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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宝珊将军传奇 第三章 伊犁烈火
黄英
    1
  雪压兰山,冰塞黄河,1907年岁暮,13岁的邓瑜,跟着一帮骆驼客跋涉700余里,来到了甘肃省会兰州。
  一到兰州,他就兴冲冲地去找问甘肃陆军小学堂。好不容易找到一座丹柱飞檐的牌楼大门,几个如狼似虎的门役,将他团团围住,看看那身穿戴,竟把他当作一个无事取闹的小叫花子,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
  人生地疏,举目无亲,西北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粒迎面扑打,冻得他直哆嗦。兰州城虽然如此之大,但到何处去安身呢?邓瑜只是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进重楼高耸、上悬“万里金汤”四字巨匾的崇武门,走过禁卫森严的总督衙署辕门……走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看看那城隍庙门牌楼两侧,吃食摊儿一家挨着一家。做油果子的,擀杖敲得案板儿乒乓响,死面上铺一层蜜发面,三卷两切,扔进油锅,炸得滋滋叫。卖清汤牛肉面的,扯出的细丝儿面一甩四五尺长,下到锅里翻滚起一朵莲花。那舀豆腐脑儿的,雪白的豆腐脑儿配上绿汪汪的香莱,红艳艳的油辣椒,热气腾腾,一股诱人的清香飘来,直往人鼻子里钻……可是,邓瑜咽咽唾沫,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还只剩下最后一个铜板!
  他在人群里木然地东张西望,忽见两个汉子一边吃牛肉面,一边斗嘴。一个说:德国泰来洋行在城北桥门外承建黄河铁桥,那机器轰隆隆怪响,准会震动龙宫,激怒龙王,给兰州带来一场大祸。一个说:扯淡!中国的龙王只能欺压中国百姓,还敢惹洋人?老哥原先看守浮桥,怕铁桥建起,丢掉你的饭碗吧!一个说:丢掉饭碗我也不去给洋鬼子干活。不像你见钱眼开,赶上大车去给洋鬼子拉运机器!一个说:拉机器咋哩?还不是给咱中国修桥!工地上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了,挣了洋人的钱,就不是中国人了?……邓瑜一听修桥工地上有活可干,再没有理会饱汉们的斗嘴,一路打问着,匆匆朝那里赶去。
  走出桥门,果然车马塞路,人声喧闹,一群群衣衫褴楼的人们,有老有少,打着赤膊,在十来个洋人叽哩哇啦地指挥下正在紧张地干活。远远望去,宽阔的河面上已露出四个粗粗的桥墩,人们踩着冻得厚厚的冰桥来来往往。
  邓瑜见一个小木房前,长长地排了一串人,便也挤过去排在队尾,慢慢移到窗口,领到一块三寸长编写着号码的红漆工牌。他仅有的一块铜板,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烧饼一吃,勒勒裤带,就按照监工指定的马车,一袋一袋,往附近的临时库房里,摇摇晃晃去背运沉甸甸的水泥。直背到天色昏暗,炊烟四起,才收工算账,领到了七个铜板的工钱。浑身骨头散架似的没了一丝儿力气,又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吃,去寻找过夜的去处。
  走到总督衙署辕门,见对过那座月牙桥下有两间小小的窑房,有几个跟他一般衣衫破烂的人钻了进去。他便不问青红皂白,也向那里悄悄摸去。不料一脚刚踩进门,黑暗之中被人当胸猛击一拳,打倒在地。不等他回过神儿,有人厉声问道:
  “哪路来的溜子?眼子还是线子?不报家门,竟敢直闯山门……”
  邓瑜一听,全然不懂,只说自已是秦州来考学的,丢失盘费,没处过夜,求在此借宿一晚。对方一听,一阵笑骂,说是秦州娃子想到省城卖乖,来夺爷爷的生意。一下扑来四五个强徒,将邓瑜边打边搜,把那买过烧饼下剩的六个铜元,搜个精光,并将他从那窑房里推了出来。
  这顿意外的饱打,将邓瑜打了个晕头转向,却也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他哪里知道,在这沦落到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之间,也还存在着跟封建王朝一般等级森严的规矩!特别在这总督眼皮底下的省城,小偷、乞丐,都划有一定的活动区域。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头头。每日偷乞所得,首先得敬奉头头,否则打个半死,将你撵走。这头头,都是上通官府的帮会分子地头蛇,各霸一方,坐地分赃,犯了案,也由他们庇护周旋。月牙桥下的窑房,就是一个头头的巢穴。邓瑜不知底细,闯入此等所在,怎能不饱挨一顿毒打呢!
  霜花沾衣,寒风呼呼,爬出月牙桥下,邓瑜只好找个避风的墙角,蜷缩住打得青肿的身子,熬过漫漫长夜。从此,在兰州街头形形色色的流浪汉里,又增加了一个不肯向命运屈服的流浪儿。
  看看岁至腊残,年关将近。有一天,邓瑜去一家饭馆要饭、他见一个50来岁的客人正在吃饭,便喊声大伯,把只破碗伸了过去。那客人抬起头来,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邓瑜,忽然一扔筷子,失声问道:
  “你,你……莫非是友斋兄的孩子邓瑜?!”
  邓瑜听那秦安口音,仰面去看这位客人,原来是爸爸的好朋友梁涛安叔叔,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梁涛安拉邓瑜一起吃饭,叹声说道:
  “娃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隔壁邓家大院的邓楷堂,就在兰州做事,你咋不去找找他呢?……走吧,我领你去!”
  梁涛安领邓瑜走街过巷,来到邓楷堂住处。邓楷堂没有带家,只一人独居,敲门进去,正跟人下棋。他一边飞相走马,一边招呼梁涛安喝茶,对跟在梁涛安身边的蓬头垢面的邓瑜理也没理。
  梁涛安指指邓瑜,边喝茶边说:
  “楷堂!这是隔壁你二爸的孩子,小名天成,学名邓瑜……”
  “邓瑜——?”邓楷堂两眼盯着棋盘,漫不经心地说:“我多年没回家了,听说我二爸早已去世。他有几个孩子,我也弄不清楚……”
  梁涛安说:“共有三男二女,这是老二,今年才13岁,到兰州来投考陆军小学堂……”
  “啥?考陆军小学堂!”邓楷堂鼻孔里一声冷笑,“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在那里上学的,都是人家官宦人家的子弟,毕业之后,不是参将、游击,便是都司、守备。我们邓家坟里,恐怕还没有出将军的脉气吧……”
  “脉气不脉气,我管不着。可这孩子该咋办呢?”
  梁涛安打断邓楷堂的话说。
  邓楷堂满脸不高兴地站起来,拱手说道:
  “梁先生!你把你的事儿干,闲事少管多安然。楷堂还有公务在身,失陪了。”
  梁涛安见这家伙六亲不认,只好拉起邓瑜就走。走到街上,忽然一拍脑门,低声笑道:
  “走,我娃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在丝线铺里跟你爸一搭干过事的秦州杨家寺人马尊义,你该认识吧?他现在兰州下东关开了个叫义顺店的脚骡店,秦州来的客商多在他店里歇脚,好生兴旺。我送你到他店里,暂且打杂。”
  两人来到下东关义顺店,马尊义一见立刻请进内室说话。邓瑜口称马哥,诉说了自己来兰州的目的和遭遇。马尊义笑道:
  “考陆军小学堂,都得秀才出身,你只在关爷庙念过两年书,哪能行?再说,你年纪小,人家也不收啊!”
  邓瑜想了想,说:“那我就在你店里先干杂活儿,等攒下盘缠,再上口外去当兵……”
  “别胡说了,上口外?你不听: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看,戈壁滩;往后看,没人烟……你小小年纪,敢走口外!”
