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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宝珊将军传奇 第七章 情系塞北
黄英
    1
  云淡风轻,天高气爽,寥廓的塞北大地,沐浴在一片和煦的秋阳里。被历史遗弃的古长城,带着累累伤痕和无数痛苦的回忆,向东北蜿蜒而去,消失在天际。
  榆林南门外机场上,一架从西安来的军用飞机刚刚着陆,伫候已久的八十六师师长高双成,率领师部官佐和榆林各界代表,就匆匆迎了上去。
  “立卿兄!我给你当参谋长来了。”
  身穿咖啡色长袍的邓宝珊,健步走下舷梯,笑容满面,双手抱拳,朗声说道。
  比邓宝珊还年长数岁的高双成,戎装笔挺,马靴雪亮,肩章帽徽武装带,样样俱全。举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用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着邓宝珊,说:
  “军团长!欢迎你来领导我们抗战。”
  两双厚实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给榆林握出了一个新的局面。
  欢迎的人们,注视着邓宝珊一行,不禁暗自嘀咕:这个文静儒雅的大高个儿就是邓宝珊?一个军团长,怎么才带来四个人?……
  但是,在坐困愁城的高双成心目中,邓宝珊的到来,却胜似十万雄兵——
  这榆林,历来是兵家必争的边塞重镇。秦始皇抗击匈奴,派大将军蒙恬和公子扶苏长期在此驻守,修筑长城。北宋时,文武双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在此抵御过西夏铁骑的入侵。明朝,沿长城边防线设置九个军事重镇,合称“九边”,榆林是最中间一镇。城北红石峡的峭壁上,至今留有“威镇九边”的明代石刻。这地方,东带黄河,与晋西北仅一水之隔;北枕长城,连接地处毛乌素大沙漠的伊克昭盟;西经三边,直通甘肃、宁夏;南走延安,跟陕甘宁边区唇齿相依。对抗击日寇西侵,保卫西北大后方,无疑是一个重要屏障。
  高双成所部八十六师,连同地方团队,约计15000余人,原系陕北镇守使井岳秀的部队,驻扎陕北已23年。井岳秀,乃辛亥革命西北先驱人物井勿幕胞兄,当年也是陕西辛亥革命领导人之一,后统辖陕北23县,却成为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去年,井岳秀因手枪失火而死,旅长高双成继任师长。由于多年秉承蒋介石的意志跟红军敌对,地盘一天天缩小,此时仅占有横山、榆林、神木、府谷四县。国共重新合作后,双方虽已停止战斗,但看到红军重兵压境,高双成总担心将自己吞并。同时,随着日寇西侵,归绥、包头、太原相继失陷,榆林不仅成了抗日前线,各地溃退的部队和党政机关蜂拥而至,挤居一处,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使出身行伍、只知带兵打仗的高双成也无法周旋。如何应付这复杂的局面?南京政府曾派一位大员前来坐镇。谁知那大员皱着眉头,看看荒凉破旧的山川城郭,二话没说,又匆匆爬上飞机返回。因此,接到任命邓宝珊的通知,高双成真是喜出望外!虽然,两人只是在20年前有过一次短暂的交往,可是,邓宝珊那顾大局、讲信义、重然诺的可贵品格,还是给高双成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那是1917年的冬天,正被陕西督军陈树藩通缉的邓宝珊,受胡景翼秘密召唤,离开北京,经归绥、包头潜往榆林井岳秀防区,欲返回关中参加“反段讨陈”运动。在榆林,他劝说井岳秀及其主要将领,对胡景翼给予支持。井岳秀首鼠两端,对陈树藩和胡景翼都不想得罪,对邓宝珊的态度极其冷淡。而且,他在部队完全是封建军阀家长制那套作风,部下都喊他“十哥”、“十爷”,根本不容许发表不同意见。只有高志清和高双成,对邓宝珊的主张在暗中表示同情。临别时,高志清还送给不名一文的邓宝珊200块银元,作为盘费。但是,年轻的邓宝珊却毫不气馁,反劝高志清和高双成同舟共济,帮助井岳秀带好这支部队……
  现在,国难当头,自己的地位也在风雨飘摇之际,能够有邓宝珊这样一位心胸宽广、足智多谋、素孚众望的上级,来与他共渡时艰,高双成当然会感到由衷的高兴。
  夜,秋风阵阵,钟楼檐角,铁马丁冬。榆林城内外,不相统属的各种番号的杂牌部队,惊魂未定,乱作一团。高双成请邓宝珊住进他师部院内的西花厅,亲自安排好侍从和警卫之后,当即就榆林的局势,跟邓宝珊迫不及待地来交换意见。
  “军团长!接到通知,我就在盼望你啊。现在的榆林,可热闹哩!”心直口快的高双成开门见山地说道,“东北面,日本人一天天逼近;南面,共军陈奇涵,在绥德设有警备司令部,火停了,气还没有消。这四个县的地盘,各路诸侯俱全:察哈尔、绥远两个省政府及所属机关,察哈尔蒙旗特派员公署,绥境蒙旗指导长官公署,马占山东北挺进军,白凤翔骑六师,白海风蒙旗独立旅,何柱国东北军残部……都在征粮要草,拉伕派款。别说榆林百姓叫苦连天,连伊克昭盟的蒙旗王公,也日夜惊恐不安。这样下去,就是日寇不来进攻,自己人也难免由乱生变……”
  邓宝珊屏声静息地听着,慢悠悠转动一双眼珠,细细思谋。
  离开兰州之前,他对全国的抗战形势,已作过一番认真分析。根据国际力量对比,按照国共两党地位和彼此长期斗争的历史经验,他认为,这场全民族的对日抗战,将是长期的,也将是十分复杂而微妙的。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国,但最后胜利的取得必须依靠全民族的觉醒。而一个民族的觉醒——科学与民主的诞生,必然使任何独裁统治难以为继。因此,国共两党,在抗日胜利之前不可能彻底决裂,但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合作。对榆林来说,必须首先处理好他与高双成的关系;同时,也必须与共产党捐弃前嫌,互助互让,事事以大局为重,不断协调与周围各个部队以及蒙族王公的关系,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为了示人以诚,不引起高双成的疑虑,邓宝珊飞赴榆林时,才仅带了四名随员。现在看来,跟心直口快的高双成相处,并不困难。但是,如何才能尽快稳定榆林的混乱局势呢?听了高双成的介绍和分析,邓宝珊才总算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个头绪。于是,点起香烟,提个神儿,用商量的口吻微微笑道:
  “立卿兄!你的处境,我明白;我呢,是个光杆司令,你也知道。刚才,你对榆林局势的分析,很清醒,很有道理。看来,日寇侵占归绥、包头之后,一时还不会离开交通线向纵深进犯。咱们是不是先干这么三件事情:一、慰问外地逃榆部队,稳定伊克昭盟;二、调整防卫部署,加强各部协防;三、与八路军绥德警备司令部联络,进一步改善关系。”
  高双成想了想说:“前两件事就按军团长的意见办,与八路军联络的问题嘛,让我再想想看……”
  邓宝珊点点头:“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有困难。打了那么多年,一下子要和好,部队在感情上有疙瘩,也难免。不过,从你解除姜占奎的旅长一事来看,说明你很有远见。”
  “不解除不行啊!”高双成摊开双手,苦笑道:“时移势易,可老姜死抱住井师长那一套不放,还天天喊要消灭共产党,要不解除他的旅长职务,放掉他抓的杨玉峰、刘绍让那批共产党员,榆林的局面还能维持到今天!”
  邓宝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孙中山先生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团结抗日,这可是顺乎人心的历史潮流,谁搞分裂,就只会成为民族的罪人。立卿兄!现在你我是同撑一条破船,在黄河峡谷中弄险,务必大胆而又谨慎,船稍一偏,就会被恶浪打翻!……”
  高双成品味着这段话,会心地点了点头。
  经过一番认真准备,邓宝珊和高双成亲自出头,领人牵猪抬酒,对溃逃到榆林的部队和机关,进行了一次慰问和安抚。同时,将对日寇的防卫部署,作了统一调整:
  由高双成挑选八十六师的精锐部队,组编为五个游击支队,布防在包头滩上,组成第一道防线。由白海风旅驻守萨克旗至郡王旗之间,与驻守伊克昭盟沙王府的八十六师一部,组成第二道防线。由马占山、白凤翔、何柱国、八十六师的左世允旅、杨仲璜团,和八路军留守兵团肖劲光部,分段担任黄河防务。经过这番部署,不仅加强了对敌防卫,稳定了伊克昭盟,还减轻了榆林群众的负担,改变了混乱局面。
  不久,新一军新十一旅开抵三边、榆林一带。军团部在榆林城内钟楼巷找了院房子,正式办公。经邓宝珊再次提议和高双成商量,派军团部副官石佩玖和八十六师副官高少白,持邓、高二人信件,去绥德八路军警备司令部会见了司令员陈奇涵。陈奇涵接信后,亲自来榆林拜访,彼此就协防事宜,进行了友好商淡。接着,留守兵团主任肖劲光,联防军代理政治委员高岗,也先后来跟邓宝珊和高双成作了深入的交谈。双方本着互助互让的原则,就如何和平相处的一些具体事宜,达成了重要默契。
  1938年2月,大雪初晴,日寇扫荡隔河相望的山西保德县城,窥视河防,波及府谷。邓宝珊命令驻守府谷的杨仲璜团,配合续范亭的山西新军两面夹击,大获全胜。
  此后,为了巩固与陕甘宁边区的睦邻关系,邓宝珊派新十一旅二团团长史钫城,率领两个营驻守榆林到延安之间的公路沿线,便利人员往来,维护交通安全。
  不久,蒋介石在武功召集军事会议。邓宝珊借赴武功之便,于返回途中应毛泽东挽留,在延安停住了一个星期,初次会晤了毛泽东主席。
  9月间,第二战区北路军总司令傅作义,在山西河曲召开军事会议,邓宝珊应邀出席。
  秋日怒涨的黄河,在岩石裸露的峡谷间狂奔乱跳,像千万只猛虎在咆哮。经过近十天的跋涉,当邓宝珊带领总参议高志清、参议寇子严、金伯韬、《大公报》记者杨令德等人,来到河曲对岸的黄河渡口时,傅作义派出的渡船,已在岸边等候。邓宝珊留下骑兵卫队,带领随从脚踏惊浪,稳步上船。船夫们一声呐喊,齐心协力向彼岸撑去。惊心动魄的拼搏中,只见一副副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飞速晃动……
  “宝珊兄——!”
