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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返乡避乱的见闻
杨子烈

  寄居在邱家畈
  当年从上海到汉口的交通是很方便的,想甚么时候动身,有的是车,有的是船。长江轮船,差不多每天有两三只开往汉口,不虞拥挤。船票随到随买,是用不着预先「定票」的。因此,我在第二天(星期一)上午从邮政局取出存款,买点零星用品,收拾行李,薄暮即雇车赴上海招商码头。上船购好船票,茶房来兜售他自己的小房间卧铺,窄窄地一块木板床,紧靠在二等舱位的旁边,闩上木板门,居然成个小房间。这房间本是船上的茶房自己睡觉的地方,他为了多得点外快,才把它租让给客人。我喜欢清静,需要一人躲在房里,这间小房,正中下怀,我急用五元大洋租下。船上旅客不多,处处显得宽敝轻松。此时中国的偏僻乡村,虽不断的有些小战争,但并没有影响通商口岸的繁荣、安静和秩序。也不像抗战时期以及抗战胜利后,出门那样艰难,那样车船拥挤,使人精神痛苦。
  船开行了,我好像脱离魔掌似的,心中稍感平静,但没有快乐。躭心的事正多:船上是否会遇着熟人?到了汉口又如何……这些都不去想它;也无法想它。无论如何,昨夜我总算睡得极安适,是近数月来未有的安适;不忧虑贵州姐姐的缠扰,不躭心再遇着夏之栩的义姐,更不记挂着兢兢业业的学习英文和打字。
  清晨我扶在船栏杆上遥望,远处的小山,现出深绿色,下面的江水,全是金黄色。我不自觉的轻轻哼着打鱼杀家女主角桂英出台时唱:「江水照得我两眼花,青山绿水难描画」。这远山,这浩浩的江水,美丽得也真难描画啊。船尾捲起一叠叠的肥皂泡沫似的白色水花和哗啦哗啦的机轮运转之声,都颇悦耳醒目。
  「……………………」
  三昼夜船抵汉口,行李搬进汉口旅馆。我就急急过江到武昌,找我的堂二舅父范亚伯。按址找到武昌一个栈房,也不知是我性急去得太早,还是人们起身太迟,那间栈房才下掉两块铺板门。我探首内望,见门内地上横七竖八躺的尽是人。我暗吃一惊,呐呐地问:「范亚伯先生住在这里吗?」那个睡眼惺忪正在下铺板门的小伙子,看了我一下,仰头含糊答道:「这里没有这个人。」我一楞,心想一定找错地方,这何曾像个旅栈呢?我默默地退出,不想再找舅父;因此连多问一声也不愿意。我又匆匆过江回到汉口旅馆,躺在床上仔细思想,找不着二舅父怎么办?这笨重的一口大皮箱,是住在補习学校时买的,多累赘,怎好搬运下乡?今晚一定要乘夜车走,不能久躭在汉口,万一不幸遇着谁,岂不糟糕。我翻开小皮箱,再详细看一次范亚伯的通信地址,这地址明明不错,怎会没有这个人呢?不行,再去找一趟,必须再去一趟。
  我走出旅馆,又急急过江。很幸运,这次找着了二舅父。进栈房的大门,看见二舅父怀里抱着一根旱烟管,四平八稳的坐在大厅上吸烟。刚才躺在地上那些像猪样的人,都不知何处去了。地上收拾得光光净净,桌椅排得整整齐齐。微弱的太阳光照射进来,客厅颇现宽大;虽然房子又老又旧……我欢喜得叫声舅父。
  「外甥女儿!你,你怎末会来……?」范亚伯看见我,面现惊喜低声问。
  「舅舅,你好?」我见左右无人,眨眨眼微笑说:「我特来请你吃午饭,我们过江去好吗?」
  二舅父点点头,放下旱烟管,戴上礼帽,走出栈房,乘车赴轮船码头渡江。在轮渡上我们好像各怀心事似的都不说话。突然二舅父轻轻扯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向船外看,似发现船上有认识的人或甚么的?我一惊,急抬头看船外。除滚滚江水和远近点点小舟外,别无他物。船内挤满了人群,男的女的,老人小孩,挑夫商人……尽是陌生面孔,并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暗怨舅父大惊小怪,低声对他说:「你不要躭心,现在我是第四次乘船过江咧!」於是把第一次找他的经过详细叙述。他惊叹不已!怨艾自己起身太迟。并说自己是睡在内面小房间里,外面大厅内早晨睡在地面上的人,都是栈房老板想多赚几文钱,临时租给人睡的。
  到了旅馆,我们匆遽上楼,进到房间。我说:「舅父你看这口大皮箱,我想暂时寄存在你那儿,以后请你转交与妹妹杨子玉,你不嫌麻烦吗?」忠厚慈祥的舅父点点头说:「麻烦啥子哟,你放下好了。不过我还不知道子玉住在啥子地方,听说她和你的孩子从南京狱中放出来,就到啥子地方教书去了,小孩子跟着她读书还好,你不用挂心。我很为你躭心,你怎的要回到这地方来呢?」
  「我回来看看妈妈和舅父们嘛,多少年不回家,也确实想念。」我未敢对他说实话。
  「唉!你不好回家呀!你的家被查抄了,这是前不多久的事,是县党部、县政府去查抄的,自然没有抄着甚麽,那简直是胡闹……」他叹口气说。
  我一怔!
