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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长征前夕

穆靜

一 　　蒋介石对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围剿”越来越凶猛，再加上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实施，中央苏区越来越缩小了，红军面临着的困难越来地严重了。 　　有人担心傅连暲会失去信心，重回汀州开他的医院去，靠他高明的医术，他仍然可以过富裕的日子；而且靠他的声望，国民党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他的所谓AB团问题了结后，他反而工作得更加积极了。当然。傅连暲究竟是个知识子分，有些问题未免想得多一些。比如，AB团事情过后，有时他也在闲暇时想一想，甚至偶尔会陷于苦闷之中。“这是为什么呢?我是一心革命，可有人为什么要怀疑我呢?为什么竟然要把我打成AB团呢?”想得窄了，眉头紧蹙在一起，心头隐隐作痛，思忖道：不参加革命又怎样?也许没这么多麻烦。可是，过一会儿，他又想开了，从一九二七年见到周恩来同志一直想到现在，又觉得：“何必这么想呢?党是信任我的。有人对我不了解，没关系，我的行动慢慢会让他们明白的!”于是，又愉快地投入了工作。 　　傅连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善于侃侃而谈，尤其不善于清清楚楚地亮出自己的思想，让人看个明明白白。有时，明明是别人对他发生了误解，他也不去解释，只是表现出一种释然的态度，表示自己没有去计较。他相信，他的行动会说明一切。有的人慢慢了解他了，但对他抱成见的人，却往往又会抓住他新的缺点，在成见的帐本上又记下一笔。有什么办法呢? 　　比如他的所谓“绅士风度”，或者“象个英国绅士”的“问题”吧，不外乎走路稳重端庄一些，表情淡泊，也就是说感情不喜欢外露，深藏一些，说话不喜欢高声，不象有人那样喜欢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他不这样，这也是一种个性。有人就不大喜欢，常常挑这个毛病。对于这一点，周副主席曾经说过：“一个人一个个性，个性自由么，为什么一定让他改?你们应该懂得他，原谅他。当然，他也应该和群众接近。” 　　他就是这样处理和周围群众的关系。 　　他喜欢和病人接近。一看到病人，他就从心头涌起一种责任感，于是，他立即变成另外一种人了。你看，他俯下身去，和蔼而轻柔地问：“哪儿不舒服?疼吗?几天了?…”好象是一个老妈妈。等治好了病，病人出院了，他就象完成了任务，放心了，除了几个重大病历外，慢慢忘记了。有时候，某病人在一个地方遇到他，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热烈地说着感谢他的话，他倒有些茫然，实在一时记不起了。 　　他经常说：“做医生是为了治病救人，不是为了让人感谢。如果当一个医生，看病马马虎虎，敷衍塞责，那是不允许的。” 　　后来，他有一次遇到周副主席时，讲了心中久已积郁的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抓住我的缺点不放?有人总把我看成是一个特殊的人。” 　　周副主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约他一同在路上边走边谈。他从路边下一朵野花，摇了摇，散发出一股香气。 　　“比如这花，”周副主席说，“它自己开放，很可能自以为香气袭人，可我们有几个人注意它呢?它只是孤芳自尝。我们知识分子恐怕也是这样，总觉得自己这个行，那个行，你们离不开我。这是知识分子的一种通病。” 　　说到这里，周副主席望望他，继续讲下去：“说到你，傅医生，我尊重你，信任你，可我不能不告诉你，你有弱点和缺点，你不大和群众接近，办事有些主观。你的意见有许多是对的，可是，现在条件有限，办不到，你又发脾气，只能得罪人，这样不好。” 　　傅连暲点了点头。 　　“至于说到AB团，远因是他们对你的历史不理解，在他们看来似乎这样的人不应该革命。近因是你的缺点使人家不高兴，前后一联系就要搞你。就是这么回事。”周副主席说完，又默默和他走了一段路，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映。 　　“缺点我承认，”傅连暲想了一下说，“可是，为什么把我当敌人?” 　　“这是一条路线造成的。”周副主席沉吟了片刻。 　　周副主席看了看他，严肃而又亲切地说：“我们党现在很困难。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知识分子，特别是象你这样的专门人才，尤其显得十分可贵。可是你自己不要把自己看成是特殊的人啊!傅医生，我认为你有个毛病，不喜欢接近群众，和他们不够知心，工作方法比较生硬，于是，造成了隔阂。这样不好啊!” 　　