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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宝珊将军传奇 第一章 北平和谈
黄英
    1
  炮声隆隆……
  古老的神州大地,光明与黑暗正在殊死决战。1948年隆冬,辽沈战场硝烟未散,淮海大地激战正酣,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乘胜入关,与华北兄弟部队配合,将国民党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率领的60万部队,围困在北平、天津、张家口之间。
  围绕平津战局,各种政治势力展开了激烈的角逐——
  早在1948年11月3日辽沈战役结束的第二天,蒋介石就将傅作义召到南京,命他放弃华北,率部南撤,以便保存实力,守卫东南半壁河山。为了保护千年古都免遭兵火,使蒋介石南撤计划落空,根据中共中央决策,中共北平地下党发动各界人士展开强大的政治攻势,力促傅作义和平起义。针对和平运动,国民党特务除加强对傅作义部队的监视控制外,还对主和人士进行暗杀,大打出手。与此同时,美国海军西太平洋舰队司令白吉尔、蒋介石特使徐永昌、蒋纬国、郑介民……以及共产党叛徒彭泽湘,有的带着拉拢傅作义直接接受美国军事援助坚守平津的建议,有的带着诱骗傅作义去“主持东南军政事宜”的蒋介石亲笔函件,有的带着蛊惑傅作义在华北独树一帜、另立山头的阴谋,也纷纷来到北平……
  但是,傅作义并非蒋介石嫡系将领,不仅与蒋氏矛盾很深,且为人正派,颇有头脑,抗日战争中与共产党亲密合作,为民族立过功勋。他既不愿放弃长期经营的华北,更担心南撤会钻入蒋介石的圈套,因此,守走难决,举棋不定,一面与南京书来信往百般周旋,一面准备稳住阵脚伺机待变。不料,局势的变化使他措手不及:1948年11月6日从南京回来,当即调兵遣将,但不等他完成作战部署,百万大军已直逼平津!多年惨淡经营,赖以纵横华北的两支王牌部队——三十五军和一○四军,先后在新保安和张家口全军覆没,连他最得力的两个军长,也一个被俘,一个自杀!
  怎么办呢?
  待援无望,突围无路,苦守无力,傅作义只好与解放军秘密接触,可是,几次接触,全然不得要领。傅作义对和平条件还抱有幻想。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对解决北平问题的途径还存在意见分歧。而要进行严肃认真的谈判,也需要一个举足轻重,既能替傅作义全权负责,又能为共产党所信赖的代表人物啊。派谁前去才能打开僵局呢?傅作义坐困愁城,苦思冥想,终于想起了一位多年患难与共,可以推心置腹的老朋友。于是,吩咐秘书长王克俊,马上发电报邀请,同时派“追云”号座机专程去接。
  1948年12月28日下午,“追云”号穿过茫茫云海,在天坛公园临时跑道上徐徐降落。此时,南苑西苑机场均被解放军占领,东单操场改作临时机场,同时在天坛公园修了这条跑道。灰暗的天穹下,苍翠的古柏之间,孔雀蓝琉璃瓦重檐圆顶的祈年殿,肃然屹立。身材高大,衣着与普通士兵毫无区别的傅作义,神情冷峻,双唇紧闭。飞机刚一放上扶梯,就率领几个亲信僚属匆匆迎了上去。
  “宜生兄——!”
  随着一声浓重的甘肃口音的呼唤,机舱口躬身走出一位体态魁梧,举止沉着,约莫50多岁,与身后随员一样穿着灰军大衣的将军来。
  傅作义跨步向前,紧紧握住那将军的双手,连连点头:
  “宝珊兄!可把你盼来了……”
  邓宝珊没有答言,耸耸浓眉,淡淡一笑,就跟傅作义同乘一辆吉普,拉上窗帘,避开繁闹之处,朝中南海急驰而去。
  自从1948年12月13日围城前夕搬进中南海以来,傅作义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城外据点全部失守。撤退进城的部队尚有20多万,派系混杂,难以指挥,多属蒋氏嫡系李文、石觉两个兵团,傅作义自己的部队已没有多少。机关、学校、庙宇、部分民宅,全驻了兵。物价飞涨,特务横行,军民杂处,人喊马嘶,乱作一团。危难之中有朋自远方来同舟共济,傅作义自然感到宽慰,但一想到进退无路、险象丛生的处境,眉宇间又浮起一片霾。直到车子开进中南海,两人并坐中,竟默无一言!
  雕梁画栋的居仁堂傅作义书房里,一桌并不丰盛的家常菜,作陪的只有秘书长王克俊和参谋长李世杰。主人知道客人素来不饮白酒,特意准备了一瓶味美思。不料邓宝珊竟破例拿起桌上的“杏花村”来,抢先给大家满斟了一杯,双眸含笑,瞅着傅作义朗声说道:
  来,总座,借你的酒先向你恭喜!”
  傅作义一声长叹:“宝珊兄!此时此地,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邓宝珊字斟句酌、有板有眼地说:“要不是绥远连降大雪,封闭了陕坝机场,昨儿我就赶来了。你要是没有喜事,急电相召,该不是为了品尝这桌菜吧!”
  “嗯……也算喜事——按咱中国民间风俗,结婚送葬都要请吹鼓手热闹一番嘛!”