  船还没有靠岸,身穿普通士兵服装的傅作义,已率领高级军官和先期到达的马占山、何柱国等在岸边迎迓。
  “宜生兄——!”
  邓宝珊屹立船头,向傅作义举手敬礼。跳下船来,跟大家一一握手问好。嘹亮悦耳的军乐声中,傅作义陪同邓宝珊检阅了欢迎队伍,然后,一起骑马进了河曲县城。
  第二天,傅作义主持召开了河曲各界欢迎大会。傅作义致词,邓宝珊发表了关于团结抗战的长篇演讲。此后,一连六天,主要是与会各方相互拜访,举行宴会,分别交谈。三十五军参谋长鲁英麟、总参议张濯清、绥远抗日自卫军总司令张钦、第二战区战地动员会主任续范亭、延安代表南汉宸、中共晋西北负责人罗贵波,都跟邓宝珊来交换过抗日协防的意见。
  有天晚上,邓宝珊和傅作义在高志清的卧榻上抵膝而谈,越谈越兴奋。在荡气回肠的黄河涛声中,两个年岁相仿、经历相近的将军,整谈了一个夜晚。
  “……宝珊兄!前年春天,你就王若飞一案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王若飞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今年初,我派周北峰去延安,他还有信给我呢。看来,他还不知道你曾经营救过他……”
  “共产党里人才就是多嘛!因为,人家用人搞的是五湖四海,不大考虑同乡、同学这一套。因此,能够晋才楚用,人才济济,”
  “这一条很重要!可蒋先生、阎先生就缺这一条……”
  “阎先生不只是不会用人,眼光也太狭小。多年内战,他就凭山河之固,天隘之险,钻在山西这个蜗牛壳里称霸。山河关隘保护了他的安全,也使他的头脑大受局限。这次抗战,他还按老经验办事,对日寇的力量估计不足。吃了败仗,不检查自己,反怪部下不争气,叫张培梅枪毙李服膺,杀鸡给猴看。叫你死守太原,以保山西,结果,孤军孤城,遭受重创。几乎全军覆没。这怎么行呢?”
  “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指挥?”
  “宜生兄!抗日战争是持久战争,初期阶段,敌强我弱,不能与城共存亡,不宜过早以主力与敌硬拼。应该养精蓄锐,避实击虚,选择适当时机和适当地形,予分散之敌以歼灭性打击,不应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保人重于保城。自古两国交战,全师为上,如果被敌人消灭了,那就什么也谈不上了。目前应以小部队在敌后开展广泛的游击活动,拖住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以等待战略转移和战略反攻阶段,再与日寇进行决战……”
  “嗬!你这见解,怎么跟共产党的主张完全一样?”
  “不只是共产党,白崇禧将军也有这个意见!”
  “咳!太原守卫战前夕,周恩来离开太原时就告诉我:焦土抗战的主张是错误的,只顾一城一地的得失不足为训。争取时间就是胜利,保存有生力量就是胜利……可惜,我没有认真去听!”
  “听话,比说话还难。一般人往往忽视话的本身,先看出自何人之口。其实,村夫野老,也可能有济世之谈;英雄圣贤,也难免有欺世之论。周恩来,西安事变后我曾多次接触,他不仅是共产党的一个领袖,首先是一个最热爱祖国、最有觉悟、最有民主意识的中国人。他生在南方的书香门第,长在贫困动乱的北方,既有南方人的灵秀锐敏,又有北方人的慷慨执着。后来,留学日本、西欧,又接受了先进的科学文化。看看国共两党,像他这样身兼南北、学贯中西的人,恐怕还数不出第二个来呢!至于他接受的马克思主义,似乎也不全是俄国的翻版,不仅温和,而且灵活,富有人情味,跟照抄照搬俄国经验自称‘特殊材料’的那些共产党人,大不相同……”
  “哈,一个国民党的将军,想不到对共产党的事务这么精通!”
  “何言精通,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那依你看来,我该将部队撤到何处休整,才比较合适呢?”
  “你做过绥远省主席,难道就没有听过这句话:黄河虽大,只富河套宁夏!地理很重要,当年,刘邦屯驻汉中而成帝业啊……”
  傅作义点头微笑,深表赞同。两位处境相似的国民党杂牌将军,虽系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会议的最后一天,大家去河曲城外观看傅作义部队的炮兵射击演习。邓宝珊一行刚出东门,忽然三架敌机飞临城区上空。他们急忙隐蔽进附近的树林,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炸声,满城烟柱已腾空而起。死伤军民六七十人,三十五军政治部主任周北峰也被弹片炸伤。府谷、保德、神木、榆林,也同时被炸。
  但是,敌机一走,大家从地下爬起来,拍拍满身尘土,在傅作义亲自指挥下,射击演习照常进行。
  这次会议,虽然没有产生什么决议,但由于大敌当前,与会各方都能坦诚相见,使晋、陕、绥三省沿边地区的局势,得到了进一步稳定。
  遗憾的是,愉快而友好的河曲会议将要结束时,从榆林尾随邓宝珊而来的八十六师政治部主任特务头子包介山,却突然跳出来作了一番蹩脚的表演——
  “报告傅司令、军团长:我有确凿证据,周北峰是共产党,应该驱逐出部队。”
  傅作义微微一笑,看看邓宝珊,说:
  “周主任是阎长官派来的,即使有问题,我得送还阎长官。何况,他刚被敌机炸伤,人,总得有点心肝!”
  邓宝珊虎起脸,对包介山冷冷地说道:
  “是啊!包主任,你是八十六师的政治部主任,再急功近利,也不能包揽三十五军的事务。你从榆林辛辛苦赶到河曲,就是为了干这么一件事情?……”
  包介山碰了一鼻子灰,才夹起尾巴狺狺而去。
  邓宝珊从河曲返回榆林不久,新一军番号取消,新十一旅、八十六师、胡景通的骑六师,合编为二十二军,高双成任军长,胡景通任副军长。邓宝珊改任为晋陕绥边区总司令,董其武为副总司令。
  到了年底,陈奇涵奉毛泽东之命,带着毛泽东的亲笔信件再次来到榆林。会见了邓宝珊。信曰:
  宝珊仁兄左右:近月敌侵西北之消息,又有传闻,谅尊处早已得悉。不论迟早,敌攻西北之计划,是要来的,因之,准备不可或疏。高明如兄,谅有同情。特嘱陈奇涵同志趋谒麾下报告防务,并将敝党六中全会之报告、决议、宣言等件,带呈左右,藉供参考。倘有指示,概祈告之奇涵,专此敬颂戎绥!
  弟毛泽东12月5日
  2
  初夏,毛乌素大沙漠北沿的伊金霍洛荒漠草原上,正是一年的黄金季节。一簇簇茂盛的红柳,花枝招展,婆娑起舞,一丛丛茁壮的芨芨草,精神抖擞,坚忍不拔。金黄的鞭麻,淡紫的甘草,以及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野花,都在抓紧时机,展示着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页……
  邓宝珊一行,由精通蒙语的神木县十八台自卫队长张世华作向导,从宏伟壮丽的成吉思汗陵园出发,在西斜的烈日下,翻过一道道沙梁,策马北行。凭借往日的记忆,邓宝珊边走边仔细察看地形,在一片起伏的波状沙丘间,终于找到了那个他梦牵魂绕的小草滩。两顶蒙古包和畜圈一如当年,只是经过21年的无情风雨,显得更加陈旧破烂。
  很少有外人探访的蒙古包前。突然有一伙远客光临,几只忠于职守的长毛猎狗,立刻发出惊诧的吠声。邓宝珊让张世华先去向主人说明来意,自己下马慢慢来到包前。
  老牧人一家喜出望外,老两口、小两口和一个虎头虎脑小孙子,一起出来迎接贵客。经张世华介绍后,邓宝珊首先向老牧人夫妇问好:
  “阿毛三?”
  “三,三!”全家齐声回答。
  白发苍苍年过七旬的老牧人,睁大眼睛将邓宝珊上下端详了一遍,回头对儿孙说:
  “他就是我当年在沙梁下碰见的那个后生,现在做了大官。面貌体态没有变,只是显得老气些了。”又笑着专对儿子说,“劳耐!那时你去包头换货,你俩没有见面。今儿他来了,有缘!有缘!”
