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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试论*
周扬

  一
  纪德在不久以前他的一篇演讲里,说到文学和现实的联系之重要,曾借希腊神话中巨人安迪奥斯(Antaeus)的故事作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大地之子的安迪奥斯只要两脚不离开母亲大地,他的力量总是不断地增加,但当海邱理斯(Hercules)把他举在半空的时候,他就变得象小猫一样软弱了。这比喻是意味深长的。从来文学上的巨人都是两脚坚牢地踏在现实的土壤上的,文学和现实的紧紧的粘合是文学力量的源泉。
  过去作家和现实接近的努力把世界文学的最优秀的传统——现实主义——遗留给了我们。我们在给现实主义以最高评价之际,必须对现实主义的根源和发展,从各时代的文学的历史社会的特殊性中具体地加以分析。现实主义的发展,它的繁荣和衰落,必须和作家所处的各个时代的历史的限制性,各个社会层的变迁和升降的过程,以及作家的创作方法和世界观,才能和禀质等等联系起来去说明。现实主义的内容是取了非常复杂的形态而出现的。
  作为样式乃至流派的“现实主义”,紧随着浪漫主义之后支配了十九世纪后半的欧洲文坛。但是现实主义样式的端绪的形态早在浪漫主义运动以前十八世纪中叶的欧洲文学中就表现出来了。十八世纪是市民勃兴的时代,现实的土壤正宜于他们的发育和滋长。笛德罗高唱了“接近真实的现实”的口号,卢梭,李却德孙(Richardson),费尔丁(Fielding)等以新兴市民的家庭生活,风俗,道德为主题,创造了所谓“感伤的现实主义”(Sentimental realism)的作品。
  假使对于现实主义作更广泛更深刻的把握,我们就可以看出现实主义的要素是充溢在过去一切伟大作家的作品里。歌德的创作“探出了当时社会现实的最广泛的方面,分析了无数的特征的典型,在莫大的尺度上描写了市民的社会层的实践”(S.席列尔)。莎士比亚是更不用说了,他描画了资本主义和封建势力抗争的巨大的光景,绘出了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的道德和习俗的灿烂无比的画卷。从这两位大诗人的作品里我们不就可以找出丰富的现实主义的要素,或甚至如吉尔波丁所说辩证的和唯物论的要素吗?
  现实主义在文学史上一般是被了解为浪漫主义的反对物,这种区分法是机械的和不确当的。实际上这两种倾向常常互相错综,渗透,和融合。勃兰兑斯称法国浪漫主义为稀薄地被遮掩着的自然主义,浪漫派巨匠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尔就是现实主义的伟大的导师。俄国的现实主义,虽到果戈理才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但放下最初的基石的却是抒情诗人普式庚①和莱芒托夫②。《奥涅根》(Evgeni Onegin)③和《当代英雄》对俄国的现实主义给与了莫大的影响。同一作家的创作里可以包含现实的和浪漫的两种要素,更是文学史上数见不鲜的。高尔基甚至说,在大艺术家,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似乎总是浑然融合的。作为侧子,举出巴尔扎克和果戈理就足够了。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的作品不少是Hoffmann④式的奇幻的故事,写《狄康卡近郊夜话》⑤,《泰赖斯波尔巴》⑥的果戈理正是出色的浪漫主义者。
  这样,我们用甚么标准去鉴别现实主义呢?狄纳莫夫论莎士比亚的一段话是深堪玩味的:
  对于莎士比亚的评价并不是依据于现实主义的外表,重要的是在莎士比亚没有用观念论的观点去看现实,他在意图上,内容上,他的作品的性质上是现实主义者,他利用各种各样的文学戏剧的形式和体裁,从喜剧到悲剧,从悲剧到轻松的故事,从来没有把客观现实当成简单的“精神”的反映,他的基础根本是周围世界,现成的而非杜撰的。
  现实主义的标准在这里取得了较为明确的规定,对于现实主义的认识必须从这个新的再估价的观点出发。
  二