  傅作义一声苦笑,喝干了那杯“杏花村”。看到围城以来总司令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王克俊和李世杰也轻松了许多。
  邓宝珊却搁下酒杯,正色说道:
  “是为谁送葬呢,宜生兄?送葬是喜事,殉葬可是悲剧啊!……中国数千年历史,正处在方生方死之际,你我弱冠从军,戎马半生,能够亲身迎新送旧,也算三生有幸!老子曰:穷则变,变则通。眼前似乎山穷水尽,可只要应变得法,也会柳暗花明……”
  傅作义低头不语。
  邓宝珊点燃一支炮台牌香烟,离开餐桌,慢慢踱到窗口,凝神远眺起来。紫禁城巍峨的角楼,太和殿辉煌的飞檐,北海秀丽的白塔……隐现在淡淡的暮霭里,宛如神话中的天宫。啊,举世闻名的古都,你凝聚着中华民族的多少智慧啊!近百年来,除去列强入侵之外,国内军阀在此多次争夺,可连袁世凯、段琪瑞、张作霖、吴佩孚这班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破坏你呢!今天,眼睁睁的,能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毁于一旦吗?……不能,绝对不能!那必将成为遗臭万年、永遭子孙唾骂的民族败类——但是,如何才能说服傅作义与共产党真诚和解,化干戈为玉帛,使这座历史名城秋毫无损,使百万生灵免遭涂炭呢?邓宝珊却深深地知道,事情还十分棘手……
  早在1927年,邓宝珊已闻傅作义大名。那时,傅作义30出头,作为阎锡山部下的一位师长镇守涿州。奉系军阀张作霖挥师南下逐鹿中原,傅作义首当其冲与之交火。张作霖父子以数倍于傅的兵力,在涿州城下恶战近两月之久而攻城不克,使傅作义声威大震,赢得了守城名将的盛誉。不过,邓宝珊与傅作义相识共事,已到抗日战争时期了。那时,邓宝珊任晋陕绥边区总司令,镇守榆林;傅作义任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绥远省主席,驻防五原。抗日图存的共同信念,屡受蒋介石嫡系倾轧排挤的共同处境,使他们对共产党的抗日主张竭诚拥护,也使两人的交情日趋深厚。但是,抗战胜利之后,面对国家前途的抉择,两人的思想却逐渐产生了分歧。虽然,在1945年底,当他们一起被解放军围困在归绥之时,傅作义曾一度听从邓宝珊的劝告,准备和平起义,连起义通电的文稿都已拟好,可一看援军到来,却立刻翻脸变卦。此后,内战升级,傅作义以“光复”张家口的“辉煌战功”而升任集华北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剿匪”总司令,不仅对蒋介石产生了更多的幻想,对自己在华北拥兵自重、独树一帜的能力也日益自信起来。现在,虽然屡受重创,身困危城,想逃无路,欲守无力,但头脑是否完全清醒过来了呢?看来,还很难说……
  “宝珊兄!旅途劳累,休息吧……蒋先生的太保很放肆,你,就住我这里——”
  邓宝珊望着窗外被暮色渐渐淹没的亭台殿阁正在沉思,傅作义从藤椅上欠身说道。
  王克俊和李世杰早已走了,书房里只有邓傅二人。灯光下,邓宝珊回头注视着脸色憔悴、浓眉紧锁的傅作义,正想劝慰几句,不料傅作义突然左右开弓连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邓宝珊顿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傅作义却掏出手绢,擦擦通红的泪眼,哽噎了一会儿,伤心地自责起来:
  “……我,我名作义,却辜负了这个……‘义’字啊!对不起追随我多年的部下,对不起三十五军牺牲的战友……”
  邓宝珊打断傅作义的话,意味深长地说: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如果不改弦更张……”
  “可共产党也不能欺人太甚!”傅作义忽然声色俱厉,拍案而起。“11月7日我从南京回来的第二天,就给毛泽东发过电报,请他派南汉宸来北平商谈,可至今不见答复。后来,我又派人跟他们的平津前线司令部接触,那个东北共军的头子林彪,竟说什么现在不是傅作义保护着北平,而是北平保护着我傅作义,根本没有谈判的必要,叫我打着白旗出城投降,不投降他就要开炮……”
  “噢?!”邓宝珊心里一震,脸上却毫无表情。
  “哈哈——!”傅作义双目喷火,仰天狂笑起来,“我傅某也不是好惹的!当年共军也吃过我的苦头!共产党要不给我留块地盘,让我带走部队,我只好拿出守涿州的狠劲,与北平城共存亡了!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傅某也是条汉子,决不投降!……我要在平津塘与共军决个雌雄,独自干一番事业……”
  任傅作义暴跳如雷,邓宝珊只是若无其事地稳坐在沙发上,眯起双眼观赏着对面墙上徐悲鸿笔墨酣畅的名作《奔马图》,一支接一支,平静而悠闲地抽着香烟。直到傅作义火发完了,才淡淡一笑,缓缓站起,慢悠悠地说:
  “宜生兄!我想,你如果决心要打,便不会在此时派专机接我邓宝珊来北平了。真要打,我这个老兵可以替你守城,但即使守住了北平,又能怎么样呢?蒋先生那一套,你我都清楚。这次离开绥远之前,我找董其武他们也交换过意见:国共两党之争、归根结底得看谁有本事叫中国老百姓吃饱肚子,不是光靠枪杆子能解决得了的……当年榆林之战后,在南京的一片赞扬声中,老友续范亭曾写了首打油诗对我进行了痛切的批评:‘厨师不用夸,请看炒腰花;将军不用夸,请看为谁打!’现在打不打呢?我这个副总司令嘛,是应景儿的,主意得你拿。不过,即使你决心要打,李文和石觉二位蒋先生的兵团司令,恐怕也未必听从你的调遣——南京的意思可不是要你与北平共存亡,而是要你率部南撤,去巩固长江防线,守卫东南半壁河山啊!……至于共产党嘛,抗战时你我都同它打过交道,无需细说。一个党、一个人,都会有若干方面,都会存在矛盾。用毛先生的话来说,这就叫矛盾的普遍性。个别人一时的态度,与一个党的正确决策有天渊之别……你再从长计议吧,我这就告辞了……”
  “邓伯伯!”
  邓宝珊正准备动身,忽然,傅作义的大女儿冬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对女儿在此时的突然出现,傅作义显然很不高兴,但性格活泼的冬菊却一点儿也不介意,伸手递上个小药瓶儿,撒娇一笑:
  “爸爸!该吃药了。”
  “好啊!”看看数年不见出脱得俊俏而懂事的冬菊,邓宝珊点头夸赞道:“你妈远在重庆,有你在爸爸身边照料,她也就放心了。几时来北平的?”
  不等冬菊回答,傅作义咽下镇静药片,白了女儿一眼,对邓宝珊说:
  “她呀,嘿,是我们家的小共产党!前几年在南方读书,就写信骂我是‘军阀’,现在《平明日报》当记者,倒不怎么张狂了。有人还告密,说她真是共产党,我就不信共产党有三头六臂,能搞到我家里来……”
  “要真是共产党,更不错嘛!”邓宝珊莞尔一笑,“我女儿友梅,当年去延安抗大学习,要不是后来在榆林病故,现在还不是共产党的干部?……冬菊,你这个共产党,可要跟我们合作喽!”
  “邓伯伯快别开玩笑了!”冬菊一听,连忙抢着说:“您这么一说,爸爸会更加疑心,连他这书房也不准我进了呢。天晚了,您就住我们这儿吧!”
  “不,你们父女相聚,我也要去看看你团子妹妹哩!”
  邓宝珊说着,披上军大衣,走出书房。
  傅作义未再挽留。邓宝珊虽为副总司令,来到北平,从不在总部住宿,都住在东四隆福寺街的一条小巷——孙家坑51号,他的连襟孙岳的儿子孙白琦家里。他的正在辅仁大学读书的女儿团子,自从生母崔锦琴夫人在日寇轰炸兰州时遇难以后,就一直在这里跟姨妈崔雪琴夫人同住。傅作义深知邓宝珊的脾气,表面极其随和,从不疾言厉色,但绵里藏针,柔中寓刚,主意拿定之后,谁也难以更改,便吩咐秘书长王克俊,拨出那辆藏蓝色的福特牌小轿车供其专用,并派出一排精壮士兵,去孙宅担任警卫。
  2
  是第几次到北平?说不清。但头一次来北平的印象,还是那么清晰——
  那是1913年的秋天,邓宝珊才19岁。作为一名年轻的同盟会员,他参加了新疆伊犁起义。起义胜利了,革命果实却被敌人窃取,不少同志惨遭杀害。他脱险出逃,流亡俄国,绕道西伯利亚,经东北潜入北平。当时北平还叫北京,袁世凯在五色旗下做着“民国总统”,邓宝珊正是袁世凯下令通缉的一名逃犯。
  年轻的流亡者尽管自顾不暇,却还有一个以身相许的维吾尔族姑娘万里追随。这姑娘名叫阿娜尔,出身富家,知书识字,精于骑术,给少年从军、病倒异乡的邓宝珊以热忱地救助。在革命党人遭到血腥镇压的恐怖时刻,又伴同邓宝珊逃离虎口,浪迹天涯,流亡避难。长途跋涉,饥寒交迫,风餐露宿,使她身染沉疴:颈部红肿,疼痛如割,低烧不退,时时头晕。他俩混迹于难民之中来到北平,原想求医治病,谁知变卖了随身所有也凑不够医疗费用,而不断地盘查又使他们难以藏身,便只得在前门车站喝了两碗稀粥,匆匆爬上了开往天津的闷罐车……
  也许是触景生情吧,邓宝珊每到北平,总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这段辛酸的经历。想起这段经历,对那些沿街乞讨、无家可归的人们,他总要尽其可能地给予赒济。但是现在,当他带着女儿团子和副官王焕文,漫步在琉璃厂街头,面对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伸着红肿的小手苦苦哀告的孩子时,却惭愧地摇了摇头!
