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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梅念

且战且退，且战且退，朱德的队伍向东撤着。到了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他们在酃县地区安营扎寨，准备前往井冈山。那时，在江西一直跟毛泽东作战的国民党军队已经占领了酃县县城，切断了进入湖南的交通线。毛泽东因此从井冈山攻下山来，打算重开此线。他率领了两营人，亲自到酃县和朱德会见。 　　土地革命的两大主流汇合了，这次会见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①朱德曾经见过毛泽东一次，不过是在秘密会议的昏暗大厅中远远相对而坐，没有真正见过面。自从在酃县第一次会见的一刹那起，这两个人的全部生活便浑然成为一体，好象同一身体上的两只臂膀。多少年来，国民党和外国报纸经常把他们说成“赤匪匪首朱毛”，而称红军为“朱毛军”。 　　他们具有令人吃惊的相似之处，但也有显著的不同。毛泽东比朱德小十岁②。朱德当时是四十二岁。两人都是受过教育的农民，从辛亥革命以来，曾经参加过每一次革命斗争。毛泽东在伟大的五四运动中曾起过领导作用，朱德则处在运动的外围，在四川军阀主义的泥沼中彷徨犹豫。毛泽东曾经在湖南组织了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是建立共产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其后，他是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又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他是一个文笔具有雷霆万钧之力、观察深刻的作家——一个政治鼓动家、军事理论家，并且时常赋诗填词。 　　从风采与气质两方而来看，朱德比毛泽东更象农民。两个人都坦率爽直，和他们所出身的农民一样，讲究实际，但毛泽东基本上还是知识分子，他那与常人不同的深思远虑的思想始终考虑着中国革命的理论问题。毛泽东一方面具有女性的敏锐观察力和直觉力，另一方面也具有斩钉截铁的男子汉所有的一切自信心和果断力。两个人都勇敢倔强，坚韧不拔。这些特点在朱德尤为显著，他虽然在政治上有高超见解，但更是一个行动家和一个军事组织家。 　　朱德的性格存在着一种奇特的矛盾：在他刚强的外表里，蕴藏着极度的谦恭。这种谦恭的作风并不仅仅出于他贫苦的农民家庭出身，出于他作为一个农民对有文化有学问的人的敬重，而且，也许还因为做了多年军阀，不自觉地产生了以赎前愆之感。 　　带着这样的品格和正直感，朱德在会见的一瞬间，立即觉得他遇到的是知心朋友，在今后的生活中，这个人的判断力是可以信赖的。 　　由毛泽东的两个营作先导，朱德的队伍继续穿山越岭前进。一路上，他们击溃了拦阻他们前进的敌人；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巧妙地走过了这著名战略山区仅有的五六条羊肠小道中的一条小道。 　　井冈山是方圆一百五十英里的山区的总名。松柏成林，青竹处处，蔓藤附葛，每到春天，清风吹拂，遍山都是花香。这是一个景色极为秀丽的地区，但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却为云雾所环绕。云消雾散以后，朱德翘首可直望到高耸的峰顶。 　　在这荒野未开、几乎毫无出产的山区，有一个宽阔的圆形山谷，周围都是丛林茂密的山坡。多年以前，“匪农”——他们的后代现在有一千五百人——在这里兴建了五个村子，每个村子的中心都是一口水井，因此这个山谷在当地以“大小五井”而闻名。朱德的队伍就在这个山谷里和附近的山上建起了营房、讲习所、医院、兵工厂和其他机构，作为土地革命的根据地和司令部。毛泽东前此已在山谷和山后的农民中间发动了土地革命，并在当地农民领袖王佐和袁文才的协助下，把五个村子的农民组织起来，进行训练。 　　山区的农民靠种菜或售卖竹笋、茶叶和草药为生。可是单靠这些是不足以维持生活的，他们最后只有袭击远处的村镇。而对当地的地主他们却丝毫不碰。 　　“中国的土匪和地主制度一向是互为依存的，”朱德说。“地主制度造成了贫困和无知，因此农民往往每年至少有一个时期去当土匪。以井冈山为例，当了土匪的农民组织起来以后，地主就和他们的头目达成协定。