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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底形式与内容

周文

(一)美的问题 　　在没有谈到形式与内容之前，我们有一个先决的问题。 　　有许多人说，一篇文艺只要是美的，便是一篇好的艺术品。像这种意见，是非常主观的，观念的。要知道，美这东西，不是绝对的真理。它是在社会的发展变动中，随之而发展着，变动着的；并且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是因各社会层生活的分化而起着不同的认识的。譬如在我国的封建时代，一般人认为女人的小足是美，而在现代，则又以为不美而且丑。又如一般富有的人们认为女人要纤小白嫩以为美，而在一般劳苦民众则又以为粗胳膊，黑皮肤才是美。像这种过去与现在，上层与下层对于美之不同的认识，究竟在甚么地方?如果我们只在美的本身去探讨，就只有越弄越糊涂。我们知道，女人并不是生来就是小足。因为在原始时代的生产力发展到相当的阶段，在那时的生产关系中，便产生奴隶制度和男系制度。那时的女人便成了男子底奴隶，女人的生活都由男子供给。在这种关系上，女人便形成了男子底玩物。男子为要满足他底玩弄的欲求，便叫女人缠足起来。在女人的方面，在经济的隶属关系上，为了要好起见，亦就屈从于男子。所以那种缠足，是在社会关系所形成的奴隶和玩物的意味上出现的。这样一久了，习惯了，那美的意义才显现出来，而成了定型。但是时代是转变了。生产力向前进展，由封建的社会，进而入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因为资本主义的生产，要求着个人主义的自由竞争，男女都应当要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于是在男女平等和人本主义的呼声之下，才因而有放足运动。当其才放足的时候，大家都看不惯大足；但是解放一久了，大家又以小足为丑了。这里，我们可以看见，美底意义在社会底变动上发生着怎样的变动。至于富有的人们之爱纤小白嫩，是因为富有的人们，生活太优裕，而要求着细致的美，所以女人的纤小白嫩，便成了他们美的趣味底对象。而在劳苦民众方面，因为要劳动，要生产，所以女人也要粗胳膊才有利。女人既要劳动，当然就变成黑皮肤。他们习惯了，也就认为这是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见，人们在社会生活的贫富分化上，对于美的认识发生着怎样的差异。由此我们可以说，美底认识，是因各人意识的差异；而意识的差异，是因经济，政治，道德，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生活所决定的。这即是说，事物底美不美，不在事物底本身，而是因社会诸条件给与意义的。达尔文曾经说过，人和鸟兽，都有爱美的天性，但是美的认识的形成，是属于社会学上底范围的。 　　现在我们来研究文艺上底美的问题吧。例如一个现社会底有闲的青年，正在狂热地追求着恋爱底时候，他看了一篇恋爱小说，虽是很肉麻，他也会觉得它美。相反的，要是在一个失恋的人来看，他的估价就必定没有他那样高；要是在一个顽固的很封建的老头子来看，他定会感着无聊，讨厌；要是在劳苦民众来看，他也许会不理解，或甚至发生反感。像这些不同的认识，都是基于其不同的生活，或大致相同的生活的社会意义上的。由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一篇文艺作品的好不好，不能以美不美去决定，而应该以社会价值底高下去度量。 　　我们既知道，美这东西不是绝对的真理。它对社会的作用，有时是好的影响，而有时反成了社会进化的障碍。像小足这东西，我们已经不承认在过去的封建时代对于社会有甚么好处，如果有人还要顽固地在现社会来称赞，人们定将骂他为违反潮流吧。何以人们要骂他?当然因为小足是阻碍社会进化的东西的缘故。在文艺上也同样。文艺是影响社会最有力量的东西。它可以推动社会，也可以阻碍社会。