  这琉璃厂,是条东西不过一里多长的街道,以造内用琉璃瓦而得名。乾隆以来大量图书文物流入此地,书局、画棚、古玩摊鳞次栉比,古董、字画、碑帖、文具、丝绣、锦匣……无一不备。邓宝珊来北平,很喜欢抽暇到此观览。他虽出身军旅,戎马倥偬,但兴趣广泛,学识渊博,极爱交结文人学士,不仅能诗善书,对鉴赏文物字画也很在行。他常说:“看字画要看字画本身,而不要听名声。名气越大,假货越多。不为世俗知的珍品,不少出自冷门高手。不管真假,只要字画好。”观览之间,发现珍品,便不惜重金收藏。因此,跟荣宝斋、松筠阁、一品堂等店铺的掌柜伙计都很熟识。有些真伪难辨的字画,甚至还请邓宝珊替他们鉴定呢。
  刚才,在松筠阁,傅山的一副草书立轴,将邓宝珊深深地吸引住了。这傅山,字青主,生于明末,入清以后宁死不肯做官,精医术,善书画,主张写字“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其书艺扫荡元明的褊狭精巧趣味而走向更广博的天地,被誉为“清朝第一”。对他的人品和作品,邓宝珊素来都十分赞赏。这幅狂草,笔走龙蛇,大气磅礴,在他所见的傅山作品中确属上乘。平时千金难买,可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仅值两袋面粉!邓宝珊便跟王焕文商量,倾其随身所带的钱将它购买下来,以至连对可怜的讨饭孩子也无法赒济了。好在团子忙从棉袍下摸出自己的小钱包儿,掏出了姨妈给她的零花钱,才使这位堂堂大将军摆脱了困境。
  邓宝珊朝女儿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三人坐进卧车,朝老画家齐白石的寓所驰去。
  这天是1949年1月4日,邓宝珊来北平已经整整七天了。七天来,他到处奔走,不仅与原北平市长何思源、抗日名将马占山、北平参议长许惠东、傅作义的老师苗玉田等各方面的人士频频接触,促膝长谈;而且,还在华北学院院长王捷三家里,先后两次约见了中共北平地下党的代表崔月犁。
  昨天晚上,买不到肉,王捷三用老家陕西韩城地方风味的家常菜“糊白菜”,来招待邓宝珊吃饭。邓宝珊跟这位留美哲学博士边吃边谈,从两人在胡景翼的国民二军共事时的一些趣事谈起,直谈到中国目前的政治局面,以及十天之前中共宣布蒋介石等四十三人为战犯的消息,两人都不胜感慨。吃过晚饭,夜幕刚刚降临,崔月犁就来到了南池子北口的这家小四合院。王捷三把邓崔二人领进书房,拉上窗帘沏好茶,吩咐老伴几句,扶扶金丝眼镜,退到院子里去陪王焕文望风。天上飘着小雪,隆隆的炮声震得窗上的玻璃不时响动,有些炮弹已落进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惊恐。邓宝珊跟崔月犁已是第二次见面,不用寒暄,立即瞅着这位机敏的年轻人,开门见山说道:
  “你能不能通知你们的军队先不要打,给我留个时间再与傅先生进一步谈谈?”
  崔月犁说:“我可以向领导反映,不过,时间不会很长了……我军的包围圈已越来越小,再不下决心,恐怕就晚了!”
  邓宝珊点点头,答应劝告傅作义的事一有结果,即刻通知崔月犁。崔月犁告辞要走,邓宝珊想了想说:
  “且慢!军统活动很厉害,你要多加小心。我用车送你一段吧!”
  他把崔月犁送到景山东街,才同王焕文驱车回孙宅休息。
  回味着崔月犁的话,邓宝珊久久没有入睡。他原想天一亮就去见傅作义的,可是,对傅作义的为人、态度、处境又细细推敲了一番之后,今儿早上却带着女儿来逛琉璃厂了。
  自从北平围城以来,邓宝珊就在琢磨着这盘棋的结局。根据他和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这些共产党领袖人物的长期交往,他认为他们都是高瞻远瞩、胸怀广阔、慎重负责、以民族利益为重的人,不会胡子眉毛一把抓,将傅作义与蒋介石同样看待,也不会为了炫耀武力而置古都的安危于不顾。看看他们的战略部署:首先出击张家口,诱使傅作义派劲旅增援而予以聚歼,从而使傅作义输掉背城决战的资本。然后再以重兵对北平围而不攻。这不就是为了使古都免遭兵火,对傅作义以战逼和吗?……傅作义呢,不战而主动撤出近郊据点收兵进城,这,显然也是有意谋和。但是,一个“逼”字,一个“谋”字,文章都须作得恰到好处才行。逼的分量不足,火候不到,自然难和;过量呢,过急呢,也可能逼“炸”,铤而走险。须知傅作义是一个以“不说硬话,不做软事”闻名,头脑机敏,虑事周密,讲究义气,自尊心极强的人,总得顾全他的面子呀!……至于“谋”嘛,更得顾全大局,随机应变,善于妥协,当断即断。未来的中国,不大可能仍是一个群雄并起,各据一方,四分五裂的国家了。老百姓长期饱受战乱分裂之苦,独立、团结、和平、统一,看来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共产党之所以胜利,不正是合乎中国绝大多数人的愿望,顺应了这个历史的大潮流吗?……当然,事情是复杂的,对方在某些问题上有意见分歧,也是难以避免的,应该主动向正确意见靠拢,促成正确意见的实现才对呀!岂能感情用事,由错误意见所左右,酿成千古遗恨?……嗯,对了,看来,耍说服傅宜生,既要晓以大义,陈述利害,也不能随便说三道四,伤其自尊心;用药既要能治病,又不能太苦太猛……汗、和、吐、下——还是设法让其自吐真言为妙!……
  邓宝珊正闭目沉思,卧车缓缓驶进西城跨车胡同,在齐宅门口停了下来。这条仅有十来户人家的小胡同,十分僻静。青砖磨缝的四合院,黑漆大门,门前蹲一对刻工生动的小石狮,显得清幽而典雅。王焕文叩门之后,一个老仆拉开一道门缝儿警惕地瞧了瞧,见是与主人过从甚密的老朋友,才忙去通报。
  此时,白石老人午睡刚醒,看看满天阴云,想到身处危城,前途莫测,正靠在铺着皮褥的藤躺椅上,围着煤火炉子忧心如焚地闭目枯坐,忽听邓宝珊来看望他,真是喜出望外。他身披藏青绸袍,脚穿双梁暖鞋,手拄拐杖,由护士夏文珠女士搀扶着,竟颤巍巍地从客厅门口迎了出来。
  “齐老!”邓宝珊抢步穿过月门,登上北屋台阶,扶住了老人。
  “宝珊!”宾主在客厅坐定,齐白石握住邓宝珊的手,银须飘拂,直呼其名,慈蔼地笑道:“人家达官显宦,纷纷挤上飞机,惟恐逃之不及,在这危难时刻,你怎么反而跑到这是非之地来了呢?”
