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边区著名科教文卫人物 > 周扬 > 史料文献

现实的与浪漫的*

周扬

不管文学史家如何把文学潮流划分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大类，但在文学实践中这两种倾向却在种种不同的历史条件之下各自有种种不同的艺术的社会的内容，而且常互相综错，不能机械地分开来。同一个作家的创作里可以包含现实的和浪漫的两种要素。就是最优秀的现实主义的作家有时也会把幻想的成份渗进现实里，这在文学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在莎士比亚的戏曲里我们看见了哈孟雷特①的父亲之亡灵的出现，可怕的妖怪巡逡于舞台之上，以及现实被夸张得非常可怕的地方。巴尔扎克的《鲛皮》是被称为比一切科学研究更能给人以关于当时法国社会的明确概念的，但《鲛皮》却是一篇Fantastic②的故事。郭歌里③的小杰作《外套》里出现了在夜间剥取行人外套的鬼怪。《鼻子》的主人公会看见自己失落的鼻子坐着马车在街上跑，还自称五等校官。《维依》(《Viy》)更是一篇读之令人毛发悚然的神怪故事。然而这种浪漫的幻想和现实的描写之可惊的结合却并没有妨碍这些作家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 　　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旧式的区分法是不可靠的。狄纳莫夫(Dinamov)在一篇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里指示了对现实主义的正确的看法，是值得我们参考的。现在且把狄纳莫夫的话引用如下：“对于莎士比亚的评价并不是依据于他的现实主义的外表(External Aspacts)，重要的是在莎士比亚没有用观念论的观点去看现实，他在意图上，内容上，他的作品性质上是现实主义的，他利用各种各样的文学戏剧的形式和体裁，从喜剧到悲剧，从悲剧到轻松的故事，从没有把客观现实当成简单的‘精神’的反映，他的基础根本是周围世界，现成的而非杜撰的。”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现实主义的标准来。一个作家，如果他对现实的根本认识不是从抽象的主观的观念而是从现实及其本身的客观定律出发的话，则他的作品即使有把现实幻想化的地方，仍然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反之，浪漫主义的文学却是以彻头彻尾的主观的观念论的态度去对付现实的。幻想，对幻想的渴望是浪漫主义的根源。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幻想就是现实。用浪漫的幻想来代替灰色的现实，这实际上不过是对于现实的一种逃避罢了。浪漫主义作为一种趋势(Trend)正是这样的东西。 　　进步的文学应该继承现实主义的精神，把两脚坚牢地立在现实上，这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它同时必须踏过旧现实主义的界限，把浪漫主义当作它的艺术创作的必然的一面。在这里，浪漫主义只是现实主义的一个构成部分，而并不是作为一种趋势和现实主义对立的。浪漫的要素，呈现在真实的人生中。如果我们对人生的积极面作深刻透视的时候，我们一定可以发现许多使人难于相信的英雄的(Heroic)的题材吧。 　　旧现实主义的文学却是非英雄的。它以对于人生的黑暗面的偏爱为特色。它所写的需是社会的丑恶，腐败与虚伪。这些作家们写不出“高尚与美丽的事物”，他们笔下的人物大都是不会有光明的思想与良好的行为的俗物们(Philistines)。所以他们的作品愈是现实的，就愈渲染了阴郁暗淡的色调，而缺少可以令人欢欣鼓舞的浪漫的英雄的气氛。这种气氛在进步的现实主义的作品里却充分地表现出来。因为只有进步的作家才能深入人生的积极面，从那里找出可歌可泣英勇壮烈的事实来。 　　“现实主义云者就是除开仔细真实外还要正确地传达典型的环境中的典型的性格”，这是至理名言。所以作家必须具有把生活现象典型化普遍化的能力，他所要表现的与其说是生活自身，毋宁说是关于生活的真理。典型的东西并不是现成的，可以随拾即得的，而是由作者在许多东西中把那典型的，特质的，共通的抽来，结合而成的。唐吉诃德或哈孟雷特并不真有其人，而是莎士比亚，西万提斯④从许许多多人中取出最典型的特质，习惯，趣味，希望，信仰，语法等等，将它们统一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因此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有些唐吉诃德或哈孟雷特的成分在内。这种概括的典型，即便被夸张到非常浪漫的程度，也还是具有艺术的真实性的。 　　艺术的概括有时简直是一种“预见”。作者由现实摄取隐秘的未发展的或在胎芽中的一片段，在人们还没有觉察出来的时候，就用夸张的形式指给他们看，于是那一片段的本质就更典型，更明显了。当“虚无主义”还没有成为俄国社会的一大潮流，而屠格涅夫便把一个虚无主义者典型的人物描写在《父与子》里的时候，当时的批评家们是把那看成作者空想出来的东西的。他们不知道那正是现实之艺术的概括。 　　艺术的概括不是事实之单纯的表现，如果没有创造的想象力或幻想，是不能把现实的素材改制为艺术品的。浪漫主义者们用以逃避现实，神驰于虚无飘渺之境的那种幻想，在进步的现实主义的作品中，绝不能占有位置，自不待言。但幻想本身并不是坏事，不能幻想的人毋宁说是愚蠢的。进步的作家要在历史的运动中去看现实，从现实中找出在时代的发展上具有积极意义的方面，而且要把那方面的未来的轮廓表现出来。他不但要描写现实中已经存在的东西，而且他要描写现实中可能存在的东西。这就有赖于丰富的幻想。然而这样的幻想并不是和现实的进行相矛盾，而正是可以鼓舞人们去努力实现它的。文学作品渗进了这种幻想的要素的时候很可能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而这种浪漫性是在现实中生着根，具有照耀现实，充实现实的作用的。 　　要踏过现实表面的界限，深入现实综合现实，达到现实之本质的真实的反映，这不但要有正确的世界观，而且还要有对于现实的深刻洞察和想象之广大的自由才行的。 　　* 本文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申报》副刊《自由谈》，署名企。 　　① 通译哈姆雷特。 　　② 奇异的，怪诞的。 　　③ 通译果戈里。 　　④ 通译塞万提斯。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