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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推”

周文

读了《自由谈》上几个“目击”的“推”然后，想起了我十几年前“身击”的“推”，好像那十个粗大的指头还贴在背上似的，毛发不禁有些悚然。 　　那时我家里还不大太贫，然而能够进华西小学去读书，也就了不起了。每天放学回去的时候，要帮助母亲作许多非作不可的事情，太疲倦了，第二天上讲堂又只有打瞌睡。像那些同胞教员们来教书的目的，是为的洋人的钱可以多赚一些，你磕睡不瞌睡，于他没有什么关系：独有那位洋校长一上来讲圣经，就得当心你的头和背。 　　据说满清时代的洋校长，比现在的洋校长还厉害，你在他的面前稍为一不顺眼，他就一把抓起你的辫根，提着头，在那破黑板旁边的柱头上，心满意足的碰几下。你哭了。他就说道，“哈啰”，十个粗大的指头就贴你的背上这么使劲一“推”，你就自然而然的滚出门，爬下讲堂外的三合土上了，这法子遗传很久，从满清一直到了民国时代。 　　这些洋校长从他们的主人煤油大王钢铁大王那儿领着津贴跑到半殖民地的中国来彻底训练奴才的奴才，当然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早在他们的话下了。 　　有一天，太阳很大，窗上摇着懒洋洋的竹影，那时洋校长正在上面讲耶稣，讲煤油大王，讲人怎样“服从地上的主人，听命于天上的主人”，然而我却在懒蝉子的叫声中伏在桌子上了。但是洋校长挺着肚子走过来了，抓着我的头发了。 　　“你——为——甚——么——不——听——我——的——话!” 　　我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张开，但是我自己的头已经在破黑板旁边的柱头上被心满意足的碰了几下了。接着就是背上有十个粗大的指头响，我懂得“推”来啦，果然我的脚一滑，也就自然而然的出门，流着泪，爬下讲堂外的三合土上了。 　　这天，我很想不过。我哭了。我骂校长了，同学们都伸舌头：因为这是从满清以来就没有过的事情。我终于被开除了。我跑到监学室去要回我的食费，但是那位同胞监学把眉头一横，十个粗大的指头又贴在我的背上了。我心里刚刚一惊，但是那监学已把我从监学室“推”出天井，从天井“推”出校门来了。 　　后来我们终于和许多做小生意的做手工的邻居亲戚大贫起来了。要生活，就只有向外发展。但是外县都一样。民国十七年革过命之后，我又从外县发展回去了。那时我的一个同学已经在那学校里当了监学。他约我去观光，那许多比我们从前更褴褛的小孩子们一个都不认识了。一切虽是都依旧，但是黑板都是新的，这不能不算是革命过后的一番气象。我在同学的前面走着，正在抚今追昔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啪”的一声，明明是一个清脆的耳光，我掉过头来，只见一个褴褛孩子的背上已贴着我那同学的十个指头，跌跌闯闯的又爬下三合土去了。 　　一切都依旧，也许还要“推”下去吧?我想。 　　现在回忆起来，我那时“身击”的“洋推”与“中推”，照算起来，当然都是属于第三种，其间不过是主子的奴才与奴才的奴才的区别罢了。 　　1933年8月8日《大晚报·火炬》 　　署名：何谷天 　　 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