  邓宝珊没有立即回答,端起盖碗轻轻呷了口夏文珠沏的君山银针,注视着摆在窗口向阳处的一盆虬枝横斜、含苞待放的梅花,慢条斯理地说:
  “这就叫‘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嘛!北平有我那么多故旧知己,我能不来吗?不过……请齐老放心,今儿可不是求画来的。北平被围,听说先生成天吃豆芽儿菜,特意从包头给您带来两只火腿……”
  “那就火腿换点心吧——”邓宝珊诙谐的谈吐,把白石老人逗乐了。他抖抖索索摸出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亲手打开一个上有三道锁的柜子,端出两盘存放过久而变硬的糕点摆到小圆桌上,朝客人们拱拱手说:“吃吧!我这点心,是准备一旦发生不测用来活命的,可轻易不给人吃啊……”
  团子姑娘低头抿嘴笑了起来。
  邓宝珊捡起一块梅花形的蛋糕递给王焕文,然后自己也拿起一块,边吃边问:
  “哦,如此说来,这点心莫非比先生的画儿还值钱?”
  白石老人忍俊不禁,手抚长髯,呵呵笑道:
  “宝珊!你只知道我的画儿值钱,其实,我的诗和篆刻,比画儿强多了。有人到处瞎说,我卖画儿发了财,是富翁,我呀,是‘三百石印富翁’!……回头送你一方印吧。我还有两方珍藏了40多年的鸡血石呢,斑纹灿若明霞,质地纯净如玉,年前把一方送了徐悲鸿先生,还有一方给你留着。今儿先送你一幅画吧……”
  邓宝珊说:“等春暖花开,先生兴致好的时候再画不迟嘛!”
  “还能等到春暖花开!这恐怕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张画儿了。”齐白石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这城一破,共产党不会让我过安静日子的……民国十五年回湘潭老家时,我见过共产党,全是一字不识的乡民!动不动就捉人戴高帽游街……唉,何况,给蒋先生祝寿时,我还送过画儿,人家能放过我吗?”
  “咦?!……”邓宝珊暗暗一惊。想不到这位与世无争的老画家,也会有这些疑虑!难怪跟共产党多次兵戎相见的傅作义,要踌躇再三了。胡适、张伯苓……已争先恐后乘飞机出逃,北平城里,心情比齐白石还焦虑的知识分子,不知还有多少啊!
  “……唉,围城之后,我就不再作画了。今儿破例给你画一张,留个纪念吧!”
  齐白石叹息着,吩咐夏文珠搀扶起他,领着邓宝珊走进了客厅西间的画室。
  为了防盗,窗外走廊上安装了铁丝栅栏的画室里,一张宽阔的雕漆画案上,一端堆放着宽窄不一的宣纸,一端摆满了文房四宝和大大小小的颜料碟儿。在古色古香的笔筒墨海之间,一只巨大的玻璃缸里,嬉游着几只活泼可爱的小虾。老人在一把圆座靠背竹椅上缓缓落座,对着小虾略加思索,便动手作画。洁白如雪的宣纸上,一支硕大的湖笔在自由挥洒,勾勒点染,顷刻之间,几只水墨淋漓、滋润透明的墨虾,跃然纸上。接着,换支小笔,默默端详片刻,便来题款:
  “谚云凡动物有一体似龙者可以为龙虾头似龙可为龙耶白石”
  看看这微妙的题款,邓宝珊朗声笑了起来:
  “齐老!听说当年李自成进北京,专跟画师们为难,是这样吧?”
  齐白石微微一怔,还没有回过神儿。
  邓宝珊继续说:“贵同乡毛泽东先生有句词曰:‘何时缚住苍龙。’但我想,他绝不会龙虾不分!共产党有一套深得人心的政策。不然,还能在今天打到北平!给蒋先生送过画儿怕啥?难道就不能给毛先生送了?……”说着,扫了一眼贴在墙上的“作画润例”,摆了摆手。“这张画儿,我今儿也不拿了。过几天,我请你上曲园菜馆吃清蒸甲鱼,再来取吧……”
  “哈,宝珊,你也太小看人了!”齐白石苦笑起来。“抗战时期,北平沦陷,我闭门停止卖画,要不是你和几位朋友接济,日子可难熬啊!送你的画儿,敢要钱吗?我齐白石虽则是个穷木匠出身,也懂得义、利二字。一个徐悲鸿先生,一个你,我是不会忘记的……”
  老人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夏文珠接完电话,说是民航公司打来的,商谈齐白石乘飞机移居香港的事情。齐白石听完,望着邓宝珊,挺为难地说道:
  “我从57岁定居北平,快30年了,原无离开的念头。可是,前几天有人写信,说共产党手里有张准备杀头的黑名单,其中也有我!徐先生说,这是特务造谣,他也接到了同样的信……可你说,万一真有其事怎么办呢?……”
  “齐老!徐悲鸿先生的话完全正确!”邓宝珊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想,如果共产党连你玩笔杆的齐白石都会杀头,我这玩枪杆的邓宝珊此时还敢来北平吗?放心在这里住下去吧,香港,绝不能去!当年,我在延安多次会见过毛先生,提起您这位自学成才的大画家同乡,他还引以为荣,说过‘我们湘潭真是人杰地灵’的话哩!……不信?那就等着瞧吧!他可不是一字不识的乡民。毕业于你们湖南长沙师范,成绩优异,学识渊博,诗词书法,样样精通,而且,目光远大,礼贤下士,很爱惜人才。亲不亲,一乡人,将来说不定对您还格外器重,大加抬举呢……”
  齐白石静静地倾听着,认真思索起来。
  3
  丁零零……邓宝珊刚准备上床休息,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接完电话,他披上大衣,就同王焕文火速驱车朝中南海驰去。
  前天、昨天,邓傅二人又先后在孙家坑和居仁堂,进行了两次深入肺腑的长谈。傅作义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一旦宣布和平起义,既担心北平城内十倍于己的蒋系部队发生哗变,军统特务引爆堆藏在故宫的数千吨炸药,局势无法控制;也担心中共已将他与蒋介石、李宗仁同列为头等战犯,放下武器,会遭不测。针对前者,邓宝珊提出了一项建议:事先与解放军达成默契,如果发生哗变,城外即派兵联合镇压,对猖狂的军统头子先发制人,通通抓起,派飞机“礼送”出境。针对后者,邓宝珊慢慢劝解道:
  “战犯、战犯,关键是一个战字,不战也就无所谓犯了……宜生兄!不知你想过没有?我倒觉得,中共将你与蒋、李二位正副总统平起平坐,这不光在政治上是对你的抬举,也是对你的保护哩!至少可以麻痹一下南京,使你免遭蒋先生的毒手嘛……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想,与你远见卓识、没有认真执行老蒋的命令去偷袭中共中央驻地西柏坡,大有关系。因为,你我都明白:蒋先生不只是要消灭共产党,他是要在消灭共产党的过程中,把我们这些杂牌军和不愿跟着他团团转的民主党派,大米小米一锅煮啊!如果北平和谈成功,这意味着什么?你就是人民功臣,谁还敢加害于你呢?……”
  对邓宝珊这番劝谏,傅作义若有所思。沉默半晌之后,忽然一声长叹,恳切地说道:
  “宝珊兄!你的话很有道理。从抗战期间,你在河曲会议上调解各派系共同抗日以来,我一直很钦佩你的为人和才干。共产党的许多政策也确实不错!比如土地改革,我就很赞成,在华北我也做过一些试验。共产党的许多领袖人物也确实杰出!特别是周恩来,当年在太原跟我关于抗日前途的那次倾心长谈,至今难忘。但是,作为一个党,有一条,我很反感:这就是他不讲民主!有时也讲,但不是把民主作为奋斗的目标,而仅仅作为达到某种目的的一种手段……”
