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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的浪漫主义*

周扬

进步的浪漫主义是甚么呢?这首先第一是作家的热烈的创作的感动。这是作者集中于主人公身上的爱情和憎恶。在这些主人公里面，作者所感到的不是抽象的影子，而是自己的社会层和其他的社会层的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不被浪漫蒂克的感动的热血所温暖的现实主义，不过是生活之外面的类似物罢了。那外表也许是冠冕堂皇的，但那里面却没有心脏的鼓动。——Lavrenev① 　　这是周知的事实，高尔基是以一个浪漫蒂克走进文学世界的。他编织了吉卜西的传说的故事，描绘了豪爽豁达的褴褛的浮浪人的典型，歌颂了向天空飞翔的鹰和欢迎暴风雨的海燕。他初期的作品几乎全是浪漫主义的东西。但他的浪漫主义却不是对玄想世界的憧憬，而是要求自由的呼声，对现实生活的奴隶状态的燃烧一般的抗议。九十年代是俄国社会生活最阴暗的时期。支配当时文坛的，是把奴隶的锁链神圣化的朵斯退益夫斯基②的思想，托尔斯泰的“勿抗恶”的说教，柴霍夫的忧郁和哀愁高尔基的出现对于俄国文学界真好象是一声春雷。 　　高尔基大踏步地跨过那摸不着现实发展的方向，看不见未来的真正的胚芽，面和现实妥协的旧现实主义的圈子，对阴暗郁暗的现实给与了有力的反驳。他从空想，传说的世界，浮浪人，“无家者”的世界，选拔了勇敢的人物，来和贪婪卑怯的俗物对立。他并不掩饰他对于主人公的爱情和憎恶。他用热心和感激对他的主人公，把他们的爱自由的方面当作积极的特质着重地表现出来。人物和周围世界都被用夸大的线，浓烈的色彩描绘着。这里有着文章的华美和庄重的谐调。这种浪漫蒂克的文学的形态比现实的形态更能唤起强烈的情绪。 　　初期高尔基的这种浪漫主义，在本质上，是和过去一般的浪漫主义迥然不同的。浪漫主义是常常和颓废的反社会的气氛，逃避现实，宗教的神秘的见解等等相关连的。当时流行的颓废派和象征派便是拿浪漫蒂克的覆被，来遮掩现实的矛盾，而把自己的眼光向着高邈的天空，神秘的幻境。高尔基对于这种颓废的倾向和神秘主义早就发出了反抗之声。他说：“人生要求光和明了。无限遥远的朦胧的绘画，神经病的诗等等，对真正的艺术，是完全不必要的。”所以他的浪漫主义带着明了地表现出来的积极的，战斗的性质。关于勇敢的旦坷的伊塞吉尔的故事，鹰的姿容，佐跋儿的歌，都是作为对于战斗，对于英雄的行为的象征的鼓吹而鸣响着。他所表现的东西是搏动着生命，并且永远活跃跃的。读者在这些作品里真可以感到“心脏的鼓动”。高尔基的初期作品之所以能够立刻抓住当时那班Chekhov-fed③的读者们的心，太概也是由于这进步的浪漫主义的力量吧。 　　进步的浪漫主义是不但和现实的进行并不矛盾，而且是具有充实现实，照耀现实的作用的。在高尔基的浪漫蒂克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真正现实的描写和画面。这些作品中的许多人物(例如《杰尔卡西》④中的格甫立罗)都是非常现实的，典型的。现实的精神和浪漫的灵感在初期的高尔基中融合为一了。克鲁泡特金在他的《俄国文学的理想与现实》一书里说：“高尔基终于找着了俄国民众小说家寻求了那许多年载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之圆满的结合(happy combination)，”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高尔基初期作品的基本主题就是强壮，勇敢，爱自由的人和卑怯，贪婪，有奴隶根性的狭隘的私欲者的对立。