”

    同昌公主欢快地回答:“佛已敬过,经也念罢,那个面貌威严的静远法师,特别地疼惜我,他真是对佛祖最诚心的人。”

    郭淑妃无心细问静远法师如何教女儿念经拜佛,她关心的是女儿有没有改变对婚嫁的态度。她直截了当地发问:“这回从法门寺那里沐浴了佛光,想必对父皇赐婚之事回心转意了吧?”

    同昌公主没有把自己的法门寺的真情实况讲给母亲听。她相信,对佛的诚意,对佛祖的敬奉,那种深切的感情,早已超过了父亲和母亲,佛祖在那一瞬间真正地护佑了她啊。现在见母亲连连追问,便毫不含糊地回答说:“父皇把佛骨迎到皇宫,佛祖定会感化父皇,母亲该去问问父皇,看看他的主意可有改变?”

    郭淑妃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失望之下刚想开导几句,只见一个内侍不加禀报径直闯了进来:“贵妃娘娘,圣上命你速去问话。”从内侍幸灾乐祸的脸色中,郭淑妃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向自己袭来。她慌茫茫应召而去,又急匆匆返回元辉宫。她一眼瞥见女儿满怀希望的模样,心刷地一下沉落到万丈深渊。她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二话没说,拉着她几乎是跑进寝室,凄冷的目光直盯着女儿,一言未发,大滴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同昌公主近来没有见过母亲这种样子,她拿起丝帕擦拭着母亲的脸庞,不知所措地问道:“母亲,莫非父皇他……”

    郭淑妃哽咽着,把女儿的手攥得更紧:“儿呀,你在法门寺可同一少年和尚相好?”同昌公主听到母亲单刀直入地诘询此事,知道事已泄露,她心一横,毫不回避地答道:“岂止是相好,女儿已和他订了终身之盟。”

    郭淑妃惊恐得推开女儿,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啊,这果然是实。那个和尚现在哪里?”

    “就在养心殿雕刻法器,那八重宝函上的佛祖图像就是他亲手绘雕。”

    “佛祖图像?”郭淑妃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唏嘘不已:“这个僧人小小年纪,却闯下大祸了!”

    “啊?父皇要把他怎么样?”同昌公主此时想到的只是思空的安全。

    “这还用问吗,腰斩!小僧人的身子就要成为两截了。”

    “腰斩?腰斩!”同昌公主嘴里不住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张得老大,两只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面色惨无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象是呆了,傻了。

    郭淑妃吓得一阵风扑过去抱住女儿:“儿呀,你千万可别犯傻哪!”

    同昌公主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哭声,她如痴如呆地愣了一会,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饱含着惨痛,也伴合着嘲弄,她直笑得浑身发抖,笑得令郭淑妃月琴哭成一团。哭着哭着,同昌公主一把推开母亲,旋风样地向外奔去。

    “你去哪里哟?”郭淑妃拦了一把未拦住,急得大喊大叫。

    “去见父皇!”同昌公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元辉宫。

    “儿啊,你父皇正在火头,你去找死呀!”郭椒妃哭喊着追了出来。

    十一、父女婚争

    御殿上下,渺无一人。所有的侍从都被盛怒的懿宗骂走了。自从法门寺迎奉佛骨,朝野臣民尽忠顺服,懿宗连日沉醉在得意之中。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从天而降的忤逆之争竟然发生在同昌公主身上。他痛恨女儿作事忒恣肆放纵,竟敢私通法门寺和尚。若要按律治罪,传扬出去,皇家颜面岂不扫尽?若是装聋卖哑,那韦保衡机敏过人,又如何能保密得住。

    自早朝后宰相赵隐向他密奏了此事,懿宗气得一连打了三个太监的嘴巴,仍觉得腹中怒火升腾,他召来郭淑妃,当面痛斥同昌公主违父心,悖君命,情理难容,告知她定要严加训诫。郭淑妃走后,懿宗刚感到略微心舒,几个内侍飞跑进来奏告,同昌公主闯宫。懿宗闻讯,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同昌公主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懿宗抖动着微微颤抖的胡须,严厉训道:“未领旨意,擅自闯宫,该当何罪?”