  马尊义连忙劝解。
  “对,就按你马哥的安排,在他店里当小伙计吧。再由着性子野跑,我们就都不管了!”
  梁涛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提出了警告。
  邓瑜再没有言语,就留在马家脚骡店里,当起小伙计来。
  吃住有了着落,结束了饥寒交迫的漂泊生活,邓瑜干活儿十分勤快。他扫地、铡草、上料、遛马、垫圈……整日忙个不停!而且,办事老练,说话机灵,待人和气,对来此歇宿的秦州老乡,更特别亲热恭敬,得到客人们异口同声地夸赞。马尊义看在眼里,十分欢喜,拿邓瑜当亲兄弟般看待。逢年过节,必有好菜招待,除了月例工钱,还另有几个赏钱。因此,无牵无挂,不觉冬去春来,日子倒也过得畅快。
  次年夏天,一日,邓瑜正在店里给客人烧茶,邓楷堂忽然背着双手,慢悠悠踱了进来。邓瑜背过身去,装作不曾看见,邓楷堂却主动招呼,说秦州老家捎来点东西,叫随他去取。邓瑜便向马尊义说明,随邓楷堂而去。走到住处,不将东西即刻取出,却抱起个水烟袋,一面抽烟,一面训话。说去年他不认邓瑜,并非铁面无情,而是邓瑜实在太不像话。年纪轻轻,不安分守己,胆大心野,出门乱跑,将来准会辱没邓家的祖先,因此才不愿认这个本家兄弟。以后只要学好务正,不给他惹祸,他自然会惜亲念旧的。整整数落了半天,才拿出一个包裹一封信,说是邓瑜姐姐托人带来的。还捎了几十块铜元,但不能一次交付,先给四块,其余存放在他那里,有正经用处,到时再取。
  邓瑜回到店里,拆信细看。姐姐不识字,信是请老先生代写的,好些字儿还不认识。不过,大意全能明白:除独身在外,诸事谨慎,爱惜身体的叮咛之外,说她已经完婚,几个钱是她做针线攒的,外面混上几年挣了钱回来,娶妻成家,另立门户……全是一片苦口婆心。
  收起信,打开包裹,是一汗衫,一双麻鞋。抚摸着姐姐亲手做的针线,遥想姐姐五年多的童养媳生活总算熬出了头,自己走得匆忙给姐姐连个招呼也没有打,可姐姐却一直记挂着自己……越想越愧悔难当,不禁流下泪来。晚下,凑着昏暗的油灯,借管账先生的笔墨,爬在铺板上给姐姐写了封信,第二天就托回秦州的相熟脚户捎了去。从此以后,姐兄之间,时有书信往还,千里外的游子,总算能得到亲人的一点儿慰藉。
  光阴匆匆,转眼邓瑜到兰州已是两个年头。对兰州的风土民情渐渐熟悉,不仅在脚骡店内干活,也时常出外去替主人办事。跟着大车,去50里的阿干镇拉过煤炭;乘上筏子,渡过波涛滚滚的黄河,上盐场堡运过西瓜。在给店里歇宿的客人代买戏票中,跟“福庆班”和“东盛班”两个著名秦腔戏班的票房,也混得挺熟。四月八浴佛节五泉山庙会,店里放假一日,还跟着几个年岁较大的伙计,到旷观楼下岩洞内的摸子泉中,去摸过石子儿……
  有一天,正是伏暑天气,邓瑜去东岗镇办事。路过东校场边,见有一队士兵正在操练。这队士兵,肩扛洋枪,步伐整齐,精神抖擞,动作熟练,与驻守省城的绿营兵大不相同。邓瑜看得眼热,问问身边一起观看的一位年轻人,才知是从湖北开来的一营新军,要去新疆,在此暂驻,而且还在兰州张榜招募新兵。邓瑜一听大喜,就去找那招兵的军官。一问,条件并不严格,不管文化程度,只要身强体健能吃苦就行。那军官十分和气,问了邓瑜的姓名籍贯年岁,邓瑜想了想,虚报了两岁,说是17。那军官笑笑,说17年岁尚小,远去新疆,难免掉队。邓瑜回答:17岁还小?霍去病18岁抗击匈奴就当上了将军哩!那军官见邓瑜个头高大,说话机灵,又苦苦央求,便给报了名。约定三天之内,告别亲人,来军营正式报到。
  晚上回店,邓瑜将此事兴冲冲告诉马尊义。马尊义一听,勃然大怒,说是如果听任邓瑜从军前往新疆,他将对不起邓瑜死去的父母,也对不起郑集寨昝家亲戚。不容分辩,立时取出七串制钱作脚价盘费,央告一位第二天就回秦州的老练脚户,将邓瑜强行捎送回去。
  邓瑜见马尊义如此安排,再没敢吱声。次日天不亮,就辞别马尊义,随那脚户乘着牲口启程。走出东梢门,走过东岗镇,邓瑜忽然跳下骡子,一把攥住那脚户的马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起来:
  “大哥!请受兄弟一拜,听兄弟说说我的难肠——”
  那脚户吃了一惊,拦住牲口,一面扶邓瑜起来,一面连忙喊道:
  “快说!快说!”
  “咳——!”邓瑜一声长叹,未语泪先流,颤声说道:“我父母双亡,已无家可归。哥哥懦弱,嫂嫂凶悍。大哥送我回去,我还得外出流浪。念起你我同乡,不如高抬贵手,行行好事,将马哥给的脚价盘费你我各分一半,放我去另谋生路……”
  那脚户听邓瑜处境如此可怜,再三思忖,只好将马尊义给的七串制钱分了多一半给邓瑜,叮咛几句好话,赶起牲口,扬长而去。
  迎着黄土山梁间刚刚升起的一轮朝阳,邓瑜目送那脚户和他的牲口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渐渐隐没,长吁一口闷气,擦擦满头大汗,在路边一个凉粉摊上连吃了三碗凉粉。又从包袱里取出姐姐亲手做的一直舍不得穿的汗衫和麻鞋一换,挺起胸脯,尽量学作大人们走路的步态,头也不回地前往军营去报到。
  2
  翻过高高的乌鞘岭,走出长长的古浪峡,凉州、甘州、肃州……这条由无数传奇故事铺垫的路,是一条不断选择强者的路。两千多年来,从张骞出使西域,汉武帝开辟河西四郡,唐玄奘艰苦取经,到马可·波罗东游,林则徐谪贬戍边,左宗棠率部西征,多少驿马羽书,多少狼烟警烽,多少热血,多少白骨,多少悲壮的奉献和美妙的憧憬,才使这条沟通欧亚、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得以信使往还,商贾不绝,畅通无阻啊!
