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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物主义*

周扬

高尔基有一篇有名的作品，叫做《鹰之歌》，写一只鹰带着对自由，对光明的热望，飞向天上去，在半空中落下来，恰恰落在一条草蛇躺着的地方。胸膛戳破了，羽毛沾着血，但勇敢的鹰却一点也不懊悔，他懂得“战斗的光荣”。对潮潮的，暖暖的穴中生活完全满足的草蛇是不会了解鹰的勇敢的行为的。他嘲笑鹰的胡闹。既而他又想道：“鹰那么想上天，一定天空的生活是快活的。”于是他打算亲自飞上天去看个明白，忘却了“凡是天生着用肚子爬的东西是不能飞的”。他把身子向空中一射，使跌到石岩上，他却以为自己已经飞上过天，看见过天空了。他大笑着说：“原来飞上天去的滋味就是你得跌下来的意思。”于是他愈加觉得那些拼命想飞上天去的鸟的“可笑”，他们的“欲望的痴狂”，他们的“不适于实际生活”，而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身子盘在石岩上。 　　这条“聪明的”蛇真是俗物主义(Philisinism)的最好标本。安于自己的“潮潮的，暖暖的”生活，而嘲笑那些为自由和光明而死的人们为“可笑”，为“痴狂”；或是自己还没有正式参与过战斗，便声言“脱离战壕”，仍旧回到自己的“潮潮的，暖暖的”老巢去——这些便是俗物们的行径。他们是天生着用肚子爬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找不出飞跃的精神。高尔基说俗物主义代表着寄生者层，他们是不事生产而专门消费的。他们宣传最小抵抗的个人成长的哲学，在两种力量之间寻求多少安定的均衡。羡望，贪欲，俗恶的Gossip①，互相诽谤……这些便都是俗物主义的表现。 　　高尔基本人的伟大就在他是俗物主义的最彻底的反对者。他初期作品中的爱自由的勇敢的浮浪人，无家者，都是作为和灰色的俗物恰相对立的存在，而放射永远不减的光芒。凡是优秀的作家对于市民层的微温，小气，卑鄙，庸俗，几乎都是抱着无限的轻蔑与憎恶的。“对市民层的憎恶是道德的第一步”，保守的福禄贝尔也不能不这样说。戈蒂叶曾以幻想的服装和长发来和市民的庸俗对抗，骂市民层“仅拜倒于五法郎的金币，除保存自己的皮衣以外无其他理想”。普希金恼于社会上层的流俗苟且，而写下了下面这样的激怒的诗句： 　　以爱为羞耻，把思想抛掉， 　　却自献身买卖， 　　叩头于偶像之前， 　　希冀黄金和锁。 　　但是作家自身虽然痛恨自己阶层的庸俗，却不能同意于俗物主义的根源之断绝，结果自己也“同乎流俗”了。戈蒂叶不用说，就是普希金后来也不能不和自己所鄙视的俗物们妥协，把“自由意志的抒情诗的短剑”放回了“金黄色的剑鞘”，刺到了俗物主义的心脏，无论怎样也不肯住手的，在文学史上，仅高尔基一人而已。 　　伟大如哥德也不能免于“狭量的俗物”之讥。哥德在《浮士德》里表现了对环境的不满，对伟大事业的追求，想要改变生活的努力。但他有时却变成非常保守。他曾对爱克曼(Eckermann)说： 　　现在关于贵族政治和民主政治谈得太多了：但这个问题在我们年青时是非常简单的，那时我们既没看财产，也不能珍重它们的价值，所以我们是民主主义者。但是假如我们在长期的生活中抓取了一些财产的时候，那我们就必须使它安全，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而且也为了我们的子孙，他们是将要继承我们的财产的。所以到了老年我们都变成了贵族主义者，不管我们青年时抱有怎样的见解。 　　读了这段话，我们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出于一个“傲慢的，侮蔑世俗的天才”之口——为什么哥德也是这样一个俗物呢?这除了在他是佛兰克府市会议员的规规矩矩的大少爷，而自己又是淮玛尔的大臣，这个事实上面寻求解释以外，再找不出旁的原因来了。 　　* 本文原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申报》副刊《自由谈》，署名企。 　　① 流主蜚语、搬弄是非。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