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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皮里的国家——四川的童话之五

周文

书鱼这孩子，先生都欢喜他。看见他拿起钞票来缴学费的时候，先生就高兴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手接下钱，一手拍着他的后脑勺： 　　“呵，你真是好孩子!又用功，缴费也利爽!嘻嘻!” 　　书鱼也的确非常用功，他那一张苍白的脸，那驼起的背，那黑了的鼻尖，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就是他刻在自己书桌上的座右铭。 　　他每回在榜上总是第一，别的同学无论如何抢也抢不去的。有一天，忽然好几个同学站在他书桌前，向他说： 　　“书鱼!国家要亡了!我们赶快去救吧!” 　　书鱼傻子似的望着他们，心里却在起疙瘩。他想：“哟，你们又想方设法来勾引我出去，使我用不成功，你们好抢第一吗?”他使用要笑不笑的样子对着他们，好像是在说： 　　“朋友!别在我面前捣鬼吧!我明白你们!” 　　同学看他不说活，就拉他，把手杆都给他拉弯了，他还是不动。那同学就脸红筋胀了，骂他： 　　“你连国都不晓得爱吗?” 　　书鱼觉得受了侮辱了，也胀红了脸。 　　“你简直侮辱我!”他说。“先生不是说过吗，‘读书不忘爱国，爱国也不忘读书!’难道我——” 　　他还没有分辩完，那同学又抢过去了： 　　“好吧，那就去实行呀!” 　　“呀，老哥!你这说法，简直是先生说的‘过激派!’先生不是又给我们说过么，‘一面爱国，一面读书’。你们去爱国，我就在这里读书，不是两面都顾到了么?” 　　门口一个影子一闪，先生进来了，大吼一声，众同学都赶快纷纷回到原位，这才解了书鱼的窘急。 　　这先生是一个圆脸，吃得很好，所以长得很胖。他站上讲台，便在桌上一拍，痛斥了众人一番。 　　“读书就是救国!”他大声的说道。“你们懂么，读书就是救国!”他停了一会，从从容容打一个饱嗝，然后说。“为什么读书就是救国?因为几千年来我们的圣贤之书，就是我们国家之魂呀，懂么?譬如《经史百家杂钞》啦，《三字经》啦，《女儿经》啦，都是。懂么?只要这些国家之魂装进你们的肚子里头，你们就是国家了，懂么?无论敌人怎样轰炸我们的文化机关，但那是死书，我们才是活书，活书在，国家也就在了，懂么?懂么?”最后他还把鼻子向着众生一扫：唔?” 　　“唔。”书鱼非常高兴的回答。他觉得先生的这一番话，对他太有意义了。不但解了他的窘，而且还增加他的信心。 　　“多好呀!读书就是救国!”他几乎喊了出来。 　　先生接着就给他们讲一个更加有意思的故事： 　　“你们懂么，古书的功用是很大的，不但可以救国，而且可以避邪。你们不信，我就摆一个龙门阵给你们听。 　　“先前的先前，我老师的老师，他在乡下一个古庙里头教书的时候，那庙子常常闹鬼。有一天晚上，忽然阴风惨惨，月暗无光，我的老师的老师，正在楼上改文章，他抬头一看，忽见一个东西站在面前了，是一个没眼睛，没鼻子，没嘴巴的怪物，简直像一个很大很大的鸡蛋，他当时吓得满身冷汗直流，但回头一想，邪总不能敌正的，于是抓起一本书来打去，那鬼果然躲了一下，他又抓一本打去，那鬼又躲一下，他见这法子生了效，就这么一本又一本的打，打到后来，看看书快打完了，鬼还不肯去，天也没有亮。他于是就惜倒打，把书一张一张的扯来打去，但一张一张的也快扯完了，天还没有亮。他于是只好一个字一个字的扯来打去，但是已经扯来只剩几个字了。……” 　　一个学生担心的问道： 　　“先生!他为什么不把先前打出去的一本一本的书捡回来呢?” 　　“不准你说话!呵，看看已经打来只剩几个字了，幸好鸡叫了，那鬼就不见了。”他说到这里，就把手一挥，下了结论道：“你们看，古书就有这样大的力量，不过，要能挥这样力量的，也要饱学之士才行啰。所以你们只有：读书!