  由湖北新军第四十二标统带杨缵绪率领的这支部队,名为一标,从湖北开拔时其实只有一个营。由于杨缵绪升任为伊犁新编陆军协统,所以一路招募兵员,准备以这个营为骨干扩编为一个协。这湖北新军,是由湖广总督张之洞编练的一支新式陆军,曾聘请德国军官担任总教习,教练过洋枪洋操。它的基本成分。是破产失业的农民、手工业工人和贫苦知识分子。杨缵绪的这支部队在湖北驻守时,已有革命党人在其中活动,有不少士兵参加了革命团体或倾向革命。杨缵绪本人,在日本陆军户山学校上学时,即已加入同盟会,回国后也一直从事秘密革命工作。这次乘向伊犁开拔之机,又有许多被清廷追捕的革命分子加入其中。
  邓瑜入伍后不久,部队就离开了兰州。起初,他在彭开远排里当兵,行军到凉州以后,有个姓崔的营副发现他办事勤恳,粗通文墨,提拔他去营部做了一名司书。说是司书,其实并没有多少公文办理,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学习文化的机会,更多的时间还是给营长、营副当差跑腿。但由于身在营部,与各队各排军官士兵都有机会接触,所以,入伍后时间不长,上下都很熟悉。
  行军路上,在跟邓瑜熟悉的人里,有三个跟他关系最好。一个是排长彭开远,一个是崔营副,还有个是在陕西入伍的姚镇天。在排里数邓瑜年龄小,可待人谦和,对大伙很尊重,彭开远便拿他当小弟弟看待,处处给以照顾。崔营副已40多岁,心广体胖,性格和善,整天笑眯眯的活像尊弥勒佛,很爱喝酒,量也大,几乎没有醉过,喝高兴了,便讲笑话。那大肚皮里,不知装有多少笑料,从凉州讲到伊犁,没讲过重复的东西。姚镇天虽然也只念过几年私塾,倒挺有学问,不过好摆读书人的架子,看不起没文化的人。在彭开远排里就他和邓瑜识字,所以跟邓瑜的关系也最好。
  部队行军到了高台县,给养发生了困难。原准备休整一天,继续开拔,因筹措不到粮秣,连县知事也躲藏到乡下避而不见,便只得在此暂且停住下来。
  也难怪县知事。这高台县本来就是个地瘠民贫的地方,同治三年偏偏又来了一个灾星——乌鲁木齐提督成禄。这家伙是镇压太平军和捻军的著名刽子手内阁大学士胜保的旧部,奉命出关路经高台之时,恰好阿古柏率部窜扰新疆发生变乱。成禄贪生怕死不敢出关赴任,便借口河西走廊也不平静需要绥靖,就盘踞高台整整七年。他搜刮白银30万两,诬良为匪,残害无辜百姓200多人,把个高台,搞得路断人稀,十室九空。直到左宗棠出关平乱之时,才将这家伙参劾革职拿问。不幸,高台百姓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因此,每有军队过境筹集粮饷,县知事便逃之夭夭,让军队去自想办法。
  杨缵绪不明此情,以为县知事对湖北新军故意怠慢,一面约束部队不准抢掠百姓,一面抓来县衙的两个师爷拷问。盛怒之下,打得那师爷皮开肉绽;可当地的头面人物,一个个缩着脑袋惟恐引火烧身,谁也不敢出来规劝。
  正在此时,幸好有一伙去口外贩马的陕西客商路经高台。其中有位50多岁的老汉,家住兴平,江湖上人称王马客,是他们的头领。此人出身行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深明大义。听说此事,安顿好伙伴,领几名随从,带3000银元,来拜见杨缵绪。他双手抱拳,朗声说道:
  “老汉久闻协统大名,特有一事相求:我往来口外多年,深知这高台贫困,县知事迫于无奈,逃亡避祸,并非对协统无礼。请协统不必与师爷们为难……”
  杨缵绪一声冷笑:“哼,这班贪官污吏……我不与他们为难,难道要我去抢掠百姓不成?!”
  “不,不是这个意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伤天害理的事绝不能干!老汉虽是个粗人,也听过商人弦高以牛犒军的故事。如不嫌弃,我愿将所带买马的几个本钱捐作军饷……”
  杨缵绪十分惊诧,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貌不出众的老汉,感激地说道:
  “老丈!既然如此,这钱就算借给了我。到了伊犁,一定奉还!我们也一起结伴同行吧,路上好有个照应。”
  部队即日开拔。对这位疏财仗义的老人,邓瑜格外敬重,每到一地,夜晚宿营,干完自己的事情,就约了崔营副来到王马客住处,替老人装烟熬茶,请老人谈古论今。
  原来,老人年轻时弓马娴熟,在左宗棠募练马队时,担任过教练,说起秦州的马占彪也还认识。当年,左宗棠初来西北,骑兵很少。开始募练,误认为“以马力言之,西产不若北产之健;以马队言之,西北之人不若东北之雄”。聘任旗营马队军官做教练,马兵、马匹、马鞍,一律派人去东北招募购置。结果,所买3000匹战马,走到陕西死得只剩1000多匹,所招2000多名马兵,混有不少烟鬼,连马也不会骑。左宗棠接受教训,决定选用西北人马募练马队,王马客应募当了一名教练。后随军西进,走遍天山南北,对新疆各地所产名马,了如指掌。西征结束,解甲归里,以贩马为业。
  光影飘忽的油灯下,邓瑜依偎在和善而健谈的老人身边,听他讲述那一个个有关名马的惊险故事,常常听得心醉神驰,将长途跋涉的疲劳忘个干净。有一次,老人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咳,马!比人灵醒,比人还义长哩!光绪三年九月,刘锦棠领我们打下阿克苏后,马不停蹄去追击逃往乌什的白彦虎。追了两天两夜,只见无边无际一片黄沙,不见白彦虎的踪影。人困马乏,饥渴难耐,只好收兵返回。谁知陡然卷起一股冲天狂风,吹得黄沙飞扬,天昏地暗,把我们的马队刮了个七零八落。也不知将我刮到了哪里,晕晕乎乎仿佛从半天云里连人带马一下摔进了十八层地狱,跌个昏死!又不知昏睡了多少时间,梦见奶奶,用她粗糙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我挣扎着睁开干涩的眼睛,才是我的踏雪驹,伸着干裂的舌头在我的脸上细舔……我双目失神地望着这匹相处三年的伊犁骏马,看它乌亮的毛色和银白的四蹄竟变得那么憔悴!心头一阵难过,想鼓劲站起,可没有一丝儿力气。踏雪驹瞅着我,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意,打了个响鼻,慢慢屈膝跪到了我身边。我才挣扎着跨上了它的脊背……马啊,真正的骏马,只要你不拿它当牲畜看待,它就会跟你成为生死之交呢!……”
  邓瑜眼睛睁得圆溜溜地听着,随邓瑜去看望关中老乡的姚镇天,头靠在邓瑜肩上扯起了呼噜。
  初秋时节,部队来到嘉峪关下。杨缵绪应同僚们的要求,决定在此停留两天,一边让大家登关览胜,一边筹集出关后的运输驼队。
  这天,邓瑜和彭开远掏钱,买了一瓶酒和一只烧鸡,请王马客、崔营副和姚镇天同去登关游玩。大家登上关城西边柔远门三层城楼的最高层,迎着阵阵秋风,举目四望。但见南面的祁连山积雪皑皑,北面的马鬃山峰峦起伏,两山夹峙,形成一条狭长的咽喉地带,嘉峪关就正建在这个喉结上。南北两面长城,宛如从关城伸出的一把巨大的铁钳,南达祁连悬崖,北抵马鬃峭壁,将东西通道拦腰紧卡,果然铜墙铁壁,号称“天下第一关”,名不虚传!
  五人盘膝围坐城楼,饱览着苍凉的边塞风光,细斟慢饮。邓瑜给四人各敬酒一杯,微微笑道:
  “马上就要出关了,路程更加艰难。我年轻不懂事,请多指点!”
  王马客摸摸胡茬,说:“我虽多次出关,登关看景还是头一回哩!邓瑜说得对,此去冰天雪地,飞沙走石,大家都要互相照应……”
  崔营副执杯在手,凭栏远眺,若有所思。邓瑜悄声问道:
  “营副正在作诗?”
  “不!”崔营副摇摇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啊——我是想起了60多年前林则徐登此雄关时所写的一首诗。”
  “念给我们听听好吗?”邓瑜忙说。
  崔营副抬头放眼,大声念道:
  严关百尺界天西,
  万里征人驻马蹄。
  飞阁遥连秦树直,
  缭垣斜压陇云低。
  天山*(左山右馋的右半)削摩肩立,
  瀚海苍茫入望迷。
  谁道崤函千古险,
  回首只见一丸泥!
  崔营副刚念完,姚镇天咧嘴笑了起来:
  “我当是千古绝唱,原来竟这么不通!”