  现实主义的文学随着十九世纪市民支配权的确立而开拓了自己的广大的地盘。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大部分是市民的“不肖子”,被暴富者压碎了的破落户,或是从窒息的氛围气里跳出来的小市民的儿子,他们对于市民社会的现实并不觉得芬芳可爱,他们以其艺术的才能和天才的透彻力,再加上他们所熏染的市民时代固有的科学精神,大胆地描写了社会的缺陷和矛盾,达到了现实的丑恶之暴露的最高峰。英国的惯语把现实主义和对于人生丑恶面的偏爱连结在一起这已由旧现实主义的历史所证实。
  现实主义者攻击了社会的丑恶,暴露了缺点,但是他们止于批评,并没有丝毫积极的建树,他们天生的游离性使他们不能揭出自己的纲领。在这种受动性,观照性中就包藏着由时代历史所限制的旧现实主义的基本的缺点。
  十九世纪以来,现实主义就不断地和悲观主义联系着。作家从他们所揭发出来了的可憎的不幸的社会状况中发现不出怎样的出路。所以他们常常诉之于温暖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如迭根斯)或是求助于宗教的慰安的手段(如托尔斯泰,杜斯退益夫斯基)。就是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如巴尔扎克,他对于现实的思维和感觉也还是停留在传统的形而上学的领域内,对于人生抱着直观的唯物论的态度。
  高尔基非常正当地指出了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是“批判的现实主义”。它的最大功绩就在批判地照明了市民层的生活习惯,传统和行为,但是由于作家的世界观的桎梏和缺陷,它并没有达到生活的真实之全面的反映。
  现在,培植旧现实主义的现实的土壤已受着崩离的威胁。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家就只剩了两条实在的出路:或者是和息息变化的时代隔绝,缩小观察现实的范围,自我陶醉地沉溺于“显微镜的现实主义”的精细里;或者是是完全打开旧世界的牢笼,以全部的率直和诚恳的希望来改造自己,走到现实的将来所属的那一边去。
  三
  艺术的真实只有在作家的主观和客观现实的发展行程相一致的条件之下才有可能。主观的诚实固然是现实主义艺术创作不可缺少的前提,但是十九世纪文学的主要潮流是现实主义,而现代的颓废的文学却以逃避现实为主要特色,这就不能单单由作家的诚实不诚实去说明,而必须在颓废期市民社会的基础上去寻求解释。再以个别的作家而论,蒲宁在主观上也不能说是不诚实的,但是自从他离开了故国的土地以后,就不但是没有写出反映客观现实的作品,而且早已陷于创作的绝路(Creative impasse)了。
  苏汶先生主张客观的真实即存在于主观的真实中,而且认为主观和客观是自然结合的,无须乎作家去关心,这简直是陈腐不堪的观念论的梦呓。这种梦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无形中鼓励作家安于卑俗的现实,而放弃执拗地接近客观真实的努力。
  客观世界是离我们的主观而独立存在,发展的。主观和客观结合,即,人认识周围世界必须经过实践的过程。一切客观现象表面看来似乎是凌乱庞杂,难以捉摸的,只有透过现象的表皮,深入到客观现实的底里,我们的主观才能被磨炼,被充实,才能获得把握客观法则性的能力。文学的认识是通过感性的形象的,艺术家必须从现实,从生活的本身中汲取活生生的形象。所以文学和现实之间的关联就格外直接和紧密。
  现实正以飞跃的速率向前发展。旧现实主义早成了无力的东西,消极的浪漫主义也已被现实的波澜所卷没。作家如果不拘守于所谓“艺术家的灵魂”而沾沾自喜,不误认自己所生息的狭小的社会圈子为客观世界的全部,那末如何在实践中与发展着的现实取得有机的关联,使自己的主观和客观的潮流相汇合,这正就是作家第一应当关心的问题。
  继承文学史上现实主义的路线,依据于现代最正确的世界观,对现实作新的接近,在运动和发展中去反映现实,这个艰难而巨大的创作的任务,已摆在每个作家的面前。这是不能在作家意识上的锻炼和对现实的深刻研究与渗透之外去完成的。
  四