    同昌公主一发狠,顶上一句:“为求父皇赦免佛僧,女儿甘受任何处罚。”

    懿宗做梦也想不到同昌公主能说出这样的话,恨得咬牙切齿。“你……,你这个不知道羞耻的小贱人!难怪上苍罚你为哑女!你与那佛僧私交,堪称天下丑闻,自身性命尚且难保,还敢替他人求情!”

    豁出去了的同昌公主毫不畏惧,她据理争辩道,“父皇,要治罪责在女儿,与那法门寺佛僧无干。思空师父,实在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懿宗一怔,不禁脱口问了一句:“救命之事从何说起?”

    同昌公主更加激动,她一字一顿地说:“女儿在养心殿,看见思空师父雕刻八重宝函上的佛祖图像,方会开口说话……”

    懿宗长久沉缅于酒色之中,患有怯懦幻听幻视之症,听到同昌公主这么一讲,他竟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所震慑。他阴沉的双眼,盯着女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父皇对同昌公主来说是陌生的,当她开口说话时,懿宗到元辉宫来了。她懂事后第一次在近距离内看清父皇的面容,他鼻梁高耸,在刻有皱纹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出。眼睛很大,每当开口讲话时,两只大眼中总是饱含着温和与敦厚的光彩。可是嘴一闭上,那种温和敦厚的光彩便也消失殆尽。这阵子,父皇紧闭双唇,遏视着她,同昌公主只感到一股寒气渗进躯体。

    懿宗镇静了一会,元气渐渐恢复。他又怒不可遏:“思空是出家僧人,佛门八戒淫为首,他焉能不知?莫说他救过你一次,就是八次十次,一个皇家公主怎么能嫁给佛门叛逆!”

    同昌公主争辩道,“思空师父才华盖世,除他那佛祖图像谁人能塑?父皇赦免思空无罪,令他还俗,招为驸马,天下谁人还敢非议?”

    “哼……”

    “父皇,既然准女儿前往法门寺拜佛诵经,为何不尊佛祖示意?”同昌公主吐出一腔哀怨。

    懿宗满腹狐疑:“何为佛祖示意?”

    同昌公主将自己和思空在地宫焚香求佛,揭出玉枕之事详详细细诉说了一番。懿宗听后眼皮一翻。懿宗听后眼皮一翻:

    “那另一盘内是什么东西?”

    “一根木棒。”

    “什么意思?”

    “棒打鸳鸯,天各一方。”

    “这是挖空心思设下的圈套,哄你上钩。”“可那两盘器物均为女儿所备,思空半点不知。”

    懿宗连连冷笑:“朝朝暮暮敬佛之人,哪个见过佛之真形。所谓佛祖显灵,全是欺诈之举。”

    同昌公主气得声音颤抖,她无法理解,大动干戈迎奉佛骨的父皇怎么又说出这种话来。

    懿宗深奥地一笑,他贴近同昌公主,带有几分真诚地说:“父皇常有孤身掉进漆黑的冥间之感,寻不到出口,看不到光明,可怕极了。奉迎佛骨为求佛光普照皇宫……”

    望着懿宗那难以猜度的面容,同昌公主戚然摇首道:“女儿看佛门之人尚重情义,倒是皇家之人无情无义。”

    懿宗陡然变色,他用力一拍桌案:“贱人,你敢公然派父皇的不是,武士何在?”

    皇宫的武士应声而来,几十人一字排开听命。

    “速去养心殿缉拿思空和尚,交刑部从严惩处,处以极刑!”

    听到这最后的摊牌,同昌公主用尽肺腑的力量趋前疾呼:“父皇,女儿求与思空一同去死?”

    “混帐!”懿宗怒喝:“来人,将同昌公主打入冷宫!”