  “怎么?你敢说林文忠公这诗不通?!”崔营副气得双眼圆睁。
  姚镇天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不通就不通嘛!堂堂崤山函谷关,竟成了一丸泥?”
  崔营副一声冷笑;“哼,简直是对牛弹琴!”
  姚镇天阴阳怪气:“嗬!你还懂对牛弹琴?别来借酒撒疯!”
  崔营副将手中的酒杯猛掷在地,摔个粉碎。姚镇天摩拳擦掌,准备打架。三人忙来劝解,才将两人劝开,游兴顿失,索然而回。
  部队出关了。筹集的百十峰骆驼,驮载着辎重粮秣,由彭开远排的兵士护送,夹在大队的中间,缓缓西行。由于雇用的骆驼客人数不够,临时又从士兵中挑选了几名拉过骆驼的人担任。邓瑜自告奋勇,也在其中。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部队一进星星峡,满目荒漠,飞沙走石,刮得人直不起腰,睁不开眼,喘不过气,简直寸步难行!忽儿烈日喷火,忽儿大雪飞扬,热时晒得你汗流浃背,冷时冻得你浑身筛糠。看管骆驼的人,比别人更加辛苦,一个人牵三峰骆驼,白天随大队行军,夜晚得跟骆驼一起在露天宿营。卸下驮子,将驼群围成圆圈,中间生一堆篝火,取出毡套子往里一钻,再拿光板老羊皮大衣连头带脚捂严,就困乏得跟昏死一般沉沉睡去。半夜冻醒,周身像有千万根针乱扎,身子紧卷得刺猬一般,好歹熬到天亮,满皮袄的雪、霜、沙,硬邦邦结成一片。缺水,七八天难得洗脸,手一搓,脸上的黑皮一层层直掉……
  由于从秦州到兰州时跟骆驼客同行,一路帮人家喂过骆驼,对这号称“戈壁之舟”的庞然大物,邓瑜倒挺有感情。看它长年累月,蹒跚于风沙古道上,替人们驮载负重,在这个15岁的孤苦伶仃的少年心里,竟充满同情。骆驼也仿佛领会邓瑜的心思,对他格外驯顺。装卸驮子的时候,邓瑜拍拍骆驼的脖子,再抻一抻缰绳,再拍一拍脖子,“唔唔”地喊它两声,它便两条前腿一屈,乖乖地卧了下来。夜晚,当他依偎着骆驼躺下以后,这抗冻耐寒的忠实伙伴,也总是静静地守护着自己年轻的主人。
  看到骆驼这么听话好玩,姚镇天便想骑上去过过瘾。他学邓瑜的样子,又拍脖子又抻缰绳,“唔唔”喊叫,那骆驼却就是不屈膝下跪,气得他干瞪眼儿。惹得邓瑜笑着说:
  “姚哥!要想骑骆驼,就得放下架子。你的架子比骆驼还大,能骑上去吗?”
  姚镇天一听这话,气不搭一处来,双手抡起一根木根,朝那骆驼屁股上就猛抽了两棍。那骆驼正在吃草,突然受此惊吓,腾起扁阔的掌蹄,将姚镇天踢倒在地,冲出骆群,撒腿狂奔而去。其余的骆驼,不知发生了什么灾祸,也跟着四散奔逃。暮色苍茫的荒野上,一时烟尘滚滚,人群惊呼,面对炸群的骆驼,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骆驼,最怕炸群。别看平时温顺,炸起群来,却像激怒的狮子,一跑数百里,你要追赶,休想接近。只有老练而经验丰富的骆驼客,才能用一种特殊的呼唤声,将它们慢慢喊住,等它们怒气消散之后渐渐收拢。
  当时,一看骆驼炸群,十几个老骆驼客立刻骑马四散前去呼唤。邓瑜记挂着自己所牵的三峰骆驼,也骑了匹马紧跟老骆驼客出发。白骨磷磷的荒野上,夜色越来越浓,不时传来饿狼凄厉的长嗥声。邓瑜把马枪中的子弹推上膛,一面警惕地注视着狼群的动静,一面模仿老骆驼客的腔调,对着寒星闪闪的夜空,呼唤着走失的骆驼。
  他们在这恐怖的荒原上,整整奔波呼唤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轮紫红的太阳从无垠的沙丘间慢慢升起,才将炸群的骆驼大部分收拢。清点了一下数目,总共走失了13峰。其中就有邓瑜所牵的被姚镇天抽打的那一峰。15岁的少年,为这峰朝夕相处的骆驼,流下了一掬伤心的泪水……
  姚镇天不辞而别了。
  随着严冬的来临,开小差的士兵也越来越多。
  但是,迎着终年积雪的天山,邓瑜只有咬紧牙关,继续前进。因为,他很清楚:在自己的身后就没有路。
  关于这段难忘的征程,若干年后回忆起来,他以《幼年出玉门关》为题,写了这样两首诗:
  (一)
  髫龄失怙走天涯,
  荆花憔悴惨无家。
  马蹄踏遍天山雪,
  饥肠饱尝玉门沙。
  (二)
  玉门西望星斗稀,
  不是沙飞便雪飞。
  戴月披星千里外,
  凭谁检点寄征衣。
  3
  1909年冬天,杨缵绪率领的这支湖北新军,终于到达他驻守的目的地——伊犁。
  这伊犁,地处伊犁河谷盆地,土壤肥沃,气候温润,物产富饶,为中国西北之门户。从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平定准噶尔贵族叛乱,在此建道设府,筑起惠远、惠宁、宁远、绥定、广仁、瞻德、拱宸、熙春、塔勒奇等“伊犁九城”之后,至光绪九年(1883年)新疆建省之前,一直是全疆的首府。由于地处边陲,屡受沙皇俄国的鲸吞蚕食,清朝政府一直在此设置伊犁将军,派重兵镇守。
  此时的伊犁将军长庚,为了标榜新政,开工厂,办学校,从湖北调来这营新军扩编为混成协,由杨缵绪担任协统。混成协刚成立,长庚调任陕甘总督。继任的伊犁将军名叫广福,蒙古族人,目不识丁,对部下十分宽缓。因此,新军来到伊犁之后,管束日渐松弛,给革命党人的活动倒带来一些方便。
  由于一路有军队保护,王马客一行也安全抵达伊犁。杨缵绪不仅如数归还途中所借,还奉送200银元作为酬谢。他们选买好若干马匹,略等休息,就匆匆返回。邓瑜随大家送到惠远城郊,拉着王马客的手,恋恋不舍,依依惜别。
  转眼冬去春来,新军在惠远南门外营房附近的伊犁河滩上开始练兵。
  伊犁河谷的春天,风光十分迷人。白雪晶莹、森林茂密的西部天山,涌出无数小溪,汇集为特克斯河、喀什河、巩乃斯河三大支流,在雅马渡口啸聚会合为波澜壮阔的伊犁河,浩浩荡荡向西流去。整个河谷盆地,东起乌拉斯台,西抵国境,东狭西阔,全长700余里,状如向东开屏的五彩孔雀。南有雄伟峻拔的乌孙山,北有绵延不断的婆罗科努山。山上雪峰冰川银光闪闪,山腰塔松云杉一片墨绿,山下阡陌纵横渠道如织。温润的河谷风,带着淡淡的苹果花香迎面吹来,吹得给新兵作示范操练的湖北老兵,浑身舒畅,仿佛回到了自己江汉平原的鱼米之乡。
  面对祖国西陲的美好春光,16岁的少年邓瑜,一腔热血在胸中激荡。在艰辛的征途中,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穿过茫茫戈壁沙漠,踏过皑皑天山冰雪,在这里还会有一块如此富饶的塞外江南!难怪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要一再派张骞出使这里,以江都王刘健之女细君公主,下嫁乌孙国王为妻。中华大地,真是河山锦绣啊!可是,来到伊犁虽只数月时光,耳濡目染,却使他无不义愤填膺。沙皇俄国的侵略成性,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大小官吏的横征暴敛,使生活在这里的汉、回、哈萨克、维吾尔、锡伯等各族人民,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目睹这惨痛的现实,他痛切地感到: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不仅将那个人身世之苦和思乡之念慢慢淡忘了起来,而且决心按照周老师在南郭寺所念的陈养源先生信中的话去做,练好本领,为拯救祖国,效命边陲。