  新的现实主义的方法必须以现代正确的世界观为基础。正确的世界观可以保证对于社会发展法则的真正认识,和人类心理与观念的认识,把艺术创作的思想的力量大大地提高。
  这里就不能不触到创作方法与世界观这个经过不少辩论的问题了。忽视艺术创作的特殊性,把方法问题完全还原为单纯的世界观的问题,这错误是早已正当地受到了批判。历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家在实践中观察,研究,分析现实的结果,往往违反了他们固有的世界观,达到了艺术上正确而有益的结论。巴尔扎克和果戈理的例子已被评论家们反复引用,为我们所最熟知的了。但是被这种现实主义的“奇迹”所眩惑,我们就很容易忽视世界观在艺术创作上的重要作用,对它给予过低的估价。
  孟式钧先生在《杂文》上他的一篇关于现实主义的文章里就说了下面这样的话:
  实践的研究是认识上最重要的契机,所以对现实作着严密的观察,现实性自会将你的既成的世界观消弱,压溃而教给你和你的意见不同的东西。
  辛人先生在同一杂志上说:
  只要一个作家有才能,有生活的经验,他的作品便常常是紧紧地固贴着现实,反映现实的发展的。
  这里,孟式钧先生把主观对客观的关系看成了完全被动的,对客观的盲目的力量给予了过份的夸大,他只看到了现实主义的方法所引起的作家的世界观的分裂,而没有看到这个世界观的分裂是如何在作品中留下了痕迹,撕裂了艺术的经纬,引到了现实主义中的矛盾。(请想起巴尔扎克许多渗透了对于贵族的同情的小说,和果戈理的《死魂灵》第二部来吧。)辛人先生更是完全忽视了作家的主观意识的作用。实际上,要达到现实的真实的反映,单凭才能和经验是断断乎不够的。就以巴尔扎克来说,假使他没有如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所赞赏的那种“对于现实关系的深刻的理解”,他是没有可能描写出从封建主义衰落到七月王朝终结的时间内法国社会的全景来的吧。
  作家的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的矛盾是他所属的社会层的主观的利害和现实性的客观倾向之间的矛盾的反映。这矛盾并不是永久的,它将在历史的发展中得到解决。事实上我们已经达到了一个比古典的现实主义者的世界观更高,而且在性质上迥然不同的世界观。在过去的作家,世界观的一部分可以和别的一部分相矛盾,这情形,不但是巴尔扎克,果戈理如此,法兰西唯物论者对于历史的解释是唯心的,严峻的现实主义者的托尔斯泰贯彻着观念论的说教,这些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例证。但是我们所达到的世界观却是一个完整的,各部一致的,没有内在矛盾的世界观。假如说以前的现实主义者艺术家违反了自己的世界观,达到了现实之正确的表现,那末我们的现实主义是借我们的世界观之助给与现实更正确的表现的。
  对于现实的绵密的观察和研究自然可以领作家走向正确的世界观去,但是正确的世界观却是观察和研究现实的指针。作家,因为他们社会地位和教养的不同,对于人生抱着各自的看法,成见和偏爱,如果他没有较为正确的世界观,即使接触了现实,也很可能会迷失在事实和事象的混乱里,把握不住现实的本质的方面,它的趋势的目标和展望。而科学的世界观的力量就在它能给与“看定方向的能力,理解周围事件的内在联系的能力。”自然,对作家强要把习得正确的世界观当作创作前提的条件,是不正当的要求,但是确保和阐扬这个世界观却是诱导作家走向正确的方向去的最大的保证。
  中国目前的现实正呈现出动荡和混乱的姿态。知识分子由于他们游离的根性和敏感,在这大时代中经历了未曾有的动摇,苦闷,和摸索。民族的灾难却使大家只剩下了一条共同的出路。正确的世界观就是照耀他们前进的明灯。批评家应当把世界观放在第一等重要的位置上。苏汶先生主张作家主观的绝对自由,而认为有统一的世界观就等于丧失了艺术家自己的灵魂,这正是在替各色各样的卑俗的小市民的人生观或宇宙观辩护。辛人先生等正当地指出了苏汶先生的错误,但是由于他们自身对于世界观的轻视,并不能给论敌的理论基础以根本的打击。因为苏汶先生在理论上也并不反对表现客观的真实,而且曾以人生的现实主义者称呼过自己。
  没有对现实的研究和渗透,单是世界观的成熟的程度,是不能够创造出艺术来的,这是自明的事。作品的公式化和概念化会破坏现实主义的艺术。世界观必须是“借形象而具体化了的作品之本质的本身”(虞丁)。如伟大的思想家们所预示,未来的艺术就是把广大的思想上的世界观和最高度的丰富的艺术形式结合起来了的东西。