譬如我国的国民经济在过去还没有完全破产底时候，一般甚么恋爱小说之类，还多少有它存在底意义——但已经是无形地阻碍着社会的进化了；到了全国(全世界)闹着恐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屠杀，以及列强帝国主义正进行瓜分共管我国的今日，我们还能做甚么恋爱小说之类，以促进国人的昏醉，而准备去当亡国奴吗?所以一个文艺家，不能以主观美的趣味去创作，他应该把捉着当前社会的重大意义的生活现象，把它反映到文艺上来。只要他这所反映的东西，是适于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他们所理解，所需要的，它才是一篇好的艺术品。 　　(二)文艺与科学 　　这里有人要说，文艺之不同于科学，就在它有美这东西。如果文艺只重社会价值，而不管美的价值，那就索性称它为科学，又何必称它为文艺?不错，文艺与科学在处理社会问题上有着同样的功用，而在形态上却有着严格的区别。但这区别不是在美不美的不同，而是在方法上的差异。在本刊创刊号上叶灿先生底《怎样学习文艺》上也就说过：“社会科学是用抽象的说明来解释社会生活中的问题，阐明社会生活底规律性；而文艺则必须用具体的事象来解释社会生活中的问题，用事象底具体的指示和表现，来阐明社会生活底规律性。”这即是说，社会科学是在把社会现象底本质抽象化起来，而加以说明；而文艺则是要反映着社会现象，而在那些活动的，具体的形象上面去指明本质。社会科学是在侃切的说明；而文艺则在曲折的传达。社会科学是在把许多动的现象解剖出来，而后把它联系起来，去加以综合，加以互辩；而文艺则在保留着许多动的形象，在其互相联系，互相作用上，去加以指明。社会科学是在把“普遍”的“系统”的东西用来说明其法则性；而文艺则在把捉“个别”的“部分”的东西，去解明其普遍的法则性。所以我们看科学的东西，常常感觉着不痛快；而看文艺的东西，则常常容易被其感动。因为看科学的东西，常常要使我们下死工夫地去思索；而文艺是与我们目前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着的，我们一看便容易了解。既然容易了解，所以就容易感动。因此有些人便说那容易感动的东西，便是文艺上的美。其实他没有想到，那感动人的美，不是在文艺的本身，而是在被感动的人底美的趣味的认识。他那美的趣味的认识，是他那所处的社会日常生活所形成的认识。所以归根到底美是社会的东西，是在社会生活分化上非共通的东西。文艺底本身是无所谓美这东西的。 　　(三)形式与内容 　　由上面，我们已经知道，文艺上美的认识是因各人生活的分化而有不同，并知道，文艺与科学是在方法上的区别。那末作为表现社会生活的文艺形式，应该采取哪一种才适宜呢?当然，文艺是推动社会的东西，不是为少数人享乐的玩具。多数人与少数人底生活既不同，他们对于形式的趣味是相异的。不过，我们在这里单讲形式是讲不通的，我们必得要把内容联系起来。因为有甚么内容才有甚么形式。它两个是绝对不能分开的。譬如有闲的少数人，他有工夫来享乐，在他这需要享乐的意识中所表现的内容就必得要适合他那享乐的成分，因而那被内容所表现出来的形式，也就须适合于他那享乐的趣味。社会生活是有着许多不同的范畴。那些少数人所生活底范围，只是在他们那狭隘的场合里面。除了他那场合以外的生活他不能知道，而且也不愿知道。他的生活既受客观环境的限制，所以他在文艺上所表现的形式，也就是为他那生活内容所限制的形式。因此我们可以说，那形式是由内容而产生的。 　　在西欧，古典主义盛行的时候，他们贵族为要表现他们的典雅，矜贵，庄严，所以在文艺上的形式——可以说在一切艺术上的形式，都采取了严整的法则，不许有丝毫的凭空穿插或紊乱。然而那所反映的内容是些甚么呢?可以说，大都不外是他们那种贵族的冷静的严肃的生活。到了资本主义兴起，推翻封建的时候，在文艺上便有浪漫主义的兴起。他们需要革命，他们仇恨贵族的拘束生活，他们要自由，所以在文艺底内容便出现了浪漫的，热情的生活，而在形式上也表现着极端的浪漫主义化。像这些都不是偶然的。这里可以说，一方面是他们两种生活的不同，一方面是因“对立的根源”的法则而起的作用。由此更可以看见，他们在文艺上不同的内容与形式怎样也分不开来。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目前的文艺作品，何以短篇的形式多于长篇的形式?它的原因自然很复杂，我们不能机械地去说明；但是我们可以在那些复杂的当中找出它的几点特征：第一是生活的竟争剧烈，第二是失业的恐慌加深。