  因此,邓瑜虽然身为营部司书,却主动要求回到彭开远排来参加操练。高高的个儿,站在队列头名;机灵的双眼,一举一动,虎虎有神。从前,马占彪老人教他的那番功夫,现在才派上了用场。出操、射击、投弹、刺杀……按照德国陆军操典的规范要求,每天,在绿杨环绕的练兵场上摸爬滚打。红日西沉,军号声起,进营房休息。吃完钣,伙伴们闲谈聊天,他就读报,读他心爱的《伊犁白话报》——
  原来,武昌革命团体日知会会员冯特民、冯大树等人,因被清廷追捕,无法在湖北继续活动,便和同受追捕的同盟会员李辅黄、郝可权、李克果、方孝慈、徐叔渊、辛宏泽、周辅臣等许多革命知识分子,一起潜入新军,在杨缵绪的掩护下来到伊犁。一到伊犁,他们便分布到军队、机关、学校、工厂和各族人民之中,秘密串连,宣传鼓动,发展组织,播撒革命的火种。为了培养革命人才,他们筹设了高初两等学堂;为了准备武装起义,他们利用同乡关系在驻扎伊犁的各部清军中联络湘、鄂、陕、甘籍士兵;为了壮大革命力量,消除民族隔阂,他们在哥老会和少数民族上层人士之中也发展了不少同盟会员;为了大造革命舆论,他们还用汉、维、蒙三种文字,创办了《伊犁白话报》。
  这《伊犁白话报》确实明白如话,文章旗帜鲜明,道理通俗易懂。邓瑜读来如饥似渴,读到紧要之处,便大声念给一起的士兵去听。听得大家时儿摩拳擦掌,时儿暗暗流泪,逐渐明白孙中山先生提出的革命主张,确实是救国救民之道。因为同营房的人个个都是文盲,只有邓瑜能给他们念报,能替他们写信,能帮助他们了解关内的形势,因此,对邓瑜这个营部的司书,比对自己的排长还要敬重,心里有什么话,都愿意讲给邓瑜听。
  但是,邓瑜心里却十分苦恼。只念过两年私塾,《伊犁白话报》可以看懂,要看别的书报就很困难,给同伴们写起信来也非常吃力,往往辞不达意,甚至还闹过笑话。他虽然处处留心,向人请教,可在附近的营房里实在找不到一个老师。
  一天,营里放假,他进惠远城去给姐姐寄信,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瘦老先生,鼻梁上架一副铜腿子花镜,坐在邮局高高的柜台外边,就着张小方桌儿,摆开文房四宝,专门代人写信。老先生脾气古怪,少言寡语,没有人来请他写信时,便双目微闭,正襟危坐,如同老僧人定。有人求他写信,只消将意思说个明白,就揭开墨盒,饱蘸浓墨,挥笔疾书,片刻立就;然后,拖长声儿慢慢念给你听。长长的一番言语,在他笔下,只变为简要明了的几句,表达得那么准确、委婉,生动而感人。对于代笔的酬金,也不计较,给多给少,任你往眼前的一个竹刻笔筒里一扔,均点头而已。
  邓瑜站在旁边,看这老先生给人家写了四五封信,十分钦羡,暗暗称奇,便上前深施一礼,躬身问道:
  “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并不回答,只问邓瑜:“你要写信?”
  “不,我想拜先生为师,学习写信……”
  “什么?”老人从眼镜上方用惊诧的目光审视着这个甘肃口音的年轻大兵,惨然笑道:“拜我为师?……好好当你的兵吧!煮酒熬糖,各干各行,别捉弄我老汉了……”
  邓瑜急了:“不不不,老人家!我是实心实意……”
  可任你怎么恳求,那老先生只是闭目摇头,正襟危坐,不再言语。
  无可奈何,邓瑜只好等老人收拾笔墨回家时,悄悄尾随在后,暗暗记下住处,等次日清早,再去家中拜访。
  惠远城中心高耸的钟楼顶上,琉璃瓦在夏日的朝阳下闪闪生辉。邓瑜走进惠远城东门,经过坐落在东大街的伊犁将军府门口,走到维吾尔族巨商玉山巴依经营的制革厂附近,跨进一条寂寞的小巷,敲开了一座破旧冷落的小院大门。
  年老去职,流落边陲,没有儿女,无力还乡,与老伴在此清苦独居的绍兴师爷,此时还迟睡未起。老伴开门,见是个身高肩宽的陌生士兵,不知该如何对付才好。邓瑜一面谦和地解释着,一面接过老太太手里的扫帚,就帮助老人打扫这挂满葡萄的小院。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扁担到巷中的井台上去担去。水缸担满之后,才憨憨地笑着,站在葡萄架下,静等老先生起床。
  老太太过意不去,就去摇醒老先生,俯首耳边,叨叨絮语。老先生却不但没有起床,推了老伴儿一把,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第三天清早,邓瑜又敲开这个小院的大门,扫院、担水。
  第四天,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那老先生从床上拉起,生气地数落道:
  “你呀,满肚子文墨,就不能教给人家一点?诸葛亮也怕三请呢……”
  老先生穿好衣服,注视着邓瑜,一声长叹,正色说道:
  “不是我老汉绝情,不愿收你这个学生。我半生碌碌,混迹官场,实在有难言之隐啊!看这世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纸《辛丑条约》,不就是一张卖国文契?谁想荣华富贵,就得去杀人——用刀杀人者,世人大致看得明白;用笔杀人者,往往被目为正人君子。岂不知武林中有侠有盗,文士中也有杰有匪啊!授人以术,能不慎乎?……”
  联想到父亲当年参与揭发秦州官吏贪污粮食案件一事,邓瑜默默点头,肃立恭听。老先生继续说:
  “况这学问之道,与经商、从军、为政皆不相同。经商可以暴富,从军为政可以骤然飞腾,这学问却似滴水穿石,持之以恒,方能见效。同时,学以经世致用,贵在明理,重在养气。学而不用,事理不明,气量狭小,目光短浅,达不能兼济天下,穷不能独善其身,虽学富五车何益!看你一连三日登门拜师,求学心切,精神可嘉,老汉就破例收下你这个学生吧……”
  邓瑜一听此言,忙来施礼。老先生双手扶起,取出一本《秋水轩尺牍》递给邓瑜,双眸含笑,低声吩咐道:
  “你既只念过两年书,连封信也还写不通顺,就先从这本书读起。现在写信,多用白话,但白话要写得练达,也得有文言的根底。待读熟了它,我教你读《左传》、《史记》、唐宋八大家、杜诗苏词……将来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人!”
