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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宝珊将军传奇 第二章 秦州风雨
黄英
    1
  1894年11月10日,清朝实际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的60庆典刚刚结束,以中国惨败告终的中日甲午战争正在进行,中国西北甘肃省秦州城内西关忠义巷一户姓邓的人家,有个延迟产期将近一月的男孩,费尽周折终于呱呱坠地。
  这孩子的父亲名叫邓尚贤,字友斋,原是位耕读传家的穷书生,祖居城东二十里邓家庄,后随父进城设馆授徒,迁居城内,教书难以糊口,弃儒经商,在一家姓夏的丝线铺里,充当管账先生。原配何氏,早年病逝。续弦的这房妻子,要比他年轻14岁,是秦州西乡郑集寨昝家的姑娘。岳父昝尚,祖籍陕西三原,读过四书五经,早年家道殷实,后遭遇意外,吃了官司,破产受穷,与家人困居寒窑。邓尚贤与昝氏婚后已生一男一女。男居长,名天佑;女名女女。现在新添的这个男孩,他们给起名叫天成。
  忠义巷俗称关爷巷,因巷中有关羽庙而得名。邓尚贤的宅院,距此庙仅二百来步,坐落在主巷道西侧的一条无头小巷之内,由于临近还有几户邓姓人家,俗称邓家圪垴。不知什么缘故,这里的地势比周围低洼。特别是邓尚贤的宅院,简直像个锅底,宅北一个大水坑,常年淤积着污水。下了雨,院里的水别说往外流,大门外的水还会往里淌,全靠院里一个渗井,慢慢去渗。院子很小,长宽不足十步,南、西、北三面低矮的偏厦小屋,伸手可摸到檐瓦。但是,穷愁潦倒的主人,随遇而安,别有情趣,在大门门额上刻写了三个可以左右通读的楷体大字:“安之居”,还在大门外筑了个小巧的月门。使这狭窄、矮小、阴湿的蜗居,倒也显出几分幽静。
  尽管家中的日子已够紧巴,但见新添的男孩长得胖墩墩,虎头虎脑,邓尚贤还是满脸高兴,立刻去丝线铺里借了点钱,称了红糖大枣,在药铺里抓了副“生化汤”来给产妇调养。昝氏也很高兴,虽然顿顿吃的玉米面搅团,孩子的奶水却很足。除了奶自家的天成,还奶着比天成早产数月的远房侄儿明九。
  孩子的外婆得到消息,连昼赶夜织了匹土布,从窑后的黑土岭上挖来地紫根儿①一染,给女儿缝了条裤子,给外孙做了件棉袄。她说服老伴儿,将身上的衣裳洗浆了一番,煮了几颗鸡蛋,借头毛驴儿一骑,叫大儿子茸哥拉着,40里路慢悠悠走了将近一天,去看女儿。这是她平生头一回进城,走亲戚,见世面,补偿女儿生前两胎时未能去探望的缺憾……
  但是,天成还不到两岁,又添了个弟弟天德;天德刚会走路,又有个妹妹匆匆出世。接二连三的稠密生育,加上产褥期间无人照护,原先身体壮实的昝氏,竟由感受风寒腰腿疼痛,经年牵延不愈而成为下肢瘫痪!
  瘫痪的头一年,妈妈虽然不能做饭,还能挣扎着坐起,给全家缝缝补补。可是,到了第三年春天,双目生起了云翳,视物越来越模糊,开始还能抖抖索索摸到碗筷,后来竟干脆失明了。
  在妈妈双目失明的同时,爸爸卷入了一个令人悲愤难平的案件。那是秦州州署的200多名胥吏,多年来上下勾结,串通一气,鱼肉乡民,营私舞弊,贪污了数目惊人的大批粮食。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穿绸着缎,起屋盖楼,腰缠万贯。秦州百姓,个个切齿,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一日,包括邓尚贤在内的几个读书人,在城南水月寺宋荔棠②先生祠前的凉亭上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际,便议论起秦州历任知州的政绩来。一个说:“你看这荔棠先生,在秦州为官三年,留下多少德政!重修杜甫草堂,集淳化阁帖,刻《秦州杂诗二十首》……这些且不说,顺治十一年大地震,他倾出家资,赈济难民,救活了多少百姓!”一个说:“还有陶模大人哩!修的陶公渠、陶公堤不也遗惠至今?”邓尚贤却叹道:“可看看现在的官儿!连一群仓老鼠,也成了精!”对邓尚贤此话,大家自然深有同感,仗着酒兴助胆,联名写了张状子告了上去。秦州百姓见此案得到揭发,人人拍手称快,以为将会秉公处理,为地方除一大患。谁知这帮久混官场的猾吏,避罪有术,集体加入秦州天主教,一个个胸前戴起响当当的十字架圣牌,作为教民受到洋人保护。中国的法律竟过问不得!甘肃总督菘蕃,惟恐得罪洋人,只将软弱可欺的秦州知州李瑞徵免职,却让那帮残民自肥的墨吏,仍然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州署。此案给邓尚贤的刺激实在太深了,晚上做梦,也常常念叨不已。
  这时,天成已经八岁。爸爸整天佝偻着腰在丝线铺给人家拨拉算盘。15岁的哥哥从私塾停学,起个学名叫子盘,到一个老中医门下去学艺。家里只有12岁的姐姐伺候妈妈,照看弟妹,生一顿、熟一顿,蓬头垢面,争勺抢碗,泪水拌饭过日子。为了给妈妈治病,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件值钱衣物,连爷爷留下的一副眼镜。爸爸也狠心摘下来送进了巷口不远处的梁家当铺。可是,任你吃药针灸百般治疗,任你求神问卦烧香磕头,妈妈的病还是日渐沉重。爸爸愁眉不展,整天长吁短叹,50多岁的人,胡子花白,老态龙钟,走路都脚步不稳了。从夏家掌柜那里已提前支取了半年多的工钱,可还是捉襟见肘,有时竟断粮停炊!
  望着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妈妈,天成忽然想起从前跟着妈妈到郑集寨去走娘家的情景。那是春耕大忙时节,许多人顾不得吆牛下地,提着瓶瓶罐罐,发疯似的朝村北耤河对岸的山脚下跑去。说是那里突然冒出了一泉“神水”,能治百病,没病的人喝了,也会耳聪目明。天成跟着舅舅也去提那“神水”,可惜山崖下黑压压挤满了人,挤也挤不到泉边。这事使他十分懊悔,咳,要能早点得个信儿多好!可是,两天之后,他就跟妈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外婆家,神水,终于没有喝到……对,我现在就去提给妈妈喝,叫妈妈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晚上睡觉之前,天成瞒着姐姐,准备了路上的干粮和提水的瓦罐。不等天亮,偷偷动身,城门一开,就跟着一帮去兰州的脚户上了路。
  从秦州到兰州,郑集寨是骆驼客和脚户们来往大道的必经之地。八岁的天成,虽然只去过两趟外婆家,但对沿路的村庄已经熟识。正是六月天气,狭长的需耤河河谷盆地里,麦子收割打碾,高粱正在吐穗,茂密的大麻一片墨绿,柿子树阔大的叶片油润闪亮,晨风扑面,霞光迷人,鸟声婉转悦耳,渠水丁冬弹唱,驮载着货物的骡马,铁掌踏得路上的石子儿火星飞溅,颈脖上的铃铛一步一响,那么节奏分明而清脆动听!穿着白汗衫青坎肩的年轻脚户们,尖声细嗓漫着花儿,高遏行云的优美旋律,在一个孩子灵敏的心弦上激起阵阵共鸣。想到喝了神水,妈妈的眼睛又会复明,麻木蜷曲的腰腿又能伸展自如,在天成的眼里,连这帮普通的脚户,看起来也格外顺心……
  天成喜欢走南闯北的脚户,但更爱粗豪艰辛的骆驼客。首先是那伸着长长的脖子,高高地抬着头,脊背上驮两座小山,忍饥耐渴,脾气温和,永远不知疲倦,不慌不忙稳步前进的庞然大物,就比骡子和马有趣得多。每年冬春之间,当青海、河州一带的骆驼客,头戴狐皮帽子,身穿光板老羊皮大衣,七八个人一伙,领几只长毛番狗,牵四五十峰骆驼,浩浩荡荡南下北上,在秦州北关一带的空旷场地上歇脚过夜时,天成总要约几个小伙伴,去跟人家厮混。他们以捡拾驼毛为名,主动跟人家搭讪,帮助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提水、烧火,看守货物。有时看得眼馋,也偶尔偷取人家驮运的冰糖或青盐。有时,还跟友好的骆驼客一起,围坐在那用三块石头顶起一口锣锅的露天火堆旁,一面啃着人家的羊肋巴骨,一面入迷地听着那些令人乐不可支的粗俗笑谈。有一回,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骆驼客,给天成送了两掬青盐,用粗硬的大手温存地抚摸着天成的脸蛋儿,说他也有个跟天一般大小的儿子,不幸连妻子一起被一个军官抢走了。说只要天成愿意,他就认作小兄弟,带天成去满世界闯荡。对骆驼客到处走动的艰苦而自由的生活,天成确实向往,可是,想到久病在床的妈妈和衰老不堪的爸爸,却没有答应。
  是的,天成离不开爸爸妈妈,离不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离不开跟他一起下河玩水、上树掏雀的那帮小伙伴。他要大家都来喝一口他提的神水,消灾免病,恢复青春,变得更加聪明!