他们要吃饭，也要文艺。在这没有多余闲工夫的他们，短篇的作品便形成为他们极爱好的形式。那种短篇形式的作品既为他们所爱好，当然那内容也必是和他们的生活联系着的。 　　一般艺术至上主义者们在那里高唱着甚么形式论，风格论，都是些骗人的话。比如一篇旧诗的“仄仄平平仄”的形式，假使内容不好，只是听出一些“仄仄平平仄”的铿锵抑扬，便算是一篇好的艺术品吗?当然不是。其实那些艺术至上主义者们所主张的形式论，风格论，也有他们的社会的根据。因为他们底有闲生活，已经使他们只适宜于追求于形式的趣味，所以他们便陶醉于那极端形式的趣味里。可见他们主张的形式，还是离不了他们的生活内容。他们那反映在文艺上的形式，便是他们那文艺内容所规定的形式。即可以说，那形式便是“内容的形式”。因此更是证明形式与内容之不可分性。 　　(四)当前的问题 　　凡是一个进步的文艺作者，他必须具有一种能把捉当前重要意义的社会现象的锐利目光。不过他这锐利目光不是生来就有的。他必须要有正确的科学知识，和广泛的生活经验。因为要这样，他才能把握得着现象的重要意义，那作品也才能有推动社会底价值。从前有许多人说，一个人只要有文艺天才便可以产生好作品。这是非常幼稚的话。要知道，文艺家要为大多数人服务，他如果没有正确的社会科学知识，他就找不到社会现象症结之所在，也就没有好的方法来处理那症结的问题。 　　现在我们中国是怎么样呢?想来去年的“九一八”，“一二八”，谁也不会忘记吧?现在国联调查团的报告书已经宣布了，瓜分共管的惨祸已经迫在眼前。文艺作者应该怎样呢?当然，只有把现实的现象反映到文艺上来，唤起全国大众来负起打倒帝国主义的使命。 　　不过我们这里又要再说到形式的问题了。从前有许多文艺作品，在形式上大都还在采取适宜于少数知识分子的趣味。许多没头没脑的描写，和凭空离奇的穿插的形式。在文句方面，竭力应用着许多科学上的术语，和日译欧译的生硬文法。内容虽是进步的，但是因为形式上的限制便和大众脱离，所以那些内容和形式，只成了少数知识分子的趣味的东西，一般大众简直不敢领教。 　　现在我们要创作一些为大众所懂得的文艺，首先就要把内容平凡化，要写出真正的大众生活。因为内容是大众的切身生活和要求，才能使他们容易懂得，爱好。我们如果虽是写些知识分子的进步生活，大众是不需要的。那文章上虽是也写着抗日的场面，但终是少数知识分子的抗日。大众纵然能够懂得，也不过是旁观态度。因为不能和他们的生活起着密切联系的缘故。不过作者要写得出大众的生活，就必得要懂得大众的生活，他就应该实地去观察和体验。 　　其次，说到形式，我们也应该去考察大众的趣味是怎样。大凡非知识分子的大众，理解力是非常的薄弱。像穿插得离离奇奇的形式，他们是不易懂得的。所以我们描写一篇东西，要布置得有头有尾，以及清晰的、简明的叙述。最好是短篇。 　　关于文字，简直很成问题。古文，骈文的句法，我们当然不应该用。就是“五四”以后的白话也要不得。因为“五四”以后的白话，是一些日译欧译以及中国文言文等等组成的文法。那白话只是写得出来说不出来的白话，或是说得出来而听不懂的白话。中间再加上科学上的术语，更是连学生都难懂。至于旧小说里面的白话，也不是纯粹的大众的白话，而且也失去时代性了。现在我们要写些为大众懂得的东西，第一不能写文言，第二不能写旧白话，第三，“五四”以后的白话也不能要。我们要我们口头上说得出来的白话，要大众听得懂的白话，即是要无论什么人都懂得的普通话。我们的文艺要做到这一步，才算是能够完满。这里也和内容有关系的。因为内容既是大众的生活，当然形式也是要大众的，白话也要大众的。 　　末了，还有一个附带的问题。其实也很重要。凡是一篇文艺作品，能够为大众爱好不爱好，除了第一义的内容之外，还有第二义的技术问题。如果作者描写的技术不好，纵是一个好的内容也会被他白糟塌了。虽是生活相同于内容的读者，读了他这东西，也不会引起怎样的兴趣的。既是引不起读者怎样的兴趣，他这篇作品便是失败。所以一个文艺作者，最要紧的是要注重他底技术。我们知道，文艺上是没有甚么天才的。只要作者多读好作品，多练习写作，技术终会好起来的。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于安庆 　　1932年11月14日《安徽学生》第1卷第3期 　　署名：何稻玉 　　 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