  说完,命邓瑜翻开手中的书,先指定了几则短简,给邓瑜领读了两遍:
  “‘良友难逢,菊花依旧,满城风雨,我怀何如。足下既不肯命驾而来,弟等窃欲作造庐之请……’”
  领读之后,做了扼要串讲。约定以后每隔一日,授课一次。
  从此,邓瑜练武习文,双管齐下,日夜勤苦,长进很快。时经半载,不仅背熟了《秋水轩尺牍》,而且熟读了《左传》、《史记》中的数十篇文章。第二年春天调回营部,不仅处理一般函件文笔流畅,所撰文稿也相当可观,引起新军协统部书记官金伯韬和赵愚生的赞赏。由这二人介绍,与伊犁同盟会负责人冯特民相识,并于这年八月加入了同盟会。
  加入同盟会,邓瑜除继续向绍兴师爷学习中国古典诗文外,还陆续结识了冯大树、李辅黄、郝可权、李梦彪等伊犁同盟会中的其他骨干人物。从这些大多去日本留过学的革命知识分子那里,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现代文化,知道了哥白尼、达尔文、卢梭、华盛顿、梅特涅……还知道了法国大革命、英国宪章运动、美国南北战争……。与此同时,还先后认识了哥老会①中的谭玉书,回族头面人物冯凌霄、马得元,维吾尔族巨商玉山巴依和牙乎甫。对帮会组织和少数民族上层人物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有一次,毕业于日本警官学校、能言善辩的冯大树,到宁远的陕甘新大清真寺去秘密召开回民座谈会,也带领邓瑜去参加。17岁的邓瑜,以为自己只是给冯大树做随从。不料,当他们脱掉鞋袜,赤脚走进那铺着地毯的富丽堂皇的大礼拜寺,面对数百名头戴白帽的回族同胞,冯大树只简要地讲了个开场白之后,却要邓瑜来给大家讲讲。
  这一军将得太突然了!讲什么呢?事先毫无准备。但要强的邓瑜并不退缩,想了想,便硬着头皮讲起了回汉人民团结一致,共同推翻清王朝的道理。讲得满头大汗,非常吃力,连眼皮也不敢抬,前言不搭后语,眼瞅着就要败下阵来。忽然,冯大树轻轻一声咳嗽,巧妙地接过话题,三言两语,就改变了局势,将满会场嗡嗡絮语平息下来。双目炯炯,注视着每一位听众,时而大声疾呼,如江河决口,一泻千里;时而娓娓而谈,如故友重逢,一往情深。听得大家屏声静息,戚然,愤然,数百颗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在一起,随着那如簧巧舌怦怦跳动……
  邓瑜愣愣地听着。还是那些道理,还是这些人,他弄不明白,冯大树到底用什么神奇的魔法,一下子拴住了大家的心!同样一个意思,从自己嘴里出来,为什么枯燥无味,而从人家嘴里出来却令人口舌生津?
  夕阳下,两人开完会从清真寺出来,沿着一条坦直的林阴大路并骑缓行。邓瑜侧脸望望留着一撮仁丹胡子的冯大树,探问这讲演的奥秘。冯大树噗哧笑道:
  “怎么样?兄弟,这一军将得够呛吧!…吃一堑,长一智,懂得了说话是门艺术,你今天进步不小!”
  邓瑜摇摇头:“爹妈给你生了张巧嘴罢了,这是啥艺术……”
  “看看,刚进了半步又退回去了!”冯大树说话,总那么风趣,“嘴是爹妈生的,话可是自个儿学的。我们在日本上学,演讲还是门功课哩!世界上一些著名的演说家,原先话也讲得挺干巴。比如美国总统林肯,就职演说和辞职演说简直判若两人。他是当了总统之后,发现自己的口才不行,才下狠劲儿学的……在日本,我还听过孙中山先生和秋瑾女士的演讲呢。嘿,偌大的会场座无虚席,鸦雀无声,不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那才叫演讲呢,我这点子水平真是望尘莫及!”
  “噢!你还见过孙中山先生!”邓瑜羡慕地问道。
  冯大树深情地说;“嗯,我就是听了先生那震撼人心的演讲,才参加了同盟会的。兄弟,要想成为人才,就得具备口才啊!”
  邓瑜想想说:“可怎么才能具备口才呢?”
  冯大树笑道:“学啊!今儿领你参加这个会,已经给你开了演训第一课。我已经给你讲授了一点儿演训技巧,你没学到?”
  “啥技巧?”
  “陪衬法呀!其实我讲得并不好。只是由于你的陪衬,才显出点水平罢了!”
  说完,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从此,在邓瑜的学习日程上又增加了一门功课——演讲学。
  由于学习刻苦,思想活跃,交结广泛,活动积极,这样,当1911年10月武昌辛亥革命爆发的胜利喜讯传到伊犁时,17岁的邓瑜,已经是一位年轻能干而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了。他利用自己在陕西、甘肃籍士兵中的广泛联系,扎扎实实地发展组织,彭开远也由他介绍加入了同盟会。
  为了加强对维吾尔族上层人士的工作,邓瑜奉冯特民委派,与巨商玉山巴依在暗中进行联络。在玉山用德国进口机器生产的制革厂里,邓瑜还结识了一位名叫“阿娜尔”的维族姑娘。“阿娜尔”译成汉语,意为“石榴”。这姑娘就像一朵初开的石榴花那般热情赤诚。她的爸爸是俄国留过学的知识分子,生前在伊犁养正学堂做过俄文教员,不幸早逝。她跟妈妈在家乡赛里木湖附近的牧场上经营牧业,一个哥哥在制革厂担任技师。她常从乡下来看望哥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邓瑜最初见到阿娜尔,是在一次赛马会上。按照伊犁风习,这赛马会既是民间传统娱乐活动,也是青年男女爱情追逐的别致方式。青年骑士看到中意的姑娘,就拼命去追,若能触及姑娘之手,男方家长即托媒议婚。姑娘或为掩人耳目,或有意嬉弄,或厌恶对方,必扬鞭惊马飞奔。那天,阿娜尔身边追逐之少年,多达30余骑,匹匹骏马,四蹄腾空,旋风卷卷,烟尘滚滚,眼看对姑娘将成合围之势。不料姑娘虚晃一鞭,一个镫里藏身,竟从夹缝间窜出!动作之巧妙惊险,直令人心悸魂飞,眼花缭乱。从那次赛马会以后,一闭上眼睛,邓瑜就会看到阿娜尔矫健俏丽的身影,在面前晃动……
  一次,在制革厂玉山巴依的客厅里,邓瑜跟阿娜尔偶然相遇。对这个汉族青年士兵的主动问候,阿娜尔当着玉山巴依的面,用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给邓瑜一个出其不意地回答:
  “哦——你就是邓大将军!其实嘛,我老早就认识你的脊背了。好几次,见你从绍兴师爷的巷子里出出进进。听师爷的老伴说,常常给她家担水。见面嘛,今天是头一回,不嫌弃的话,来,交个朋友!”
  说着,主动伸出手来,跟邓瑜大大方方地握了个手。弄得邓瑜满脸通红,窘迫不堪,逗得玉山巴依翘着两撇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在武昌起义胜利喜讯的鼓舞下,伊犁革命党人也积极准备举行武装起义。而杭州将军志锐,与伊犁将军广福对调,带着一个特殊的使命也匆匆赶到了伊犁。对于志锐的阴谋,武汉革命党人自上海经俄国向伊犁革命党人发来的密电中已经揭露:
  “袁大化、升允、长庚、志锐等,谋拥宣统西迁;伊犁应迅速起义响应武昌,以破彼偏安。”②
  这封电报,给伊犁革命党人以巨大的推动。但是,清朝在伊犁的统治当时还很强大,仅满旗、绿营驻军就有数万之众。东边还有新疆巡抚袁大化督率的部队,西边还有沙俄帝国主义虎视眈眈阵兵国境。如果准备不周,贸然起义,就有遭受东西夹攻,腹背受敌的危险。因此,伊犁革命党人冷静地分析了形势之后,没有匆忙举行起义,而把精力集中到更为扎实的准备工作上来。
  不幸,就在这紧张的准备工作中,邓瑜日夜劳累,感受风寒而病倒了。高烧昏迷,医药无效,眼看性命难保。为了防止传染,同伴们迫于无奈,只好含泪把他抬到附近的一座小清真寺里,去听天由命。
  自从邓瑜患病之后,阿娜尔姑娘多次来营部探望。邓瑜被抬到小清真寺,她干脆瞒着哥哥偷偷住到这里来看护。每天,她给邓瑜送来马奶和馕,到处求医找药。在吃了一位哈萨克族老人的不知什么仙丹妙药之后,那病才一天天好转起来。
  初冬的伊犁河,早已被坚冰封盖。渔民们凿开冰层,晚上点一盏灯,鱼儿就从冰窟窿里往外跳。为了滋补邓瑜虚弱的病体,阿娜尔买来伊犁河特产的鲤鱼,亲手做给他吃。而且,还给邓瑜讲述了一个有关伊犁河鲤鱼的传奇故事:
  “……哎,米尔札③阁下:这鱼好吃吗?据说,伊犁河早先还不产鲤鱼呢。这鱼嘛,是细君公主嫁给乌孙国王时,从江都带来的鱼苗儿繁殖的……愿真主保佑:你吃了这鱼之后,能够……能够如鱼得水!……”
  邓瑜痴痴地望着阿娜尔,望着这个圣洁善良的赛里木湖仙女,耳热心跳,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得到警告:非穆斯林男子,不得与维吾尔族姑娘婚配!