傅连暲诚恳地点点头；“对，我承认这个缺点。可我——” 　　周副主席笑了：“你是说你不是敌人，对不对?是的，你不是，你是好同志。”他沉吟一下，感情有些激动，“斗争情况复杂，敌人又大量派遣特务，再加上我们的同志斗争经验不足，个别人又搞左倾扩大化，确实错杀过自己的人啊，这个教训，是很沉痛的血的教训。你的家乡长汀，问题更严重，一个反革命钻进党里，管肃反工作，杀了不少自己的同志，幸好我们很快发觉了，处决了那个坏蛋，这个教训更沉痛。” 　　傅连暲点点头，他知道这件事。 　　“照我看，”周副主席说，“你的历史，毛泽东同志、我，还有很多同志，都可以作证。可是，我希望你改掉缺点。否则，”他摇摇那朵小花，“你孤芳自尝，人家还要抓你的辫子的!” 　　傅连暲回去后想了很久。 　　知识分子有他自己的优点、长处，也有他自己的特点和弱点。革命如果不注意这个问题，有时候弄过了头，就会伤了自己的同志。 　　二 　　一九三四年九月中旬左右的一天，傅连暲正在看病，突然接到张闻天同志打来的电话，叫他马上去一趟。 　　他赶到张闻天同志那里，谢觉哉同志也在。原来毛主席在于都生了重病。他们让傅连暲尽快地赶到，要拿出一切办法，把毛主席的病治好。 　　毛主席九月以前一直在休养。但是，苏区和红军的处境越来越严重了，为此，项英同志上山说明情况，请毛主席出来解救危难。毛主席向来以大局为重。从第三次反围剿后，毛主席就被排斥出了领导岗位，现在情况这样危急，他立即收拾东西，当晚冒雨下山，参加会议，而后到于都进行调查研究，指导扩大红军的工作，同时他要设法为红军找一条好的突围路线。一到于都，他就全力投入工作，常常忘了吃饭，也很少睡眠。张闻天同志的爱人刘英同志有时来汇报工作，看到毛主席这样紧张、繁忙，劝说道：“主席，要多注意，不要累病了。”毛主席摊开手，笑笑说：“忙啊，那里顾得上休息。”现在果然病倒了，而且病情十分严重。刘英看卫生员钟福昌年纪小，只有十七岁，技术也不够熟练，治了两天也不见效，心如火燎，于是打电话给张闻天。这样，张闻天和谢觉哉同志立即命令傅连暲赶赴于都。 　　从瑞金的党中央所在地梅坑到于都，大约一百八十里。傅连暲回医院向陈炳辉交代一下工作，带上急救药品，骑上骡子就走。这可苦了他了。他哪里会骑牲口?警卫员骑在自己马上，前后保护他、教他，才勉强上路了。这时，虽然已是初秋季节，但是天气仍然闷热，毒花花的太阳烤得人难熬。他顾不得这些，心情紧张地拉着缰绳，弄得全身淌汗，也不想歇一下。两三个小时后，骡子驯服些了，天也黑了，他心想：夜间赶路凉爽，于是在一弯新月陪伴下，和警卫员在山路上急急进发。第二天又走了一天，傍晚终于赶到了毛主席的住处。 　　大家一看傅连暲来了，都转忧为喜，连钟福昌也一扫多日愁容，换上了笑脸。 　　“傅医生，你可来了!”几个人围着他，递毛巾，送茶水，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十六七个小时的马上生活，早已经全身酸疼，疲惫不堪，但是他哪里顾得上休息，拖着两条又软又疼的腿，立即走进毛主席的卧室。 　　这是一间农家茅舍。毛主席躺在木板床上，旁边放一张桌子，还有一张木凳。他额头上敷着冷毛巾，脸色通红，人更瘦削了。 　　毛主席听到脚步声，睁睁眼睛看看他，勉强地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说：“傅医生，你来了!” 　　傅连暲俯下身去，轻轻说：“我来了，主席。”说着，拿出体温表量了体温，竟然达四十一度。接着又对全身做了检查。 　　检查完，他把钟福昌叫到外面询问生病情况。钟福昌说：“烧三天了，吃了奎宁，也不退烧。” 　　“吃东西吗?”他问。 　　“三天没吃东西了，只喝点米汤。”从一九三〇年跟毛主席的警卫员吴吉清回答道。 　　“有时昏迷吗?”他又问。 　　“没有，就是头疼得利害。”钟福昌说。 　　傅连暲问完，在考虑是什么病症。他身边没有显微镜和X光机，所以只能靠眼睛观察和对病症分析下结论。肺炎?疟疾?如果是疟疾，为什么吃了奎宁还顶不住呢?他问了钟福昌的用药量。然后，他断定：这是恶性疟疾。吃了奎宁不顶事，主要是钟福昌用药量小了。这时，他不禁想起二十几天前，本来他曾想叫陈炳辉给毛主席当医生，但毛主席考虑到医生少，坚决不同意，这样才调刚从红色医务学校毕业的钟福昌来。小钟是好同志，学习成绩也很好，但他毕竟经验太少了，不敢随便加大用药量。 　　他告诉毛主席，患的是恶性疟疾，请主席安心休养，一定尽快治好。并转达了张闻天、谢觉哉同志对毛主席的慰问。 　　毛主席点点头说：“傅医生，现在情况这样紧张，我没时间害病啊。” 　　傅连暲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您别急。” 　　毛主席说：“傅医生，我限你三天给我治好，三天，怎么样?” 　　傅连暲感动地连说：“三天，三天，好。” 　　“咱们立下军令状，三天为限。”毛主席在病痛中还开了一句玩笑。 　　但是，三天啊，谈何容易。 　　第一天过去了。他给主席加大了服药量，又打了针。开始，毛主席夜里睡得很好。后半夜又翻身，咳嗽，傅连暲心里很不安。 　　刘英来了，她问情况怎么佯?傅连暲说：“有点好转。” 　　第二天，体温降到四十度，夜里睡得挺好。 　　