我们上山之前，王佐和袁文才受到地主的小恩小惠，他们也就使这些地主平安无事。地主说：‘不要干我们——去干别人。’我们发动了土地革命之后，情况就变了，我们没收了地主的土地和财产，分给农民。地主于是要求国民党军队来攻打我们。 　　“国民党在井冈山周围六个县的主要城镇都有重兵驻扎，我们到了井冈山之后，便决定建立苏维埃，以此作为根据地，将革命扩展到更大的地区。” 　　这决定是朱德的队伍上山以后，共产党立即召开会议作出的，朱将军说，这是“国民党开始反革命以来共产党的第一次最重要的会议”。会议回顾了革命历史，制订了长远计划，为革命战争确定了战略战术。毛泽东提出了中国革命战争的五项基本特点，这些特点决定了会议所通过的军事和政治战略。③ 　　毛泽东说，第一，中国是一个政治发展不平衡的半殖民地国家，在沿海和内地几个近代化的城市里有几百万产业工人，而同时存在的有生活在落后的、半封建条件下的几千万、几万万农民。 　　第二，中国是一个拥有丰富资源的大国。它所经历过的大革命已经播下了革命种子，而且发芽成长为工农革命军。 　　第三，代表反革命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的国民党已经攫取了国家统治权。它已经获得帝国主义国家的财政和军事支持，而且就要获得帝国主义列强的正式承认。由于它已统治了全国，国民党就可以支配巨大的人力，取得武器，用以发动对人民及其武装力量的无情的战争。 　　毛泽东说，中国革命的第四个特点是革命军弱小，而且目前处在山区，条件落后，情势不稳，没有巩固的根据地。粮食、衣服、武器和其他物资供应的困难就决定了革命军的战略和战术。 　　第五个特点是土地革命和共产党的领导，这就使革命军获得农民的支持，得以生存、发展，并抗御敌人的进攻。 　　毛泽东强调——后来又写成文章——革命军之所以能够生存和发展，是因为战士们都是从土地革命中锻炼出来的，是因为指挥员和战斗员在政治上的一致。另一方面，国民党和地方军阀反对土地革命，因此，就得不到农民的支持。而且，他们官兵之间在政治上是有分歧的，他们的指挥官永远不能使广大战士和下级军官为国民党拚命。 　　接受了这一分析，共产党的这次会议便为斗争制定了基本原则，这原则虽然依据客观条件而时有修正，但多年来基本上并无变动。朱德把军事战术归纳为这样几个要点： 　　(一)敌进我退。 　　(二)敌驻我扰。 　　(三)敌疲我打。 　　(四)敌退我追。 　　井冈山会议决定将朱德和毛泽东的队伍编为一支统一的力量，定名为红军第四军，因为队伍中有很多人来自大革命时代的第四军。它的旗帜是红地白星并有镰刀斧头。它列出三大纪律：(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此外还有八项注意：借住人家临行时要将门板上好④，稻草归还；说话要和气并随时为老百姓做好事；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买卖公平；保持清洁——厕所远离老百姓住房，临行填好；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⑤ 　　会议还决定，先将井冈山周围的六个县改造成土地革命的根据地，然后不断地扩展，直到在江西和邻近省份发展出更多相同的地区。在这些地区，土地均予无偿没收，分给农民；农民和其他一般老百姓都要组织和武装起来进行训练，条件许可的话，还要让他们受教育。 　　朱将军说道，“那时，我们什么都需要，却什么都没有。我们在山坡上种菜，没收附近地区地主的粮食，囤在山上备用。” 　　那时在农民中流行的一首民歌里，提到“朱德赤脚挑粮上山岗”，恐怕太诗意了，因为朱德说过，脚上穿有草鞋，不是打赤脚。 　　在军事整编中，他当选为军长，毛泽东当选为政治委员。毛泽东负责军队和群众中的党的工作，以及部队中的所有政治教育工作。政治部是“军队的生命线”，以免它变质为军阀主义。朱德补充说，它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支有文化有觉悟的钢铁般的革命队伍，献身于国家自由和人民解放的事业”。同后来的发展工作相比较，政治工作是首要的，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条件下，部队还要学习革命历史、外国侵华史以及怎样领导群众、组织群众。他们还要学会怎样向敌军宣传、怎样唱歌和演讲。 　　在所有革命队伍中，铁军老战士和水口山矿工最敏捷，最有纪律，最有警惕性，政治上也最先进，而农民的队伍则遇事漫不经心，“甚至在行军当中都想在路边停下来做饭吃”。