  日影儿西斜,郑集寨到了。这座依山临河、浓荫覆盖的村庄,炊烟袅袅,人们正在做晌午饭。顾不得饥渴疲劳,天成没有到外婆家去歇缓。他爬上河边的柳树,折了几根柳枝儿编了个柳圈儿一戴,脱掉麻鞋,卷起裤腿,涉过清浅的河水,径直朝庄子对面的山脚下走去。
  嗬,太美了!山崖下,亮汪汪一眼泉水。泉边不远,石头砌起的高台上,还盖了座描画得五颜六色的新龙王庙。泥塑的龙王,鼓着一双用琉璃球儿做的大眼球子,捧着块木头笏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肥胖的脸面还没有被香火完全熏黑。天成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才想起来时忘了准备香蜡,便向神灵默默求告了一番,许愿下次再来偿还。然后,趴到泉边美美地饱饮了一气,再淹满瓦罐,乐滋滋地折转回来。
  “天成——!”
  他刚走到河滩柳树下,放下瓦罐,在树下乘凉,忽听有人喊他,抬头望去,原来是三舅应虎,正在放羊。三舅年近30,已成家分居,生有两个表弟,是庄上领头的放羊佬儿,胆子大,心眼多,好捉弄人。天成不愿见,想溜,来不及了,只得绷着脸儿,跟着去见外婆。
  外婆一见,又疼又气,美美地数落了一顿,说一个憨娃,不该自个儿偷偷出来野跑,强逼他耐着性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还不放心,又打发二舅兴运,提着瓦罐,陪送天成回家。
  一路上,天成惦记着病危的妈妈,催促二舅急急行走。瓦罐里的神水,洒去大半,惹得天成又气又心疼。两人走得大汗淋漓,刚走到忠义巷口,看见跟爸爸在一起的夏家丝线铺的小伙计马尊义,边跑边喊,急惶惶迎他跑出来:
  “啊呀!你可回来了……”
  马尊义一见天成,拉上就往回走。
  天成忙问:“马哥,出了啥事?”
  “啥事?咳……”马尊义气急败坏地说:“昨儿一不见你,把全家急坏了!我们几个伙计,也帮着到处寻找。找到天黑,不见踪影,邓妈一急,一口痰卡住喉咙,险乎咽了气……今早还清醒了点,这会儿又叫不喘(系当地方言,意指不说话)了!”
  天成一听,从舅舅手里夺过瓦罐,抱起就跑。跑进满是绿苔的院子,脚底一滑,叭的一声,连人带瓦罐一起,跌倒在地,瓦片割破手掌,鲜血直流。他顾不得疼痛,拾起摔破的瓦罐,慌忙进屋,将残存的神水倒进茶盅,一边大声哭喊,一边爬上炕来给妈妈就灌。
  妈妈在爸爸怀中侧身半躺着,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只有鼻息微动,气若游丝。爸爸一手揽着妈妈,一手驱赶着嗡嗡乱飞的苍蝇。哥哥、姐姐和弟妹,哭作一团。天成连摇带喊,妈妈又抬起沉重的眼皮,睁了睁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在爸爸帮助下,咕噜一声咽下那口神水,惨然一笑,似乎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儿子,却沉沉地垂下了头……
  这天是6月26日,可怜的妈妈,抛下五个儿女,只活了45岁!
  时当伏暑,天气十分炎热,大群苍蝇赶也赶不开。顾不得请阴阳先生选择吉期,就从街上木匠铺里赊了口现成的棺材,由邻居和丝线铺里的伙计们帮忙,将妈妈草草入殓,急急抬出了门。
  送葬那天,天也作怪。清早火烧云亮得晃眼,棺材刚抬送出城,突然乌云密布,天色黑成了锅底!匆匆抬上玉泉观后面的山坡,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一场罕见的倾盆大雨,迎头泼来。二舅提的灯笼,迎风而灭;哥哥手捧的灵牌立时化为纸浆。斜风密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陡峭的山路上,立刻流水成河。实在无法行进,只得将棺材抬到一孔看守田禾的人临时住过的窑洞里暂且躲避。
  轰隆隆——轰隆隆——一声接一声的惊雷,震得黄土山崖也在战栗。看看一个个淋得落汤鸡一般的邻居和丝线铺伙计,瞅瞅泡得湿漉漉的黑漆棺材,想想过去跟妈妈闹过的一段别扭,天成泪眼模糊,喉咙嘶哑,早已哭不出声来了!
  秦州城北的这条山脉,俗称中梁。山上出产一种蚂蚱,形体矫健,振翅鸣响,金属般脆亮,相当名贵。去年整整一个夏天,他跟哥哥来这里捕捉蚂蚱,卖钱添补家用。有一天,他们捉到了好几十只,脱下破汗衫儿兜着,提到城隍庙门口,卖给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得了一大把铜钱。兄弟俩一人买了顶白净细密的伏羌③草帽儿,还给爸爸妈妈抱了个三阳川人卖的大西瓜。可是,在捕捉蚂蚱的时候,兄弟俩却闹了点纠纷。那是在一块茂密的紫花苜蓿地里,哥哥发现了一只叫声特别洪亮的蚂蚱,悄悄吩咐天成不要出声,潜伏在地边拦截。哥哥蹑手蹑脚去轻轻捕捉,眼看就要接近目标,不料天成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蚂蚱受惊吱儿一声立刻飞走,气得哥哥踢了天成一脚,踢破了腿上的皮。晚上回来,他向妈妈告了哥哥一状,满以为妈妈会责骂哥哥,替自己申冤;不料,双目失明的妈妈,反派了他的不是,将他细细地数落了一顿。说他虽然比哥哥年幼,但倔强刁野,个头儿长得比哥哥低不了多少,准是他欺负了胆小怕事的哥哥。气得他好几天没有跟妈妈说话,还在心里偷偷地骂过妈妈……唉,妈妈,可怜的妈妈!现在能听听你的数落该多好啊!可是,却永远、永远地听不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声,幸好时间短暂。大家在窑洞里躲避了一会儿,云散天开,又露出了火辣辣的太阳。大家加把劲儿,很快就把妈妈安埋进了中梁武家台子上的祖坟。
  送葬回来,街道上水净泥干,一进自家的院子,依然满盈盈一院积水。气喘吁吁的爸爸,带领着浑身泥泞的姐姐和两个憨小的弟妹,端着盆盆罐罐,从院里往大门外的水坑里泼倒雨水。爸爸没有去送妈妈,过早的衰老和过度的忧伤,已使他无力爬上那高高的中梁了。也幸亏爸爸留在了家里!当暴雨突然从天而降,大水漫上台阶,眼看就要淌进屋里的时候,要不是他千方百计堵塞住了门缝儿,说不定一场大祸又会临头。多险啊,看那墙脚留下的水印痕迹,竟有一尺多高!