    内侍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们拥上前,正欲将同昌公主牵走,跌了一跤的郭淑妃披头散发跑了进来。她扶住摇摇欲倒的女儿,跪在懿宗脚下恳求:“同昌儿年幼无知,不懂事理,冒犯圣上,交妾带回元辉宫训导,她会领君命,顺父意的……”

    懿宗看看女儿悲愤欲绝的模样,心一软,朝郭淑妃挥了挥手。

    十二、飞越险境

    一队盔甲鲜亮的御前武士如临大敌般地包围了养心殿。几十个人搜来搜去,却根本不见思空的影子。武士们无奈去回报懿宗,兜头受了一顿训斥。懿宗判断思空可能闻风而逃,但尚来不及逃离皇宫。便严令武士,封锁宫门,不论嫔妃太监居处,一律仔细搜查,务必将其擒获。倾刻间,皇宫布下天罗地网,不管内苑密室,均先由太监入内查看,再由武士随后细搜。休说一个活脱脱的少年僧人,就是一只狸猫怕也无处藏匿。

    人们谁也没想到,此时,思空正隐身于元辉宫中。

    原来,郭淑妃见同昌公主去找懿宗辩理,怕女儿遭不测,忙跟了上来。可追到半路,她忽然想到,一旦懿宗暴怒,那思空和尚必遭极刑。思空死了事小,可女儿必定撕心裂肺,婚嫁韦保衡将万不可能了……她心里如此盘算,脚步也不由地拐了弯。

    养心殿里的思空,正紧一刀慢一刀地挥舞着刻刀,他好象听见同昌公主的笑声,脸上显示出喜盈盈的神采。蓦地,郭淑妃撞了进来,一开口就猝然发问:“你是思空?”

    思空双手合十,低头点首:“正是小僧。”

    郭淑妃回头朝门外瞥了一眼,断然点破道:“你和同昌公主在法门寺地宫私定终身,现已败露,陛下恼怒万分,要将你们处死!”

    仿佛晴空响了一声霹雳,思空被震倒在地。他爬到郭淑妃脚下,连连哀求:“此事罪责全在小僧,皇上降罪,思空死而无怨,只是千万莫要累及公主。”

    这几句哀伤的话,使郭淑妃倍觉凄然。她和缓了语调:“我只有一个女儿,怎能眼看她去送命,你自幼出家,诚心拜佛,理应超脱俗尘。今日之事,唯有你同公主割断缘分,斩绝恋情,远走高飞。”

    听到郭淑妃这样说,思空那哀凄的语调中注入了几分刚强:“公主和我已定终身,相约永不分离。我在法门寺已禀明静远法师,只待这批法器雕刻完毕便出戒还俗。”

    郭淑妃的眉头越锁越紧。她没想到小小和尚竟如此情深。时间不允许她从容地与思空辩论,她急中生智,一番假话喷出喉头:“思空,我今实话对你说罢。同昌公主虽然和你在地宫中山盟海督,其实只不过是春心萌动,一念之差……同昌公主已尊父命,同意嫁给韦保衡大学士了。”

    “这,可是真的?”

    “事已至此,我还能哄你么?”

    思空被郭淑妃一本正经的话弄得茫然无措。他急呼呼地探问:“那,公主现在哪里?”

    “公主正在御殿后宫,聆听父皇教诲。”

    思空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大殿仿佛倾倒下来,他语无伦次地说,“一念之差。聆听教诲,那我去向何方……”

    郭淑妃拉起思空,“一会武士就要来捉你,现在没有别的去处,你先在我的寝宫中躲几日,待风声过去,再设法逃走。”

    思空木然地点点头。

    郭淑妃将思空安顿完毕,方才急如星火地赶到御殿后宫,正值懿宗发怒,要将同昌公主囚于冷宫。她苦苦哀求,懿宗总算给了面子,准她领回女儿。可是懿宗随后又发下一道圣旨,责令同昌公主七日内与韦保衡完婚。