为了提高他们的效率，朱德分派水口山矿工在农民队伍中担任军事和政治领导人，还把五、六百名农民“起义领导人”调到特别训练支队去。 　　在井冈山时，朱将军开始收集部队唱的歌曲，把它们装订在一起，并不断补充，到了一九三七年，他已经订成两百多页厚的小册子，其大小刚好可以装在军服口袋里。这本小册子因为经常翻阅，都卷了边，而且有几页看都看不清了。小册子里有歌曲、短诗、军事规则、有关党史和党章的文章，以及部队要举行纪念活动的国内和国际纪念日一览表。 　　这些纪念日既有理论意义也有象征意义：三月八月，国际妇女节；三月十二日，孙中山逝世纪念日；三月十八日，巴黎公社纪念日；四月十二日，上海大屠杀；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五月四日，学生运动的诞生日；五月五日，马克思诞辰；五月二十二一日，马日事变(许克祥屠杀湖南农民)纪念日；五月三十日，五·卅惨案纪念日；八月一日，南昌起义；十月十日，辛亥革命；十一月七日，十月革命；十二月十一日，广州公社纪念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云南倒袁之役纪念日；一月二十一日，列宁逝世纪念日。 　　朱将军的歌本中，最前面几首读来好象是刚从奴役状态中解放出来的人的倾诉，其他的则是旧调填新词。有一首是《国际歌》，另一首是《国际青年歌》。还有简单的下操歌和射击歌，就连军事规则都谱成了歌曲。有一首歌是用来对敌军宣传的，另一首是回忆广州公社的。 　　这本歌集包在一块褪了色的、沾有许多墨迹的红布里，装帧极为粗糙，朱德珍惜地用大拇指一页页掀着，顿时，井冈山的悬崖峭壁，青山翠谷，竹丛树林，芬芳花朵，以及山顶上几乎经年环绕的云雾，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井冈山地区房屋的房顶是用树皮铺成的，上面长着茂密的青草，从空中俯瞰，真象一片绿绒。 　　朱德走遍了整个山区，勘察地形和防御工事，与当地农民领袖王佐和袁文才谈话。他们对他讲起土匪朱老聋子的故事。老聋子说过：“你用不着知道怎样打仗，只要知道怎样包围敌人就行了。” 　　他们按照朱老聋子的话办事，井冈山在他们这一生中从未被攻破过，尽管他们手中的武器非常原始，甚至还有弓箭。他们的大炮也是树干制成的。一棵大树砍下后，把树干锯成五六尺长，一头是实的，一头挖空，靠近实头的一端再挖开一个发火的小孔。他们把黑色火药、铁片、铅块和三棱石子都装在树干里。 　　这些木制大炮暗藏在通往井冈山的五六条小道的工事里，等敌人走近了，他们便点燃信管，然后跑开以策安全。爆炸声响了，大炮也炸得七零八落，但是“它们能把敌人炸得尸骨无存” 　　井冈山用的弩箭很大，弩弓有五六英尺长，甚至还要长些，箭头也达三英寸到六英寸，尖上有毒。弓的一端摆在地面上，用脚一踏机关，就可以发箭。 　　“我学了朱老聋子的很多战术，”朱将军笑着说。“国民党军队完全采用经常见到的日本军事战术，永远以一路纵队前进，前有前卫，旁有侧翼。除了这些，他们就什么都不懂了。可是我们分成了小股的快速部队，进入他们的后卫和侧翼，把他们切成几片。这种战术并没有什么秘密。任何人都可以学会，军阀们后来也想用来对付我们。他们却失败了，因为游击战术不但需要熟知战斗地区的地形，还要有老百姓的支持。人们都痛恨国民党军人，暗地里侦察他们的行动，伏击他们的小股部队和散兵，并且俘掳他们的运输队。这种情况后来发展到敌军只要看到远处有一个赤脚农民望着他们，就不敢向前移动。” 　　一九二八年六月初，红四军开始攻打附近六个县的地主和军阀。一个星期之内，红军歼灭了三个县的全部敌军，缴获了他们的全部补给，抓了一千二百名俘虏。县里组成了人民代表会议，村子里则成立了小型代表会议。土地分给了农民，还把农民组织和武装起来进行训练，妇女协会、青年协会、工人协会也都成立了。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传统首次被打破了。 　　从江西中部前来向革命进攻的敌军被击退了，他们被打得七零八落，损失惨重。不仅是身体壮实的农民参加了战斗，就是儿童和老年人也各尽其力。 　　大城市里的外文和中文报纸登满了“赤匪暴行”的传闻。蒋介石跟连年交手的敌对军阀暂时休战，然后下令动员三个省的四万名部队包围井冈山，要饿死“赤匪”。 　　被派封锁山区北部的湖南部队中，有两名其后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年轻军官。