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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问题①

周扬

我们不能否定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但对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体系，我们也可以研究一下。这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个对立的东西，能不能把它们统一和结合起来。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要抽象地去讨论，有人提出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好，还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好?两者的关系到底如何?据我知道，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时，就说过与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意思差不多的话，但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没有提这个东西，他只讲了“无产阶级的现实主义”，后来《毛泽东选集》出版时，又把它改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同志提到这个问题，但没有作解释，他只说革命精神和求实精神相结合，在文学上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 　　我个人认为，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这个说法是比较完全的。高尔基在提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口号时，指出包含革命的浪漫主义在内。高尔基自己写过一些浪漫主义的作品，他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连在一起，而且把浪漫主义分为积极的浪漫主义和消极的浪漫主义，把积极的浪漫主义也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结合起来，这在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会上是讲了的。可是后来讲的人少了，浪漫主义不大提了，更多的是讲现实主义。对于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认识，我认为不要拘泥于西方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解释，虽然这些名词是西方来的，犹如辩证唯物主义这个名词来自西方一样。现实主义这个名词过去不一定叫现实主义。在别林斯基时管现实主义叫自然派。高尔基说现实主义这个名词最早发源于英国，这话是可以相信的。英国工业革命早，比较先进，马克思说，近代的唯物主义首先在英国产生，估计近代的现实主义——多方面的客观的描写社会生活——也可能产生自英国，大概狄更斯等人都是。“浪漫”这两个字，在中国不大好听，所以郭老写文章说，多少年来浪漫主义不大吃香，经过毛主席这么一提，浪漫主义的身价才不同了。我觉得浪漫主义实际上就是理想主义。作为一种创作倾向，在历来的伟大作家身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都是很难分离的。在好多年前我读了一些外国文学书，直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印象，就是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很吸引人，虽然其中也有不健康的如陀思妥也夫斯基之类的病态的东西，但一般说来，俄国文学特别感动人，有人说它富有人道主义，这是一个原因；我还觉得俄国文学中有一种理想，虽然别的国家的文学中也有理想，但在感觉上不像俄国文学那么突出。读了莫泊桑的作品，再来读契诃夫或托尔斯泰的，感受就不同，他们总是要求改变现状。虽然莫泊桑也要改变现状，但没有那么强烈。作家要改变现状，所以描写的人物就有理想。易卜生也是有些理想的，为什么易卜生在“五四”时期那么风行，出了什么“易卜生主义”?易卜生的东西当然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什么个性解放等等，但正如恩格斯所说，易卜生笔下的小资产阶级比德国的小资产阶级好些，因为那个小资产阶级还没有那样被歪曲，还比较高尚和有独立性，不像德国的小资产阶级带有市侩气，所以作品总要有一点理想。拿《金瓶梅》来说，就描写社会生活的广阔来说，能够赶上它的作品不多，这本书有过多的色情的东西，现在不公开发行，但如果把这一部分去掉，拿它跟《红楼梦》相比，它的吸引力还是不及《红楼梦》，因为人民需要有些理想的精神的东西。所以，伟大的现实主义总是包含了浪漫主义的。逃避现实的浪漫主义，决不能成为伟大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而竟没有一点理想，又怎么能称得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这是属于文学史上的问题，大家可以研究。 　　人们一讲现实主义，常常贬低浪漫主义。是的，理想和现实是对立面，理想和现实的问题，在过去的文学中确是没有很好的解决的。过去的作家的社会理想得不到解决，所以在作品中也常常表现成为一种不可实现的理想，而这些有理想的人，又常常是没有行动的，高尔基把在俄罗斯文学中出现的这种人叫做“多余的人”。这些人都是地主贵族阶级出身，比较聪明，受了西方的影响，有知识，也有理想，像罗亭、奥涅金、奥勃洛摩夫……这样的人就是。但他们的那种理想不可能实现，他们的理想都是以破灭而告终。贾宝玉也有理想，但也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所有有理想的人或者不能实现，或者努力去追求理想，最后演成悲剧，为理想而牺牲。 　　要实现理想，必须经过劳动和斗争，你要改变不合理的制度，就要流血，就要革命，就要受痛苦。你要有大的发明创造，就要劳动，就要准备试验、失败。总之要有行动。否则就成了冈察诺夫笔下的奥勃洛摩夫。所以罗亭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的，贾宝玉也是没有办法的，除了自杀外，做和尚是贾宝玉唯一的作为正面人物的革命出路。浮士德是有理想的，浮士德还不是空想，而是认真追求了的，所以《浮士德》成了伟大的著作，他和奥勃洛摩夫是相对的，但他的追求还是受限制的。 　　只有无产阶级的文学才能解决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无产阶级就是依靠自己的劳动和斗争来达到自己的理想。