在他的第一篇小说《马加尔周达》(《Makar Chudra》)里，⑤他就借一个吉卜西老人的嘴，说了一个关于一对爱自由的大胆的男女——音乐师洛伊可·佐拔儿和美女娜达的爱和死的故事。这位说故事的老人也被描写成一个自由的热烈的爱好者，他瞧不起勤劳的奴隶。他嘲笑种田的人。“他们永久不歇地工作。为甚么?为的谁?”“难道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在土地上挖来挖去，甚至于连自己的坟墓也来不及预备就死去的这样一回事吗?他懂得自由吗?他知道草原的广阔吗?他会听见海洋的喁喁私语，而感到欣喜吗?哼!他生下来便是一个奴隶，他一辈子都是一个奴隶，如此而已!”这是对奴隶劳动的本能的反感。这是怎样的一种海天辽阔的精神。 　　在《伊塞吉尔老太婆》(《The Old Woman Izergil》)⑥里，我们又遇见了象一只鹰那样地自由的拉拿，和把人们从潮湿黑暗的森林，领到自由和光明的天地的勇敢的旦坷。 　　《马加尔周达》和《伊塞吉尔老太婆》都是以传说的故事做中心的。假使说贵族浪漫主义者们(如华尔特·司各特等)喜欢向中世纪找寻题材，为的是要从现代逃到过去，而以骑士美人的传说来粉饰封建废墟的话，那末，高尔基就卓然不同，他不过是借精神意志强健的传说的人物来跟在作者周围的蠕动着的可怜的，奴隶般顺从的人物对立而已。 　　这种对立在使作者一跃成名的不朽的杰作《杰尔卡西》(《Chelkash》)里表现得最明白了。主人公杰尔卡西是一个浮浪汉，盗贼和酒徒，但他却具有人类最可夸耀的精神的特质——果敢，矜持，爱自由，对金钱的蔑视，强烈的情感等等。和他成为一个分明的对照的，是一个胆小卑怯，为了钱可以卖朋友的青年农夫格甫立罗。这位农夫的理想不出安家立业，蓄积资产的范围。但在杰尔卡西，人生最可宝贵的是自由。当他听到格甫立罗也谈自由的时候，他就非常生气了。他觉得格甫立罗一类的人是不配谈自由的。他们只是金钱的奴隶。所以当他把钞票投到格甫立罗身上的当儿，他愤慨地驾道：“你为了钱这样吃苦!蠢赞!贪得的饿鬼!他们忘了自己——为了五个铜板卖身，是不是?”他同时意识到自己“虽是一个贼，一个没有骨肉之亲的流浪人。却不愿这样贪婪，这样卑贱，也不愿忘却自己，”而充满了独立和慷慨的感觉。杰尔卡西的典型在《玛尔伐》(《Malva》)⑦里又找着了它的表现。玛尔伐是一个不愿作任何人的奴隶的自由的女性。——“我不受任何人的拘束，我自由得象海鸥一样!那儿合我的意我就飞向那儿，没有一个人能阻止我，也没有一个人能干涉我。” 　　高尔基虽然对这些杰尔卡西，玛尔伐们感到兴味，感激他们的行为，但他却并没有把这些人物完全理想化，美化。他表现他们的特殊的反抗性，强调他们的爱自由的特点，同时也并没有忘记指出他们的行为的不正当、他们的缺点和犯罪。后来，高尔基由于他的世界观的成长更明白地看出了这些浮浪者是被生活压碎了的可怜的人们，他们不能成为改革生活的起点(《夜店》⑧便是作者和浮浪人诀别的作品)。初期的高尔基不过是借他们来表示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抗议。这个抗议是个人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的。 　　因此，许多批评家都说初期的高尔基是个人主义的诗人，蔑视一切的，傲慢孤独的诗人，是有“超人”倾向的尼采主义者。这自然是一种错误的看法。克鲁泡特金早就说过：“高尔基的叛逆的浮浪者并不是尼采，他并不除了自己的狭隘的利已主义以外甚么都不理，也不把自己看成了不起的人。”《伊塞吉尔老太婆》的第一篇故事——拉掌的故事便是一篇“痛惩尼采的超人，非难专为自己的满足而滥用自由和权力之不人道的小说。”