  4
  新任伊犁将军志锐的到来,给伊犁带来了一场奇灾大难。这位光绪皇帝的瑾、珍二妃之兄,是一个极其贪婪残暴的满洲镶红旗死硬派贵族官僚。他没有实际本领,爱唱京戏,兴来即哼《打金枝》中之“金乌东升玉兔坠”;又喜作狂草,但写得很差劲儿。时人曾嘲之曰:“忽然高唱,金乌玉兔之声;偶尔挥毫,牛鬼蛇神之字。”不过,这位国舅爷敲骨吸髓的手段倒极其高妙。他从杭州带来大批降价的毡帽,每顶仅值银一钱,却以每顶一两的高价,向伊犁军民强行赊销。逾期无银交纳,则交羊一只,再逾期更增加牛一头。一个封疆大员,公然干此勾当!
  而且,在与广福办理交接时,横挑鼻子竖挑眼,借口手续不清,不准广福去杭州赴任。弄得卸任的广福,也闲居伊犁,莫可奈何。
  这且不说。在其离开杭州之际,武昌起义已经爆发,长江各省纷纷响应。他看到各地响应革命的多为新编陆军,一到伊犁,即采取断然措施:一面转移军械弹药库,调动满旗、绿营兵加强惠远城防;一面强行解散杨缵绪的混成协,迫令杨缵绪请假入关。而且,对遣散的官兵又迟迟不发放回家盘费,还勒令他们在遣散回家之前将所有皮衣皮裤全部交库。时值隆冬天气,逼迫新军脱下皮衣皮裤,这无异于将他们逼上梁山,弄得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志锐倒行逆施的结果,迫使冻馁交加、走投无路的新军官兵集体加入了同盟会。
  针对这种形势,革命党人立即组织了领导武装起义的指挥机关,推举李辅黄为总指挥。定于1912年1月12日起义,后因谣言蜂起,又提前到1月7日。
  1月7日,寒风呼啸,夜幕刚刚淹没军营,由69名骨干分子组成的铁血团,在惠远城南门外炮营秘密集会。邓瑜的身体虽然刚刚复原,但一接到通知,就按捺不住满腔兴奋,精神抖擞地提前来到会场。
  会场上空气十分紧张。冯特民、李辅黄、郝可权扼要分析了一下形势之后,就决定当晚十二时举行起义。可是,正当大家瞪着一双双激动的眼睛,听取具体战斗部署的时候,担任警戒的同志突然进来报告:有两名锡伯族士兵,从水沟内逃走。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总指挥李辅黄镇定自若地掏出怀表看了看,斩钉截铁,当机立断,发布了提前起义的命令:
  “同志们:先下手为强!李辅黄、李梦彪、邓瑜负责攻打东门,并与南库黄立中接应夺取弹药,然后入城策应;冯特民、郝可权、马凌霄负责攻打将军署和北库。冯大树去秘密照会俄国领事馆,让其严守中立。现在,还有47分钟,分头行动。九时整,我鸣枪为号,举行起义!”
  邓瑜听到自己的任务,手提五响马枪,带了仅有的五粒子弹,立刻紧随李辅黄,率部向惠远城东关扑去。
  此时,志锐已得到这晚十二时革命党人将举行起义的秘密。一面慌忙调动满蒙各营入城守卫,一面急令部下务必在十二时之前攻占杨缵绪的协统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革命党人终于抢先一步,发动了震撼中外的伊犁起义。
  九时整,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边陲漆黑而死寂的夜空。李辅黄、邓瑜一路,首先攻占了东关,打开了东门,夺得了南库的枪支弹药。接着,冯特民、郝可权一路也很快攻下了将军署,并从隔壁的协领衙门大堂东夹道内,搜捕到了越墙而逃的志锐。连战皆捷,群情振奋,士气十分旺盛。
  但是,被新满营盘踞的北库,凭借新式武器的火力和武备学堂学生的支援,在正蓝旗协领蒙库泰的指挥下拼死顽抗,久攻不下。
  李辅黄下令放开东门,给响应革命的各族人民发放了武器,也组织他们参加战斗。同时,派邓瑜、李梦彪也去协同转攻北库。一场恶战打得十分激烈,眼看东方就要透亮,仍然不分胜负。怎么办?如再拖长时间,驻绥定的绿营防军必会前来增援,起义军就有遭到内外夹击的危险!
  面对紧迫形势,革命党人立即开会商量,决定利用广福和志锐的矛盾,由杨缵绪亲自去邀请广福出面调停。由于广福与蒙库泰同为蒙古族人,素日关系亲密,再加听到志锐已被活捉,大势已去,经广福劝告,新满营即放下武器,交出了北库。至此,伊犁起义宣告胜利。
  1月8日上午,将志锐拖到钟楼前枪决之后,以广福、杨缵绪的名义在商务会召开成立了一个“五族共和会”组成了伊犁临时政府。广福任都督,杨缵绪任总司令部部长,贺家栋(原伊犁知府)任参谋部部长,冯特民任外交部部长……李辅黄任前敌总指挥,徐国桢为东进支队司令,建立了一个由革命党、旧官僚、旧军人三结合的奇特的革命政权。
  伊犁临时政府一成立,一面电促新疆巡抚袁大化赞助共和,宣布独立;一面募集各族人民,编练军队,准备东进。袁大化十分骄横,当即复电伊犁,要兵戎相见,派兵严守通往伊犁的要隘果子沟口,命令协统王佩兰率部向伊犁杀来。
  大敌当前,李辅黄、徐国桢率部迎敌,双方在精河县西部的五台地区接火。起义军士气十分旺盛,打得清军节节败退,由五台退往精河,再退至沙泉子,又退到乌苏县附近的固尔图。但正在这大好时机,起义军骑兵团长钱广汉这个长庚的旧部,却秘密投敌叛变,致使李辅黄受骗上当被清军包围,几乎全军覆没!战略要地沙泉子又被清军占领。
  消息传到伊犁,人心大为震惊。经过激烈辩论,决定由杨缵绪率部火速增援。邓瑜奉命随杨缵绪出发。部队星夜驰骋,赶到精河,收集东进支队突围溃散之残部,兵分三路,组织反攻,邓瑜担任右翼的攻击。双方在精河与沙泉子之间,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战。
  二月的新疆,冰天雪地。沙泉子地势空旷,遍地流沙,除了一道道绵延起伏的沙丘,无险可守。清军依仗自己兵多势众,轮番猛扑,炮火轰鸣,子弹呼啸,马刀飞旋,卷起漫天烟尘。起义军右翼指挥官中弹阵亡,军心动摇,形势十分危急。正当部分士兵准备向后撤退之际,忽然一声大喊,18岁的邓瑜从一道沙梁上挺身跃起,挥手叫道:
  “同志们!千万不能退啊!我们一退,全线就会崩溃,后果不堪设想……来,听我的指挥,坚守阵地!”
