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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磕头的故事——四川的童话之六

周文

一个国度里，忽然发生了空前无比的火灾。 　　“你要什么呀?”老爷问；老爷问的时候，是用右手摸着嘴上八字胡的，一摸一摸就摸到胡子尾巴，老爷于是就用两个指头搓着胡子尾巴，愣起两眼把对方看着。 　　“我要去救火，老爷!”对方说。 　　“这很好，很值得同情。”老爷说。 　　“那么，老爷，我就开始去筹备救火的事吧。要是再迟一刻，一切都要被吞噬了!” 　　“这很好，很值得同情。”老爷说。 　　对方很高兴，就想站起来，一面说：“你已允许我啦?我就……” 　　“唔唔，不忙不忙!”老爷抢着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说什么?” 　　“是，老爷!我，我说我要去救火，我们还有许多人……” 　　“这很好。”老爷点点头。“不过你得把法定手续办清楚呀!你懂吗?” 　　“我懂了，老爷!”对方又赶快跪下了。“我就是来请老爷的示……” 　　“这很好。你懂得法定手续吗?” 　　“……”对方迟疑了，惶惑地把老爷看着。 　　“你不懂么?”好像老师嘲笑学生似的，老爷微笑的说。“你看你要救火，连法定手续都不懂，那怎么成?好好好，我告诉你吧，——我实在很同情你，说到救火，总是人同此心呀!我对于救火的事也感到非常大的苦闷呢!所以我非常同情你，你知道吗?” 　　“多谢你呵!老爷!” 　　“我不但同情你，凡是愿意救火的，我都同情……” 　　“多谢你呵!老爷!” 　　“可是他们那些坏坯子，全不照法定手续干，他们是不合法的。所以因此我很同情你……” 　　“多谢你呵!老爷!” 　　“好，那么我告诉你吧，照法规上第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五十六条的规定，凡完备手续者，得许其救火。” 　　“那么，老爷，怎样才完备手续呢?” 　　“磕头。你就磕头吧。” 　　“是，老爷。” 　　老爷把胡子尾巴一搓一搓的就站起来了。对方大吃一惊，赶快把头仰得很高很高的说： 　　“老爷呀，老爷呀!请等一等，我还有一句，就只一句，决不再多烦你老爷。” 　　老爷皱起了眉头，但嘴上却微笑着： 　　“唉，我今天为你这事情，已经耽搁我不少时间了，我的公事还多得很呢!好，你说吧!” 　　“我就是请问老爷一声：我磕头，还是就在这里呢?还是在什么地方?” 　　“自然就这里，你磕吧!”老爷一说完就不见了，完全笼罩在一重烟雾里。 　　这位先生于是开始了磕头。他两手按着地，把头磕下去，才想起来了： 　　“呵呀!这法定的磕头，该磕多少呢?糟，糟，我咱个不问清楚呢?唉，罢了，罢了，我就多磕些吧，纵横是礼多人不怪。” 　　一二三，他开始磕起来了。 　　第二次——这不知道隔了多少时间——他磕着磕着，又才遇见老爷了。 　　“老爷，我磕过了!”他赶快说，满额头还是大颗大颗的汗水珠。 　　“你要什么呀?”老爷皱起眉头，睁大眼睛问了。 　　“我，我要去救火，老爷!” 　　“这很好，很值得同情。那么你是谁?” 　　对方大吃一惊，想道；“呵呀!真是贵人多忘事!”随即恭敬的说道：“老爷，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我那天还请求了你老爷的!你老爷叫我磕头，我就已经磕头了。” 　　老爷把手在额上一拍，才恍然大悟： 　　“呵呀!你看我这脑筋!唉，这是我的公事太多，简直把我搅昏了!你已经磕过了么?” 　　“磕过了，老爷!” 　　“这很好，”老爷说。“你是怎样磕法的?” 　　对方顿时非常高兴： 　　“老爷，你看，我是这样磕的。”他说着，就把两手爬下地，把头磕下去，磕下去又抬起来的时候，就眼鼓鼓的把老爷望着，好像说：“老爷，请尽量审查吧!” 　　老爷于是把右手摸着八字胡，把头左偏着。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右偏着，又看了好一会儿，于是走向他的脚边去。跪着的这位，一动也不动，好让老爷仔细审查。最后，老爷又走到他面前了，看着他，指头老搓着胡子尾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老爷，这合法么?”他忍耐不住，终于捏着胆子问了。 　　“可是可以，”老爷点了点头说。