  邓宝珊叫随从送上礼物:一条榆林产的提花毛毯、两瓶汾酒、两块砖茶、两盒点心、两包白糖,还有用红纸包着的1000元法币。然后,向老夫妇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
  “老伯父、老伯母!些许礼物,聊表敬意。”
  老牧人双手抱拳,不知说什么话好,结巴了一阵,用他熟悉的那句汉语说:
  “谢大人赏——!”
  邓宝珊不禁一阵心酸。宾主进帐后,主人用奶茶、酥油、炒米待客,邓宝珊跟老牧人慢慢叙谈——
  那还是1917年的冬天,老牧人赶着晚归的羊群正在回家。忽然,他发现沙梁下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咦!是活人还是死人?他走近仔细一看,是一个面色黑红、浓眉阔口的汉族青年,在昏睡不醒。身穿青布棉袍,头戴灰呢礼帽,脚上一双布鞋,磨烂的后掌缝里,还沾着干结的血迹……
  好心的老牧人,凝视着这个与自己的儿子年岁相仿的青年,大声呼唤。那青年惊醒坐起,连忙欠身说道:
  “老伯!我由包头前住榆林。昨天半夜起身,一天多没敢歇缓。今儿过午走到这里,干粮吃完了,水葫芦也空了,饥渴困倦难耐,便躺下休息。不料睡到这时,多谢您把我叫醒……”
  牧人听不懂青年的汉话,伸手指指即将西沉的太阳,把手掌往地下一按,又指指前面的沙漠,在地上划了好几个圈圈。意思是:天快黑了,住下吧,夜间过沙漠会迷路,走上一夜,还绕着一座沙丘在转圈儿呢!
  可是,青年也不懂牧人的心意。牧人急了,拉青年一把,指着羊群吆喝。青年便赶着羊群,随牧人而去。翻过两道沙梁,来到一个三面环沙的草滩边上。两顶蒙古包,一个畜圈,一眼水井,井边一个长木槽,牧人的妻子正往木槽里打水。羊群一拥而上,喝完水,自动进圈。青年帮牧人收拾好圈门,一起走进蒙古包内。
  火盆里的羊粪烧得正旺,大铜壶中飘出扑鼻的奶茶香。牧人的妻子端上酥油和炒米,在三个碗中各盛半碗炒米,先给青年双手递了一碗。青年接过放下,向主人双手合十顶礼,接着泡米喝了一碗茶,待碗中炒米软后,拌上盐和酥油吃起来。饥肠辘辘的青年,饱餐一顿,酣然睡去。因为他只会几句蒙语,与主人无法交谈。
  次日天刚亮,牧人叫起青年,款待他吃了手抓羊肉和羊汤泡米饭,送给他一双哈登(短筒毡靴),又给他的干粮袋里装满了炒米。牧人的妻子还送上装满水的葫芦。牧人指指南面的沙漠,说:
  “阿毛三,牙步、牙步!”
  这句话青年一听就懂,意思是:您好走。于是,向好客的牧人深深鞠了一躬,说:
  “三,阿毛三,升。”
  意思是:您好在好在。牧人高兴地笑了起来。
  青年边走边依依惜别地回头张望。牧人目送青年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茫茫沙海之中……
  现在,大家听邓宝珊和老牧人讲述了当年的这番奇遇,对老牧人的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由于老牧人的儿子劳耐会说汉语,又有张世华翻译,老牧人还同邓宝珊就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进行了交谈:
  “您在榆林当总司令,来伊金霍洛有何公干?”
  “投降日本的东蒙德王,和汉奸王英、李守信等勾结日寇,企图把成吉思汗灵榇抢去,以便欺骗蒙族百姓。我报请中央移灵,国民政府委我为移灵大员,伊盟盟长扎萨克旗的沙王和马占山将军为副大员,前来移灵。要把大汗的灵榇移送到安全的后方去。”
  “好啊,这下德王就没法迷哄人了。……可您能把日本人堵住吗?我们这里不会遭殃吧?”
  “我在包头滩布兵驻防,从神木到达拉特旗的黄河防线,也有重兵把守,请老伯父放心,鬼子是过不来的。”
  “今晚,请您在我家吃饭过夜吧!”
  “谢谢了,今晚我要在陵园宴请沙王和各旗王公,请伯父和劳耐兄弟前往作陪。”
  “那怎么行啊!我们祖祖辈辈是沙王的子民,怎敢和王爷在一起吃饭……”
  “不必顾虑,老伯父是我的恩人,我向王爷们说明,王爷就不见怪了。请上马吧!”
  “那我就大胆了。”
  夜,伊金霍洛旗阿腾席连镇东南30里处的成吉思汗陵园,一改往日的肃穆气象,灯光人影、笑语喧喧。高大宽敞的帐篷里,邓宝珊、马占山、伊盟沙王和各旗王公以及老牧人父子,频频举杯,开怀饮宴。邓宝珊向大家介绍了老牧人父子,并讲述了他当年蒙受一饭之恩的故事。王爷们大受感动,在沙王带头下,各向老牧人敬酒一杯。酒酣耳热的沙王,望着邓宝珊,敬重地说:
  “总司令!想不到你对我们蒙古人这么情深义重。上自大汗的灵榇,下自一个普通的牧人,都在您心里搁着。”
  “王爷!”邓宝珊缓缓站起来,深沉的目光看着大家,慢慢说:“蒙古人、汉人、藏人、维吾尔人……都是同胞弟兄。成吉思汗,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英雄。德王投降日寇,这是对成吉思汗的背叛。只有团结抗战到底,才能告慰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想想看:如果在我们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这块土地上,居然心甘情愿地插起了膏药旗,那我们还配作成吉思汗的子孙……这次移灵,承蒙各位王爷帮助,希望我们能继续同心协力,顺利完成这一光荣任务”。
  王爷们听着这番大义凛然的言谈,一边举杯,一边点头。
  第二天,在陵园前面广阔的草地上,按照蒙古族传统的礼俗,举行了规模盛大的祭祀仪式。从伊克昭盟各旗赶来的数千名蒙古族群众,穿着节日的盛装,奏着悦耳的马头琴,同奉命移灵的蒙汉王公官员,护灵部队一起,参加了这激动人心的盛典。
  当年,成吉思汗逝世后,按照他的遗嘱将遗体安葬在了霍洛伊金草原。但是,不仅没有堆砌坟头,而且派一队骑兵来回驰骋,等第二年春草发青后,谁也再无法辨认。安放在银棺中的,只是他的衣冠,可这衣冠,就如同佛教徒敬奉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一样,已成为蒙古族人民崇敬的圣物。
  祭祀由伊盟盟长扎萨克旗的沙王主持。祭祀完毕,在披挂珠缨、装扮为菩萨的16名舞女的陪护下,将安放在灵包内成吉思汗夫妇的灵柩,缓缓抬上了灵车。同时,将成吉思汗生前所使用过的武器——蒙语称之为“苏鲁锭”的用敌人的头发作缨饰的长矛,也装进了灵车。然后,仿佛当年欢送这位一代天骄率部出征一般,军乐大作,骏马嘶鸣,彩旗飘扬,香烟缭绕,数百名喇嘛手数念珠,跪伏在地,虔诚地祝祷。灵车,在一派庄严而热烈的气氛中,由四匹骏马牵拉,在护灵部队前导后送下,徐徐向南而去。
  到了榆林,改乘汽车,经过延安、西安、兰州,将成吉思汗的灵柩,一直运到了远离前线的大后方——甘肃著名风景胜地榆中兴隆山。灵车所过之处,沿途都有党政机关、群众团体、各界人士举行路祭。
  移灵活动,对蒙古王公中投靠日寇、分裂祖国的卖国势力,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对维护民族团结,稳定绥蒙局势,增强各族人民抗战到底的决心,有不可估量的政治意义。移灵活动,当时拍了电影,在国内外放映,对宣传中国的抗战,鼓舞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的团结,也起了一定作用。
  1939年秋天,移灵活动结束不久,立法院副院长张继和复兴社特务头子贺衷寒,率领战地慰问团到达榆林。著名作家老舍先生,中央社记者刘尊棋、扫荡报记者耿坚白、新民报记者张西洛等随团同行。
  邓宝珊主持召开了榆林各界欢迎慰问团大会。一生多次左右摇摆的国民党元老人物张继,发表了一篇冠冕堂皇、不冷不热的慰问讲话之后,贺衷寒接着讲演。这位黄埔军校毕业的蒋介石的心腹、复兴社的常务干事,撇开抗日不谈,却大肆宣传他的“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领袖”,对陕甘宁边区和八路军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在这样的场合,狼嚎似的公开发表反共言论,在抗战以来的榆林还是第一次,自然引起各方面的纷纷议论。
  对一贯狐假虎威的贺衷寒其人,邓宝珊本来就没有好感,特别是对其选择在榆林大放厥词更为不满。他十分清楚,这位复兴社特务头子不仅在攻击共产党,而且在榆林和延安之间进行挑拨离间;然而,要进行反驳,又不便亲自出面。
  在此之前,邓宝珊已接待过访问榆林的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对大后方的民主运动,颇为了解。现在,对热心抗日宣传的著名作家老舍,自然十分欢迎。除集体宴请之外,还将老舍单独请到自己的书房,品茗长谈。
  “……邓先生!你问重庆各界对抗战的看法?抗战、抗战,显然是一个并不协和的二重唱,我来榆林,就是想听你的声音。”
  身穿西服的老舍,温和的目光透过近视镜片,望着邓宝珊文雅地说。
  邓宝珊笑笑:“我是个军人,能有什么声音!不过,我倒喜欢中国不止有一种声音。有不同的声音存在,人们才会有个比较。知道谁在实心实意抗战,谁在浑水摸鱼,欺世盗名。”