  「我劝你还是回上海去吧!或者别的地方……。」
  「不要紧,我到张家柏树园二姨妈家里,不回家,不怕!」我仍未对舅父说实话。
  一会,范元雄表弟也来了,他是我六舅父的儿子,同二舅父住在一个栈房。我请他们在旅馆吃饭,叫了些美味的菜餐,还饮了点酒,我竭力装成愉快的样子。
  晚九时,二舅父同表弟元雄送我搭京汉夜车,才互道慎重而别。
  X X X X X X
  火车到达花园车站时,天已大亮,在旅店稍稍休息,即乘襄花汽车向家的途中驰去。沿路我无心欣赏田野的美景和大自然的风光。微闭双眼,昏昏沉思:「不能回家!」舅父的声音萦绕耳际!「是的,不能回家!」我想起杨开慧的例子和许多同志的被捕被杀。也不能到张家柏树园二姨妈家;表妹张姑在上海被捕,在南京坐牢,听说后来嫁给一位甚么秃子,现已回到张家柏树园。那位秃子又是甚么人呢?不可以到她家去!然则,到何处去好呢?我心中有点徬徨了!再回上海去吗?现在还来得及,但,不能!必须要看看妈妈。到邱家畈去吧!那是邱嫂子(南海的母亲,早死)的娘家。我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时,会见过邱嫂子娘家的大嫂、二嫂和侄子们。现在已有二十余年了,我心想见面她们不会认识的,那我就冒充是子玉,她们也不会分清楚的。管它呢,到那儿住下再托人送信给妈妈和南海,请她们来邱家畈。主意既定,汽车抵兴隆集时,我毅然下车。在这个偏僻的小市镇,我不敢久留;更不愿张扬着雇车、骑马或坐轿。只在停车站雇了一位乡人,代提小皮箱和一件绛紫色的呢绒大衣,就匆匆托他领路走向邱家畈大屋而去。
  山路崎岖,凹凸难行,上坡下岭就是十华里。满山遍野的碎石子,踩在脚下隐隐作痛。走了一会儿,周身燥热难熬,便脱下毛织短外衣,夹在腋下,只穿件夹旗袍,紧随着那位老实的乡下人,翻山爬坡。走了大半日也未看见一个人影和一个村庄,更听不见一声狗吠。除苍翠的松林和潺潺的溪水外,荒凉得令人心惊。行行復行行,也不知走了多远,我只觉两腿酸,两脚疼痛。回忆十一岁那年,因逃匪乱,从曲家湾大姑妈家回枣阳,曾经走过四十华里。那时年纪幼小,走的又是平坦大道,穿的是布鞋,四十里路,一点不感吃力和腿脚酸痛。记得那时回到家里,坐也不坐,就同外祖父家的表兄弟们踢毬子。人家还笑说哪里像个女孩儿啊!今日怎的这样不济咧?三十多岁的人,难道就老了吗?也许是鞋子穿得不好。真的,穿皮鞋怎能走山路呢!我低头看看自己穿双黑皮鞋。这是最初未曾考虑周到的,活该吃苦!想着,走着,又爬了一个山坡。已是日影西斜,群鸟噪林!我陡然感到一阵惊悸,不禁用乡音低问领路的乡人:「这是啥子地方呀?咋法(怎样)还未到邱家畈呢?」乡人略一仰头,用手指着前面说:「那不是邱家畈,马上就到了。」我随着他手指处望去,见远远的一个山坡,满布森林,林深处,隐隐现座庄院,屋顶上冒出一股袅袅的青烟,「哦!那就是……。」我大喜过望。三步赶两步的爬上山坡,彷佛腿也不酸,脚也不痛了!又急遽的跑下山凹,绿油油的稻田,潺潺的流水,尽现眼底。从庄院那面窜出一只黄狗,向领路的乡人狺狺狂吠。我大胆的慢慢地走向它,它反而夹着尾巴跑了。随着狗吠声,庄院内走出三个人,一位白发苍苍年近六十的老妇人,那是我的妈妈,一位将近二十岁的青年,他是侄儿南海,另一位体态瘦弱,年约四十余岁的小脚女人,我依稀记得她就是南海的大舅母,邱大嫂子。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妈妈同侄儿怎的也在这里?难道她们晓得我要来,先到来等候吗?但事先我并未写信通知她们,她们是甚麽时候来的呢?喜的是自己居然走到了目的地,这几十里的崎岖山路,以前何曾走过。而在此地此时,竟遇见了亲爱的妈妈和侄儿,这是做梦也未料想到的。我顾不得说话,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急从口袋里掏出一元大洋交给领路的乡人,侄儿也接过小皮箱和大衣向乡人再三称谢。