  现在,轮到邓宝珊暂且沉默了,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他知道,这番话确实是傅作义的肺腑之言,而且,也是傅作义长期形成的政治倾向的自我表白。傅作义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其座右铭是:“夫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20年代在天津时,便与张伯苓、张季鸾等名流学者交往甚密,成为莫逆之交。来到北平这座文化古城后,对胡适、梅贻琦、徐悲鸿、潘光旦、费孝通、马衡、贺麟、汤用彤等这一大批学者教授,更是虚心求教,十分尊重。于日理万机之中,隔几天便约请三五位教授到“总部”便宴,以“护边闲话”的方式,毫不拘束地亲切交谈。还常常请教授们给部属演讲,他也坐在下面一起去听。结果,便形成了他独特的政治主张和施政方针:“政治民主,经济平等,生活自由”;“二分军事,三分政治,五分经济”。邓宝珊十分清楚,对傅作义赞赏的这一套,自己也挺感兴趣,不过,想要在目前的中国去实现,简直是画饼充饥!从袁世凯、曹锟扮演的“总统”丑剧中,从孙中山一生的不断失败中,从全国绝大多数人缺衣少食天天有人饿死的惨痛现实中,从家乡父老至今还在盼望“真龙天子”出现的传统心理中,从他读过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政治和经济关系的著作中,邓宝珊已朴素地认识到:一个社会建立怎样的政治结构,不可能由政治家自由选择。但是,要跟傅作义正面讨论这个问题,谈何容易!而且,对中国社会现实发展中的许多重大问题,邓宝珊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怎么能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呢?于是,他沉思默想片刻之后,微微笑道:
  “宜生兄!共产党讲不讲民主,看怎么看,一时很难说清楚。现在,我们的燃眉之急,是解决北平问题。当断不断,后悔莫及。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恐怕别无选择了!”
  “是啊!……”傅作义虽频频点头,但直到昨天分手,并未提出谈判的具体方案。
  现在,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傅作义亲自打电话相召,会有什么重大变化呢?
  居仁堂办公室,灯火通明,警卫森严。邓宝珊到达时,傅作义已与王克俊、李世杰、周北峰在此等候。
  “宝珊兄!”傅作义一见邓宝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直截了当地说道:“事到如今,非得请你辛苦一趟不可了!前几天,我派北峰兄出城,与共军前线司令部又谈了一次,双方签订了一个《会谈纪要》。对所谈各项,限我于元月14日午夜前答复。后天就是14号了,今天我让北峰兄电告他们:所谈已作研究,只是限14日午夜答复时间太仓促,不日将派你和北峰兄再去商谈。刚才,接到他们的复电,欢迎你去……”
  邓宝珊一听,立即接过话茬:“宜生兄!你我患难朋友,何言辛苦:你从前帮过我很多忙,现在该我为你效力了。”
  “那就请你做我的全权代表吧!”
  傅作义看邓宝珊对出城谈判之事慨然允诺,很受感动。他说自己心里很乱,让周北峰把前次在蓟县谈判的详情向邓宝珊汇报,对王克俊和李世杰作了一番严密注视城内动向的叮咛之后,就去休息了。
  这周北峰,原是山西大学法学院教授,后在庐山与傅作义相识,成为傅的心腹幕僚。抗战时期,曾代表傅作义去延安拜见过毛泽东主席。傅与中共的接触,大多由此人经手。他与邓宝珊十分熟悉,简要地报告了他同民盟代表张东荪教授在蓟县八里庄跟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的谈判结果,以及明天午后偕邓宝珊出城时的联络事宜,刚准备送邓宝珊去休息,王克俊陪着傅作义又匆匆走了进来。
  周北峰见傅作义浓眉紧锁,去而复返,不知又有什么棘手事情发生,手扶茶几不安地站起。邓宝珊却装做视而不见,仍然背靠沙发一副听取汇报的悠然神情。傅作义坐到办公桌前,一言不发,看看王克俊。王克俊打开机要文件夹,把一份电报送到邓宝珊面前,也无语默立。邓宝珊拿起那电报看看,抑扬顿挫地念道:
  “‘……少校以上军官,机关枪以上武器,派飞机十架从明天起陆续运载……你我交情多年,此乃最后恳求,务请无论如何助我办好……’嘿嘿,蒋先生真有意思,此时此地,还念念不忘保存实力,还讲起‘交情’来了!”
  “可我,两方面都得罪不起啊!”傅作义沮丧地说:“此事该如何处理才好呢?”
  邓宝珊把电报还给王克俊,胸有成竹地答道:
  “宜生兄!区区小事,交秘书长去办就行了,何必劳你亲自处理。可以马上复电南京,叫他们按计划行动,同时电告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一见有飞机降落就用炮火封锁机场。这样,两方面总算都对得起了吧?”
  傅作义点头一笑:“嗯,蒋先生耍弄了一辈子人,这回咱也拿他当猴耍耍!克俊,拟个电稿。”
  王克俊凝神片刻,拔出派克金笔在电报稿纸上写了几行小字递给傅作义。上面写道:
  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
  转去蒋介石来电一封。我尚无法阻止,望届时用炮火封锁机场。
  傅作义
  X月X日
  傅作义目不转睛地盯着电稿默然良久,又转交给了邓宝珊。邓宝珊一看,拍着王克俊的肩膀轻声笑道:
  “秘书长呀,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了?此时的北平城里,还是谁家的天下?蒋先生的太保没有睡觉,这样的电报,敢让总座署名……”
  王克俊恍然大悟,忙划掉电稿上“傅作义”三字,换上自己的名字。傅作义一看,眉峰立刻舒展,用感激的神情命令王克俊赶快去拍发。
  处理完此事,已是元月13日凌晨一时半了。傅作义要留邓宝珊在中南海休息,邓宝珊坚辞而别,与王焕文又回了孙家坑。
  寒星闪烁,炮声断续。虽然已是深夜,这条四通八达的小胡同里仍然难以平静。孙宅东边的破庙里,不时传来伤兵们痛苦的呻吟和粗野的谩骂。一进前后两落典雅的四合院里,表面上悄寂无声,但人人胸中都悬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北屋崔雪琴夫人的窗上还亮着灯光。这位追随丈夫孙岳屡经风险的老太太,大概还在面对观音大士的瓷像,忧心如焚,闭目合十,虔诚祈祷吧?邓宝珊走进他住的西屋,脱掉大衣,沏了杯他爱喝的红茶,打发走王焕文,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听炉中新添的煤毕剥作响,细细估量起在谈判中可能会出现的种种问题来。想到自己临危受命,马上就要全权代表傅作义出城谈判,他的神情表面上仍那么平静,脑海里却波翻浪翻滚!
