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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人生*——车尔芮雪夫斯基①的《艺术与现实之美学的关系》

周扬

人生高于艺术，艺术家的任务是不粉饰，不歪曲，如实地描写人生，这是十九世纪俄国的启蒙主义者的美学法典的基本法则。柏林斯基②、车尔芮雪夫斯基、朵布洛留波夫③的美学都是在这个为人生的艺术的旗帜之下发展过来的。 　　站在哲学的唯物论的观点上，将为人生的艺术的理论作了很精辟透彻的发挥的，车尔芮雪夫斯基的学位论文《艺术与现实之美学的关系》是一本最有光辉的著作。 　　车尔芮雪夫斯基不只是一个卓越的文学批评家，而且也是天才的思想家，哲学者，经济学者，革命家，他的足迹遍历了哲学、文学、政治、经济的一切的领域。普列哈诺夫说：“如果柏林斯基是我们启蒙者的元祖，那么，车尔芮雪夫斯基是其最大的代表者。”正如柏林斯基是四十年代的中心人物一样，车尔芮雪夫斯基是六十年代的中心人物。其后七八十年代的俄国的革命者，社会民主主义者受益于他的著作不浅，他给与普列哈诺夫的影响尤其巨大。同时代的马克思对于这位俄国的大思想家也极为倾倒，说车尔芮雪夫斯基的劳作是俄罗斯的名誉。伊里奇更是非常尊重车尔芮雪夫斯基，称他为“革命的民主主义者”，为“唯一真正伟大的俄国作家”。 　　关于《艺术与现实之美学的关系》一书，伊里奇在他的《唯物论与经验批评论》④里就曾这样地提及： 　　在一八八八年，在他的《艺术与现实之美学的关系》的将出的新的第三版的序言里，车尔芮雪夫斯基企图直接提到费尔巴哈，但是一八八八年的检查制度连提一提费尔巴哈都不准许。这序言一直到一九○六年才见天日。 　　在序言里，车尔芮雪夫斯基明白表示了他是费尔巴哈的思想的信奉者，他作这本书的企图就是要应用费尔巴哈的思想来解释美学的基本问题。但是由于当时检查制度的严厉，费尔巴哈的名字在书中竟一次也不曾提到，这对于我们倒是一件颇堪寻味的事情。 　　柏林斯基主张艺术是现实的再现，现实比艺术高，“艺术不过是生活的无数显现之一”，这些思想被车尔芮雪夫斯基在《艺术与现实之美学的关系》里承袭而且发展了。他说： 　　人生和自然高于艺术……艺术作品所唤起的印象比人生所唤起的印象要微弱得多，这是毋须怎样证明的事。 　　观念论者以为艺术超于现实，在艺术作品中可以找到在现实中所找不到的美，对于这样见解，车尔芮雪夫斯基断然地反驳道：“如果谁对于人生和自然中的美感到不满的话。他对于艺术所创造的美是会更感到不满的。” 　　这样说，艺术的功用究竟在甚么地方呢?照车尔芮雪夫斯基的意见，艺术的第一个功用就是再现现实，作为现实的替代物。 　　听车尔芮雪夫斯基说吧： 　　海是美丽的。当我们眺望着它的时候，我们不觉得它在美的意义上有叫人不满的地方。但是并非每个人都住在海滨。许多人终生没有瞥见海的机会。他们也很想欣赏欣赏海，因此海的图画在他们看来是很有趣的。自然看海本身比看画好——可是没有最好的时候，次好的也行——人得不到原物的时候，就只好以替代物为满足。就是那些有可能欣赏海本身的人也不能够随时都看到它——因此他们就把它唤回到他们的想象里来。但是想象是脆弱的，它需要支持，需要激励——于是为了要唤起他们的海的记忆，在他们的想象里更明白地看到它，他们就凝视着海的图画。这就是许许多多(实际上大多数的艺术作品的)唯一的目的和价值：使那些没有机会直接欣赏的人们对于现实中的美的东西也可能有一点概念刺激记忆，唤起并且加强对于见到过的现实的美的回忆，那是人乐于回忆的。 　　“单是艺术是现实的再现”这个命题，车尔芮雪夫斯基并没有在美学史上添加新的甚么，他的功绩是在对于这个正确的命题给予了辉煌的解释，而且使它大大地发展了。车尔芮雪夫斯基的所谓“再现现实”并不同于十七八世纪的伪古典派的“自然摹仿论”。盲目地摹仿自然，抚摩人生的外表，那是无谓的空虚的游戏，是车尔芮雪夫斯基所反对的。他要求艺术家抓住现实的本质，描写有用的主题。 　　任何摹拟，如果要真实的话，必须传达出原物的本质的特征。没有把面部的主要的最富于表情的特征再现出来的画像不是好的画像。但是当面部的一切琐屑的细处都被明确地描出了的时候，画像上的面部看去却象是残缺的，死的——这会招惹轻视，难道还有甚么奇怪吗?人常常听到反对现实之照相式的摹拟——但是摹拟，象人类的其他一切活动一样，也需要才能，需要辨别本质和非本质的才能，单这样说，不是更好吗?