    这不算大的元辉宫,东边寝室隐藏着好似万箭钻心的思空,西边寝室软禁着如坐针毡的同昌公主。郭淑妃独自坐在客厅,绞尽脑汁,筹划如何能叫女儿回心转意,怎样对付那虎狼一般的搜宫武士。

    这边的思空不住地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光头。他痛责自己对佛不诚,和同昌公主私结情缘,如今公主又嫁翰林学士,过去的一切就同春梦一般消失殆尽。雕刻法器的养心殿转眼间要变成铮铮铁栏,他在长安街头将被腰斩示众。静远法师若闻知此讯,能承受了这么惨重的打击么?二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如何回报呀?想到这里,他双膝跪地,面朝西方,咯咯地磕着响头……

    那边的同昌公主神情凄楚,眼泪汪汪。她不停地念叨:“思空啊,你我为何如此命薄,美好姻缘,却如同杨花柳絮经不起一阵恶风。看来是我多倍害了你……”

    东西两厢一对情人在泣血哀恸,客厅里的郭淑妃心急如焚。正当她象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之际,一个太监迈着碎步一摇一摆地进来:“启禀娘娘,御前武士奉旨捉拿罪僧,故来搜查元辉宫。”郭淑妃扫了一眼同昌公主的寝室,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她冷冷地斥责太监:“我和同昌公主刚刚叩拜圣上回来,圣上特为公主赐婚,你们紧逼搜宫,是何居心?”

    太监见郭淑妃发怒,慌忙堆起笑脸:“娘娘息怒,待奴才出去与武士商议……”太监转身走出,郭淑妃急匆匆进入女儿的寝室,她一把抓住同昌公主的手顾不得说别的,只是一句话:“你想叫思空死,还是叫他活?”

    同昌公主咬得紧紧的嘴唇慢慢松开,她疑惑地望着母亲。郭淑妃一指东边寝室:“思空如今就藏在那里,御前武士奉旨搜查,你去告诉他们,你正尊旨准备婚嫁大事,谁惊扰了宫闱,你就去父皇那里告他!”

    同昌公主从母亲的眼神里获得了希望,她几步抢到宫门,横眉冷对正欲入宫搜查的武士:“父皇赐婚,命我速做准备。你们要搜查,去拿圣旨来看,不然谁也不能进入元辉宫!”

    为首的武士见同昌公主气势凛然,毫无退让的意思,不敢争锋,急忙带着众人先去别处搜查。

    看着最后一个武士转过了元辉宫墙角外,同昌公主一气跑到东边寝室门前。母女俩拍了半天门环,也没有人应声。门原来虚掩着,母女二人用力一推。咯吱吱一声,两扇门打开了。可室中沉寂无声,根本不见思空人影。同昌公主急得只顾哭喊。

    郭淑妃仔细打量着室内空间,终于发现南边墙壁上的天窗被人打开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忙招呼女儿说:“他越窗逃走了……”

    十三、玉销香陨

    懿宗听说同昌公主已经按照自己的旨意准备完婚。虽说未捕到罪僧,心头忧烦也就减去大半。为了防止流言,他特在皇宫附近为公主赐宅一所,同时传旨由赵隐充当大媒证婚,还特地授意郭淑妃,公主临嫁时。多拿一些宫中珍宝玩物,作为奁资。洞房门窗,俱用杂奇珠宝装饰,室内的桌椅、柜架、花瓶、匾额、鸟笼、鱼缸、吊灯、床帐都配得格外豪华富丽。那些水壶、酒杯、足盆、镜台等非金即玉,甚至连井栏药臼,也用金银制成。连见过大世面的赵隐都惊讶地感到,这次同昌公主婚嫁所耗资财,比从前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还要胜过一筹。