  “有意思。单凭这句话,我就认为你并非仅仅是一个军人!”老舍说着,顺手拿起茶几上一本延安出刊的《团结》杂志翻了翻。“如果仅仅是一个军人,恐怕也难以在榆林这样的地方应付局面……”
  邓宝珊沉默片刻,说:“舒先生!你们作家写小说,贵在含蓄,高明的作家总会相信读者的眼光。说到声音,有时确实会‘此时无声胜有声’啊……我想,对欢迎会上个别人的言论,你也许并不欢迎……”
  老舍会心地一笑,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一些具有特殊嗅觉的东西,却马上从贺衷寒的言论中,嗅到了他最喜欢的气味。9月17日晚上,榆林文化界在职业中学礼堂集会,纪念“九一八”事变八周年,同时欢迎老舍先生等人访问榆林。
  邓宝珊应邀出席,并同老舍都作了热情洋溢而又充满风趣的讲话。会场上的气氛,十分活跃。不料,会议即将结束时,来历不明的“边疆通讯社”社长赵尺子,突然跳上椅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同胞们!请不要再受共产党的蒙蔽和欺骗!抗战、抗战,不就是一伙无知的青年学生,受共产党指使,唱歌、游行、喊口号闹起来的?把国家的命运当作儿戏,使‘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终于流产……”
  这明目张胆的汉奸言论,激起与会者的一致愤慨。大家齐声高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无数的森林煤矿……”
  用催人泪下的救亡歌声,把这为虎作伥的无耻之徒轰了出去。
  会后,在邓宝珊授意下,由老舍、张西洛、汤昭武、沈求我、杨令德等文化界人士出面,将赵尺子的汉奸言论公之于众,召集各种会议并在杨令德主编的《陕北日报》上,进行了批驳和声讨。同时,由杨令德主持的榆林新闻记者协会,决定开除赵尺子会籍,并要求当局将其驱逐出境。人人喊打的赵尺子,为了赖在榆林,多次求见邓宝珊。邓宝珊始终拒之门外,不予接见,迫使以“边疆通讯社”为掩护的中统特务赵尺子,不得不灰溜溜地去避居西安。此事恰如其分的处理,对心怀叵测的贺衷寒及其在榆林的特务走卒,给了一记巧妙的耳光。
  不幸,贺衷寒来榆林的活动并非事出偶然。随着蒋介石对《异党问题处理办法》的秘密发布,从1939年冬天起,在全国范围内,接连出现了三次反共高潮。在陕北,也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系列事件——
  先是“绥德事件”。绥德既设有八路军警备司令部,也有国民党的专员公署和保安司令部。专员何绍南,是个著名的摩擦专家,一贯反共,横征暴敛,常常挑起事端。为了保卫边区,中共中央从山西调回三五九旅,由旅长王震接任警备司令,同何绍南针锋相对。何绍南被王震斗败,逃往西安,包介山继任绥德专员。包介山赴任时,却将何绍南化妆藏在车内,秘密带到绥德。事情败露,被八路军“礼送”出境,何绍南、包介山便想躲到榆林。当何绍南、包介山走到米脂和榆林之间的镇川堡时,邓宝珊、高双成下令制止他们前进。他们捏造事实,隐瞒真相,谎报国民党中央,妄图煽起反共舆论。邓宝珊如实反映事件经过,使何绍南、包介山贼喊捉贼的闹剧,一时成为笑柄。而榆林和延安的关系一如既往,未受任何影响。
  接着,新十一旅和八路军也发生了一个不愉快的事件。这个旅大部分驻守三边,成分比较复杂,与八路军留守部队平时尚能友好相邻。但在贺衷寒来过榆林后不久,受反共分子的挑拨煽动,其中有个连队同八路军发生武装冲突,被包围缴械。事件发生后,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幸灾乐祸,大肆渲染,妄图挑起更大争端。三青团负责人榆林中学校长杨尔琮夫妇,登门拜见邓宝珊,火上泼油,说得唾沫乱溅:
  “邓先生!打狗还看主人哩。新十一旅是先生从甘肃带来的家乡子弟兵,可不能叫人白白欺负!共产党不给先生面子,先生也得给共产党一点儿颜色看看……”
  “是啊,共产党从来就不讲信义嘛!听说先生当年在河南就吃过共产党的亏。最得力的刘旅长,就是叫共产党偷偷戳死的……”
  “嗯,这回先生要不态度强硬,就会危及先生的威信!”
  “对啦!连我们榆林教育界,也会愤愤不平……”
  校长夫妇鼓动如簧之舌,说了一段水平不错的相声,邓宝珊却只回答了一句:
  “谢谢你们的关心!”
  其实,事件一发生,邓宝珊就给毛泽东发了电报,请派南汉宸前来商谈解决。不几天,南汉宸到了榆林,八路军也将俘获的那个连队送还新十一旅。双方重新言归于好,惟恐天下不乱的人阴谋成为泡影。
  通过以上这类事件的处理,蒋介石对大辩若讷、外方内圆的邓宝珊,更加感到难以对付。于是,对于特别重大的机密任务,便绕开这位总司令,直接命令军长高双成去执行。
  1940年春天,日寇向晋西北发动规模空前的大扫荡。八路军在晋西北的留守机关,准备撤过黄河,返回延安。在这强敌压境的紧迫时刻,蒋介石暗施毒计,不让邓宝珊知道,直接发给高双成一份十万火急的亲译密电。命令高双成速派兵两团,堵死螅蜊峪、宋家川等地沿黄河通往山西的所有渡口,用武力阻止八路军过河。并断然警告:如违抗命令,将停发军饷。
  但是,自以为耳目遍地的委员长,却并不十分了解邓宝珊和高双成的关系。当延安获悉此事,派刘绍庭连夜来榆林探询,高双成也只轻轻回答了一句:
  “你回去告诉毛先生,我交朋友就要交到底。”
  蒋介石见高双成按兵不动,发电又催。邓宝珊微微一笑,让高双成向蒋介石复电云:
  “共军在横山以东集结3000余人,企图北犯榆林,打通神府,自顾不暇,无兵抽派……”
  蒋介石接电,虚实莫辨。告诉胡宗南,将计就计,以此作为向榆林增兵的借口,准备进一步包围陕甘宁边区。于是,胡宗南电告邓宝珊:
  “兄弟新十旅李贵清部,经弟整顿充实,改编为暂十五师,由刘志宏师长率领,如兄需要,请即调榆。”
  邓宝珊看见电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增兵之计。”复电胡宗南:“榆林粮秣困难,维持现有部队尚感不足,如再添一师,势难维持,弟意不调。”将一颗吱吱冒烟的手榴弹,又轻轻给扔了回去。
  原来,为了削弱邓宝珊的兵力,李贵清新十旅和鲁大昌一六五师,在奉命开往榆林途中,被蒋介石、胡宗甫设置圈套,分化瓦解,以整训为名,进行了彻底改编。不仅李贵清、鲁大昌、蒋云台等主要将领被调离部队,夺去兵权,营级以上军官也全由黄埔系军人换班。现在,把经过大动手术的部队移花接木,调往榆林,胡宗南可谓用心良苦。可惜,在老谋深算的邓宝珊面前,却只能自叹技穷……
  3
  为了免遭日寇空袭,邓宝珊派人在榆林城东南郊三里多路的金刚寺附近山坡上,挖了五眼窑洞,盖了两排平房,起名为“桃林山庄”,将他的总司令部,从钟楼巷迁移到了这里。山下小河萦绕,山上疏林掩映,春天桃红柳绿,冬月琼玉满枝,听着金刚寺的暮鼓晨钟,在这兵荒马乱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1941年6月16日深夜,19岁的随从副官榆林小伙子王焕文,将邓宝珊从梦中唤醒。译电员拿着兰州发来的一个电报,说当天下午日寇空袭兰州,崔锦琴夫人及子女身负重伤,要邓宝珊火速返回。
  邓宝珊看完电报,想了想,给驻兰留守处长郝梦九,口述一个复电。要郝梦九负责为崔锦琴夫人和子女求医治疗,说军务在身,国事为重,他暂时还不能返回兰州。
  次日天刚透亮,兰州又来一电。两个译电员面面相觑,谁也不忍心去告诉邓宝珊。愣了一阵,两人才硬着头皮,走进了一直亮着灯光的中间那眼窑洞。
  这是真的吗?接到第一个电报,再也没有合眼的邓宝珊,一看这第二个电报,耳鼓里一声轰鸣,顿时天旋地转!他咬紧牙关,使尽全身力气,强自克制着自己,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没有跌倒,直僵僵坐下来。脊梁骨凉飕飕地直冒冷汗,木然凝视着窑洞窗口透进的一线微光,把电报交给译电员,说了声:“不要向外宣扬!”就再也没有言语……
  真的,这是真的!祖国在流血受难,多么巨大的不幸,随时都可能发生——
  6月16日下午,风和日丽,崔锦琴从兰州街头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归来,叫醒正在午睡的三个孩子:女儿倩倩、儿子允文、允武。吩咐他们擦了把脸,便分头坐下来温读功课。
  “妈妈!我的仿格儿写得时间太长了,模糊不清,你给我写个新仿格儿吧。”允文翻开大楷本,轻轻说。
  崔锦琴看了看,找出一张结实的纸片,拿小刀裁好,折成二十八个方格儿,想了想,执笔伏案,一笔一画,用劲秀的柳体楷字,给儿子书写了一首唐诗: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写完,崔锦琴看看站在身边的允文说:
  “你爸爸很喜欢杜甫的诗,一有闲暇,常常吟咏,我也听会了不少。写这一首,给你做仿格吧。
  允文满意地点点头,衬上妈妈写的新仿格练起大楷来。刚写了一半,突然传来防空警报声。母子四人,来不及收拾任何东西,被随从副官杨子实等人匆匆拉上汽车,向城外枣树沟防空洞疾驰而去。
  “轰隆——!轰隆——!”