  士兵们见有人出面接替指挥,顿时镇定下来。邓瑜组织大家,避实就虚,节省子弹,互相鼓舞,竭力苦战,坚守了整整一夜一天。在战斗的间隙里,他叮嘱大家抓紧时间休整,自己却一直爬在战壕边在望远镜里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敌人,分析判断着不断变化的敌情。直到第二天暮色苍茫,杨缵绪亲赴第一线督队,沙丘间摆满了清军的尸体,阵地还在起义军手中。
  杨缵绪一见满脸烟尘血迹、嘴唇干裂、两眼熬红的邓瑜,大加表彰。邓瑜却淡淡一笑,当即提出了一条建议:
  “司令!敌人左翼后路防守不严,如果派一支轻骑绕道抄敌后路,也许能转危为安。”
  杨缵绪一听有理,接过望远镜看看,立刻派邓瑜率领一骑敢死队,包裹马蹄,衔枚疾驰,乘着夜色掩护,绕道去向清军左翼后方进行偷袭。
  此时,清军指挥官王佩兰,正坐在指挥车里,跟几个幕僚一边饮酒御寒,一边等待前线报捷。原来,他以为起义军刚刚受到重创,在精河兵力不足,缺乏足够的进攻能力,因此并未将这次战斗放在眼里。看看前线,虽然激战一夜一天相持不下,但总认为自己兵多将广,稳操胜券。可是,酒喝到半夜,目眩头晕,天色昏黑,突然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响起。王佩兰的卫士猝不及防,邓瑜的敢死队已冲到指挥车前!
  王佩兰狼狈逃窜,清军大乱,人马自相践踏,全线溃败。起义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收复了沙泉子和固尔图,直逼乌苏城下。
  起义军总司令部对邓瑜的胆识谋略十分赞赏,当即以战功擢升为参谋。
  此后,起义军与清军在乌苏对峙相持,清朝末代皇帝宣统退位。袁世凯爬上大总统宝座,电令袁大化改称都督,与伊犁临时政府停战议和。后来,杨增新继袁大化接任新疆都督,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封官许愿,分化瓦解,迫使伊犁革命党人一再妥协退让,最后达成了由杨增新主持全疆军政,取消伊犁临时政府的协议。一场轰轰烈烈的伊犁革命烈火,终于被彻底扑灭!
  和议告成后,杨缵绪调任喀什提督,冯特民、李辅黄、郝可权、李梦彪也都得到一个挂名职务,留在伊犁。邓瑜要求深造,被保送到将弁学堂去学习。1913年,当袁世凯撕下伪装对革命党人大肆屠杀的时候,阴险毒辣的野心家杨增新,在新疆也开始了疯狂的暗杀活动。他首先密派刺客潜入伊犁,伙同貌似忠厚、与世无争的广福,收买了起义军叛徒——绰号马大鼻子的马得元,将冯特民和李辅黄暗杀于惠远。接着,按事先拟好的一个长长的黑名单下令通缉,伸出一只只黑手,猛扑过来。19岁的邓瑜,也排在敌人这本变天账的前头几名。
  那是1913年夏初,正在将弁学堂学习的邓瑜,突然收到郝可权逃走之前留给他的密信,要他火速离开伊犁。邓瑜收到此信,没有忍心去向阿娜尔道别,只匆匆去看望了一下正在患病的老师——那位正直博学的绍兴师爷,就忙找崔营副来商量对策。
  半夜,邓瑜敲开崔营副的门,不料,老汉跟几个年轻军官正在喝酒。这些人邓瑜全熟识,平时也喜欢在一起喝两杯。一见邓瑜进来,自然抓住不放,非叫喝个痛快不可。邓瑜有事在身,哪敢喝酒?可崔营副不由分说,拉住硬灌,还边灌边骂,边骂边哭了起来:
  “喝吧!老弟,你我一同出关,我就看中你的为人……喝了今儿,还不知有没有明儿呢……杨增新,狗杂种……69名铁血男儿,冯特民,李辅黄,委身荒烟野草,呜呜呜……”
  老汉一哭,大家都陪着落泪。为了借酒浇愁,又是一阵狂饮。
  邓瑜怕老汉过分伤心,一醉不起,忙扶他去休息。崔营副两眼血红,拍着裸露的圆鼓鼓的大肚皮,还连呼未醉。邓瑜扶他上床,去盖被子,不料自己已立脚不稳,竟一屁股坐到了崔营副肚子上,将老汉压得嘴里冒出血来!
  在场的人,皆大惊失色。邓瑜吓出一身冷汗,也才想起自己来找崔营副的目的。趁大家抢救老汉之机,慌忙溜了出来。想想在绥定还有几个可靠的朋友,便只身连夜向那里逃去。
  逃到绥定,找到一位哥老会的经商的朋友。那朋友花钱去俄国领事馆弄了张去俄国做生意的护照,将邓瑜化装一名年轻的富商,送给一匹骏马,让其经霍尔各斯去出国逃亡。
  万里无云,骄阳似火,晒得路上的石子儿滚烫。邓瑜骑着马,不时回头望望越来越远的银冠闪亮的乌孙山,想想在西域屡建奇功的张骞、段会宗,不胜惆怅地走着。伊犁起义之前,他一度心情很矛盾,曾打算听从姐姐的劝告,积攒起几个钱后,回乡去务农。可是,那场大病,不仅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还使他负债累累。而且,不只是经济上负了债,在感情上也负了债。聪明、善良、豪爽而调皮的阿娜尔,给了他多么巨大的鼓舞啊!这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使他深深地感到人生竟是那么可爱!如果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也实在愧为一个堂堂男子。因此,当伊犁革命的烈火终于熊熊燃起的时候,他像一块干柴一样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它。但是,谁会想到,一场壮丽的事业,转瞬会成为过眼烟云,只剩下一堆灰烬呢?前途茫茫,流亡异国,何时才能替那些惨遭杀害的忠魂报仇雪恨啊!……
  邓瑜边走边想,想到阿娜尔,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了支援革命,他亲眼看见玉山巴依在自己的制革厂里,给起义军无偿地制作了大批马靴。阿娜尔的哥哥,甚至还扛着起义军配发的枪支,去参加过攻打北库的战斗。但是,对于他这个非穆斯林男子和阿娜尔的接触,玉山巴依跟阿娜尔的哥哥,却显然很不高兴。为了不使姑娘伤心,自从上了将弁学堂之后,他就跟阿娜尔有意地疏远了起来……
  太阳快要沉没到异国的地平线下去了,前边不远处就是边境小镇霍尔各斯。邓瑜知道,在那太阳将要西沉的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大片地方,早先也是中国的土地。只是由于清朝的腐败和无能,才变成了沙皇的领土。想到近百年屈辱的历史,他感到口干舌燥,跳下马来,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跟马儿一起贪馋地痛饮着祖国的流水。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警觉的邓瑜刚从溪边站起,一条飞舞的马鞭就轻轻落到了他的背上——
  “哈!看你跑向哪里?”
  一串尖脆的笑声,随鞭而落。邓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阿娜尔,穿着节日盛装,梳着十几条发辫,耳环手镯丁当的阿娜尔,不仅用维吾尔族姑娘特有的方式表白了自己勇敢的选择,而且,眉毛一扬,挑战似的,也掏出了一张去俄国的经商护照……
  注:
  ①哥老会:清末民间秘密团体,又称哥弟会,称首领为大爷,互称“袍哥”。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辛亥革命后,往往为反动势力利用。
  ②引自曾问吾《中国经营西域史》第485页。
  ③米尔札:维语文书、司书之意。
  

邓宝珊将军传奇/黄英.—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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