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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武昌省立女子师范的概况

杨子烈

女子师范的校规严谨而古板，星期天或假日，不经家长或亲友请假接送是不准出校的。我们因家在远地，武汉又无亲友，所以只有小心翼翼的谨守校规，一学期也难得出校门一步。我们既不欢喜玩，又不懂应酬，一心只是记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格言；每天不辞辛苦，孜孜不倦的上课读书。朱明明虽曾再三的邀约到她家去玩，我们都婉言辞谢了，因为李兰英曾悄悄的透露说：「朱德望这老头不好，有一次在无人处，竟对江玉贞二姐动手动脚……。」想不到年已半百的朱某，有妻有妾，还如此狂妄，人心真是难测!怪不得那样殷勤招待，积极邀约……甚么同乡应尽地主之谊，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女师的校训是「诚勤节朴」，女生们都勤劳用功，衣衫等等都靠自己洗涤。学校设立有宽敞的洗晒衣场，好多个盛满清水的大瓷缸、大木盆和长矮木櫈。每逢星期日的上午，洗衣场里三五成羣的少女，笑语喧哗地忙于洗濯。自然有些家住在武汉的「幸运儿」，可以在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时，将换下的衣裙被单等等带返交仆婢们洗濯而不必自己动手。其它的学生愿意花钱请女校工洗的，也无人干涉。但每星期轮流值日，清洁扫除自修室和寝室，是每位女生必修的功课，无人可以逃避；也无法请人代理。我自幼在家，事事都依靠唐妈、王妈，饮食寒暖又有亲爱的妈妈照顾，那时真是「水来洗手，饭来张口」，甚么事也不会作，也不愿作，现在要自己洗衣服……感到既新鲜又惧怕。我同周岐凤、李兰英、晏碧芳的雪白娇嫩的小手指，都被擦得皮破血流，这是初学洗衣时必有的现象，不足惊奇。周歧凤哭丧着脸说：「痛死了，再不洗这劳什子了，请女校工洗吧，也不费几文钱……。」我心想：我要学习，要锻练自己，使这双手不仅能写字、画花……还要能作任何的事。洗衣不只是一种勤劳的锻练；也是一种健身的运动，上了六天的课，读了一个星期的书，星期日既不出校门，洗洗衣衫被褥蚊帐……正是清新头脑、强健身体的好法子，小小的皮破流点血有甚要紧。但我嘴里不好说，因为怕她们生气。之后每逢星期日，洗衣场内只有我一人，在那里弯腰哈背忙着洗濯，周歧凤等三个人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后来我慢慢地习惯了洗衣，手指再也没有破皮和流血了。 　　女师中老班的同学很顽皮，也许每个学校都是如此。当新生初进校时，老班的同学像一窝蜂似的围拢来，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圈，把我围困在中心，大家跳着嚷道：「来呀，来看『新状元』呀!『新状元』是个小辫子，大眼睛呀!」闹得最厉害、最顽皮的是段琪璋同学。 　　流光易驰，在女师受业转眼已是四年，预科一年，正科四年，差一年就要毕业了。四年之中，每逢学校招考新生，枣阳都有女生来投考，最初是在福音堂念书的王文宣、刘玉贞，后来是张宗婉、张宗敏……同乡多了，寒假或者暑假大家可以结伴回家。我们最初是坐轿，之后则骑马。骑马最有趣，枣阳县的女儿们似乎都能骑马，七八匹马在旷野之间驰骋。路宽时则两骑并列而行，窄路则排成长队。骑在马上的第一个人，有时将马鞭轻扬，马蹄得得地前跑，后面的马也都跟着跑起来。胆小的姑娘猛不防会吓得娇叫惊呼，大家也就欢喜得哈哈大笑。沿途大家总是唱歌欢呼，快乐得几不知人间有忧愁事。 　　在女师五年中，我只回家五次。因为路途实在太远，交通又不方便，来去需时十天。车马辛劳，废时失事，远不如静静的住在校内温习功课的好。但每回家一次，父亲对女儿的观感就不同一次。二叔对侄女也刮目相看，见面就欢天喜地的乱夸耀一顿说：「子烈这孩子从小就聪敏，记心好，用功，比表姐和任何女孩子都强……。」说得我自己也感到脸红。婶娘们也都笑脸相迎，虽然笑中还带虚伪，但较冷峻的脸孔好看得多了。 　　这些年来，妈妈忍受着亲友们的讥讽，家庭中长幼的冷言笑语。现在女儿替她争了口气，她老怀欣慰，对那些守旧的人，并不计较甚么，仍是一团和气。 　　