    同昌公主知道,只要自己答应婚嫁,宫中的搜查就会放松。为了能使思空安全逃出宫禁,她答应了母亲的请求,遵照父皇旨意,在七日内同韦保衡完婚。

    盛大的婚宴上,碗口粗的红烛照得厅堂喜气洋洋。身着艳丽服装的同昌公主毫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语不发。春风满面的韦保衡则殷勤地向来宾一一介绍各种名酒,平日很少喝酒的同昌公主,破天荒地对每一种酒都略加品尝。

    繁褥的礼节仪式告一段落,同昌公主被宫女搀扶着走进紧贴洞房的一间大屋,这里摆满了花盆、绣帐、烛台家俱和各式各样的精巧玩意。侍女再次给她擦拭了全身,上了熏香,重新化妆了一番,直到同昌公主俨若天仙,才被拥入洞房。

    洞房里布置得典雅优美,四只不同颜色的吊灯熠熠生辉,映照得整个房间温暖柔和。窗户上的珠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地上铺的红色绒毡,脚踏在上面软绵绵的。

    韦保衡今天很少饮酒,他步履轻快地来到洞房,对着同昌公主施一长礼,声音轻柔体贴:“公主今晚多饮了几杯,贵体困倦么?”

    同昌公主嘴角荡出一丝浓浓的酒气,目光轻蔑地扫过韦保衡的全身:“岂止困倦,我现在就如同走进了一口棺材,浑身苦痛不堪。”

    韦保衡暗吃一惊,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巴结地说:“哎,公主莫非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

    同昌公主眼望纱灯,冷漠地说:“肉体患病,医药得治,心头有疾,任有仙丹妙药也无奈何。”

    韦保衡觉察到同昌公主情绪反常,知趣地不再问了。

    冷场片刻,同昌公主转过身来,双眼直逼着韦保衡:“敢问翰林大学士,我前往法门寺念经拜佛之事,你可知晓?”

    韦保衡早就把什么都摸得清清楚楚,但他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连连摇头。

    “那你监制八重宝函是诚心信佛罗?”

    韦保衡谦和地说:“我自幼诵读佛经,崇敬佛以善为本,以德感化世俗的宗旨。”

    同昌公主不紧不慢地说:“昨夜我得到佛祖梦示,教我新婚之后,吃斋念经七七四十九天,以消前世之罪孽。不然,不仅自身性命难保,还会祸及翰林学士。”

    韦保衡猛地一震,刚才文质彬彬的样儿顿时变仓皇失措。他急切地问:“公主,此话当真?”

    同昌公主目光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冰冷,断然点首:“千真万确!”

    韦保衡虽得同昌公主为妻,但他深知皇帝女儿的价值,决不敢任性胡来的。只是一听四十九天不得近身,心里暗暗叫苦。为了保持体面,他作出坦然应允的样子:“公主诚心敬佛,令人肃然起敬,我怎能贪私情而毁你玉体。”

    同昌公主仍是冷冷地说:“那就请翰林学士自便吧。”

    韦保衡眼见同昌公主毫无情义,只好怏怏退出洞房。

    这一夜,韦保衡几次悄悄来到洞房外,但始终未敢叩门。从第二天起,同昌公主便紧闭房门,不让任何人出入。她叫侍女找来金片、金线,亲手丝织大朵花纹的丝绢,然后精心地贴金加绣,制成金光灿灿的袈裟和念经时跪坐的拜垫。每逢侍女送来饭食,她只是胡乱吃几口充饥,挤出一切时间赶制法器,直累得昏倒方休。

    如此一连数日,韦保衡害怕了。他慌忙派人请来郭淑妃。郭淑妃一见女儿玉销香殒的模样,看到已织成的袈裟和拜垫。什么都明白了。她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劝慰女儿,只能压抑着重重痛楚责怪韦保衡:“公主患病数日,为何不请医官诊治?”