  他们刚刚钻进防空洞,大批敌机飞临兰州城上空。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崔锦琴扑向三个孩子,头顶砂石颓然下塌,就将母子四人推入永远的黑暗之中……
  为了减轻前线亲人的悲痛,第一个电报,隐瞒了事实的真相。接到邓宝珊不能返回的复电,人们才向他报告了实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坐着。云水襟怀的将军,仿佛变成了一尊青铜雕塑,不吃,不喝,在窑洞里整整坐了两天。来看望他的人,只在窑洞门口默默流泪,谁也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安慰正在流血的心!
  他最亲密的朋友参谋长俞方皋来了。为了不打扰他,把小女儿苹苹留在门口警卫室里,夫妇俩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窑洞。
  “苹苹呢?——苹苹——!”
  邓宝珊却突然挣扎着站起,向俞方皋夫妇大声问道。
  俞夫人忙回答:“在门口……”
  邓宝珊步履艰难地跨出窑洞,拉起那个小女孩的手,朝金刚寺旁的小河边慢慢走去。
  快要干涸的河床上,一股浅浅的浊流,迎着烈日的爆烤,在乱石间苟延残喘。贫瘠的沙土里,倔强的刺蒺藜和蒲公英,却在同命运抗争。邓宝珊弯下高大的身躯,采摘了几朵金灿灿的蒲公英,轻轻插到苹苹头上,用宽厚的手掌温存地摸了摸苹苹的脸蛋儿,悄悄吩咐他去找尾随在后的爸爸妈妈;然后,绕开大路,独自朝榆林城西北的古长城,缓缓走去……
  疲惫不堪的太阳,向毛乌素大沙漠中跌落下去。
  愁容惨淡的月亮,从古长城的垛口间爬了上来。
  青幽幽的夜空中,若续若断,如泣如诉,传来一个少女在唱榆林小调《五哥放羊》的尖细歌声:
  正月里来正月正嗯,
  正月那个十五挂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大门外哎,
  单等我那五哥上工来……
  邓宝珊在烽火台下的一个大沙丘上盘膝坐着。从华山玉泉院孙岳说亲,到保定的洞房花烛之夜,到依依难舍的新婚别……一幕一幕,叠映着娇儿爱女的明眸笑靥,在他面前不断闪过。他伸出双手向空中抓去,可什么也没抓着!
  警卫们默默地站在沙丘下,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兰州又来电相催,催将军去料理后事。
  眼睛哭得红肿的孙白琦,踉踉跄跄爬上沙丘,垂手站在邓宝珊面前,说:
  “姨父!兰州又在催您……”
  邓宝珊置若罔闻,纹丝未动。
  “姨父!您……”
  邓宝珊才沉重地抬起头来,长长地吐了口气,说:
  “白琦,你,替我去一趟吧。告诉治丧的朋友,尽量节俭,重庆给的那十万元丧葬费,分文别动,捐给孤儿院。墓,就埋在园子的西北角……要哭,你就替我将你姨娘哭上一场……”
  孙白琦连忙点头,乘机规劝。招呼警卫将邓宝珊搀下沙丘,硬扶上了吉普车。
  但是,失去亲人的巨大哀痛还没有过去,一场仗势欺人的风波却逼上门来。
  这天晚上,邓宝珊喝了中药,刚躺下休息。住在桃林山庄后沟的高志清家里的女佣人,慌慌张张找来。说是青云乡乡长高怀亮,带着几个自卫队的兵,以抓烟灯为名,抓了总参议高志清,正在翻箱倒柜,进行搜查……
  邓宝珊一听,一脚踢翻眼前的一把椅子,立刻派总部卫队连连长刘兆麟,带一排卫兵,冲进后沟,将高怀亮等人捉来。
  平日期压乡民的高怀亮,双膝跪倒在地,翻着一双死鱼眼睛,看看脸色铁青的邓宝珊,一面磕头如捣蒜般地乞求饶命,一面搬出他的主子来护身:
  “总……总司令!这事与小人无关啊。抓高总参议的烟灯,可是富文专员的命令……”
  不提富文犹可,一提起这个飞扬跋扈的特务头子,邓宝珊更感到怒火攻心。头一摆,下令卫队,将高怀亮等人,通通拖出去枪毙。
  自恃作过汤恩伯的参谋长,身为蒋氏嫡系的榆林专员富文,看到邓宝珊与延安关系密切,脾气和善,又是个没有实力的“光杆司令”,便想趁其妻亡子丧、心情忧伤、疏于防范之际,从其老朋友高志清身上下手,以禁鸦片烟为名,搞个突然袭击,抓住点什么把柄,向主子领赏邀功。不料,邓宝珊绵里藏针,会如此强硬反击,偷鸡不着蚀把米,立刻慌了手脚,不等天亮,一连三次,赶到桃林山庄求见邓宝珊,都被门卫挡驾,拒不接见。没奈何,好容易等到天明,请上高双成、绥境蒙旗副指导长官朱缓光、蒙旗宣慰使荣祥等驻榆林的一伙军政头目,一同来给邓宝珊陪情道歉。
  邓宝珊注视着高双成等人说:“我奉劝诸位,都要戒烟。不戒烟,不光要受人的气,还得受狗的气……”
  富文明知是在嘲骂自己,可也只得搭讪。
  高双成叫王焕文摆开麻将桌,硬拉主人参加方城之战,邓宝珊才将此事暂搁一边。
  晚上,王焕文照例摆开烟盘,烧好鸦片,邓宝珊拿起烟枪,连打了几个哈欠,咬咬牙,将烟枪一折两断。从此,竟戒绝这一恶习,不再吸食鸦片!
  第二天,高双成在城内军部备了几桌酒席,将富文、徐玉柱、张维屏、徐之佳、张尔雄、郝杰三等国民党在榆林的党、政、警、特、宪几个方面的主要角色通通请去。高双成执杯在手,借给大家敬酒之机,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高双成在陕北20多年,向来是宽厚待人,也没有人和我故意为难。现在有人向我头上撒尿,这,我可受不了!我这个人,人对劲了怎么都行;人要欺侮我,我不管他是谁,‘天高皇帝远,捶头子胜过知府’①。我希望在榆林的各方面的同事朋友们,看清当前国内形势,都各自克制一点,不要惹是生非。如果一定要搞麻烦的话,那就等着看一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②
  经高双成这番警告,榆林的特务活动,一时也有所收敛。
  听说邓宝珊为此事戒了烟瘾,身体十分不适,高志清心中颇为不安。过了两天,这位老境冷落全靠邓宝珊扶持的陕北洪帮龙头大爷,便亲自来看望邓宝珊。他就此事向邓宝珊表示歉意,并委婉地劝告邓宝珊不必强自戒烟。邓宝珊叹息道:
  “高大哥!你是我的总参议,欺服你就是欺服我,你别心里不过意。你年岁大了,跟我不同;我还真得感谢这位专员,逼我戒掉烟瘾,多活几年哩!你放心,只要我在榆林,就不能叫你受气……想当年,要不是你背着井岳秀给我200块大洋,我还走不到三原……”
  感激得五体投地的高志清,跟邓宝珊一起吃了饭,由王焕文送回家去。他逢人便说:
  “咳咳,交朋友不在多,一个顶十个……”
  富文这次不得人心的举动,却不仅引起榆林有识之士的愤慨,也使西安的军政头目大为不安。为了欺骗舆论,笼络邓宝珊,他们撤销富文专员职务,将军统特务、洛川专员傅云调为榆林专员。同时,以胡宗南名义拍发电报,向住在三原的张玉燕夫人,赠送了一些礼物。对这抽劣的表演,邓宝珊自然明白,但也只好虚与周旋。当他看到秘书代拟的给胡宗南的复电稿中有“承赐衣物,至为感荷”之语,拿起笔来,改为“至感体恤”。
  为了安慰、侍奉心情悲戚的丈夫,贤惠的张玉燕夫人打发大女儿惠霖,从三原来到榆林。惠霖带着妈妈亲手给爸爸做的布鞋,带着爸爸爱吃的三原的泡儿油糕和蓼花糖,也带着全家的嘱托和想念。她告诉爸爸,三岁的弟弟成城,也天天喊长大了要跟爸爸去打日本。她还说,妈妈不让勤务兵叫夫人,只让喊“二婶”……一个勤务兵要回家结婚没钱给新娘子买衣料,妈妈把胡宗南送的衣料拿了一块给了这个勤务兵……
  同文静好学的女儿惠霖在一起,邓宝珊得到很大的慰藉。而且,恰在此时,胡景通指挥的部队,还在东胜前线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用步枪打下了一架敌机。这使邓宝珊大为振奋,将敌机残骸拉到榆林进行了展览,国民党政府为此还奖励了部队十万元。
  经过烟灯事件,经过长期坦城的交往,不仅高双成对邓宝珊更加钦佩,连高双成的夫人对邓宝珊也十分敬重。这年秋天,河南沦陷区群众,不堪日寇蹂躏和水旱灾荒,有大批难民逃往榆林。二十二军河南籍官佐,组织问乡会,发起募捐赈济活动。邓宝珊得此消息,对高双成说:
  “我要去劝嫂夫人捐赠十万,以襄善举。”
  高双成笑道:“就请总司令命驾。”
  邓宝珊亲自去高公馆一谈,高夫人立即慷慨解囊。捐助法币十万元。连同榆林各机关团体捐助,共30多万元,给难民办起了一个毛纺厂,解决了300多名难民的生计。
  在逃往榆林的难民中,有一个山西老乡,带着一箱字画,在钟楼下拍卖。本人并不识货,加之迫于饥寒,要价相当便宜,可一伙地痞流氓,欺客霸市,围闹起哄,干脆想白白拿去。邓宝珊听进城买菜的司务长说起此事,饭也顾不得吃,连忙亲自赶到现场。吩咐随从,追回被白拿去的字画,轰走地痞流氓,将那老乡和字画一起护送到桃林山庄。招待那老乡吃了饭,吩咐他安心住下,请来几位懂行的教师和老先生,一张一张细细鉴定。
  经过认真反复鉴定,在这批字画中,竟有好几幅是明末清初书法大师傅山的作品。那几幅大气磅礴的草书,墨飞线舞,简直是一泻千里的洪流,英风透纸,又如挥刀跃马的燕赵豪侠。邓宝珊大喜过望,连连赞叹:
  “这才是黄河的风度啊!真写出了黄河的气势,黄河的神韵,黄河的壮美……明代书坛的绮罗香泽习气,被此老椽笔扫荡一空!”