  对邓宝珊来说,担负与此类似的使命,已经远非第一次了。近40年来,他不仅跟各种对手在枪林弹雨之中拼搏厮杀,也闯荡龙潭虎穴跟各种对手进行过唇枪舌剑的交锋。1924年秋天,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他作为胡景翼的代表,在说服冯玉洋、孙岳、胡景翼三方联合发动“北京政变”、组建国民军的过程中,就发挥过鲜为人知的特殊作用。1935年,中共中央发表“八一宣言”后,他奔走陕、晋、冀、鲁四省,与张学良、杨虎城、阎锡山、宋哲元、韩复榘等多次磋商,劝说他们同仇敌忾,共问抗日。1937年春天,张学良因“西安事变”被蒋介石扣押之后,为了帮助杨虎城摆脱危险处境,他作为杨虎城的代表三次面见蒋介石,终于说服蒋介石同意让杨虎城出国考察……
  但是,跟昔日进行过的任何一次谈判相比,目前使命的重大和艰险,都不能与之同日而语。邓宝珊十分清楚,他跟共产党之间不仅有情投意合的交往,也有过血肉横飞的恶战。现在面临的几个谈判对手,除了聂荣臻,自己在20年前的上海曾掩护其进行革命活动、有过一段难忘的接触之外,对林彪只有一面之交,同罗荣桓干脆素昧平生。要说服这些连战皆捷、士气旺盛的胜利者,与败军之将的傅作义握手言和,会不会比说服傅作义还要更加困难呢?虽然共产党的领袖人物十分明智,可也难保其部下不发生一些意外的举动呵!如果谈判破裂,会不会将他这个副总司令作为人质扣押,用来要挟傅作义呢?从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特别是两次突然围攻榆林,使他几乎城破被俘的经过来看,这并非绝对不可能——
  “哈哈……!”
  想到这里,邓宝珊不禁笑了。多么无聊!半辈子出生入死,从未计较个人安危,现在倒怎么如此贪生怕死呢?为了北平200万人的生命安全,赔上我邓宝珊一条命不也值得吗?此行不能告诉任何人,对崔雪琴大姐和女儿团子,甚至对随从副官王焕文,也只能隐其实情,就说要去城防前沿阵地视察,需外出几日吧……
  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万念俱消,想着想着,邓宝珊背靠沙发,迎着窗帘间透进的熹微晨光,一张记载着半个多世纪风云变幻的粗糙而和善的脸上,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酣酣地睡着了。
  煤炉中欢跳的火苗,慢慢化成灰烬。
  冬夜黎明时的酷寒,也未能将他冻醒。
  这位55岁的沙场老将,竟睡得跟孩子一般坦然恬然!
  上午九时,邓宝珊才被王焕文叫醒,起身洗漱,刮脸修面。他平时很不注意仪容,短发长衫布鞋,与其说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倒不如说像一个清贫拙朴的乡下教书先生。但是,参加重大活动,他却绝不马虎。“将不威,则兵溃。”作为深谙兵法的将军,他完全懂得一个军事政治家的仪容举止,与其事业成败之间并非毫无关系。
  “焕文!”经过认真修饰,容光焕发的邓宝珊喊来随从他已十年之久的年轻副官,吩咐道:“吃完早饭,准备出城,任何东西不要带,拿几包香烟就行了。”想了想,又叮咛了一句:“此行必须保密。对人就说我去武汉,不几日即回……”
  王焕文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午后一时,周北峰与参谋刁可成乘一辆吉普车依约而来。邓宝珊便与送到门口的女儿团子等挥手告别,领着王焕文四人一道出发。
  为了转移特务的视线,吉普车开到德胜门后,四人下车步行出城。以视察为名,由傅部驻军师长牟新亚陪同,边走边看城外布防情况。过了土城子,走到前沿战壕,与牟师长告别,又经过两军对峙的一段中间地带,才进入解放军阵地。由于事先早有联系,解放军已派出队列科的王科长和一位身穿长袍自称姓李的接待人员,准备好马匹,在此等候。邓宝珊一行乘马缓驰,到清河镇稍事休息,又换乘一辆中型吉普,经沙河由城北绕到城东,于下午五时左右抵达通县马各庄。
  小北风卷扬起阵阵沙尘,吹得光秃秃的树枝摇曳不定。邓宝珊一行,被领到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的临时招待所——一座高门深院、宽敞阔绰的富家宅第,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等几位领导,已在门口迎接。周北峰以为,稍事休息,双方就要会谈,谁知彼此寒暄几句之后,林、罗、聂三位便一一告退。只留下东北野战军政治部主任陶铸、参谋处长苏静,以及陪同他们的王科长负责接待,共进晚餐。晚餐之后,也只是嘱咐他们好好休息,到底何时进行谈判,竟一字不提!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刁可成满腹狐疑地瞅瞅周北峰,周北峰也感到大惑不解。上次在蓟县八里庄,可并非如此啊!那天下午他一到八里庄正在吃饭,聂荣臻将军就从总部专程驱车来接见他。陪他和张东荪教授吃完饭后,将全国战局和平津前线的形势作了详尽的陈述。当晚,又派人单独把他请到自己的住处,深夜促膝密谈。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元月11日草签《会谈纪要》整整五天的时间,林彪、罗荣桓、聂荣臻、刘亚楼一齐出面多次进行正式会谈,共产党谋求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诚意和紧迫心情,使他深受感动。可现在仅仅事隔三日,为什么就给人以酒淡茶凉之感呢?
