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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将军和叛逆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正当红三军团围攻赣南惠昌县城的时候，李明瑞对整个事业感到厌倦，他是红七军的军长，奉命增援第三军团。当一个红军军长有什么好处呢?他一想到这就越来越感到无利可图。几年前他是国民党广西部队里一个将军，生活舒适，薪俸优厚，枪枝弹药军械物资等一般收益油水不少，还有一般将军都能捞到的大宗鸦片外快收入，以及地富土豪不时的孝敬。过着花天酒地、牌赌逍遥、寻欢作乐的生活等等。在风云时变，干戈纷扰军阀混战中间，他可以骑墙观望，看谁得势就投靠谁。谁出钱多就倒戈相向。大洋不可数计。还可效法别人在香港经营房地产，在证券交易所作投机生意。国民党部队里面一般士兵只是绝对服从，二话不说，有见解头脑的极其个别，少见得很。南方农民暴动以前直到现在情况就是这样的。 　　广西省南部爆发了一次农民起义，李明瑞奉命率所部一万三千人前往镇压。他一军人都是两广一带的贫苦农民和长年苦力。有的是铁路工人、工厂工人出身，少数当过海员。大多数为了活命离乡背井，当兵吃粮谋生活。一九二七年前大革命期间，年青人和普通老百姓都讲共产主义，人云亦云，风行一时；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中国的年青一代和普通老百姓都说共产主义就是好。他也年青，向往倾倒过共产主义。矛头所指，如其枪口对外，一致反对帝国主义那就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但矛头要指向地主资本家，那就离经背道不合国情。完全是两回事。他这样看可不是吗?国民党当权以后宣布了共产主义非法不合国情。于是，李明瑞在他的一军里也宣布共产主义不合法。他无理由地经常想着他的军队里面有共产主义小组活动分子的存在，至于人员名单他可无法知道。他甚至疑心过他手下两个下级军官就是共产党员，因为他们有时同他谈话，劝告他不要胡猜疑，而他们是他的好部下也是知心朋友! 　　于是他被派到桂南来镇压白色农民暴动。他唯命是从。但是当他下令部队扫荡乡村实行三光政策的时候，怎么搞的?大祸临头。一军人却举起了红旗，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目无军长，公然当面骂他什么东西!居然命令他们去扫荡农村老百姓!全军兵变了!下级军官，甚至他的老同学范团长也同那些闹事部众一鼻孔出气。全军不但不去勘乱平叛镇压农民老百姓，反而着手成立了士兵革命委员会，宣布他们是红军!不久，江西红军代表们来了，他这一军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 　　军队兵变的同时，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李明瑞。权衡利害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他盘算着当一个红军军长，他可以待价而沽同窃据广州统治两广的桂系军阀进行交易，如果顺利立即投奔过去即可取得高位。兵变时如果被自己的部属赶走或杀害，一切将化为乌有，何利可图?怎么办? 　　两种力量对比，谁战谁胜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一闪掠过。一面站着一个年青有为飞黄腾达人人皆知的共产主义者李明瑞，另一面站着一个顽固保守秉性难移、国人皆曰可杀的军阀独裁者李明瑞。 　　最后他作出了决定，实际上，他也难得有选择的余地，他当着一军人面前发表了一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慷慨激昂的漂亮讲话。 　　讲话时他对自己讲的一套东西似乎也深信不疑，因为他能撕掉封建军阀和江湖市侩的堂皇外衣，站起来从今从头作起，作一个革命者，一个红军总指挥员。口舌生花激昂陈词是值得称道的。 　　他以指挥善战、擅长军事闻名部队，相信有些人是相信他的。半数以上的共产党员可对他讲的一套并不相信，因为军阀的嘴里吐不出象牙。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军阀就是军阀。有些人对他存有幻想，相信他说的一套是出于迷信崇拜天真纯朴的感情。他们看到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身体结实，精力充沛，一小撮胡子，大谈其共产主义的人。他常是一个很能打仗的指挥官，当桂系军阀部队即来讨伐围剿，部队面临危险局势而情况急需这样一个善战指挥的司令官时，可以听其言姑妄称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至于他是还是不是，来日方长，可以证实。同时他们成立了一个经过考验具有威信的共产党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都是下级军官、革命士兵委员会的代表，他们大家共同负责，集体领导，分担挥权。 　　李明瑞几乎成了他自己一军人的囚徒。在北上桂湘粤三省交界地方，一路上，与其说是他统率全军毋宁说是他们统率他同军阀部队地主武装打了许多回仗。过去士兵们打仗是真真假假要打不打的兵游子，对阵骂仗，逢场作戏似的；现在打起仗来却象下山猛虎，冲锋拚杀，异常狠猛。敌人望风披靡，感到他们不可抵挡。一九三一年夏末，他们进入江西参加第三次反围剿战争。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他们协助友军作战围攻惠昌。 　　这一切，李明瑞事前没有料想到。