  他倾其积蓄,收藏下了这批字画,乘女儿惠霖南去西安上大学之际,派人一并送往三原家中。
  惠霖离开榆林时,邓宝珊特意为女儿饯行。塞上秋早,气爽天晴,想到儿女们将来会比自己幸福,邓宝珊的心胸也同蔚蓝的秋空一般明净。他诗情勃发,还即兴写了首小词《玉蝴蝶》,抒发自己抗战到底的决心并兼为女儿送行:
  “秋风到边关,新凉扑人面。把酒唱骊歌,目断南飞燕。志切复国仇,勒马趋前线。挥戈捣黄龙,莫负男儿愿。”
  惠霖接过爸爸的诗稿,凝眸笑问:“爸!你是不是写了个别字儿?现在只有大雁,哪有小燕子嘛……”
  邓宝珊指着女儿笑道:“你不是吗?”
  惠霖羞得脸儿绯红,才明白爸爸语意双关,暗指自己的小名。
  惠霖离开榆林不久,二女儿友梅在延安患病,邓宝珊把她接到了榆林。
  友梅的性格与温柔沉静的姐姐不同,活泼、倔强、泼辣而又大胆。在延安她已加入共产党,对革命大家庭的生活已经习惯。来到榆林后,依旧穿一身八路军的灰布军装,看到那些腐败作风和丑恶现象,便嫉恶如仇,不考虑身份场合,到处于涉指责。而且,由于肺部生病,容易感情激动,遇到不顺心的事,往往克制不住自己。有时,同邓宝珊辩论起来,也态度激烈,言辞锋利,弄得邓宝珊难以下台。
  有一次,刘绍庭携带着邓宝珊的信件准备去延安,友梅给他送行。在榆林城南门口,被调统室主任郝杰三指派的特务挡住,要进行检查。友梅大怒,朝特务脸上唾了几口,护送刘绍庭安全出城,特务们恨得直咬牙,可面对总司令的千金,只好忍气吞声。
  还有一次,延安派代表来榆林商洽,城防司令张呈祥在城门口要进行检查。友梅听到张呈祥给父亲的电话,抢先赶到城门口。她一见到熟识的那位延安代表,不等对方从驴身上跳下来,抢过人家的皮包拿起就走。
  部下报告了邓宝珊,邓宝珊只好装作非常生气,要拔出卫队连长刘英麟腰间的手枪,将友梅枪毙。调皮的友梅,却趁刘英麟双手护枪之机,躲了出去。
  事后,邓宝珊找友梅“谈判”。友梅咯咯笑着说:
  “爸爸!你不是常说:国共两党是真诚合作吗?怎么,你这个大国民党,还想枪毙我这个小共产党!”
  邓宝珊严肃地说:“咳,你这个小共产党,也实在太嫩。虽然在延安几年,大概因为我的缘故,也没有送你去前线锻炼。这里不是延安,你给我这个总司令得留点体面。就这,多少人在研究我和延安的关系,蒋介石、胡宗南天天在打我的算盘……”
  是的,邓宝珊的忧虑,并非多余。在他跟女儿“谈判”的同时,新十一旅就爆发了一场空前的危机——
  新十一旅的中高级军官,老家多在陕北,驻防三边后,与八路军相邻联防,往来密切,内部共产党的力量显著增长。胡宗南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便想背着邓宝珊,千方百计,吃掉这支日趋革命的武装。他竭力扶植陕北大恶霸张廷芝、张廷祥弟兄的土匪武装,使其迅速膨胀挤占三边,一面骚扰陕甘宁边区,一面跟新十一旅捣乱。
  这天,张氏兄弟借口和解,在安边设宴,邀请新十一旅在安边连以上军官全体赴宴。新十一旅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认为这是一场“鸿门宴”,在赴宴之前曾作了周密的自卫准备。旅长刘保堂虽然跟张氏弟兄积怨甚深,但麻痹轻敌,疏于防范,过于坦直,轻信甜言蜜语,未能看穿这两个土匪头子的蛇蝎心肠。结果,张廷祥在席间杀害了刘保堂,扣押了新十一旅赴宴的全体军官,随即向新十一旅驻安边的城防部队发起进攻。
  部队按照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布置,英勇抗击,彻夜激战,打退张廷祥匪部多次进攻,打死其骨干军官八人,给匪军予以重创。张廷祥迫不得已,请当地绅商出面调停,释放被扣人员。新十一旅也撤出安边县城,集结于70里外的白泥井。当晚,中共地下党组织派人去定边向八路军警三旅求援,警三旅即派兵一团,驻赴安边附近埋伏,次日拂晓,八路军和新十一旅配合,向安边城内的匪部反攻。部队高呼为刘保堂旅长报仇的口号,顺利攻克安边,活捉了张廷祥。胡宗南暗算新十一旅的阴谋,才未得逞。
  一计不成,又来一计。以换防整训为名,胡宗南命令新十一旅由三边调往伊克昭盟北部的挑力民,而将驻挑力民的二十七师何文鼎部换防三边。这那里是换防?分明是一箭双雕,既“整训”掉新十一旅,也为进攻陕甘宁边区加紧备战。延安得悉此情,速派王震率领三五九旅开赴三边,包围新十一旅各个据点,声言先消灭新十一旅,再迎击二十七师。邓宝珊速派副参谋长于浚都到三边去见王震,王震虎起脸说:
  “狼要吃羊,我要打狼!”
  邓宝珊明白了延安出兵的意图,便大事张扬,发电报向胡宗南告急,才迫使胡宗南收回了换防的命令。
  4
  1943年6月17日,中国历史所选择的最新跳板——延安。
  一队着装整齐的八路军,列队城郊大路边,精神抖擞地欢迎邓宝珊一行。邓宝珊老远从马仲英送给他的那匹油光闪亮的伊犁骏马上跳下来,领着于浚都、杨令德、刘绍庭等人,在叶剑英的陪同下,向欢迎队列含笑致意,迈步进城。
  这是邓宝珊第二次到延安。延安给他的特殊的礼遇,并非事出无因。
  随着5月间共产国际的解散,国内外又一次反共高潮,正在波翻浪滚。6月初,蒋介石发电报给邓宝珊,指明要他绕道宁夏,赴重庆开会。邓宝珊看完电报,一声冷笑:
  “哼,真无聊!不指定路线还罢,指定了我偏要经过延安。”
  6月8日从榆林出发,10日到达绥德。由杨虎城将军的儿子杨拯民负责接待,开了欢迎大会,徐向前、王震、邓宝珊都讲了话。在绥德住了两天,才动身前往延安。而就在他们离开绥德前夕,胡宗南则通知邓宝珊,要他于6月18日赶往洛川,去参加军事会议。这是个什么军事会议呢?邓宝珊早有情报:胡宗南想撤退河防大军,伺机“闪击”延安。因此,接到通知,他不仅没有“赶”,反而缓辔徐行,越走越慢,从绥德到延安整整走了五天。显然,这不是一般的过境,而是一次不喊口号的政治游行。延安,岂能不隆重欢迎!
  邓宝珊下榻到延安东大街南头的交际处后,当天下午,毛泽东就在杨家岭新建的中共中央礼堂招待宴请。
  当邓宝珊一行来到杨家岭时,身材魁梧的毛泽东,春风满面,同朱德、贺龙、林伯渠、李鼎铭、南汉宸、续范亭等数十位新老朋友,在礼堂门口含笑相迎。
  “毛先生发胖了!”