“死的摹拟”成了一句熟语。可是如果死的机构不被活的思想所指点，人是不能够描摹得好的。 　　车尔芮雪夫斯基不同意“艺术的主题是美”这个说法，认为这样的说法弄窄了艺术的范围。因为艺术的领域并不限于美和它的所谓要素，在实生活中所发生的，引起兴味的一切事物都是艺术的主题的内容，美不过是艺术的形式而已。 　　作为思想与形象之统一的美，在美的意义上并不是艺术的特有的特性。“思想与形象之统一”只规定了艺术的形式的一面，和它的主题无关。它说的是怎样表现，而不是表现甚么。但是我们已经注意到这句话中的重要之处是“形象”这个字眼——它告诉我们艺术不是那抽象的而是在活生生的个别的事实中去表现思想的。当我们说艺术是“人生和自然”的再现的时候，我们说的正是同一件事情——因为在人生和自然中没有抽象的东西。在那里，一切都是具体的。再现就应当尽可能近似地传达那被再现的事物的本质。所以，艺术的创作应当最不抽象，尽量在活跃的光景和独特的形象中具体表现。 　　在这里，车尔芮雪夫斯基指明了艺术的形象是现实的反映，同时也有它的思想性，这是关于艺术的本质的最正确的见解。对于八十多年前这位大思想家所发表的卓见，我们唯有惊叹。 　　艺术是再现我们在现实中所感到兴味的事物，这是车尔芮雪夫斯基的美学的一个重要的思想。但是他所说的兴味决不是“个人的趣味”之类，而是深刻的时代的关心。艺术家对于自己所关心的问题不能不表示他的一定的意见。 　　有的人，他们对于人生现象的见解几乎完全表现在偏执现实的某些方面，避免其它的方面。这些是精神活动微弱的人。当这样的人做了诗人或是艺术家的时候，他的作品除了再现他自己所最喜爱的事物以外，就再没有别的意义了。可是当一个人，他的精神活动被由于观察人生得来的问题所强烈地激起，而又赋有艺术才能的时候，他的作品就有意或无意地表现出一种，想要对他所感到兴味的事物给以活生生的判断的企图(他所感到兴味的事也是他的同时代人所感到兴味的——因为有思想的人是不会对别人所不感兴味的事发生兴味的)。在他的绘画，小说，诗歌或是戏曲里，萦回于有思想的人心中的人生问题就会被提出或是解答。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在人生所提出主题上构成。 　　这是对于我们的艺术家的一个极尊贵的指示。艺术家应当和历史的发展倾向脉息相关，在他的作品里来处理并且解答时代所提出的问题。只有这样，“艺术家才能成为思想家，艺术作品才有科学的意义。” 　　和柏林斯基相比，车尔芮雪夫斯基是更前进了一步。他认为艺术不但是“再现人生”，而且还要“说明被再现的现象”，给以判断。这样，所谓“艺术是再现人生，说明人生”，就并没有降低艺术的身份，而正是阐发了它的伟大的功用。 　　人生比任何科学和诗歌的作品都更完全，更真实，更是伟大的教师，甚至更艺术。不过人生并不来说明它的事实。也并不去演绎原理；这是艺术和科学做的事。不错，比之人生，这演绎并不完全，思想也偏于一面——但是它们是天才的人们所产生的，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的演绎会更偏于一面，更加贫弱。艺术(诗歌)和科学是研究人生的指南。他们的目的是教我们去读原本，然后随时供参考之用。 　　让艺术以顶替现实的缺，作人生的教科书这个高尚优美的使命为满足吧! 　　车尔芮雪夫斯基达到了现实之教育的意义和作为“人生教科书”的艺术之教育的意义的理解，这构成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的理论的源泉。固然，启蒙主义者的车尔芮雪夫斯基的唯物论还是费尔巴哈式的，并没有达到马、昂⑤唯物辩证法的水准，这我们不能苛责他，伊里奇也只把他的这个缺陷归因于当时“俄国生活的落后”。在我们，重要的是继承这份宝贵的理论遗产，在民主革命的阶段的中国，从这位“战斗的民主主义者”，我们可以学习到也许比从现代批评家更多的东西。 　　* 本文原载一九三七年三月十日《希望》创刊号，一九三七年四月《月报》第一卷第四期转载。 　　① 通译车尔尼雪夫斯基。 　　② 通译别林斯基。 　　③ 通译杜勃罗留勃夫。 　　④ 通译《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 　　⑤ 马指马克思，昂指恩格斯。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