一名是营长黄公略，一名是团长——当时兼代旅长——彭德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朱德是人民解放军总司令，彭德怀则是副总司令。此外，还有一名青年连长孔荷宠，此人在三十年代革命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投靠了蒋介石。 　　这三名国民党军官是共产党的秘密党员。他们的部队驻守在井冈山以北萍乡一醴陵矿区一带。七月，他们接到紧缩封锁线的命令，彭德怀便带领他的一旅人率先起义。混乱之中，他的部下几乎有一半人来回倒戈六七次。彭德怀终于带着两千名队伍和几百名矿工进入农村，同农民联成一气，建立起一个游击区，这就是后来的赣西北苏区。 　　与此同时，朱德将军带领红军三团人下山进入湖南，作牵制活动，截击由广东开来的封锁部队。他这次作战含有报复和喜剧两种因素。他的滇军老朋友范石生已经把友谊这些事抛到九霄云外，转到反革命那一边，朱德决定教训教训他。 　　范石生的部队驻扎在湘南一座城市里，军火囤积得很足。朱将军的队伍扑到该城城郊时，把正在郊外练兵的范石生的几连人吓得目瞪口呆。朱将军若无其事地走到他们中间，他的队伍未发一枪，便将几连人全部缴了械。接着，朱德悠然自得地走进城里的一间大会议厅，里面正有几百人在听讲。一声令下，他的队伍立刻把挂在墙上的步枪和子弹带全部缴获，而那些人愕然坐在桌旁，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同时，他的其余队伍，用扁担、绳子把弹药一箱箱搬走。 　　整个突击行动还不到一个钟头，等范石生的部队喘过气来的时候，朱德早已率领队伍回井冈山去了。 　　朱将军的队伍满载而归，向着山区缓缓进发，毛泽东带领了两团人前来接应。毛泽东对他们说，敌军对于井冈山的封锁已大致完成。他们时而行军，时而放下战利品击退来犯敌军，朱德和毛泽东终于来到一条盘旋崎岖的羊肠小道，爬上了一片荒芜的井冈山。 　　“从井冈山上的根据地，我们可以望到敌人的队伍，”朱将军说。“我们对于他们的行动了若指掌，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做饭。中秋节之夜，满月当头，我们派队伍下山，去俘掳在山脚路口扎营的六连敌军。过了两三个钟头，他们就把这些人和补给全部带到山上来了。这六连人都是农民，参加了我们的队伍。又过了一个星期，封锁部队一营人开小差投奔过来，因为他们是四川部队，而又听说我也是四川人。” 　　前来紧缩封锁线的部队越来越多了。红军接连几个星期采用夜袭办法，下山作战，可是弹药耗费过大，得不偿失，而且伤亡很多。村子里的群众运动不是被搞垮便是被赶入地下。井冈山开始配给粮食，部队只好种南瓜。在相当多的日子里，蔬菜只有南瓜。 　　从九月底起，严寒来到前线，到了十二月，红军开始闹饥荒。五千人住满了医院和营房。有一些是伤员，但大部分是饿出病来的，还有一些得了肺炎和肺病。天气又潮又冷，他们只有很少的御寒衣服。 　　十二月中，彭德怀带领一千人——一半是农民——从北面进入山区。他曾组织起一支四千人的队伍，可是在战斗中损失了一半。他把一千人留给黄公略指挥，其余的则带到井冈山。 　　彭德怀上山后，山上召开了一次会议，制订了突破敌人封锁的计划。彭德怀率领一千五百人和伤病员留在山上，毛泽东和朱德则率领其余的四千人，包括政治部的一批妇女——朱德的妻子伍若兰也在内——突破封锁，进行游击战，引开敌人。出征的每一个男人和妇女仅在干粮带内带上一磅米。除去发给尖兵班少许弹药外，其他的弹药都要留在井冈山。 　　① 这次历史性会见，是在江西砻市龙江书院。——校注 　　② 应为小七岁。——校注 　　③ 参见《毛泽东选集》一卷本，第一七二——一七五页。 　　④ 农民家的木门是用铁合页钉上的，很容易取下，放在中国的小木凳上，就可临时作床使用。——译注 　　⑤ 一九四七年十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因为这些内容在各地各军中略有出入，曾作统一规定。“八项注意”是(一)说话和气，(二)买卖公平，(三)借东西要还，(四)损坏东西要赔，(五)不打人骂人，(六)不损坏庄稼，(七)不调戏妇女，(八)不虐待俘虏。——译注。 　　 史沫特莱文集（3）/（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梅念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