    韦保衡请来一位医官又一位医官,同昌公主无论服了谁的药,都无济于事。请到第十七位医官后,医官们再也没人前来了。熬过了五个七天后,一日,同昌公主叫侍女唤来了月琴。月琴多日不见同昌公主,心里想念得慌。今日一见公主消瘦得不成人形,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禁不住眼泪珠儿扑溜溜直往下滚。同昌公主拉着她的手:“我是逃不脱这场劫数了,我去后,你一定要赶到法门寺,告诉静远法师,请他寻找思空,就说我的灵魂……永远溶化在他的心上……”

    此时,月琴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见同昌公主又快昏晕,赶忙跪下起誓,同昌公主听到月琴保证把话传到的誓言,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到了第四十九天,同昌公主已经奄奄一息。郭淑妃抱着女儿,内心比十几年前在惨淡的月光下搂着年仅四岁的哑女还要难过。她无声的泪,不住地滴淌到同昌公主脸上,同昌公主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嘱咐:“母亲,女儿死后,请母亲启奏父皇,把这领金线袈裟和拜垫封入法门寺地宫,那里是女儿永远神往的天堂……”

    郭淑妃抚摸着女儿逐渐冰凉的身体,想哭,没有眼泪,想喊,喊不出声来,她的五赃六腑全都麻木了。

    洞房窗棂上用珠宝装饰的大红喜字闪闪发光,反射出韦保衡面色阴冷的脸庞。

    十四、魂断法门

    懿宗闻听同昌公主新婚猝死,说不上是悲伤还是愤怒。他稀里糊涂传下一道旨意,命令把给同昌公主诊治的医官全部关进牢房,等同昌公主安葬之日一并处斩。罪名是诊断不准,用药失误,致使公主丧命。

    可怜十七位医官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一个个被绑绳捆锁,囚入死牢,只等魂赴阴曹了。

    长安城有名的安国寺被临时作为停柩之地。寺前大殿设立着同昌公主的灵位,懿宗亲笔写了一幅挽联,令宰相以下百官,都往灵堂吊祭。只听安国寺院,哀乐凄婉不绝,纸灰随风飘舞。寺院僧众倾巢出动,念经的念经,做道场的做道场,以超度公主之灵。

    懿宗又命特制一辆灵车,整个车身全用锦绣珠玉装饰,显得辉煌夺目。墓室之内,又令工匠冶金为俑,分立两排拱卫。整箱的珍宝古玩,环置四周。懿宗越是这样耗资厚葬同昌公主,郭淑妃心里越是痛疚悲切。她坐在女儿灵前,看着香案上狂跳的烛火,似平感到洁白的灵牌就象是那女儿临死前惨白的脸庞……她怔怔地望着,浓郁的香烟使灵堂混沌沌的,令人憋闷心烦,郭淑妃这会儿觉得自个儿也象似一具心已僵硬的活尸。她终于痛哭出声:“儿啊,是娘害了你啊!”

    夜已渐深,念经的僧人也都踅回净房歇息,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郭淑妃呆痴痴地伏在香案上抽泣,一阵西风飒飒袭来,顿时,灯火幽幽,暗影憧憧。一个影子映在墙壁上,恍恍惚惚,奇模怪样。忽然间,灵牌后面的纬幔轻轻抖动了一下,随即走出一个人来。郭淑妃此时已全然不怕鬼怪,她甚至希望女儿的灵魂能来看看自己也是幸事。那人端直冲着郭淑妃走来,郭淑妃稳定了一下情绪。定眼一看,啊,是思空!

    思空身穿一件洁净的袈裟,他那又黑又亮的眼睛似乎有点红肿,他在亡灵跟前位立,向着同昌公主遗像拜了又拜。然后转身对郭淑妃说道:“贵妃娘娘节哀,思空今夜前来,一为祭奠公主,二为请贵妃娘娘转奏皇上,害死公主者并非医官,而是罪僧思空。”

    郭淑妃玉雕般地坐着,她只觉得体内血液骤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天承蒙贵妃娘娘搭救,思空得以逃生,公主却为我舍生……思空若再隐匿远方,势必再使十七条生命无辜受戮。思空本是佛门弟子,以善为本,今日惨伤公主,岂能再祸害他人。”

    郭淑妃心中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她有点喜欢眼前这个小和尚了。早知道女儿是这个下场,当初也就该让他们一同出逃。想到这里,她声音颤抖着说:“医官无辜,我自当奏明圣上。只是同昌公主已是亡人,你又何苦殉情送死?”