譬如他，——书鱼!你站起来吧，给他们看看。譬如他，你们看他那黑了的鼻尖，他那驼起的背，就是说明他的学问已经相当深沉了。你们都应该学他……” 　　书鱼立刻受宠若惊了，站在众人的眼前，脸都兴奋得发红。他想：“唔，我的学问已经深沉了!我还可以把鼻尖在书上磨得更黑一点呢!那么我的国家也就救了!” 　　他怀抱了这样大的自信一个人坐在讲堂上的时候，忽听得风声响亮，屋瓦裂开，随就看见长呼呼的东西跳了下来，像一个装薄荷锭的圆锥形的盒子，有一人高，黑亮亮地，一摇一摆的站在他面前。他开头吓了一跳，但随即想起那回先生讲的故事，便也抓起一本书打将出去，那东西忽然震怒了，磕朗朗地就要爆炸，但见打来的全是书本，它便忍不住笑了。笑了之后，就冷冷的站着，看他做些什么。但书鱼已弄得满头大汗，打去一本，又打去一本，又打去一本。一直打到最后一个字，那东西还不曾摇动分毫。他全身都软了。 　　“你认得我么?”那东西忽然把身子一仰向他说话了。 　　“我……我……不认得……” 　　“我就是炸弹呀!” 　　书鱼莫明其妙的把它望着，好一会儿，才说道： 　　“炸弹?我不知道，我们读的《经史百家杂钞》上没有你这个名字。” 　　炸弹冷笑了，以致它那锥形的脚尖都滑动了一下： 　　“自然没有我的名字。可是你们的先生是晓得我的名字的。” 　　“不，我们先生没有给我说过，他常常只是在桌上一拍，说：读书!” 　　“我们还是同乡呢!” 　　“同乡…” 　　“自然是同乡。我是住在山里的。可是被敌人把我改造成现在这样儿了!” 　　“怎么我不晓得?”书鱼听见他说是同乡，感到非常的兴味，而且看它样子也并没有什么可怕，也就大胆的和它谈起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敌人把我拿去的时候，你正在埋头读书呢!”他随即叹了一声。“但他们已经把我变成爆炸性的了，今天他们就是带我来炸你们的。可是我有些不忍心，不过，唔，…”炸弹的脸色忽然惨变了，“唔，不行，要炸了，快些，快出去吧，唔，我已经忍不住了……不，不，我再忍一忍，唔，不行，不行，要炸了，快些，唔，忍不住了，快，还来得及，快!……” 　　书鱼看那神气果然不对，顿时慌乱了，站起来就跑，口里大喊了一声： 　　“先生呀!” 　　“别嚷!”炸弹喝住他，“我为了你竭力忍住，可是我听见你……喊声可忍不住了!快!快跑呀!你的先生早跑了!他刚看见我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抓起银行存折，学费食费偷偷的先跑了!快呀!我已经忍不住了!” 　　书鱼跑出街上时，背后就轰隆的大响一声，地震一般，学校和附近的房子都化为灰烬。他跌下地去，又爬起来，不敢回头看，只是跑，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眼前的景物渐渐变了，看见的全是些奇装异服的人们，都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经史百家杂钞》上也没有讲过的。有一个人问他： 　　“你的家呢?你学校呢?你的……”他这才伤心起来了，垂了头，独自坐在大路边。 　　“我在这儿呢!”忽然一个声音向他说了。他吃惊的抬头四面看看，又并没有谁，他很奇怪，仔细听了一听，才听出那声音的来源了，就在他的肚子里。 　　“你是谁呀?”他问道。 　　“你怎么把我忘记了呢?我就是国家呀!” 　　他立刻非常高兴起来了，“唔，原来先生说的话不错的呢!” 　　人家一问他： 　　“书鱼呀!你的国家呢?” 　　他就毫不迟疑的指着肚皮道： 　　“在这儿!” 　　他把国救了。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1938年7月9日《新新新闻·每旬增刊》创刊号 　　署名：周文 　　 周文文集第四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