  「这是邱大嫂子。」妈妈指着那小脚女人说。
  「这是我的小姑!」(小姑即子玉)南海机警的抢着介绍,唯恐奶奶说错话。
  我微笑着向她问好。心想将大姑母说成小姑,像吗?子玉今年才二十二岁,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啊!但我素来体格强健,因少晒太阳的原故,皮肤也较白净,乡人老实,看不出年龄大小,竟深信不疑。
  走进庄院的大门,是三间瓦屋,一个四合院,两边厢房,再进才是三间正屋。屋内门窗破旧,屋瓦剥蚀,现出常年失修的样儿。但正屋两旁石柱上的两副石刻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清晰映目,依然如故。充份表现这一家人,过去是耕读为业的富农。据说南海的外祖父生前还是一位秀才,可惜死得太早。他死后遗下二子及一遗腹女(即南海之母),孤儿寡妇,最易受人欺凌。两个儿子大了也读过几句「诗云子曰」,但都不善务农;因此家道日渐中落。不久两个儿子都病死,两房媳妇不睦,分家各炊,去年邱姻伯母又不幸去世,这一家更不济了。
  邱大嫂子,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十八岁,两年前就替他娶了一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媳妇儿。大嫂子说:「人口单弱,媳妇的岁数大点,第一希望早点能抱孙儿;第二也好帮助料理家务,管理田庄,做活耕种甚么的。」邱二嫂子只有一个十五岁的独养女儿,她带着女儿住在庄后一座小院落里。两妯娌成见很深,自分家后,就不相往来。
  晚饭时,我随意吃一点点,只感遍体酸痛,躺在床上,脱下鞋袜,右脚的前掌及左脚的后趾,都被皮鞋磨破了皮。妈妈叹息着说:「你为甚麽不雇顶轿呢?纵使一时轿不容易雇,骑马也好嘛!走路,山路多难走,还穿双皮鞋,身边又带这末多的钱,年纪轻轻,倘若碰着黑心人,可怎么得了啊?孩子,你太冒险了啊!」
  「不要紧,妈妈!我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路上很安静,乡人都极善良,我不是好好的走到你身边来了吗?」我笑着安慰老人。
  谈到家中被查抄的事,妈妈微喟着说:「有啥子好查抄呀!家里一点甚么都没有,你寄回来的信和以前在外国寄的照像以及在武昌念书时所照的像,我们早把它烧毁。他们那些人来到我们家,凶神恶杀般的捣毁了我家里一张大方桌,打碎了许多碗碟,比土匪略略文明一点,没有拿走我家的财物。我住在家里实在闷气,因此同南海来这里住两天,想不到你会回来,真是谢天谢地。」
  过了两天邱二嫂子请我们三人吃午饭,她同她的女儿桂媧居两间瓦屋,是一个单独小院,小院旁边有两间小茅屋,早已让给佃户居住。南海主张我搬到邱二嫂家住,他同奶奶返回枣阳,因为都住在这里搅扰亲戚,不是长远之计。我看邱二嫂虽是一字不识的乡妇,但为人颇贤淑热情,况有桂媧女孩作伴,於是我同意妈妈和南海回家。自己搬往二嫂子处。
  X X X X X X