(吉尔波丁)旦坷和佐跋儿都不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佐跋儿被描写成这样一个人：“他没有一件东西是不可以拿来和别人分享的，便是你向他讨他的心，他也可以把它从胸膛里挖出来给你，只求讨你的欢喜。”旦坷更是实行了佐跋儿所做得出来的事。他为了救人们，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他挖出了自己的充满了爱的心，把它象燃烧着的火炬一样高高地举起，照耀着从黑暗到光明的道路。就是被认为最尼采式的杰尔卡西也决不是冷酷无情的个人主义的。当杰尔卡西把几乎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为了钱想要谋害他的格甫立罗，而格甫立罗诚恳地求他饶恕的时候，他这样地说：“我的兄弟!饶恕甚么?没有甚么要饶恕。今天你帮助我，明天我帮忙你。”从这些简朴的话里我们不是可以感到一种最大的人情的温暖吗? 　　高尔基没有把他的初期的人物写成个人主义者，写成英雄，但这些人物却被赋予了极强烈的独特的个性，在数十年后的今日还是和在他们的创造之初一样地新鲜，泼剌，魅人。人物的形象愈奇特，愈有个性，就愈好，这是浪漫主义一般的原则。雨果的又聋又驼背，而又盲了一眼的钟楼怪人夸西莫德，和那天生一副丑脸，在愤激，悲痛，发怒的时候，看来也是在笑一样的君卜郎，便是明显的例证。高尔基也给了自己的人物以一般人所没有的特点，用粗大的笔触，浓郁的色彩，夸张的比较，激情的形容，表现出来。他描写杰尔卡西和“数百个象他一样的衣服褴褛，奇形怪状的流氓”不同，用“荒野中的一只猫头鹰”来形容他。他写佐跋儿“眼睛象明星似地闪耀着，微笑简直象太阳一样，”“他的眼光一旦看入你的眼睛里面，他就会捉住了你的灵魂。”他说娜达的美世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我们也许可以用提琴来比喻她的可爱，然而事实上只有那个懂得提琴象懂得他自己的灵魂那样的人，只有他才能够奏出那种调子来比喻她的可爱。”这说故事的吉卜西老人，马加尔周达自己也被描写成一个有“毛蓬蓬的黄铜色的胸膛”，和“自由强壮而美丽的脸”的人物——“他这个好象是一株老橡树，虽然受了雷电的打击，依旧巍然立着，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高尔基对于人物的这样的描写很明白地表现了作者对他们的关系。他为了要使这些人物和流俗社会的对立成为明镜，不但使他们在社会地位上属于Lumpen⑨，流浪者，而且赋与了他们以一种肉体的力和美，他们的反抗的气质就是寓于这种丰满健壮的肉体里面的。 　　高尔基初期的作品常用寓言(Allegory)的体裁。有名的《鹰之歌》(Song of Falcon)便是一篇寓言。在这篇作品里，同样地可以看出高尔基式的对立。一面是勇敢的鹰，“向自由，向光明”高翔，和敌人挑战的斗士，另一面是胆怯的，自己满足的俗物，满足于阴暗洞穴中的生活的蛇。鹰虽然战死了，却是光荣的。在波浪的歌声里，作者对鹰这样地说：“光荣呵，勇士的愚行!……时候要到了，你的一滴滴的血，火花一样热的，会在人生的黑暗照迸发了火焰，来烧旺许多坚强的心里对自由对光明的渴望!”和《鹰之歌》同样体裁的另一篇作品，是作者第二首世界有名的歌《海燕之歌》(Song of Petrel)。这里也是勇敢的海燕和胆怯的小海鸟的对立。海燕欢迎暴风雨，但是海上的小鸟们却惧怕暴风雨。他们飞向水藻里，想把“柔嫩的身体躲藏在岩石中。”这一首歌的末尾一句是特别有力量的：“让暴风雨更有力地吹打吧!” 　　在《海燕之歌》里，作者还运用了好些从自然界的生活取来的讽喻的形象来表现社会层的力量的配置。暴风雨象征大变革。海的怒吼摹状赴战的光景。“云渐渐低暗地笼罩在海上”是隐喻黑暗势力的加重。