  邓宝珊跟大家一一握手后,同毛泽东并肩步入礼堂,边走边说。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毛泽东伸出一只手,比比划划,幽默地笑道,“邓先生的身体也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这叫不逼不上梁山。富专员逼你戒掉了鸦片烟,蒋先生逼我搞起了大生产……请吧,这满桌菜肴,都是我们部队和机关干部亲手生产出来的。”
  邓宝珊钦佩地点点头,招呼林伯渠和朱德说:
  “这儿林老和总司令最年长,应坐上席。”
  毛泽东挥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圆圈,说:
  “不,这是圆桌会议,不分上席下席。邓先生,你别看我是党的主席,吃饭,可主不了这个席呀……”
  诙谐的谈吐,随和的风度,逗起满座笑声。
  宴会后,接着举行欢迎晚会。叶剑英致完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演出了京剧《逼上梁山》。
  第二天,朱德作东道主,又在交际处宴请邓宝珊。
  这位名震中外的八路军总司令,憨厚朴实得如一位老农。席间,谈到他当年在云南随同蔡锷参加护国战争的经历,深有感触地说:
  “……我这几十年走过的道路,也真有趣。要是有人说,一个讲无神论的共产党人还曾经虔诚地信奉过释迦牟尼,也许很少有人相信。可我在驻军昆明时,就认真研究过一段佛学,跟一位大和尚很有交情,还替他写过一篇碑文。原来,佛学也并不认为,天地间有啥子神灵。佛的意思,就是最有觉悟的人。革命,恐怕是最好的修行,真能帮助人大彻大悟!现在,拿我们一个战士的觉悟来看,都早巳超过了如来佛的水平……”
  邓宝珊笑道:“总司令!听说毛先生对你的评价是:‘意志坚如铁,肚量大似海’。佛嘛,就是大肚能容。”
  “可有人却容不得我们共产党、八路军啊!”朱德眨动一双透穿风云的眼睛。”所以,我这个老兵,还不能解甲归田。邓先生这次去重庆,会见各方面的朋友,可以替我们解释解释……”
  第三天,贺龙作东道主,又宴请邓宝珊。
  闯荡江湖、豪放不羁的贺龙,留着小胡子,叼着大烟斗。他笑眯眼睛,讲完长征中充满奇趣的见闻之后,虎虎有神地说道:
  “邓先生!你去重庆!麻烦替我给老蒋捎个信:君子不记旧仇,过去的事我贺龙一笔勾销。现在嘛,面对亡国灭种的危险,他要不老老实实抗战,三天两头打共产党的主意,可得小心一点!不然,我带一支兵从甘肃向川西、云南插去,先截断他的财源……”
  对性烈如火、浑身是胆的贺龙,邓宝珊十分赞赏。但对他的这番话,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微微一笑。
  邓宝珊在延安住了七天。除多次会见毛泽东、朱德、贺龙、叶剑英外,还由在延安养病的老友续范亭陪同,去探望了林伯渠、徐特立、吴玉章、谢觉哉几位老人。临别前夕,他举行答谢宴会,毛泽东、朱德等应邀一一出席。
  席间,谈论起国际国内形势,对胡宗南召开洛川军事会议的阴谋,延安显然已得到可靠情报。毛泽东伸出一个拳头,用嘲弄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看来,胡先生又在为我们失眠了。撤退河防大军,分九路闪击延安?啊呀呀,那么多美械装备,我还得多准备一些收条……邓先生,你别听他吓唬人,蒋先生的这位得意门生,其实是个草包,不过是挑一担鸡蛋招摇过市,大声叫卖罢了!”
  邓宝珊看看毛泽东,置之一笑。转换话题,问毛泽东高龄几何。毛泽东回答了自己的生辰,邓宝珊若有所思地说:
  “中国有毛先生,是民族之福。赶走日寇,在北平为您祝寿……”
  “不敢当!不敢当!”毛泽东连连摇手。“赶走日寇是我们大家的希望,给我祝寿却不值得。”
  邓宝珊又问:“东汉末年,黄巾军不入郑公乡③,现在你们为何镇压叶德辉?”
  毛泽东叹息道:“我们非常尊重学者。镇压叶德辉,是地方干部所为。当我们听到消息时,人已经死了。我们已批评了当地干部,并告诉他们以后对读书人要保护,要教育,决不允许擅自处理。”
  邓宝珊恳切地说:“我没有进过学校,也懂得读书人的宝贵。毛先生博古通今,自然更明白读书人的作用,希望以后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好。邓先生对敝党知无不言,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毛泽东点了点头,对邓宝珊的意见表示赞许。
  6月底,邓宝珊路经黄陵。当地驻军胡宗南部整编二十六旅旅长徐保,因其岳父武勉之同邓宝珊是老朋友,接待十分殷勤。这位胡宗南的心腹,陪邓宝珊去城北桥山瞻仰黄帝陵回来,酒足饭饱,又找邓宝珊海吹神聊:
  “邓先生!胡长官在西安,你在榆林,向延安南北夹击,就可以建立不世之功。嘿,说起胡长官的带兵,那可真是高明……”
  “怎么个高明法呢?”邓宝珊装作蛮有兴趣地问。
  “拿对我来说吧——”徐保喝了口茶,沾沾自喜地说:“那时我还是个团长。有回领来全团的军饷,手不顺,一夜输了个精光。第二天军需主任向我要钱,我就说:‘集合队伍,团长亲自发饷。’全团集合后,我讲:‘这月的饷,领来了。他妈的,我们全团运气不好,昨晚团长把钱统统输光了。弟兄们,不要急,团长今晚再去把钱翻回来,明天全团关双饷,好不好?’大家叫我搞迷糊了,齐声答应‘好!’”
  “下午,不知谁报告了胡长宫,把我叫去,拍着桌子问:‘徐保,问你一个问题:自古名将,谁是赌棍出身?‘吓得我气也不敢出,不知将怎么发落。谁知他哼了两声,却怒气冲冲走了出去。我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主意:你胡某人是怎么发迹的?还不是当年在黄埔违犯校纪,校长找你训完话假装睡去,你直挺挺站了一个下午,才博得了校长的欢心?至于说,赌棍出身的将军,我也想起,胡长官就是赌棍出身。于是,我原地立正,纹丝未动,直站到天黑。胡长官回来一看,不但没有处罚,又补发了军饷,还将我提升成了旅长。”
  “噢……”邓宝珊只感到一阵恶心,仿佛碗里掉进了一只苍蝇。
  到了西安,会见胡宗南。这位五短身材,拥兵40万的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这一次,对邓宝珊倒格外客气。不仅对邓宝珊未参加洛川军事会议一事闭口不提,而且盛情款待,优礼有加。他操着一口浙江话,一口一个老兄,吹捧得连邓宝珊的随员,都感到有点肉麻。但是,宴请之后,却将邓宝珊单独请进他的书房,打开抽屉取出厚厚一叠电报,不阴不阳地笑道:
  “老兄!这都是告你的,你看看。不过,我决不相信,你会跟异党私通……”
  邓宝珊哈哈一笑,神情坦然地挥了挥手:
  “我不看。我生于忧患,长于忧患,也许还会死于忧患,经常在忧患之中。历史可能会暂时倒退,但事物总是发展的,谁是谁非,时间会说明问题。”
  胡宗南讨了个没趣,见邓宝珊并不上钩,只好收起电报,讪讪地说:
  “唔,我钦佩老兄的高见。往后要多支持兄弟一把,共同效命党国……”
  7月中旬,邓宝珊飞抵酷热难熬的重庆,与傅作义、胡宗南、马鸿逵等一起下榻胜利大厦。
  在邓宝珊的政治生涯中,这是一次马拉松式的旅行。在这座空气污浊、挥汗如雨、仄逼拥挤而光怪陆离的陪都山城,他出入豪门巨室,奔走权贵公卿,在雍容华贵的长袍马褂之间,在金光闪闪的肩章假牙之间,面对紫红色镶金丝领带,面对猩红色织花栽绒地毯,同英国绅士般彬彬有礼的笑容,同石膏塑像般僵硬紧绷的面孔,碰杯作揖,握手鞠躬……苦苦折腾、熬煎了70多天!
  这期间,他先后有六次参加会议和被蒋介石单独召见,跟这位不可一世的当时中国的头号政治人物进行了深入交谈。同时,还先后参加了孙科、孔祥熙、张群、陈诚、白崇禧、何应钦、徐永昌等这些国民党中央军政大员的宴请。而且,还专诚拜谒了久所敬仰的宋庆龄女士,和不再左右摇摆、致力团结抗战的冯玉祥先生。跟张澜、李济深、郭沫若、柳亚子、黄炎培等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就和衷共济、民主建国的问题促膝恳谈,倾听了他们的声音。
  如果说,来到重庆之前,邓宝珊对国民党的前途多少还抱有几分乐观,那么,经过这70多天的接触,却只留下一片灰暗。特别是看到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的情况,更使邓宝珊感到沮丧。这次会议,按照蒋介石的旨意,通过了解决共产党问题的决议案,并选举蒋介石为国民政府主席,使蒋介石集党、政、军权于一身,使国民党内的左派力量处境更加艰难,使反动独裁的蒋家王朝正式形成。经过修正公布的《国民政府组织法》,肆意扩大主席职权,从此,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变本加厉,变为一人专政。
  由于邵力子、于右任再次向蒋介石推荐,在此期间,重庆放出一股空气,说是邓宝珊将离开榆林,调任甘肃省主席。在重庆的甘肃学生和军政人员,奔走相告,纷纷来向邓宝珊预先祝贺。邓宝珊自知这不过是一个诱饵,哭笑不得,有口莫辩。为了向同乡好友讲清形势,解释苦衷,他离开胜利大厦,到远居重庆郊外的李世军家里住了两天。跟这位20年代在北京就结识的甘肃同乡,倾吐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深夜,疏雨敲打着窗前的芭蕉。李世军问:
  “邓先生!从纯军事观点而言,世界大战结局如何?”