    思空冷冷一笑:“公主为我方才魂系黄泉,思空又岂能贪生怕死!贵妃娘娘,我决意背靠后殿佛骨,面对公主灵堂,即刻自焚,以表心迹。”

    郭淑妃只觉得天旋地转,惊悸、焦灼、惶惑、悲凉、无数种思绪。搅得脑海、喉头、胸腹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等她缓过气来,思空已不见人影,她蓦地想起思空要干的事,挣扎着站起身来,可还未迈出灵堂,韦保衡已经推门而入。

    韦保衡已没有了往常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他操一口轻佻的腔调,冲着郭淑妃说:“去元辉宫找贵妃娘娘不见,揣摩着是上这边来了。娘娘,人死岂能复生。你就是哀恸欲绝,亡灵也难知晓!”说着,他用抖动着淫意的目光也视着郭淑妃:“还是回元辉宫去,我来陪你……”

    “住口!”郭淑妃怒不可遏地打断韦保衡的话:“难怪公主常说,皇家人无情无义!”

    韦保衡嘻嘻一笑:“公主生前的勾当,你以为我不知晓,我……”一语未了,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他顾不得腮帮子火辣辣的痛,仍然装作得意样说:“陛下今晚特地召见我,待同昌公主丧事一毕,即将我升迁入相。”

    郭淑妃根本没有听到韦保衡那弹冠相庆之宫,她象避开瘟神一样,躲离韦保衡老远,匆匆走出殿门。就在这时候,只见寺院后殿前浓烟翻滚,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浑身是火,那张年轻的脸在烟火中显得无比从容镇定。

    郭淑妃知道是思空引火自焚,不由得叫出一声:“孩子啊!”双腿一软,扑嗵跪了下去。

    烈火渐渐吞没了袈裟。思空象一座石像,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的脸上水珠滚滚,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一股皮肉烧焦的味儿飘散开来。

    守卫后殿佛骨的武士被惊动了,安国寺的僧人也惊慌得从四面八方奔跑出来。

    “啊!僧人自焚!”

    “佛祖显灵罗!”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精壮的佛僧仿佛从天而降,灵堂殿角的灯光照在这位体格魁梧的僧人脸上。只见他一语不发,迅疾如飞,几步跨进火丛,两只衣袖车轮般地上下翻腾,火焰被劈开一条空档,他背起血肉模糊的思空朝寺外跑去。

    只有郭淑妃认出来了,是他,是二十年前自己热恋过的宣州郎将啊!她发疯般地直扑到静远法师脚下,双手将他的右腿死死抱住,声嘶力竭地喊道:“带我走,你带我一块走啊!”

    静远法师被这意外出现的场面怔住了,他收住脚步,瞠目面对。当他看清了那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时,心突地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凝固住了。但这仅仅只是一瞬间,随之,他猛地抽出腿来,背负昏迷不醒的思空飞身离去。

    郭淑妃知道永远再见不到静远法师了。她倾其私蓄,寻遍名师巧匠铸造了一把“迎真身金花十二环锡杖”。这是一把长约六尺的锡杖,上下几节由金粉焊成,通体鎏金刻花。铸造者告诉郭淑妃。那用线刻手法在锡杖上雕刻的身披袈裟、立子莲台之上的法师形象,出自一个上肢残废的少年和尚的技艺。

    不久,懿宗驾崩,唐僖宗送佛骨到法门寺。郭淑妃郑重请求把同昌公主生前缝制的金线袈裟、拜垫和那柄十二环锡杖一并封入塔下地宫,以寄托她对静远法师、同昌公主和思空的无尽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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