  天成和哥哥相互看了一眼,就接过爸爸手中的桶子,倒起院里的水来。这场雷雨,给八岁的天成以最初的人生洗礼。以后,每当狂风骤雨突至,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送妈妈出殡的情景,他的心头也会浮起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苦涩。
  2
  妈妈去世后,爸爸送天成去外婆家寄居。
  此时的外婆家,家境已日渐好转。外爷去世后,大舅三舅分家搬了出去。二舅在后窑院旧居前盖了三间北屋,跟外婆在一起过日子。外婆虽已年近70,身子还十分硬朗,独自在窑里住着,纺线织布,养鸡喂猪,脚手不闲。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麦苗儿刚刚出土,柿叶满树红云,一行一行的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咕噜!咕噜!互相鼓励着不时飞过蓝天。爸爸把天成送出西关,送过伏羲庙门口的东西牌楼,送到坚家河桥头,看天成跟二舅走过长长的板桥,迎着秋风默默地站在河边,揩了揩眼睛,没有说一句话。天成也没有说话,过了河,只向爸爸招招手,就赶路。二舅很喜欢天成,一路上说这说那,学八哥叫逗笑儿,惹天成高兴。可天成只是低着头儿走路,总提不起精神来。
  走到三十店子,恰好逢集。狭小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货摊、吃食和土产。还有吹糖人的、变戏法的、测字算命的、推牌赌博的……五花八门,嘈杂纷扰,挤得水泄不通!二舅领天成吃了碗扯面,给天成买了个背斗,给外婆串了几个油饼,给二妗子买了张梳子,挤出人群要走,忽见上街口老槐树下的场子里,人们围了个圆圈,有位老人正在耍拳卖艺。二舅拉起天成,也凑过去观看。
  这老人年过七旬,鹤发童颜,三绺银须胸前飘拂,一双目光随枪头流转。上穿白汗衫,下着青长裤,腰带紧束,裤腿低挽,手中一条红缨枪,舞得并不飞快,但变化多端。明明朝前猛刺,脚步轻轻一个腾挪,并不转身,那枪尖却挑向身后!天成看不出个究竟,觉得远不如看戏台上两个花脸的对打过瘾。可二舅连声称赞,直拉住天成看到收场,向那老人的小手锣里扔了一块铜钱,恭敬地叫了声“马爷”,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到外婆家,已是掌灯时分。二妗子端上饭来,外婆、舅舅、二妗子一齐陪天成吃。二妗子手巧心肠好,做的鸡蛋臊子面很香,碗底下还给天成藏着个荷包蛋,天成满满地吃了两大碗。
  晚上,天成陪外婆在窑里睡。炕很热,没有被子,一片破毡,又铺又盖。外婆安排天成睡下,自己却不睡,搬来纺车搁到炕头,盘膝一坐,手摇车轮,嗡儿嗡儿,纺起线来。也不点灯,点一盘包谷缨子搓的火绳,挂在纺车跟前照亮儿。天成睡不着,爬在炕上两眼直勾勾瞅着外婆。看她随着上线和续捻子的动作变换,身子不住地时儿前倾,时儿后仰,轻轻叹口气,悄悄问道:
  “婆!你每晚都纺线吗?”
  “嗯。”
  “纺了多少年了?”
  “12岁童养到你外爷家,就学着纺……”
  “唉,多苦哇!”
  “娃呀,人是苦虫。不苦,哪有甜呢!一懒生百病,一勤治百病。大福由命,小福由勤嘛……要不是纺线织布,能给你三个舅舅娶上媳妇……”
  外婆笑着说。可是,借着火绳头儿的微弱光亮,天成侧脸看看外婆,却发现一串亮晶晶的东西,正顺着她的鼻子无声地往下滚落!
  天成双手蒙住脸蛋儿,一头钻进破毡也偷偷地哭起来。嗡儿——嗡儿!古老破旧的纺车似乎也在哭。就是这单调、沉闷而苦涩的催眠曲,每晚催他进入梦乡……
  第二天,麻麻亮,天成就跟外婆同时下了炕。二舅和二妗子往山上杏树坡地里去背粪。天成从巷道的井里担了两回水,拿起蒿扫帚(一种用蒿子制作的扫帚)正扫院,大舅的孩子表哥秉武和三舅的孩子表弟秉升,夹着书包去书房念书,绕道来看天成。约天成等他们放学后,一起去玩,天成摇摇头没有答应,两人很不高兴地走了。
  他们刚走,三舅来了。提着根鞭杆,走到窑门口杏树下,眼瞅着正在喂鸡的天成,对外婆大声说:
  “妈!天成在你眼前闲着,叫帮我去放羊吧,也能炼出点本事……昨儿店子集上,我又添了几只母羊,一个人放不过来。”
  说着,不等外婆张口,就把鞭杆塞到天成手里。天成看看外婆,外婆低头不语,就跟着二舅去放羊。
  天成从没放过羊,一点不懂放羊的规矩。原来,放羊娃也有头儿,各家的羊一吆出庄就得合到一起,听头儿统一指挥。说东就东,说西就西,谁干什么,得听头儿调配,哪个也不敢违抗。谁的拳头硬,心眼多,别人都斗不过他,他就是放羊娃的天然领袖。人类社会最初的领袖,大概都是这样产生的吧!三舅,就是这样的领袖。他领大伙儿把羊群赶上坡后,只动动嘴,就找个避风向阳的坡坎下一躺,晒起太阳来,或烤起火来。七八个放羊娃们,上坡下沟,东跑西颠,驱赶着羊群细细吃草,还得时时注意,提防有饿狼突然偷袭,闯入羊群,叼走羊羔。三舅却很安稳,浑身晒舒坦了,破棉袄一脱,逍遥自在地捉虱子。虱子捉完了,掏出本卷得皱巴巴的破书,摇头晃脑,拖腔带调地哼唧——别看他邋里邋遢,还想当个无师自通的阴阳先生,去吃香喝辣哩!
  “……初三日得病者,正北得之,家亲祖宗作祟。用白钱五张,正北二十步送之。初四日得病者,正东得之,五道使鬼作祟,在病人床上坐。用白钱五张,正东二十步送之大吉……”
  他念着念着,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不一会儿,发出了沉沉的鼾声。
  一觉睡醒,伸伸懒腰,喊一个愣头愣脑的部下,咬着耳朵悄悄挑唆几句,转眼之间,这个傻乎乎的少年就向一个伙伴扑去。两人抬腿抱腰,扭作一团,满地乱滚。众伙伴们,不但不去劝解,反倒拍手大笑,火上泼油,围观取乐。直到两人滚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土,三舅才出面仲裁,大喝一声:“混账!”命人将他们拉开,罚他们替大家去沟底收拢羊群,准备回家。
  从此,天成在二舅家吃住,给三舅家放羊,每日两趟,早出晚归。他对阴狠的三舅心里虽然愤恨,但从不把坡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外婆听。可他奇怪的是,这伙放羊娃们,有的年小力单不敢招惹三舅,但几个二十来岁的汉子,对三舅也是百依百顺。更可恶的,是他们在三舅面前那么懦弱,背过三舅,对天成和几个小放羊娃们却十分蛮横。随着草木零落,浓霜遍地,羊群由一日两次外出放牧改为只在中午赶到阳坡去啃吃一阵枯枝败叫。三舅把他家的羊交给天成一人经管,也把他的领袖大权委托给一个名叫狗蛋的大放羊娃临时代理。这狗蛋的统治讲究实惠:一到坡上,部下先得将自带的干粮,拿出一部分孝敬头儿。天成放羊,没带过干粮,有时外婆塞给他几颗烧洋芋,他边走边吃,不到坡上早已吃光。因此,常常受到狗蛋的欺负。有一回,竟编了个恶毒的歌谣,当着天成的面,手拍巴掌,怪声怪气地唱道:
  “没娘娃,咣——咣——
  顿顿喝的清——汤!
  清汤没油——
  趴下给我当牛……”
  天成忍无可忍,不等唱完,使尽全身力气,一头朝那家伙撞去,竟把毫无防备的狗蛋,撞了个仰面朝天,双手捂着小肚子躺在地上哇哇直叫!