第三天，体温又下降了点。 　　这天夜里，傅连暲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点，一夜睡得很好。第四天清晨，傅连暲发觉有人在走动，睁开眼睛一看，竟是毛主席!毛主席终于退了烧，起来走动了。他亲切地问傅连暲：“傅医生，这几天你累了，身体怎么样?” 　　傅连暲连忙惊喜地坐起来，回答说：“我很好，主席，你要多休息。” 　　“我好了。”毛主席亲切地笑了。 　　现在，毛主席的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度，可恶的疟原虫终于被傅连暲降服了。 　　毛主席非常高兴，他对身边的同志们说：“你们知道中国古代有个名医叫华佗的吗?”于是，他讲了华佗的故事，讲完了，又说，“我们现代也有华佗，傅医生就是华佗!” 　　傅连暲听了，非常不好意思。 　　为了感谢他，毛主席特地又叫警卫员煨了一只老母鸡，送给他吃。这件事，使他非常感动，尤其想起毛主席生活那么艰苦，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同时，傅连暲那时又已经有定量进食的生活习惯，这只鸡，他吃了三天九顿，才算全部报销。 　　傅连暲的这次于都治病，从健康上保证了毛主席对长征的指挥与领导，因此，许多老同志都深深地记住这件事。解放后，有一次他去广州，恰巧陈毅同志也在那里。党给傅连暲安排了一套非常好的房间，他有些过意不去，把这种心情告诉了陈毅同志，我们的陈老总听了，说：“应当，应当，你对党是有功的!” 　　三 　　长征即将开始了。 　　党中央在安排突围人员，组织在原地坚持斗争的游击队。 　　对于傅连暲，有人主张送他回汀州。他身体不好，坚持战斗或长期行军都有困难，应该仍让他办福音医院。对于一个基督教徒，一个有名望的医生，国民党也不敢轻易对他怎样。但是，党不希望这样对待他。象傅连暲这样的知识分子，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引导他参加革命，对许多人是一种教育。 　　张闻天征求他的意见。他呢?坚定地表示：“我跟着党中央一路走!”他告诉张闻天同志，他担心中央同志的身体健康，同时毛主席大病初愈，他更不放心。 　　张闻天同志表示欢迎他，并让他等待中央的决定。 　　实际上，党是希望带他走的，只是要征求他的同意。过了几天，项英同志劝他留下打游击，他想了想，仍坚持原来意见不变。 　　十月十日那天，中央局打电话叫他给一个同志治牙。其实，这是在给他一个信号。因为，中央的行动是秘密的，不便直接告诉他。 　　他带上治牙的牙镜和药品去了。他给那个同志治了牙，同时看到许多同志出出进进，装箱运东西，心里想：是不是要行动?过了一会，邓发同志告诉他：“马上就要西进，你赶快做准备。” 　　哎呀，这可太突然了。准备什么呢?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职责。连忙给陈炳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要马上行动，把路上必需的药品、器械准备好，两小时之内运来。又叫他告诉自己的爱人一下，来不及回家告别了。 　　两个小时，陈炳辉把他早已准备下的八只箱子装满药品和器械，还装了几本医务书籍及行李等，按时送到了。他的大儿子——十一岁的傅维光也来了。他摸摸维光的头，故意问道!“维光，你来干什么?” 　　“送爸爸上前线打仗!”维光快活地笑着，高声回答。 　　“爸爸只会打针，还不会打仗呢!好吧，以后再学打仗。”又嘱咐说，“爸爸走了，你就是大人了，要帮助妈妈干活，照顾好弟弟妹妹。” 　　维光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 　　他又和陈炳辉交待了工作。这时，他已经知道陈炳辉和傅维莲都被分配到游击队工作，叮嘱他俩说：“好好干，以后咱们会见面的!”就要离开他得意的学生了，看着陈炳辉那英俊的身姿，也真有些恋恋不舍。 　　“爸爸，您放心!”陈炳辉也充满了惜别之情，“您放心跟党中央走吧!家里，我一定好好照顾。” 　　队伍踏上了征途。 　　路上挤满了送别的人群。他们流着泪，喊着：“红军啊，你们早点回来啊!” 　　就在傅连暲走的时候，贺子珍同志把心爱的小毛毛托给了傅连暲的妻子。小毛毛已经懂事了，他有多少次坐在毛主席的怀里，听爸爸给讲故事。毛主席也非常喜欢他。休息的时候，拉着他的小手，逗他玩。等毛主席要办公了，就对他说：“毛毛，跟叔叔玩去吧，爸爸要办公了。”小毛毛很懂事，他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跟叔叔走了，回过头来叫着：“爸爸，以后还要给我讲好多好多故事!” 　　现在，毛毛也被留下来了。贺子珍同志硬着心肠把他留下来的。当她在长征路上见到毛主席时，说起这件事，不禁流了泪。毛主席心里也不大好过，安慰她说：“有一天我们打回去，一定把他接出来。” 　　 傅连暲传略/穆靜著.—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