当一个共产党的军长，每月津贴拿三、四块钱，同手下的士兵一样待遇，真他妈的不是滋味，难受死了!同他们一样穿，一样吃。他个人日常生活琐事如何处理，还要一个军事委员会一个政治委员会来管教他应该怎么办!说来这还不够，一个人睡在山坡上茅屋里冷冷清清孤零零的。在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要找一个女人消磨一个长夜，还必须装作你爱她，即使有机会她还不同意。钱不钱并不在乎，即使你搞到手，要是闯进一个人被抓住了背后就会插上一刀子。猪狗日的生活!一到晚上就寝，他就想入非非，广州有的是供国民党将军们寻欢作乐的舞女、色妓。茶馆，卖唱歌女，无限欢欣等等。醒来时化成一场春梦。 　　他知道部队同志中间还有一批人和他同病相怜、心息相通、不甘心这种生活的。于是他走去找他的朋友，一三七团的方团长。说来他们是老交情，谊如手足，比起共产主义一套空谈，他们倍加可亲，无话不谈。他认为，他姓李的在桂系军队当团长时姓方的当营长，他晋升为师长时他一手提拔方当团长，他们是老交情过从很密的老朋友了。 　　方静静地听着李倾诉他的不满，脸色苍白，最后他问道：“看来你清楚革命对我们一无好处，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李答道：“我们给广州的陈济棠送一封信去，他如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们就把七军里面许多愿意跟我们走的人拉到广州去。队伍里部分人可能不同意干，但有的会跟我们走。我知道我下命令有一批军官会听我的话照办的。比如小王就是一个，我把他从马弁提拔当了连长。他是一个普通苦力，他现在升官是我一手把他栽培的。他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叫他干他会干的，会感恩回报我的。” 　　“我们如果敢动一下，红三军团会把我们吃掉的!”方不同意。 　　“不要紧。门路多得很。如果我们搞兵变，惠昌城内的国军里应外合出击红三军团，帮我们解围……要不，我们要求到粤北梅县地区去打游击，我们一到那边就可以投奔粤军了!” 　　方听着李的计划，然后他说，必须经过反复考虑，才能作出决定。 　　李可是等不得了。开始找他信任可靠的人谈话，其中一个就是小王连长。李提出让王当营长，假如计划成功的话，还决定派王给广东国民党军阀陈济棠去送信。他想，趁王当选为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工农兵代表到瑞金参加大会的大好机会，拿到通行证后不去瑞金，脱身穿过苏区走广州去。 　　三天过去了，李起了疑心，仿佛日夜有人在监视他。一天到晚他提心吊胆，害怕死了，走到哪里都有五个警卫员跟着他。彭德怀还跟他谈话说是因为围攻惠昌期间地区复杂情况特殊，军首长必须配备特别警卫员保卫安全。他们都带武器，样子是民兵赤卫队。 　　谈话以后他有两个晚上没有睡好，他开始怀疑他的老朋友老同学方团长和老部下小王连长等同胞兄弟来。他想，王去瑞金身带他给陈济棠的密信，这年头出卖朋友的人有的是，他要忘恩负义告密可不堪设想，太可怕了!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败坏，纲纪荡然，这意味着国将不国，中国会亡，人之云亡，邦国疹瘁! 　　李明瑞辗转反侧，通宵失眠，他听着帐篷外边警卫员们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好象三个警卫员睡觉了，两个还在站岗放哨，最后只有一个人在踱来踱去，四个人睡着了。他想时候已经来到了，在无人可信的时候，他必须只身出走穿过警卫员和红军的岗哨出走到广州才是出路。 　　第二天夜里，李又躺着听外面的动静。时间在来回沉重步伐声中挨过。几个警卫员睡着了。天快亮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好一阵发现五个人都深入睡乡，有两个警卫员直靠着树躺坐在那里。 　　李离开了他的帐篷，在警卫员身边走了一圈，然后疾步向黑暗中走去。 　　“站住!”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喊话。 　　他抖了一下，亮了一下手电筒，看见两个岗哨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尖声对答了一阵，李愤怒地告诉岗哨他是红七军军长有紧急任务。 　　“口令!”岗站问。 　　李不知道这天夜里通行的口令。他傲慢的答称他是军长执行任务用不着什么口令!但是岗哨冷冷地报告，他必须原地等待有了口令就可移动。 　　李并不等待，直向岗哨走过去了，一边愤斥岗哨。 　　一个岗哨又喊了一声“站住!”李泰然自若地直往前走，接着他听到一声枪响，身子一震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 　　李在临死前很长时间的昏迷状态中醒转过来时，环顾四周，他躺在红军医院里，木板床附近站着两名面孔严峻的岗哨，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医生和一名女护士站在他的床边。他两只眼睛绝望地来回望着两个板着面孔的警卫员。他痛苦难言，呜呼哀哉寿终歪寝!到死他还是一个囚徒!眼前昏黑，升起一片暗森森的迷雾，自此后他再也没有醒转。 　　无数想从红军内部搞阴谋破坏的企图这就是一个。阴谋之所以一再破产乃是由于人民群众和红军战士懂得，除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类封建道德之外，还有其他人民的德性。 　　 史沫特莱文集（2）/（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