  放羊娃们一阵哈哈大笑。
  狗蛋缓了一会儿气,忽地跳起,恶狠狠向天成扑来。天成并不退避,看看扑到身边,突然一蹲。狗蛋用力过猛,收刹不住,从天成头顶高高地窜了过去,跌了个狗吃屎。碰得满脸鼻血,趴在地上,半天不再言语……
  放羊娃们也不敢笑了,有的抬腿,有的抱腰,慌忙来拉狗蛋。有个年岁较大的放羊娃,掬起双手,撒了泡尿,捧到狗蛋嘴边给灌了下去。过了半晌,狗蛋才声唤起来。
  此后,谁也不敢再欺负天成。可是,对天成的这一重大胜利,三舅却很恼火,认为是对放羊佬权威的严重挑战,非教训教训不可,便挑唆秉武和秉升兄弟两个,来找天成的岔子。
  秉武比天成大三岁,秉升比天成小一岁。三个孩子去北渠磨面,一口袋包谷均分两半,秉武、秉升两个背一半,叫天成一个背一半。天成不言语,背起就走。
  巷道里一棵老槐树,树丫上垒了三个老鸹窝,哇哇哇!哇哇哇!大老鸹领着小老鸹,成天吵。秉武提出:三人比爬树,去拆老鸹窝。谁拆哪一个,团纸蛋蛋抓阄儿。秉武背身弄了三个纸蛋儿放在手心里,挤眉弄眼叫天成先抓。天成抓到了最高的一个。秉武、秉升洋洋得意去爬树,将低处的两个老鸹窝拆下来,四只眼睛瞅着天成,准备看城里娃的笑话。天成不慌不慌脱掉鞋,手心里唾口唾沫,把脑后的辫子往口里一衔,双手紧拢树身,一个倒竖蜻蜓,两腿贴着树干一阵乱蹬,竟倒着身子爬上了槐树!
  二舅家的后窑院,在巷道东尽头,每天出入,都得经过大舅三舅两家门口。窄窄的巷道,见不上阳光,加上井台上经常漾水,多日泞泥难走。二月天气,有天早上,天成给二舅家背土垫猪圈,背了几趟,三舅家门口那一段路上,忽然满巷道是水,表面结了层薄冰,简直无法通行。天成感到蹊跷,恰好秉升三岁的弟弟步升在大门口张望,便去问个明白。步升老实,说是秉武和秉升从井里打水故意倒的,商量好专跟天成为难。天成一听,二话没说。想了想,抬出二舅家的梯子搭到三舅家墙上,背着背斗爬上墙绕过这段路,把土直接从墙头倒进了二舅家的猪圈里。
  秉升见天成在他家墙上走路,张口便骂。天成毫不理会,照样走来走去。秉升无可奈何,去找他爹应虎。应虎火冒三丈,从街上赶来,顺手捞起大门闩,就朝正在墙上走过的天成打去。头一下没有打着,天成腾地跳下墙来,只打得墙头的黄土刷刷直淌。第二下刚抡起,忽听咯巴一声,如同砸到生铁疙瘩上,胳膊粗的门闩,竟齐茬茬折为两段!
  应虎、在成、秉升……都大吃一惊。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挑着个绑满红布条儿的*(左扇右刂)匠幌子,笑呵呵站在巷道里,天成觉得有点面熟,细细一看。正是那天店子集上耍拳卖艺的老者。听他对应虎说道:
  “昝老三!你也是郑集寨一条汉子,咋跟个小外甥娃过不去呢?”
  “马爷!你老人家不知道——”应虎双手抱拳,振振有词地对老人诉起苦来,“这小杂种可匪呢!一头撞倒狗蛋,至今还在腰疼;倒着身子上树,比猴还利索;现在又墙上走路,真是无法无天——将来长大,准是个土匪!不如乘早打死,给地方除害,也免得给我们昝家丢人……”
  “哼,说得轻巧!打死了人,不怕偿命?”老人盯着应虎,严正警告。
  应虎淡淡地说:“我有两个儿子,就赔一个!”
  “嗬,驴打喷嚏,好大的口气!”老人愤愤地说,“我马占彪一生走南闯北,在江湖上见过的蛮横汉子不少,可还没遇过跟自己的小外甥娃作对的人哩!将相无种,自古英雄出寒门……据你所说,我看你这外甥将来成龙变虎还很难说。既然你嫌弃,怕丢你的人,以后就别管他,也别叫给你放羊。他闯下乱子,由我马占彪承担如何?”
  应虎心里本不想答应,可一想到这位跟着左宗棠平定过新疆之乱,又随董福祥在北京杀过洋鬼子的老家伙,武艺高强,爱管闲事,不敢招惹,便只得点头答应。
  从此,天成不再给三舅家放羊了,只帮外婆和二妗子做零活儿。马占彪老爷爷,走村串户,劁猪*(左扇右刂)马,修鞍挂掌,常到郑集寨来,来了就要看看天成。对这个寄人篱下的虎头虎脑的少年,他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当二舅请他给自己和天成教授拳术时,他慨然答应。有时候,老人就住在二舅家,利用夜晚的闲暇时间,在窑门口的杏树下,给他们传授武艺。他首先教天成练站功,说站为百功之首,最容易练,也最不容易练到家。被人打倒,多是自己脚下不稳,打拳和作人道理相通。休息下来,便讲述自己惊险万状而又妙趣横生的亲身经历,听得天成时儿暗暗流泪,时儿哑然失笑!
  那西征路上艰难的行旅,那横绝大漠的冒险追击,那血肉横飞的格斗,那机密神速的奇袭,那不顾年迈体衰,为收复祖国河山抱着埋骨疆场的决心,抬着棺材指挥作战的左宗棠大帅的感人事迹,在天成的心灵里,留下了多么辉煌的印象啊!可是,当老人讲到三年前的“庚子之乱”,他如何随甘军统领董福祥进京勤王,如何在廊坊会同义和团与进犯北京的八国联军浴血奋战,后又如何奉西太后密旨在北京城内残杀义和团拳民……听得天成既悲愤又惶惑,对这个矛盾百出的世界,实在无法理解了。
  “……咳,可怜董福祥大人!起先叫人家当猴耍,后来又老鼠钻风匣——两头受气……洋鬼子骂他是罪魁祸首,李中堂议和时逼令朝廷要将他问斩。朝廷呢,对派我们去攻打东交民巷的谕旨闭口不提,反怪董大人治军不严,惹是生非,不该向首先开枪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自卫还击!”老人越讲越气愤,“咳,我们甘军,军纪是差,烧杀抢掠……可无粮无饷,不抢咋办!护驾到了西安,西太后脸一变,却拿我们问罪:甘军遣散回乡,董大人解职归田——幸亏说错了一句话,才保住了一条老命……”
  “说错了句啥话?”天成插嘴忙问。
  老人苦笑道:“那天太后要召见董大人,他估计此番进宫凶多吉少,便向幕僚讨问主意。幕僚说,老佛爷如果问你,你就回答:此番进宫,来学韩信。意思是要董大人以吕后杀韩信的故事,感动老佛爷留他一命。董大人进宫时,我们沿途站岗放哨,呐喊助威。喊声传入深宫,太后不明底细,以为事有不测,不禁心惊肉跳。董大人是个粗人,一字不识,陛见太后,凛于天威,一时慌张错乱,竟将韩信误记为曹操,向太后面奏道:‘臣此番进宫,来学曹操!’太后大惊,误以为董大人要拥兵逼宫,忙好言奖慰,大加赏赐。后来,就免除一死,革职回乡。”
  “噢!一句话这么要紧?”天成自言自语。
  老人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口乃福祸之门。常言说:好话一句三冬暖,歹话半句六月寒。特别是执掌军国大事的大人物,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哩!”