  周北峰一声长叹,看看邓宝珊。谁知此时邓宝珊却倚枕而卧,拿一本线装书注目凝神,轻声咏哦。周北峰好生奇怪,当是什么天书,瞟了一眼,原是一册《杜少陵集详注》。只听邓宝珊那低沉的声音,在缓缓念道: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夜,那么长!是感于人事沧桑的变幻,还是受到杜甫《北征》一诗的感染?替傅作义奔波半生的周北峰,忽然觉得莫名的辛酸!回想年轻时去欧洲留学也曾加入过共产党,如果没有脱党,哪会像今天处境这般难堪?……他越想越不是滋味,闷得慌,便去找上次来谈判时留下的发报人员,给傅作义拍了一个电报,报告他们安全到达谈判地点。
  4
  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作战室里,下达完向天津国民党守军陈长捷的进攻命令之后,围绕如何解决北平问题,在林彪、罗荣桓、聂荣臻之间,发生了一场微妙的争论。
  对于北平问题,中共中央早已有使用军政两手解决的准备。这一决策,对平津前线司令部有明确指示,林、罗、聂都很清楚。聂荣臻长期在华北作战,多次跟傅作义交手,与刘仁领导的北平地下党关系密切,对华北敌我双方的情况充分了解,认为中央的决策切实可行,而且以政治解决为上策,对争取和谈积极主动,常常向林彪和罗荣桓坦率地陈述自己的见解。长期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东北野战军政委罗荣桓,心胸开阔,虑事深远,对聂荣臻的意见表示赞同,同意在不放弃以武力解决的同时,争取和平解放北平。林彪呢,态度十分复杂,对谋求和平的意见,既不明确支持,也不明确反对,但在其内心深处,似乎藏着难言之隐……
  “……老林!”聂荣臻引述北平地下党提供的大量情报后,兴奋地说,“你看,根据刘仁同志的分析和傅作义的女儿共产党员傅冬菊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说明只要打下天津,和平解放北平的可能性就会进一步增大。据傅冬菊反映,这次傅作义派邓宝珊来,已下了最后的决心,确实跟前几次不同。邓宝珊这个人,同我党接触多年,对我们的政策比较了解,也比较同情。我们要紧紧抓住这个有利时机,认真去谈……”
  林彪位置可否,而且有点漫不经心。罗荣桓接着说:
  “是啊,司令员!聂总的意见,值得认真考虑。保护城市、尽量减少人民生命财产的牺牲和损失,这是我们党的一贯方针,在东北作战时,你也经常强调嘛!而且,我们都知道,中央已经初步议定:将来建立新中国,要定都北平。我看,只要有和的一点儿希望,我们都要争取,都不能轻率地决定去打……”
  林彪见自己处于一对二的不利局面,哈哈笑道:
  “我们对傅作义长期围而不打,不就是在执行中央的决策,以战逼和吗?……不过,事情总得两厢情愿,单相思可不行啊!傅作义、邓宝珊都很狡猾,不给他们一点儿下马威,恐怕也谈不成什么!这样吧,咱们分个工:聂总和老罗着重考虑谈判;我主要负责攻打天津。”
  走出作战室,聂荣臻的心情有点儿沉重。他很清楚,林彪是平津前线的第一把手,如果林彪的态度不积极,谈判就难以进行下去。而要继续说服林彪,自己恐怕也没有这个能力,于是,便决定以个人的名义,独自向毛泽东主席拍发了一个电报。
  在聂荣臻发电报的同一时刻,邓宝珊躺在被窝里琢磨着下一步棋。白天,同林、罗、聂三位的短暂接触,已使他初步摸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聂荣臻一见面,旧事重提,感谢当年上海掩护之情,词诚意恳。罗荣桓虽系初交,但不失一个高级将领的风度,对人也颇为尊重。惟独林彪,捉摸不定,跟当年初次见面时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邓宝珊同林彪第一次接触,是1943年夏天的事情。当时,邓宝珊从榆林经延安前往重庆,在西安同刚从重庆北返的周恩来和林彪相逢。邓宝珊吩咐他的随员,同川流不息前来拜访的西安国民党军政要员在客厅里虚与周旋,躲进卧室同这两位共产党朋友闭门长谈。那时的林彪,举止极有分寸,挺直腰板拘谨地坐在周恩来身边,目光机警,沉默寡言,用心倾听周恩来和邓宝珊纵谈天下大事,既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也仿佛是一个谦恭上进的学生。当邓宝珊以钦佩的口吻谈问起威震敌胆的平型关大捷时,这位勇猛善战的八路军师长,只是淡淡一笑,彬彬有礼地回答说:
  “作战方案是集中基层干部和战士的意见制定的,胜利完全是群众智慧的结晶……”
  这次接触,给邓宝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得到林彪纵横东北所向无敌的消息,邓宝珊认为这确实是中共不可多得的一颗将星。但是,现在呢?作为平津前线解放大军的最高统帅,却作出了如此令人不解的举动!邓宝珊不禁疑惑起来:这只是胜利者一般惯有的精神状态呢,还是别有缘故……
  当聂荣臻和邓宝珊从各自的角度运思劳神之际,天津城下的攻坚恶战正在激烈进行。距离战场千里之外的太行山麓的一个农家小舍里,毛泽东、周恩来、朱德也正在面对一盏油灯,运筹帷幄。接到关于傅作义派邓宝珊为全权代表前来谈判的报告,接到天津战役进展顺利的报告,接到聂荣臻对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建议电报,毛、周、朱三人大喜过望。毛泽东注视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点燃一支香烟,意味深长地说道:
  “傅作义能够和平起义,不仅会使蒋介石乱了手脚,将收缩兵力负隅顽抗的阴谋落空,对图谋在中国扶持第三种势力的美国政客,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举影响很大,势必引起连锁反应……”
  朱德点点头:“是啊!单从军队数量讲,也将使敌我力量的对比,发生转折性的变化。”
  周恩来浓眉一扬,闪射着兴奋的目光,说:
  “傅作义能够派邓宝珊前来谈判,说明他的头脑已经清醒。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邓宝珊这个人是轻易不会出场的。此举不仅可以使北平完好地回到人民手中,而且会给国民党高级将领树立一个榜样,减少损失和破坏,大大加快全国解放的进程……”
  毛泽东看看周恩来,幽默地笑道:
  “把傅作义的女儿安排在傅作义身边,你这着棋下得很妙!可惜,当初你提出在国民党将领的子女中发展共产党员时,我们一些很革命的同志还有不同意见……我看,可以马上电示林彪他们:抓紧时机,积极谈判,将谈判的情况随时报告。”
  元月14日接到中央军委指示,林彪顺水推舟,便让聂荣臻去通知邓宝珊和周北峰准备淡判。
  “周先生,我们前次说得很清楚:所谈各条限14日午夜答复。”聂荣臻和颜悦色地说:“现在距14日午夜,只剩几个小时了。我们已下达了进攻天津的命令,这次谈判就不再包括天津,你们有什么意见?明天上午我们开始正式谈判。”
  周北峰和邓宝珊商量后,以周北峰的名义发电报请示傅作义。当晚,傅作义复电:“我弟与邓先生相商,斟酌办理。”15日上午,著名的“通县谈判”,正式开始。
  参加谈判的总共六人:解放军方面是林彪、罗荣桓、聂荣臻;傅作义方面是邓宝珊、周北峰,参谋处长苏静担任记录。谈判开始,彼此谦让一番之后,林彪首先发言。他戴起眼镜,清清嗓子,扫视邓宝珊一眼,笑道:
  “战犯求和,本来没有什么好谈的。既然邓先生不辞辛苦,从绥远专程而来,那就请转告傅作义先生: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争取人民的宽大处理,才是他惟一的出路。如果借口和谈,拖延时间,妄图伺机待变,我军即刻就可下令攻城。城破之日,覆巢无完卵,对以傅作义为首的大小反动头子,必将从严惩办!”
  林彪讲完这段话,掏出笔记本,一页一页翻着,历数起傅作义大半生的条条罪状来。但是,不管林彪怎么讲,邓宝珊还是慢悠悠地吸着香烟,直到林彪口干舌燥暂停喝水之际,才笑眯眯地问道:
  “林司令员!我邓宝珊虽然是个闲人,可此番却是有要事而来。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刚才你这番高见,是代表贵党中央和毛润之先生呢,还是仅属于你个人的感想?”