但是“云没有把太阳遮隐”却暗示了光明之必然到来。在象征主义者们，象征(Symbol)是对于另一“永远的”世界的一种暗示一般的东西。高尔基却用象征来预报社会的变革。所以他的作品里没有一点朦胧和神秘的气氛，有的只是“对暴风雨的渴望，愤怒的力，热情的火焰，胜利的确信。” 　　讴歌自然，描写风最，是浪漫主义者的一个最大的特色。高尔基便是最善于描写自然风景的。他初期的作品几乎每一篇里都可以看见平静的海，威胁的浪波，或无尽的日光照耀的大草原。他描绘自然有时用丰富无比的语类，有时却用简练的文句。《玛尔伐》的第一句“海笑着”，便有有名的例子。他并且常常用比喻来表现自然。他不写“海是平静的”，而写“海也象一个日间工作疲劳了的人一样熟睡着了。”(《杰尔卡谢》)这类的表现法在高尔基是并不稀奇的。例如，《玛尔伐》里就有这样的句子：“落日浓厚的色彩已演染着海水，而且经过它光线魔术的点触之后，绿波已换上了紫色的，娇柔的玫瑰红的袍子。”确如卢纳察尔斯基所说，“不看天空，不看那具有星辰和容易变幻的魔术的天空的穹窿的难言的调色板等在作甚么时，高尔基几乎是不能够与人接近，不能够开始写一个短篇或长篇的一章的。”所以称高尔基为一个“虽有屠格涅夫也不能与他比较”的“伟大的风景画家”，是并不过分的。 　　高尔基所描写的自然是常常和人物的行为与心理交织着的。两者之间常常存在着一种美妙的和谐。杰尔卡西的忧郁的回想伴着沉闷的小雨声。格甫立罗心里所起的贪财的欲望被海里汹涌澎湃的波涛所强调。格甫立罗的杀人计划和最后的场面是在海峡的雨中进行。海咆哮着。波涛也象在愤慨人世间所做的事一样，暴怒地冲击着海岸。作者能够在这种人物的心理和自然的呼应的描写中，把作品的个个部分统一起来，用伟大的艺术力表现自己的观念，于此可见作为一个大艺术家之笔力。 　　作品中的人物，也和高尔基一样，是自然的热爱者。海岬在玛尔伐比爱人还要重要。她最喜欢的是寂静，是海和天，是没有卑劣的人类的地方。杰尔卡西也爱海，他了解自然之美。“他那热烈神经的铭感深刻的天性，使他始终不倦于凝视那广漠无际，自由而且有力的深严的大海。……在海面上，他心中常起一种温暖的感情，控制了他的全心，暂时忘却了世间的丑恶。”这种对自然的爱决不只是Ecstasy⑩的陶醉，主要地还是对“卑劣的人类”“丑恶的世间”的一种抗议，对自由的热烈之追求。 　　高尔基虽以浪漫蒂克的姿态出现于文坛，但他四十年创作的主要方向却是现实主义。在一八九七年左右，现实主义就差不多已经代替浪漫主义来支配他的作品了。一九○一年的《海燕之歌》便是一篇标示高尔基的浪漫蒂克时代终结，新时代开始的有力之作，其后，经过带有几分浪漫气氛的《母亲》到《克里姆沙姆金》(11)，再到最近的《蒲雷曹夫》，作者的现实主义便达到了最圆熟的地步了。 　　一个追记：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一篇完整的论文，还不如说是一篇读书札记。内容大部分是根据塞维林和特立福罗夫所著《新文学概论》中关于高尔基一章的前半，作品的引用也尽可能地依照手头有的中译，不敢掠美，特在这里声明。 　　* 本文原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一日《文学》第四卷第一期。 　　① 拉甫列涅夫。 　　② 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 　　③ 契诃夫培养的。 　　④ 通译《契尔卡什》。 　　⑤ 通译《马卡尔·楚德拉》。 　　⑥ 通译《伊则吉尔老婆子》。 　　⑦ 通译《马尔华》。 　　⑧ 通译《底层》。 　　⑨ 游民。 　　⑩ 狂喜，忘形。 　　(11) 通译《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