王秀芝表姐十八岁就结了婚，不久产下一子，婚姻生活更增美满。秀芝心想，女子嘛，多读书有啥用，有钱就行，有一张小学毕业文凭，已经可称「才女」，以此高贵头街，在乡间还怕寻不到大财主的儿子嫁?嫁了有钱的丈夫，替丈夫管家理事，生儿育女，多舒服，好过出外读书辛苦。她的丈夫杨某是东乡开油房的大财主的儿子，一向在家塾念书，人颇聪敏，文章写得通顺，自和王秀芝结缔以来，郎才女貌，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杨某沉醉于温柔乡，并无志出外深造。但王秀芝认为：「读书乃男人的天职，这社会是男性中心的社会……自古以来，夫荣妻贵，将来丈夫成名，在侪辈中也可以扬眉吐气……。」因此极力鼓励无志深造的丈夫杨某赴武昌读中学。她痴想这样岂不比自己抛头露面，遭人笑话的好。像表妹杨子烈她们去读女师，乡人们谁个不笑，哪个不幸灾乐祸的说：「女孩子出门，读啥子书啊!还不是陪人打茶围……。」呀!多难听，真羞人哟!幸亏自己未去，又暗自庆幸自己的妈妈有见识，早早替她订了亲，嫁得个好丈夫，年收五百担租，家中骡马成羣，榖米满仓，芝麻油更是香喷喷的可爱，丫环仆妇一大堆，亲友们谁不夸耀，谁不羡慕。秀芝当时真是心满意足，得意之至。 　　不论寒假暑假，只要学校放假，杨某念妻情切，就急急忙忙回家和秀芝团聚，夫妻燕好如恒，秀芝说甚么，杨某总是言听意从。杨某斯斯文文，面目俊美如女子，人人都说王秀芝好福气，丈夫不仅有钱，而且温文……但李兰英四姐，背后却对我说：「杨某是伪君子，假斯文，不是东西……。」 　　「你为何诋毁我的表姐夫，你不怕我表姐知道了怪你……。」我责问兰英。 　　「怪我?哼，我当面就暗示过秀芝，要她提防杨某。」兰英有点气愤的说。 　　「究竟是甚么事呢?」 　　「甚么事?将来你自会知道，现在还是不讲吧!」 　　「哎呀!好神秘哟!好姐姐!告诉我吧!」 　　「你不对人讲……?」 　　「决不对任何人讲，我发誓!」我举起右手作发誓状。 　　于是兰英便告诉我说：「有一天我到秀芝家去，看见我们小学毕业时的照片，杨某将每个人的脸蛋都抹上红色，旁边写着『同你亲嘴』，其轻薄浮夸如此，看来实令人生气!这还是小事，在武昌有一次他邀你亢表妹游洪山寺，在宝塔中猛地紧抱亢表妹，要求……吓得表妹大惊，严斥他太不自重，也太不自量，这种举动，实太侮辱人，况你乃我的表姐夫，如此行为，怎对得起表姐!从此你不要再来见我!你表妹，又气又恨挣扎着走出宝塔，一人乘车返校，亲口对我讲说此事。」 　　「这是真的吗?」 　　「一点不假，不信你瞧着吧!秀芝将来一定吃亏。」 　　「…………………………」 　　马三姐也是十八岁那年和马三哥圆了房（即结婚之意），乡下的童养媳结婚，是有固定的日期的（不用看黄历择日子），那日子就是每年农历十二月八日，即腊月初八。俗谓腊月初八，小媳妇插花（即结婚的黄道吉日）。第二年暑假我回家，有一天马三姐提了一竹篮绿油油的青菜（马奶奶又搬往菜园去了）来到我家。进门就欢喜得叫： 　　「小凤姐姐，你回来了!你好哇!」 　　「哦!三姐，你好?头发长起来了!梳了个巴巴髻，结了婚，变成个小媳妇儿了?哈哈，比以前漂亮了呀!」我拉着马三姐的手说笑。 　　「小凤姐姐，不要笑我!」马三姐羞答答地低下头，轻轻的把菜篮放在地上。 　　「坐下来!坐下来!马三哥对你好吗?马奶奶对你总是好的啊!」 　　「还不是那样，有甚么好，能念书才是好啊!」马三姐微微叹气。 　　「别叹气，明天养个胖儿子，好好教儿子念书，不好吗?」 　　「小凤姐姐，你总是说笑话。」马三姐红着脸儿，慢慢地提起菜篮，把鲜嫩的青菜倒在木桌上细声说：「这是我妈送给大奶奶的，菜不好，请大奶奶莫嫌少!」 　　「留三姐吃了饭再走!」妈妈抱着水烟袋，走到后屋来，回头对唐妈说：「记得把那包旧布衫给三姐带回去，补补缝缝还可以穿穿。三姐，不要嫌旧呀!还有一篮子鸡蛋，拿回去给你妈吃!对你妈讲谢谢她送的好青菜!」 　　饭后，马三姐千恩万谢的提着鸡蛋，抱着布衫走了。谁知从此一别，竟成永别，这是初料所不及的啊! 　　 张国焘夫人回忆录 往事如烟/杨子烈著；香港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编辑.—香港：香港自联出版社，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