  “嗯……”
  林彪没提防会碰到这么个橡皮钉子,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邓宝珊却掐灭烟头,漫不经心似的,说他这个傅作义的全权代表,不仅是替傅作义来当说客,也是给解放军来帮忙。林彪问他:大军压境,外援断绝,北平城指日可下,解放军有什么事情需要请人帮忙的呢?不料邓宝珊却引据《孙子兵法》,条分缕析,讲出了一篇道理——
  他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他还讲了“困兽犹斗”、“哀兵必胜”的道理。说是傅作义不战而收兵进城,现在还拥兵20多万,粮食弹药有相当储备,南京也还在空投接济。凭借坚固的城防,如果要打,可以随时出击,攻解放军的不备;要守,可以长期硬撑,像太原那样拖住解放军的后腿,不能转战于别处。如果谈和无望,逼得这支部队变成“哀兵”的话,万众一心,鱼死网破,解放军得付出多大的牺牲,来跟他们相拼?握手言和还是有利……
  邓宝珊说完,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缓缓吸起来。会议室里静极了。冬日的阳光从云缝间斜射进雕有福寿图案的窗棂,几只麻雀在檐前追逐鼓噪。这座乡间财主的深宅大院,显得那么恬静。
  林彪低头不语。罗荣桓在笔记本上,认真记着什么。他们表面上似乎都无动于衷,但内心深处却在暗暗称奇:这个邓宝珊的基本见解,为什么跟中央军委的决策如此相近?!……
  聂荣臻看看大家,开始发言。他开门见山,坦率地说道:
  “邓先生!你刚才的看法,基本符合我党解决北平问题的方针。和平解放北平,不仅对共产党和人民有利,对傅作义先生和你,也是十分有利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克服一切障碍,使北平能够完好地回到人民手中?既然傅先生已下了最后的决心请你来谈,如果还想坚持保留一部分军队、保留一块地盘的那套想法,就根本不行……”
  邓宝珊也直截了当地说:“不,傅先生很现实,对原来那套不切实际的想法已不再坚持。他准备全部交出他的部队,由你们改编,也不再要求保留什么地盘。问题是,你们得给他以适当的礼遇,使他应该得到保证的东西有一个可靠的保证……”
  “邓先生!你所指的应该得到保证的东西,指什么呢?”罗荣桓问。
  “安全、地位、荣誉。”邓宝珊一字一顿地说,“而且,不仅是他个人,还得包括他的部下,包括他的被你们俘虏的那些部下的安全、地位、荣誉。”
  林彪抬起头来:“邓先生!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认真考虑。对傅部改编之后,暂且还可以称之为华北民主联军;对傅作义及其部下的安全、地位和荣誉,我们也一定会给以足够的保证。该吃饭了,上午就谈到这里,具体问题的讨论,下午再继续。”
  吃罢午饭,休息了两个小时,双方接着会谈。下午的谈法,一改上午的格局:林彪大部分时间缄默不语,主要听罗荣桓、聂荣臻、邓宝珊、周北峰进行讨论。双方就对傅作义在北平部队的改编原则和具体办法,以及对傅的华北总部和部队中团级以上人员的安排等问题,开诚布公而心平气和地交换了意见。会谈一直进行到深夜,共归纳整理出双方一致同意的十多条具体条款,谈得都比较顺利。但是,在谈到正式公布《和平协定》的具体日期时,双方又产生了严重分歧:林、罗、聂坚持,协定签署之后必须在三日内公布发表;邓宝珊却毫不让步,认为至少得给傅作义留出一周的时间。一方担心夜长梦多,一方惟恐事急生变,双方的目的虽然都是为了顺利实现北平的和平解放,但谁也说服不了谁。争来争去,毫无结果,最后,邓宝珊提出一条建议:将两种意见一齐电告中共中央,请示毛泽东主席。
  16日凌晨,得到天津解放的消息。这天上午没有会谈,等待中共中央电报。
  吃罢午饭,林彪满脸笑容,亲自来到邓宝珊住处,挺客气地说:
  “邓先生,中央复电,指示我们尊重您的意见。现在,我们就和平解放的一些具体事项,再谈谈吧!”
  接着,双方又举行会谈。会谈开始,罗荣桓扶扶眼镜,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首先说道:
  “邓先生!关于绥远问题,党中央指示以后再谈。但是,如果北平的和平解放能够顺利完成,绥远的问题就更好谈了。毛主席说,将采取一种更加和缓的方式,我们叫它做‘绥远方式’。”
  会谈结束,双方签署了关于北平和平解放的初步协议。决定次日由邓宝珊、刁可成、王焕文,在苏静、王科长陪同下进城复命,周北峰留在通县联系。聂荣臻副司令以老朋友的身份为邓宝珊饯行,晚餐的饭菜十分丰盛,林彪、罗荣桓、陶铸、刘亚楼等都出席作陪。饭后,林彪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未封口的信函交给邓宝珊,说:
  “邓先生!请将这封信交傅先生。”
  说完,便匆匆而去。
  回到住处,邓宝珊和周北峰将此信抽出一看,是《致傅作义将军的公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北平被围业已月余,人民痛苦日益增重,本军一再推迟攻击时间,希望和平解决,至今未获结果。贵将军身为战争罪犯,如果尚欲获得人民谅解,减轻由战犯身份所应得之罪责,即应在此最后时机,遵照本军指示,以求自赎……本军并愿再一次给予贵将军及贵属以考虑及准备之时间。此项规定由1949年1月17日上午一时起,至1月21日下午十二时止。……如果贵将军及贵属悍然不顾本军的提议,城破之日,贵将军及贵属诸反动首领必将从严惩办,决不姑宽……”①
  看完此信,周北峰倒抽一口冷气,问邓宝珊该如何处理是好。邓宝珊将此信收起,淡然笑道:
  “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你别声张,由我处理!”
  17日上午,邓宝珊一行五人由原路回城。途中误入雷区,触发地雷,险遭不测。在城门口又受到盘诘,饿了半日方才进城。进城后安置好苏静、王科长,邓宝珊即直赴中南海,将所签订的和平协议面呈傅作义。但对林彪托他递交傅作义的公开信,却秘而不宣,只字未提。
  听到邓宝珊代表傅作义已同共产党和解的风声,当晚,驻在朝阳门自来水厂的石觉兵团的部分军队发生哗变,邓宝珊协助傅作义坚决镇压。枪声密集,火光冲天,直到拂晓才将叛兵全部歼灭,控制住了局面。
  22日,和平协议正式公布,邓宝珊再次出城,去通县接进解放军工作人员。
  3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昂首阔步列队入城。万人空巷,夹道欢呼,雄伟壮丽的古都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人民手中……
  对邓宝珊在北平和平解放中的特殊贡献,当时舆论界就有评价。报纸曾有专文发表,题目即为《北平和谈的一把钥匙——邓宝珊将军》。
  将军何许人也?会成为开启古都和平之门的钥匙。看看邓宝珊的人生道路吧,对你也许不无启迪——
  注:
  ①此信于1949年2月1日在《人民日报》发表后,始为傅作义获悉。
  

邓宝珊将军传奇/黄英.—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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