“只是——” 　　只是什么呀!跪着的这位吓了一跳，望着老爷，呆了。 　　“只是你那脚跪得太叉开了!”老爷伸手指着说。“你看!你应该两脚并拢跪才是呢!——呃呃，对。——嗯嗯，还要把两脚尖也并拢。呒呜!你这两手也爬得太宽了呀!——喏喏，对。——嗯，不是不是。不是那样，应该再爬得近一点，两手的距离须得恰好一英呎，一英呎!记得不，一英呎!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把头磕下去的时候，要使得两肘弯向外一弯一弯的，这才合于规定。你试把头磕下去我看看——吓吓，磕，……呃呃，对咯。这很成功。咹，就可惜呎寸上总有点不对。” 　　“那么，老爷，”对方皱紧眉头了!但为使得老爷不致生气起见，就竭力在脸上摆出非常的诚恳。“那么，老爷，一定要英呎?” 　　“那自然。” 　　“那么，老爷，我还得到英国去买呎子啦?” 　　“那自然。这是法定手续。” 　　这位先生于是只得忙着去找英呎去了。一找就是一年，连衣服裤儿都吃到肚子里了，才好容易找着。他于是照着英呎比好两手的距离，又磕起头来。但他磕下去的时候，又想起来了：“呵呀!我怎么那年子不问问清楚照法定该磕多少头呢?唉，我这人真是!该死该死!” 　　第三次，他又遇见老爷了。 　　“老爷，”他就那么一步不移的爬在地上，仰起头，兴奋的喊道。“我好容易把英呎找来，照着规定已经磕过了!” 　　“你是什么人呀?”老爷非常震怒了。“我又不认识你!你要讨钱，走第二家，我这里是从来不打发叫化子的!” 　　“老爷，不是不是!我是来请求去救火的。” 　　“哼，救火!你敢一见面，不寒暄，不问好，就同我噜苏些什么?你受过教育吗?你不懂礼节吗?你是乡下人吗?你怎么敢?” 　　这位先生吓慌了，赶快分辩道：“老爷，是我的错，老爷，是我的错!不过，老爷，我是谒见过你老爷两次的。” 　　“哼，你谒见过，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岂是接见过你这样穿破衣服的人吗?” 　　“老爷请息怒。那是这样的，去年，你老爷允许我去救火，要我找英呎来完备手续，我一找就找一年了，老爷，时间太久，恐怕你老爷把我忘了!” 　　“那么，你找来没有?”老爷已不再是那么震怒，但还是声色俱厉的，鼓起两眼。 　　“老爷，找来了!”他胆怯地说。 　　“嗯，我记得我给你说的不是英呎吧?我记得我给你说的是德呎。” 　　对方怔着了。张口结舌地望了老爷一会。 　　“老爷，是我的错。不过我为了去找英呎，把衣服裤儿都吃在肚子里了!只求求你老爷，这英呎可以将就用么?是真真实实的外国呎子。” 　　“那么，将就也可以，姑念你还老实，那么，你就照着法定的磕吧?” 　　“老爷，我已磕过了!”他战战兢兢的说。 　　“磕了多少?” 　　“老爷，我数不清……” 　　“胡说!你自己磕多少都数不清吗?唔?” 　　“是，老爷!因为我不知道法定的应该磕多少个……” 　　“胡说!”老爷又震怒了。“你还想去救火吗?你连应该磕多少个头都不事先打听清楚吗?哼，可见你狡猾!你一定没有磕过，还来骗我?可见你是捣乱分子!” 　　发抖了，这位先生。“老爷!”他赶快说。“的确，我是磕过了的!我就重新再磕就是了!老爷!” 　　“好吧，给我重新磕过!你看你这脚并拢了，叉开点!你这手离得太近了!爬开点!两呎宽!懂么，两呎宽!嗨，笨牛，叫你两呎宽!” 　　这先生的手和脚让他跌开，显得很惶惑了，满头都是大汗。但又不敢问，只让他摆布。一直等他息怒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的问道： 　　“老爷，请问一声，去年你老爷的规定是只距离一英叹的……” 　　“这是新法，懂么，这是新法!去年的已经不适用了!” 　　“是是，老爷，那要该磕多少呢?” 　　“你磕就是!等我派员来考察了之后——这是法定手续，一定要派员考察的——等他考察了之后，再行决定。” 　　“那，那么，请……请老爷能早点派员来，因为我急着要赶快去救火呀!” 　　“好吧，这倒好的。你就磕吧!” 　　他于是照着规定，把两脚叉开，两手爬开，开始磕起来。他磕了一个抬起头来的时候，老爷已不见了。他不敢怠慢，连连大磕而特磕，如捣蒜一般。磕了一个月，他想：“该派来了吧?”两个月：“该派来了吧?”三个月：“该派来了吧?”…… 　　1938年8月16日《文艺阵地》第1卷第9号 　　署名：周文 　　 周文文集第四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