为什么我们的民歌中有那么多的浪漫主义，而读来并不生厌呢?那种浪漫主义的所以可爱，在于它都是可以实现的。所以，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乃是我们的理想和现实相结合的反映。因此，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和倾向，来表现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精神状态，更为合适。 　　作为倾向来看，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在过去的伟大作家中就是结合的，但在生活中却经常作为一种矛盾不能解决。因为过去的社会根本就不理想，是人剥削人的社会，是盲目的找不到出路的社会。只有共产主义者才能把理想和现实统一起来，它们本身还是矛盾的，但我们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这就是自觉的不断革命。 　　作为一种表现手法来看，人们常把表现手法上的夸张看做浪漫主义，这有些道理，大概搞浪漫主义的人，他夸张的手法可能多一些，但现实主义作家有时候也是用夸张的手法的，夸张的手法是艺术的特点带来的，如果没有一点夸张的手法，就不成其为艺术了。对于艺术和生活的关系，毛泽东同志指出人类的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唯一的源泉，毛泽东同志说了“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这段话，有的同志没有看懂，以为自然形态的东西就是群众创造的民间文艺，其实，毛泽东同志在这里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他说的自然形态的艺术矿藏指的是生活。不能把民间文学当做文学的源泉，只有生活才是文学包括民间文学的唯一源泉，不能有第二个源泉。毛泽东同志说：生活比艺术有不可比拟的生动丰富的内容，但是人民还是不能满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关于这个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谈得非常好，他的意见和毛泽东同志说的差不多，他认为生活的美比艺术高，但人类还是需要艺术。车尔尼雪夫斯基列举了很多理由，这里就不说了。毛泽东同志是这样说的：“虽然两者(生活和艺术)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这说明毛泽东同志对艺术的估价是很高的。生活比艺术高，但并不能取消艺术；艺术要服从政治，但也不能不要艺术。教条主义者就是看不到这个东西，就势必要走到取消艺术的路上去。所谓“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可见生活中原来就有很多典型和理想，而艺术则比它更典型更理想。过去把典型问题搞得那么神秘化，其实生活中就有典型，只是艺术中的典型更典型而已。把许多共同的特征概括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典型。别林斯基是这样说的，高尔基和鲁迅也是这样说，这样说我看差不多，不要把它搞得太神秘，它又是个性，又是典型，又是共同的，又是特殊的。典型还是有个性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典型不是把很多特征加起来。现在的一些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毛病就出在把许许多多抽象的东西加起来，而且还是加在一个死人身上，所以看起来感到不舒服。车尔尼雪夫斯基打了一个比喻，他说把许多酒加起来不等于酒精，酒可以喝，酒精不可喝，但不等于把酒中最厉害的东西提炼出来就是酒精。某些公式化概念化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就好像酒中提炼出来的酒精，干巴巴的，很难使人欣赏。作为艺术表现的手法，不能说有一点幻想和夸张就是浪漫主义，因为现实主义也有幻想和夸张，只是浪漫主义用得多一点，但不能决定有了幻想和夸张就带有浪漫主义的倾向，因为夸张和幻想是艺术中必须有的东西。我们的艺术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齐白石说：艺术作品在于似与非似之间。这个话很有意思。要画得完全像，不如拍相片，画家的画一定是有些地方不像，但又是更像的，这就是把你的特点画出来了。完全相像，那就是照相，那就是自然主义。再如中国艺术有“形神兼备”的说法，一个是外部形象，还有一个是精神形象。中国的艺术非常注意神似。画像的时候就要把你的精神画出来，这比画出外貌要好。如果仅仅画出外貌，用显微镜放大一看，恐怕任何美人都像是丑人，因为美要联系很多东西，包括他的人格、性情、灵魂，你不注意那些东西，只注意他脸上每一个汗毛孔，甚至把它扩大，你的艺术还有什么价值?你说不真实，它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太煞风景了，所以浪漫主义，一般作为倾向和理想去解释，至于作为描写的手法，恐怕所有的艺术品中都有它一定的浓淡之分。哪个地方浓一点，哪个地方淡一点，艺术家有他的主观见解在那里，有他的立场在那里。因此，我们提出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是有益处的。对人的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我们要正确地反映和加以解决，而不是去掩盖矛盾。教条主义有点掩盖矛盾，它想把矛盾掩盖起来，或者掩盖矛盾的一面；要么是现实主义的，要么是浪漫主义的；要么是像，要么是不像，又像又不像他想不通。而实际上，艺术就是要求又像又不像，是又像又不像的统一，比较起来这是最像的。现实与理想的结合是最现实的，也是最理想的，缺乏理想的现实不是最现实的，缺乏现实的理想是不可靠的理想。所以，有些作品看起来不怎么好，是否跟我们对现实主义的解释有关系?我们有些有才能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不怎样吸引人，是否和他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有关系?怎样才能避免追求外表的真实，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很好考虑的问题。 　　① 本文是作者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京大学作的《建设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的讲演的一部分。未公开发表过。 　　 周扬文论选/周扬著，朱耀军编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