  3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个春天。天成已交九岁。
  这年秦州大旱,眼看芒种已过,未落一场透雨,百姓无法子可想,只有祈求龙王。
  天上一丝云儿都没有,火红的太阳钉在空中,无情地烤灸着黄尘弥漫的大地。郑集寨对面的山崖下,附近十多个村庄来祈雨的农民,一律赤着双脚在滚烫的香灰面子似的尘土里奔走。人们头下都戴着晒蔫了的柳条圈儿,手里打着上书“风调雨顺”、“五风十雨”、“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的各色小旗,诚惶诚恐地跪倒在“神水”泉边,龙王庙前。香火烛天,烟雾缭绕之中,身披八卦玄衣的法师们,敲打着羊皮扇鼓,舞动着三环响刀,踢腿扭腰,跳来跳去,唾沫飞溅,满嘴乱嚎。整嚎了月余天气,也不见一星雨点儿落下。
  法师们谎了,装神弄鬼,说是人心不诚,得罪了神灵。要得龙王下雨,必得选十名童男童女,光头赤脚,在龙王庙前,轮班长跪。老人们一听,立刻照办。天成跟被选中的其他孩子一起,都去跪拜龙王。一天没有跪黑,有两个孩子就晕倒在地。天成也跪得两膝麻木,眼冒金星,头疼如割。回想当初提神水给妈妈治病的经过,对这个大小跟自己个头相仿的泥胎龙王,早已恨之入骨。看看终于红日西坠,圆月东升,熬到后半夜法师们东倒西歪、迷糊打盹的当儿,他悄悄摸进庙门,抓住龙王塑像肩膀两摇,咬咬牙反手背起。背到泉边,撒手给扔了进去……
  这还了得!仿佛朝马蜂窝里捅了一棍,疯狂的人群立刻从四面八方赶来,一面打着灯笼火把抢救那落难的龙王,一面将天成鸭儿凫水般吊起。外婆闻讯,哭倒在地,舅舅妗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是,众怒难犯啊,谁敢出头搭救一个欺辱神灵的孩子呢!
  不料,龙王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快到天亮时分,小南风徐徐吹起,吹来几朵乌云,越聚越密,竟淅淅沥沥落下一场好雨!乡民们一见天降甘霖,早乐得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谁还来过问天成。马占彪爷爷偷偷解下天成,塞了块包谷面酸菜饼子,冒雨陪送他过了三十店子,才让天成进城回了家。
  爸爸虽然知道儿子闯了大祸,但并未生气。对于神鬼之事,这位遭遇坎坷的穷书生只是随众从俗,其实也不怎么相信。孩子在亲戚家寄养,也终非长远之计。天成离家的这段日子里,爸爸办了两件大事:将姐姐许给乐仓巷开杂货铺的孙家,做了童养媳;给哥哥说了个媳妇,年内就要成亲。这媳妇不是别人,就是丝线铺夏掌柜的大女儿苗条。夏家祖居城东二十里铺,与邓家庄只有一河之隔,邓夏两家说来也算世交。这夏掌柜比邓尚贤虽然年轻,但也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千金。大女儿苗条,年已十七,比天佑大一岁;二女儿珍珠,年方七岁,比天成小两岁。四个孩子,平日都很熟惯,只是两家大人的身份不同,难免有点儿尊卑之分。作为长女,苗条很会理家,手巧心细,舌尖嘴快,帮爹经营丝线铺子,管理那几个搓丝染线的小伙计,手段比她爹还高明。邓尚贤早就看在眼里,认为按自己的家庭情况,正需要有这么个儿媳,便托人说媒,去向夏家求亲。夏掌柜一只眼先天失明,背地里人称“夏瞎子”,但那只独眼看事却十分深远。他因膝下无子,一直在考虑将来家业的处置继承。见邓尚贤忠厚老实,两个儿子跟自己两个女儿年岁相仿,身强体壮,五官端正,正好般配。而且,城内有宅院,邓家庄也有几亩薄田,如果结为秦晋之好,等邓尚贤不久蹬腿归天,两家合为一家,岂不等于一下给自己添了一份家业和两个儿子!因此,邓家的媒人上门,立刻满口答应。同时,还给邓家敲了个边鼓儿:不只天佑和苗条良缘已定,连天成和珍珠将来也会水到渠成。不过,对大儿子的事,邓尚贤即刻筹款聘定,对二儿子的却笑而不答,未置可否。
  天成听爸爸讲完这段原委,没有言语。给哥哥尽快找个媳妇做饭管家,自然是当务之急;但要夏苗条给他当嫂子,心里却不大乐意。至于姐姐去给人家当童养媳,则使他十分难过。外婆不就是童养媳吗?唉,当童养媳的滋味儿,外婆给他说过。但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一个九岁的孩子,有什么发言权呢?
  这年冬天,哥哥就成家了。结婚那晚,调皮的天成,还去新房窗下偷听过壁脚。嫂子果然厉害,一上炕就给哥哥约法三章,但也说得在理:从此不准再睡懒觉,不准再养鸽子玩鹌鹑,要专心学医。还说:“你的名儿也得改改,那个‘佑’字冲着我爷的名字……”
  婚后,哥哥改名子盘。有嫂子苗条持家,爸爸脸上有了笑容,连杂乱的小院也变得整洁起来。天成听外婆说过:“一分本事一分性。”过去,他只看到苗条的性子大,动不动柳眉倒竖,指着鼻子骂人。现在,才知道自己错看了人,对嫂子不由得敬重起来。甚至偷偷地想:将来自己能娶到嫂子的妹妹珍珠,确也不错!因此,当过年时节,嫂子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买了顶青缎瓜皮帽子送给天成,问天成喜欢不喜欢珍珠时,天成竟红着脸儿,说了声:“喜欢!”
  闹玩元宵过罢年,临近二月二,念书娃就该上学了。爸爸告诉天成,今年已经十岁,不能再在家里闲混,也要送他到关爷庙万达轩老师的书房里去念书。天成很高兴,换了套浆洗干净的衣裳把破棉袄一罩,戴起嫂子送的新帽子,跟着爸爸去拜见老师。
  当时的秦州,还没有公立小学,只有十几家被称作“书房”的私塾。这万达轩老师,昔日在邓尚贤父亲门下读过书,比邓尚贤年轻十多岁,尊称邓尚贤为师兄,同巷居住,早晚见面,两人交情很深。此人家中颇有田产,日子过得相当优裕,广搜博览,饱读诗书,三教九流,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几乎无所不好,惟独对八股时文懒得钻研,因此屡考不中,只在就近的关爷庙里设馆授徒,聊以度日。有时,也替亲友邻里卜宅算命,看坟择吉,人又称他“万风水”。
  他的书房里,共教授着30来个学生,年岁、程度悬殊。有的不满十岁,有的已娶妻生子;有的才念《三字经》、《千字文》;有的已通背《诗经》、《礼记》。一人忙不过来,还雇请了一位姓周的青年学子帮他助教。
  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位万老师,天成虽然时常见面,那瓜皮缎帽,马褂长衫,铜腿眼镜,八字胡须……都十分熟悉,可今儿跟着爸爸走进关爷庙正殿后面的北屋,还是气粗心跳。天成遵照爸爸在路上的吩咐,先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前三拜九叩行了大礼,就直直地垂手肃立,听爸爸跟万老师谈话。
  万老师很客气,见爸爸掏出用红纸包着的一枚银元的礼金,慌忙摇手拒绝,连声笑道:
  “友斋师兄!你这就小看人了。我万某这个书房,可不是为了挣钱。即使挣钱,也不敢收我老师孙子的钱啊!”
  爸爸只好将礼金收起,说:“小儿顽皮,那就要拜托贤弟多加指教!该打该骂,千万别看薄面宽恕……”
  老师点点头,瞅着天成对爸爸说道:
  “令郎小名天成,既然入学读书,该起个学名才好。不知师兄是否已有考虑?”
  爸爸微微一笑;“我想了个‘瑜’字,不过怕人家笑话:一个穷家小儿,敢跟三国周郎重名!”