  “战争的胜败,不专靠军事,主要靠经济,蒋百里先生的著作讲得很透彻。”邓宝珊摇着葵扇,慢慢说,“从德、日两国的经济军事技术实力来看,结局必败。不过,盟军要打败它,恐怕还需要二三年时间。”
  “盟军胜利了,世界能否安定?中国能否安定?”
  邓宝珊断然说道:“不可能,战争一停,就会是美、苏争霸,谁也不会放弃中国这块肥肉。蒋先生完全靠美国过日子,毛先生却并不完全靠苏联,只是暂时利用苏联与蒋先生争高低。如果蒋先生站不住脚,美国可能会拉拢中共;而中共的势力如果膨胀太快,斯大林也可能会支持蒋先生……”
  “那国共两党斗争的结果将会如何呢?”
  “按实力说,国民党应该比中共有利。可蒋先生的独裁统治所造成的贪污腐败,违法犯纪,已经失去了民心。而中共的统战政策,将会把一切反蒋力量吸引到它周围……”
  李世军笑道:“抗战胜利后,如果国民党人来一个内部改革,把全国进步力量团结在党内革新派旗帜之下,与中共推诚相见,共同建国呢?”
  邓宝珊摇了摇头:“你看国民党内谁有革新气魄?”
  何应钦、陈诚、阎锡山、胡宗南……李世军列举了一大串名字。邓宝珊只是摇头,对这种一厢情愿的书生之见,没有进行争辩。李世军便转换话题,问起了毛泽东,问起了延安。
  “毛先生在延安的地位和威信很高,中共领导层的团结,也远比国民党内牢靠。”邓宝珊解释说,“现在的中共,已有自己独立的政策,不再对莫斯科唯命是从。经过整风,不仅纠正了红军时代过‘左’的做法,而且使干部的作风人为改进。……汉三!一个领袖人物,必须忠厚待人,不能太精明。太精明往往太尖刻,疑忌部下,不能容人。结果,成为孤家寡人……”
  这次谈话后不久,在重庆郊区长江南岸风景胜地黄山别墅,蒋介石对邓宝珊最后一次单独召见。
  邓宝珊到达黄山别墅时,已是下午三点钟,蒋介石正在山顶卧室里睡午觉。邓宝珊被安排在山坡上一座名叫老草房的客房里等候,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被带去山顶客厅。全副武装的蒋介石,在一把竹椅上正襟危坐。邓宝珊行了个室内军礼,口称“委员长”,蒋介石“嗯嗯”两声,招手请坐。
  “中国三个火炉子,要数重庆最热。邓先生从榆林来,很不习惯吧?”默默地枯坐了一阵,蒋介石忽然开口问道。
  邓宝珊未置可否,含糊地“嗯”了一声。蒋介石却似乎没有启口的意思,只是翘着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椅的扶手。
  “委员长!”邓宝珊想了想说:“五中全会,选举您为国府主席。对抗战胜利后的和平建国问题,大家都很关心……”
  蒋介石微微一笑,避开这个话题,却逼视着邓宝珊,冷冷问道:
  “听说,你有个女儿是共产党?由延安派到了榆林?”
  “是的。原来在延安学习,肺病第三期了,我把她接到身边养病。人各有志,有什么办法呢!”邓宝珊毫不含糊地回答。
  蒋介石叹了口气:“邓先生!我早就说过,对你的为人和军事指挥才能,我十分尊重。赤化中国,这完全是俄国人的野心。作为孙中山先生的信徒,你可不能受邪说蛊惑,为异党利用。”
  邓宝珊理直气壮地说:“委员长!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也主张联俄联共。自从您在庐山发表抗日谈话,我对您领导全国抗战的所有言行无不竭诚欢迎。可现在大敌当前,如果同室操戈,岂不令亲痛仇快,国人寒心……”
  蒋介石挥手打断邓宝珊的话,不耐烦地问道:
  “邓先生!你到底愿意要什么?”
  “我愿意,把领袖拥护成华盛顿,不愿意把领袖拥护成拿破仑。”
  蒋介石“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微笑。召见就结束了。
  对邓宝珊不合时宜的言论,连跟邓宝珊关系亲密的于右任,也颇为担心。在邓宝珊离开重庆,于右任为之践行时,这位大胡子院长伸手比划了个杀头的动作,操着关中方言怪怨邓宝珊说:
  “你呀,讲那活不要‘沙’④了!”
  邓宝珊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路经西安,胡宗南再次进行拉拢。邓宝珊已看破其拉他进攻延安的险恶居心,虚与委蛇,表示引退。愚蠢而狡诈的胡宗南,便立刻见缝插针说:
  “榆林的重任,还务必请老兄担任,我给你物色一个帮手,辅佐老兄!”
  不久,即派其心腹董钊,为晋陕绥边区副总司令,图谋取代邓宝珊。而且,将徐保的整编二十六旅也开到了榆林。
  邓宝珊心事重重地回到三原家中,百无聊赖时就取出于右任在重庆预祝他五十岁生日的礼物“百寿图”解闷。他一个个细细玩味着那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寿字,满腹惆怅,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在家里住到过了11月10日的五十岁生日,才慢慢动身返回榆林。
  路过延安,索性又停留了一个多月时间,参加了边区政府组织的一些活动,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从容地进行了多次晤谈。
  对邓宝珊在重庆的表现,毛泽东自然了如指掌。他针对邓宝珊对国民党还保留的一些幻想,在自己居住的窑洞里,同客人坐在一盆木炭火边促膝长谈,整谈了一个夜晚。
  “邓先生!”毛泽东抽着邓宝珊从重庆给他带来的高级香烟,用他那舒缓的湖南话温和地笑着说,“办任何事情,光有个美好的愿望不行。即是你真心想把蒋介石拥护成华盛顿,蒋介石就能成为华盛顿吗?……蒋介石是聪明人,可不管他有多么聪明,他的政策,只能由他所代表的那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来决定。”
  邓宝珊认真听着,很少插话。
  毛泽东站起来,一边在地上慢慢走动,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敲着自己的额角说:
  “……我这里早先也没有马克思,装的是四书五经和《民约论》。可事实告诉我,要解决中国的问题,靠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不行。孙中山先生搞了40年,为什么‘革命尚未成功’?对孙中山的三大革命政策,蒋先生就不可能真心实意去执行。你问我抗战胜利后怎么办?能出现一个民主联合政府,我们共产党自然很欢迎!可还是那句话:办任何事情,光有美好的愿望不行……”
  窗口透进了丝丝曙光,拂晓的风吹得窑洞前的枣树呼呼作响。邓宝珊静静地听着,脑海里却在翻波滚浪……
  有天晚上,边区政府举行文艺晚会,邀请邓宝珊观看演出,由周恩来和林伯渠作陪。对邓宝珊来说,每次同周恩来见面,似乎都能从这位博大的共产党人身上得到新的发现。这次来延安,他发现毛泽东主要是给人以说服,而周恩来则更多的是给人以感染。男性的刚强,女性的温存,东方人的谦逊,西方人的坦率,在周恩来身上结合得那么完美!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热情而有节制的举止,犀利而富于弹性的眼神,时时处处,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同情和关心。
  这是一台自编的小节目,有的反映抗日,有的表现大生产,娱乐的性质很小,主要是鼓动宣传。其中有一个表现反摩擦的话报剧,还有头上贴着膏药的“蒋介石”在台上出现。而且,演到紧要之处,那“蒋介石”被边区军民一声大喊,还一个倒栽葱从桌子上滚了下来。
  满剧场一片掌声、笑声,没做声的只有周恩来和邓宝珊二人。
  在这样的场合看这样的演出,邓宝珊实在左右为难。回来躺在床上,他还感到惴惴不安。
  谁知第二天晚上,还是周恩来作陪,又请邓宝珊看戏。这晚演出的是经过改编的传统京剧《棒打无情郎》,故事没有以金玉奴和莫稽的大团圆结局,而是将阶级调和改成了阶级对立。邓宝珊对周恩来的苦心,心领神会,喜笑颜开地对这个剧本的改编表示了称赞。
  这次在延安,邓宝珊还出席了边区劳模大会,参观了边区军民大生产成果展览。在劳模会上,他和续范亭以来宾身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演。讲演结束时,邓宝珊向全场劳动模范,向滚滚延河水,向巍巍宝塔山,放开嗓门,发出了一声明确而有力的呼喊:
  “我是大家的朋友——!我是大家的朋友——!”
  注:
  ①捶头子:陕甘方言,拳头。
  ②马王爷三只眼:陕甘俗语,意为厉害、难惹。
  ③郑公乡:东汉著名经学家郑玄的家乡。郑玄,字康成,东汉末山东高密人,遍注群经,为汉代经学之集大成者。
  ④沙:关中方言,脑袋。
  

邓宝珊将军传奇/黄英.—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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