  五
  现实主义者艺术家必须努力于现实之最真实的典型的表现。“现实主义是要在细目的真实性之外正确地传达典型环境中的典型的性格。”这句古典的名言不但说明了现实主义的本质,而且指出了过去一切伟大作品的力量的根源。艺术作品不是事实的盲目的罗列,而是在杂多的人生事实之中选出共同的,特征的,典型的东西来,由这些东西使人可以明确地窥见人生的全体。这种概括化典型化的能力就正是艺术的力量。
  过去伟大的艺术家成功地写出了活生生的典型人物。哈孟雷特和吉诃德是挂在每人嘴上的名字。典型的创造是由某一社会群里面抽出最性格的特征,习惯,趣味,欲望,行动,语言等,将这些抽出来的体现在一个人物身上,使这个人物并不丧失独有的性格。所以典型具有某一特定的时代,某一特定的社会群所共有的特性,同时又具有异于他所代表的社会群的个别的风貌。借一位思想家的说法,就是:“每个人物都是典型,而同时又是全然独特的个性——这个人(This one),如老赫格尔所说的那样。”
  胡风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关于典型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作了下面这样的解释:
  所谓普通的,是对于那人物所属的社会群里的各个个体而说的;所谓特殊的,是对于别的社会群或别的社会群的各个个体而说的。就辛亥前后以及现在的少数落后地方的农民说,阿Q这个人物的性格是普遍的;对于商人群地主群工人群或各个商人各个地主各个工人以及现在的在不同的社会关系里的农民而说,那他底性格就是特殊的了。
  这解释是应该加以修正的。阿Q的性格就辛亥前后以及现在落后的农民而言是普遍的,但是他的特殊却并不在对于他所代表的农民以外的人群而言,而是就在他所代表的农民中,他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有他自己独特的经历,独特的生活样式,自己特殊的心理的容貌,习惯,姿势,语调等,一句话,阿Q真是一个阿Q,即所谓“This one”了。如果阿Q的性格单单是不同于商人或地主,那末他就不会以这么活跃生动的姿态而深印在人们的脑里吧。因为即使是在一个最拙劣的艺术家的笔下,农民也总不致于被描写成和商人或地主相同的。
  典型不是模特儿的摹绘,不是空想的影子,而是作者用丰富的想象力把实际上已经存在或正在萌芽的某一社会群共同的性格,综合,夸大,给与最具体真实的表现的东西。高尔基说得好:“真正的艺术有扩大夸张的法则,赫拉克里斯,普洛米修士,吉诃德,浮士德——并不是单单的‘空想的产物’,而是客观事实之完全合则的必然的诗的夸张。”
  六
  现实的素材经过创造的想象力和幻想的熔炉才能改制成艺术品。这当然不是苏汶先生的所谓“修改”客观,而是“站得比现实更高,并不是把人从现实割开,而是将他提高到现实以上”(高尔基)。在这种意义上,新的现实主义不但不拒绝,而且需要以浪漫主义为它的本质的一面。
  抛开关于浪漫主义的从来机械的一面的理解,我们从高尔基可以获得对于浪漫主义的明确透彻的认识。他指出了浪漫主义自身所包含的两种相异的倾向:消极的浪漫主义是直观的,徒沉潜于自己个人内面的世界,而且引人回到过去去;积极的浪漫主义却是努力于强化人的意志,唤起对于现实及其一切压抑的、强烈的反抗心。
  后一种浪漫主义正是我们目前所需要的。现实窒息了我们的呼吸。黑*(左黑右越)*(左黑右越)的周围容易使我们的眼睛失掉窥视前面的能力。在一个“被损害与被侮辱的”民族中,另一方面却正也充满了令人感激的Heroism和Pathos的事实。这里不就有着宜于浪漫主义的生长的肥沃的土壤吗?
  * 本文原载一九三六年一月一日《文学》第六卷第一号。
  ① 通译普希金。
  ② 通译莱蒙托夫。
  ③ 通译《叶甫盖尼·奥涅金》。
  ④ 霍夫曼。
  ⑤ 通译《狄康卡近乡夜话》。
  ⑥ 通译《塔拉斯·布尔巴》。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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