  “这你就不必过虑了,师兄!”万老师哈哈大笑起来,“古今重名重姓者,也不知有多少!老子姓李名耳,后有马耳、陈耳、田耳……”周公瑾虽然一代英才,可也没有了不起的作为啊。心胸褊狭,读书养气的功夫不到,结果被诸葛亮活活气死。令郎如果能认真读书,放开眼光,心胸大度,说不定将来的事业还会超过周郎呢!‘瑜’字很好——美玉一方,善自琢磨,可成大器。就叫他邓瑜,表字宝珊吧。”
  爸爸拱手致谢告辞而去。万老师找出一本崭新的《三字经》,揭开白铜墨盒,执笔在封皮上工工整整地写了“邓瑜”二字,请来年轻的周老师叮咛一番。从此,邓瑜便在红脸关公和黑脸周仓的陪伴下,念起“人之初,性本善”来……
  舒畅的日子过得真快,不觉春去夏至,暑退秋凉,临近重阳佳节。邓瑜在周老师的严格督责下,已念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弟子规》,开始认读《论语》。邓瑜的记忆力特强,虽非过目成诵,但念过三五遍后,便能流水般背诵出来,深得万老师和周老师的喜爱。
  这位年轻的周老师,家境贫寒,平日沉默寡言,给学生认完字,领大家朗读几遍,就坐在太师椅上,一面督促学生自习,一面拿出本薄薄的小书,悄悄阅看。邓瑜好生奇怪:什么天书?看得如此津津有味!便借口教认生字,走到太师椅前,瞅空朝老师手里偷偷地瞟了几眼。只见那用朱笔勾出的一段书上,竟是这般言语:
  “我中国欲脱满洲之羁缚,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与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④
  邓瑜大吃一惊。去年冬天上学以前,他就听街上有人暗暗风传:大清的江山气数已尽,南方出了个革命党,头头叫孙中山,三头六臂,绿发红眼,十分了得,要推翻朝廷。莫非,这周老师也是革命党?!官府屡出文告,捉住革命党,可要砍头问斩啊!……
  但是,这周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老师啊!待人诚恳和蔼,教书耐心认真,还允许学生对他的话进行反驳呢。说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是圣贤的话,也不会句句都对。孔子孟子也说过不少错误的话哩……看看如今的世道,哪个出来不是满口仁义道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屈膝求和,割地赔款,花天酒地,敲骨吸髓,‘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对这些话,邓瑜虽然尚难以完全领会,但也深有同感。因此,跟周老师特别亲近。
  每逢重阳佳节,书房照例放假一日,学生给老师贺节送礼。这回,万达轩老师卧病在家,重阳前夕放晚学时,周老师宣布:明天放假后,大家去看望万老师,不必来给他贺节,因他有要事外出。同时,念了五六个学生的名字,叫明早继续到书房来,其中就有邓瑜。
  重阳那天清早,邓瑜看望过万老师后来到书房,周老师已在等候。等那五六个学生到齐,周老师取出两篮东西,叫两个大点的学生提着,说是要领大家去登高游玩,缓步出城,说说笑笑,朝城南的文峰山走去。
  云淡风轻,秋光明丽,清清的耤水蜿蜒东去,陶公堤边的老柳黄叶纷飞。他们先到文峰山腰的石马坪,拜谒李广墓。古朴的陵墓,门额题写着“飞将佳城”四个苍劲的颜体大字,门旁嵌刻着一副对联:“树碑今再赋招魂虎卧沙场,射石昔曾传没羽鹤归华表。”大家念着对联,走进大门,摸了摸墓道旁身首残缺的两匹护墓石马,登上一级级石阶,站在那刻写着“汉将军李广之墓”的石碑前,望着长满萋萋衰草的高大坟头,正要请周老师讲讲李广射虎的故事,不料周老师却凄然叹道:
  “咳,李广墓!李广墓!可惜这里埋的却并非将军的遗骨……”
  邓瑜忙问:“那埋的啥呢?”
  “埋的是李广生前的衣物,所以叫衣冠冢。我们这位秦州老乡,17从军,抗击匈奴,身经百战,威震大漠,却并无尺寸之功。生前不仅未能封侯,还被迫自刎而死。死后葬身何处,也无人知晓……”
  邓瑜更感到困惑了:“那为啥呢?”
  周老师一声苦笑:“就因他心地太忠厚,心眼太老实,只知杀敌报国,不会钻营拍马啊!”
  “噢!”学生们异口同声叹道。
  “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周老师神情严峻地说,“当李广自杀的消息传到军中,士卒们想到将军平日待他们亲如父兄,一个个痛哭失声。为了表达深沉的哀思,家乡的父老才为他修筑了这座衣冠冢。可是,那些对国家并无实际贡献,凭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而荣华富贵、不可一世的人呢,却一钱不值,如过眼烟云……”
  邓瑜反复咀嚼着周老师的这番话,随大家一道向文峰山东侧的武峰山走去。
  这武峰山山势平缓,山坳里古树参天,掩映着一座著名的寺院——南郭寺。唐朝安史之乱,大诗人杜甫携家避乱秦州,曾在此临时寄居。寺内有一株古柏,巨杆双出,矫若游龙,凌空横斜,十分壮观;有一眼泉水,清洌甘甜,旱涝不减不增,在杜诗中都早有描述,皆系千载以上之物,历来被秦州人津津乐道,引以为荣。以前,春秋佳日,万老师、周老师也领他们来此游玩。老师们饮酒赋诗,学生们猜谜答对,直到兴尽而归。
  这天,大家来到寺中,先去杜公祠叩拜了诗圣杜甫,然后在古柏下盘膝而坐。大家围着周老师,原以为他要讲杜甫的故事,谁知他打开篮子,一面让大家取食篮中的梨子和烧饼,一面却提出了一个使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诸位都是秦州人,可知我们秦州的陈养源先生?”
  同学们面面相觑,全都摇头。
  周老师微微一笑,倾身向前,注视着大家说道:
  “陈先生可是我们秦州的一个人物,你们应该知道的。他老家就在北关,甲午科中过进士,后在山东做了知县。庚子年间洋鬼子打进北京,他满怀悲愤,弃官而去,寓居上海,结交四海豪杰,办了个竞今书局,专卖进步书刊。他跟孙中山、蔡元培、章炳麟、刘光汉、吴敬恒……这些远见卓识的革命人士,都有密切交往。前些日子,我有个朋友前往上海去找他,除带回一大批书报,还给我们秦州的读书人捎来一封信呢。我抄了一份,你们想听听吗?”
  “请老师快给我们念念!”
  大家齐声回答。
  “好!”周老师从长衫底下掏出封信来,压低嗓门,慢慢念道:“……读书非求仕进,乃为明理。环视今日之世界,列强虎视眈眈,意欲瓜分中华。清廷腐败,甘心认贼作父;洋人贪婪,放胆得寸进尺。自甲午以还,庚子变乱,辛丑议和,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未有如此甚者!养源弃官山东,闲居海上,痈感民智之不开,乃以区区微力创此书局。现奉上《革命军》、《苏报》及陈天华君所著之《猛回头》、《警世钟》若干册。想我秦州,本羲皇故里,人文荟萃,开化甚早,忠义之士,历朝辈出。顾炎武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望我秦州士子,奋发蹈厉,毅然省悟,宣传革命,开启民智,为实现孙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之革命宗旨不息奋斗……”
  邓瑜出神地听着,眼前天地好像渐渐变得开阔豁亮起来。早先他只是听爸爸说过: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在秦州的历史上,曾出过辅佐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忠烈将军纪信,抗击匈奴保卫国家的飞将军李广,平定边陲安抚羌人的壮侯赵充国,整治乌孙驻守西域的都护段会宗,继承孔明九伐中原的辅汉将军姜维……这许多金戈铁马、侠肝义胆、叱咤风云的将军。谁知,就在如今,还出了这位弃官不做、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陈养源先生呢?
  秦州,真是人杰地灵啊!
  4
  可惜,好景不长。邓瑜上学读书不满两年,爸爸又一病不起!
  那是公元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的秋天,爸爸身患痢疾,长期腹泻不止,直拖到腊月。眼看熬得油干灯尽。可是,到了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不知道什么缘故,虚弱不堪的爸爸却忽然清爽起来。早上,把全家都叫到他住的南屋炕前,对大儿子子盘吩咐道:
  “快过年了,到你岳父铺子里,去再借几串钱,办点年货,称灶糖,买香蜡,祭祭灶……顺便告诉你岳父,账房不要另外安排人。我现在病轻了,缓到过了这年节,就能到铺子里来……”
  见爸爸的病忽然好转,全家欣喜若狂。哥哥去借钱,邓瑜跑到东仓巷孙家去告诉姐姐。姐姐一听,请示婆婆同意,忙提了几个刚烙好的灶饼,随邓瑜一起来看望爸爸。
  对爸爸病情的突然好转,嫂子认为准定是司命神——灶君大王在暗中保佑。不然,为啥不迟不早,偏偏在祭灶这天好转呢?因此,往年祭灶,只她一个人跪在灶台前唠叨,今年,却叫哥哥、邓瑜和两个弟妹都来陪祭。嫂子手巧嘴也巧,轻轻贴上新买来的木版彩印灶君夫妇神像,贴上写在一张小红纸上的“九天东厨司命府君之神位”和“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小红对联儿,点起香烛,供上一碟灶糖和十二个灶饼,烧化一道黄表,领大家跪拜之后,便细声细气祷告起来:
  “今儿腊月二十三,灶君娘娘灶君大王,打发你俩上青天。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保佑我家老小都安康……腊月三十晚上,再给你俩烧高香……”
  听嫂子背书一般祷告得那么顺溜,邓瑜几乎忍不住笑了。
  祭完灶,邓瑜帮嫂子烧火做饭。瞅着熏得漆黑的墙上大红大绿的灶君夫妇和进宝童子,邓瑜悄悄问嫂子:祷告的时候,为啥要先说灶君娘娘后说灶君大王呢?嫂子回答他,灶君娘娘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呀,在她爹面前说句话儿,当然比灶君大王的话管用,就得先说她嘛。邓瑜又问:祭别的神灵,不用献糖,这灶君夫妇为啥爱吃糖呢?嫂子搅着搅团,瞟了邓瑜一眼,扑哧笑道:
  “傻蛋!不是他们爱吃糖,是凡人怕他们在玉帝面前翻舌弄嘴,拿粘乎乎的米糖去胶他们的嘴的。”
  邓瑜也笑了。原来,人和神之间也是尔虞我诈的关系呀!
  吃晚饭时,爸爸拿起给灶爷献过的灶饼咬了一口,忽然念叨,要有个萝卜切成丝儿当下菜多好。邓瑜一听,便放下碗,到巷口街上去买萝卜,恰好有个年轻汉子,担着两筐卖剩的萝卜准备回家。那萝卜绿皮细嫩,一看就叫人嘴馋,可惜邓瑜手里没钱,只好说明原委,请那汉子担上门去。那汉子在门口等着,邓瑜拣了两个萝卜拿进去准备给爸爸吃。可是,全家面面相觑,竟寻不出一个买萝卜的钱儿!
  原来,哥哥去岳父家丝线铺里并没有借到钱,香烛、灶糖、那张灶王爷像,都是向街上小贩赊欠的;而且,丝线铺的帐桌前,早已换上了新的管账先生……老实的哥哥,竟把这一切都讲了出来。
  爸爸一听,半晌没有言语,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两滴混浊的老泪,不禁从眼角滚出,吩咐邓瑜把那萝卜给人家退回去。
  邓瑜提起两个萝卜,挪动沉重的双腿慢慢走出大门,悄悄给人家放回筐里,神情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话好。那汉子担起萝卜,踏着苍茫的暮色,骂骂咧咧地走出巷去。
  吃完晚饭,哥哥又去东仓巷姐姐家借钱。嫂子洗锅烧炕,邓瑜和弟妹陪着爸爸。爸爸窝在炕后,倚着枕头,两眼直勾勾地坐着,不说话,只喘气。
  漆黑的夜空,刮起了风,吹得破烂的窗户纸儿哗哗响,吹得昏暗的清油灯摇摇欲灭。邓瑜去拨灯,发现灯油已快燃尽,提起油瓶去添油,倒了半天,只倒出几滴油来。他想了想,便叫弟妹暂且陪伴爸爸,端起灯盏到邻居家去借油。
  巷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冻结成冰的大水坑闪着幽幽寒光。隔壁的邓家大院,黑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邓瑜抓住碗口大的铁门环摇摇,纹丝儿不动,使劲拍着门扇喊,没有人应声,只得转身向别处走去。
  走到卖凉粉瓜瓜的王家门口,门虚掩着露出一线灯光,推门进去,老两口正在做凉粉。听明来意,老汉忙给邓瑜添了满满一灯盏清油,送出门来,叮咛他走稳端好,才折身回去。
  邓瑜端着灯盏,小心翼翼地摸回家来。刚跨上南屋台阶,就高兴地大声喊道:
  “爸!卖凉粉的我王爸,给我添了满一灯盏油——”
  爸爸没有应声。邓瑜一边点灯又一边说,爸爸还是没有应声。灯一亮,才发现爸爸头戳在炕上,再也叫不喘了!
  没有寿衣,没有棺板,没有应该有的一切。万老师出面请同巷道的两个木匠帮忙,把一个空闲无用的大面柜改做成棺材,才将这个活了62岁的穷书生勉强入殓。可是,一则迫近年关无力殡葬,二则按万老师的推算只能暂时寄埋,要等到次年正月二十二日才能迁入祖坟,便只好将灵柩存放南屋,用土墼封存。
  春节到了,秦州城里,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爆竹烟火,声光不绝。这个门额上刻写着“安之居”的小院里,阴惨惨一派肃森,连冬日的阳光也似乎遗忘了这个角落。
  按万老师选定的日子把爸爸送进祖坟后,一家人就四分五散了。房子典当给人家,偿还了债务。妹妹被姐姐领去暂且寄养。弟弟跟着哥哥嫂子搬回邓家庄去务农。邓瑜无家安身,去关爷庙里帮老道士守门。在爸爸死后还未殡送的日子里,为了填饱肚子,邓瑜跟嫂子已争吵了好几次。为此,嫂子赌气回了娘家,惹得哥哥对邓瑜也很生气。为了刻薄的嫂子和懦弱的哥哥能够在一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倔强的邓瑜决定抽身走开。
  但是,关帝庙虽可暂且栖身,却无处混饭。万老师想了想,便亲自领着邓瑜去见夏掌柜,请看在亲戚关系和死者薄面,收下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在丝线铺当个学徒。夏掌柜一听此言,对万老师也没有客气,闭着只独眼,抱着个白铜水烟袋咕嘟嘟只是抽烟。过了半晌,才龇牙一笑,一件一件数落起邓瑜来。骂邓瑜是天生的灾星,一脸贼相,年纪轻轻就克死了爹妈,在舅舅家爬树上墙,欺神打人,在家里好吃懒做,顶撞哥嫂……他爸在世时,就寅吃卯粮,拖欠甚多,吃死了老子,还想吃大儿子?夏家铺子庙小,供不下这么多吃神……
  那些阴狠恶毒的言语,气得万老帅嘴皮打颤,一边喃喃地骂着“夏瞎子”,一边领邓瑜往回走。走到忠义巷口,碰见也在同巷居住的梁家当铺的账房先生老崔,拱手相问,说明原委,老崔叹声说道:
  “万老师!夏瞎子的为人谁不晓得,何必跟他生气!我们的掌柜为人还不错,我先给说说,然后请万老师出面做个保人,叫邓瑜来当铺做学徒咋样?”
  万老师看看邓瑜,邓瑜连忙仰面说道:
  “那就要麻烦崔哥了!”
  老崔笑笑说:“兄弟!我这手算盘,还是邓叔教的。你我兄弟之间,父交子往,说啥麻烦!不过,丑话得说在头里:当铺这碗饭,也不好吃啊。规矩极严,稍不检点,就得卷铺盖开路……我跟万老师介绍你进去,可不能给我俩脸上抹黑啊!”
  邓瑜点头称是。过了几天,老崔给掌柜梁瑞说妥。由万达轩老师画押做保填写了保单,邓瑜就搬进当铺去做了学徒。
  这当铺的生意,确与别的生意不同,组织严密,管理严格,办事须守机密,处处得小心谨慎。掌柜、二掌柜俗称“当家的”,总搅全局。坐柜二人,主持门市业务。内外账房、号房(库房)、首饰房(贵重物品)各一人。站柜的三四人,又分为头柜、二柜。此外全系学徒,主要任务是卷号(收当品)、查号(取当品)、干杂活儿。学徒试用三年,仅管吃饭,没有薪金。先学珠算,认“当字”——拿草书偏旁编制的供当商专用的一千多个密码儿,习术语——代替数字的隐语:用道子、眼镜、炉腿、叉子、一挝、羊角、镊子、扒勺、钩子、拳头,分别代替从一到十的数目。等掌握了这些基本功,没有差错,方能转正留用。留用后也不轻松,长年无事不许外出,只春秋二季盘货之后各放假一天。高墙深院,少见阳光,当铺伙计大多脸色苍白,跟坐牢的一般。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人人提心吊胆,惟恐找保人,卷铺盖。十六日掌柜宴请之后,才算吃了定心丸。
  邓瑜进梁家当铺做学徒后,除学习上述基本功,主要是干杂活儿。当铺的规矩,除掌柜外,谁也没有固定床铺,每晚都得临时搭铺。为了多睡一会儿,邓瑜干脆就睡在柜台上。一起床,救火似的收拾好铺盖,便扫地、擦柜台、开门、接客……眼珠儿转得生疼,腿肚儿跑得发肿,嘴皮儿磨得唾沫干干净净。而且,还得伺候掌柜,端茶递水倒尿盆,一日两趟点灯烧鸦片烟。每晚烧到半夜,掌柜过足了瘾,他才能去睡。次日日上三竿,掌柜睡醒,又得赶快摆上红木烟盘,点起烟灯。先屈膝跪在床边,勾着头儿,两只小手轻轻一拍,拿起小锅儿把匣中的烟膏倒上半锅,到灯上去熬。等锅里渐渐发起泡来,再捏了铜签,不住手儿地慢慢去搅。搅起凝成一团,又得分成几块,用铜签儿签着,到灯上去烘……简直把人能累个半死!
  肥胖臃肿而又油嘴滑舌的掌柜,喷云吐雾之后还喜欢滔滔不绝的闲扯神聊。对那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陈词滥调,你不爱听也得听,还得装做在认真地听。硬鼓着沉重的眼皮,偶尔打个盹儿,就惹得自以为能说会道的胖掌柜很不高兴。
  但是,使邓瑜更难以忍受的,还是当铺坑骗人的狠毒手段。“屈死莫告状,穷死莫当当”,这话不假!当户上门,明明簇新的衣服,当票上必写为“虫吃鼠咬”,完好无损的皮袄,也写成“光板无毛”。估算当价,说是“当半”——按物值五成计算,实则最多不过三成。当期计息,月息高达三分。实行“过五不过六”的规定:35天以内,按一月计息;一到36天,即按两月计息,毫不通融!穷苦人家被逼无奈前来典当,无异剜肉补疮,任人敲骨吸髓。只方便了那伙扒手,偷来的脏物匆匆典入当铺,从不言价,一举两利,皆大欢喜。这哪里是在做学徒?简直是在帮虎吃食!
  因此,邓瑜在这里干了一年多后,越干越后悔,便慢慢打定主意,见机而行,另谋生路。恰在此时,得到一个消息:甘肃武备学堂改名陆军小学堂,将在明年扩大招生。邓瑜一听,暗自高兴。想想秦州历史上那些从军疆场建功立业的前辈古人,感到去投考这陆军小学堂,倒是一条出路。
  但是,他将此事不告诉任何人,只把主意藏在心底。节衣缩食,积极筹集盘费,准备明年离开当铺,去兰州应考。而且,偷偷温习功课,对无休止的劳役杂务,尽量设法应付。
  邓瑜的这些变化,终于引起了介绍人老崔的注意。不过,他以为小孩子家,怕吃苦,偷懒耍滑而已。一面在掌柜面前美言庇护,一面在背地里对邓瑜严加训诫:
  “兄弟!人生在世,能吃天大的苦,才能享地大的福。跟着龙腾云驾雾,跟着鳖吃泥扒沙,别成天蔫头蔫脑提不起神儿……你以为就当铺这碗饭难吃?当棒客、开窑子、做官为宦……全为了一张嘴,咬着牙熬吧,学徒期满,拿到薪金,积攒起来,过几年说个媳妇,养个儿子……草活一春留根,人活一世留子——兄弟,就这么回事儿!”
  邓瑜虽然才交13岁,生活已教育得他很有心机。崔哥每有训诫,只是点头称是,却毫不改变自己的主意。
  这年秋季盘货后放假,戏班正唱《火焰驹》。邓瑜领到份例的赏钱,去看戏。走到戏园子门口,忽然有人从背后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叫猜是谁。一听口音,邓瑜便知是金宝,果然不错。这金宝家住西关石头巷,爹在秦州衙门当差,年已17岁,跟同巷的杜汉三、胡谦益、葛霁云都在关爷庙书房跟邓瑜一起上过学。因爱使枪弄棒,后停学练武,拜玉泉观老道为师,学了套燕青拳,与人交手,时有绝招,能扣锁对方手腕,在秦州武林之中已小有名气。进戏园有人奉陪,上饭馆有人请客,替人打架,蛮横强梁,出入赌场,十分神气。因此,今日意外相逢,邓瑜惟恐避之不及。
  但这金宝,却紧紧纠缠不放。口称兄弟,说哥哥今儿请客,务必赏光。不由分说,硬是将邓瑜拉进墙城角小巷深处一家阔绰的四合院内。
  原来,这是一家赌局。北屋正厅,东西侧旁,好几个台面正在赌着。下注的吆喝声,筹码的哗哗声,赢家得意的笑声和输家晦气的骂声,烟气酒味,纷乱嘈杂。金宝拉邓瑜跨进正厅,要推牌九,另找二人,凑成一局,各自买了筹码,入座开赌。以前,邓瑜只跟同巷的孩子玩过几回,略知一二。他身上也只有几个零钱,开始金宝还给他借钱做本,因此下注不大。谁知一开局运气很好,连赢几局,越赌手气越顺,注码也越下越大。半天功夫,竟赢了十几吊钱,还过赌本,白赚许多,不禁向金宝称兄道谢。金宝一听哈哈笑道:
  “哥哥够朋友吧?人生在世,就图个快活!念书、务农、做生意……全他妈活受洋罪!今儿开个荤,小意思,往后跟着哥哥,比你在当铺坐牢强……”
  从此,想起赌博,邓瑜就手痒难禁,心想只要再赌几回,去兰州应考的路费就不成问题,便千方百计溜出当铺来寻金宝。
  俗语说:“久赌神仙也要输。”这赌场,比官场、战场还要复杂。对初次上场的新手,欲擒故纵,往往先给你一点甜头。等诱你上钩,才杀将过来,串通一气,作弊弄假,手段之高妙,远远超过三十六计。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战场上可以落荒而逃,官场上可以交权退位,这赌场上不管你赢得眼红,输得精光,却都无法一走了事。赌来赌去,轻则倾家荡产,重则赔进一条性命。可怜邓瑜,身无父母管教,哪懂得这些道理!偷偷又赌了几次之后,不只早先所赢输个精光,连身上的棉袄也被人剥去,还欠了一笔不小的赌账,暂且由金宝担保,如若限期不还,后果不堪设想。穷极无奈,他只得乘夜深人静之际,悄悄摸进当铺的外账房去打主意……
  这崔哥的外账房,邓瑜每日出进。那墙上斜挂着的一溜儿蓝布皮账簿,那桌上常摆着的一把楠木算盘,那锁着大锁贴着“招财进宝”的金箔纸儿支在墙角的大钱柜……邓瑜都十分熟悉。但是,当他心惊肉跳地抓住那把大锁刚一使劲,崔哥就一咕噜从铺上坐了起来。
  “谁!?”
  “……我,崔哥——是我!”
  老崔点亮灯,邓瑜已双膝跪地,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唉,起来,把你的事,老老实实说给我!”
  老崔叹了口气,压低嗓门说。
  邓瑜磕了个头,慢慢爬起,泪如泉涌,口称崔哥,将自己近日所为,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作了个交待。
  老崔听完,吓出一身冷汗:天呀,此事张扬出去,别说邓瑜没脸见人,万老师名誉扫地,连我姓崔的这个饭碗也会砸掉!怎么办呢?咬咬牙,绷绷脸,对邓瑜叮咛道:
  “事情既然已到这一步,我看你就干脆走吧!我给你一笔盘费,去兰州投考,也许还能闯条活路……这里的事,天塌地陷,由我担当。乘天不亮,我开门,你赶快走!”
  说着,摸了把邓瑜单薄的衣裳,将自己的棉袄给披到了身上。
  邓瑜收起盘费,低低叫声:“崔哥——”洒泪而别。
  注:
  ①地紫根:中药地榆,陇南民间用作染料。
  ②宋荔棠:清初诗人宋琬之号。琬,山东莱阳人,曾任官秦州。
  ③伏羌:甘肃省甘谷县,所产草帽,细密白净,闻名西北。
  ④见邹容所著《革命军》。
  

邓宝珊将军传奇/黄英.—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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