  五月的黄梅天,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四天。树叶都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眼。当雨停的时候,我同桂媧提着竹篮,用急促的步履跨过田野,跃过清可见底的小溪,爬上长满青松的山坡,采摘新鲜的香菌。
  「有些菌是有毒的,不能吃呀!小姑,你摘时要小心呀!」桂媧老三老四的告诉我。她自幼生长於山间,对植物的好坏分辨极内行。我是个门外汉,为了怕错摘毒菌,就坐在小山岗上唱歌,看她一人采菌。桂媧一面摘菌,一面也轻轻地哼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我非常惊奇,急打断她的歌声,问:「桂媧你怎会唱这样的歌?谁教你的?」
  「谁教我的?我跟着人家学的嘛!」桂媧忸怩着说。
  「谁呀?」我按捺着跳跃的心房追问。
  「从前我们这地方有个陈克纯,他是『王城』(地名)人,他们好多人呀,有时到我们这里来,坐在我们稻场上,柳树下唱歌,我们都跟着他们唱;有时他们还教我认识字咧。我只会唱几句,唱得不好,小姑,你可别笑我呀!」这天真的小姑娘张看小嘴说。
  「陈克纯?他们现在啥子地方?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桂媧低着头慢慢地说:「听说他死了,他的朋友也好久不来唱歌了!」
  「死了?」我又是一惊!心想这才糟啊!在乡村找寻党的联系的意图又成泡影。杨毓忠死了,表弟王一鸣死了,现在陈克纯又死了,乡村组织完了。去年在上海还见过陈克纯,那时他带着他的十二岁的小儿子到上海找党,他把儿子托孤似的交与党,希望党能把他的儿子送往苏联受教育;因为打游击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当时李竹生等问我知不知道枣阳的陈克纯?因此我去看陈克纯证明他是好同志。之后他们(党)怎样安排陈克纯及他的十二岁的小儿子,我一点也不知道。
  「小姑,你想啥子呀?」桂媧猛拍一下我的肩头。
  「没有甚么!」我如梦初醒的说:「我有点头痛,大概受了点凉,不要摘香菌了,我们回去吧!」
  「……………………」
  我多年来在上海作地下工作,久居在烟尘弥漫,人口拥塞的城市,每天足不出户,躲藏在屋内。现在来到这矮屋疏篱,碧水如油的乡村,忧患余生,稍感快慰。但乡人老实,二嫂子和她的邻人们,每天为生活熬煎着,忙呀,忙个不停,大家全不高兴开口,从朝到晚,暮气沉沉。到了黑夜,这一座小村庄,各家点着如豆的棉油灯,愈显得空荡荡、阴暗暗地。村屋内外似满罩幽森的鬼气,耳畔凄凄虫鸣,夹杂着几声狗吠,常使我兴孤独凄凉之感。
  最使人惊悸的是某一夜晚,大概是夜饭吃罢不久,我同桂媧正预备整被就寝,在朦胧月色之下,村外忽传来鼎沸的人声。邱二嫂神色慌张的跑进屋说:「妹妹,快走,强盗来了!」不由分说,拉着我向旁边佃户家躲藏。她指指床底,要我钻入,我摇摇头说:「不!」心想我又不是小孩子,此时不但不骇怕,而像受了侮辱似的憎恶和气愤。看她那慌张和诚挚的样儿,心里又感激又好笑。我发现屋门背后有一堆稻草,旁边有一个小櫈。
  「我就坐在这里!」我指着小櫈说:「二嫂子!你也坐下吧!」
  「不,妹妹,我们是穷人,不怕!我出去看看,你可不要出声呀!」
  「才怪!我是富人吗?」我暗自寻思不禁抚摸衣兜内的二百元钞票,这是妈妈临走时留下的。我把从上海带来的一千余元钞票交给老人,只愿留数十元零用。在乡村无物可买,每月除交五元伙食费给邱二嫂外,几乎不需另用一文钱。而慈爱的妈妈一定要留下这多钱,并说:「藏点钱在身边好,万一有甚么意外,没钱怎行?」谁又料到在这清平的村庄,今夜竟闹起强盗来?是这二百元的诱惑,抑或是我的面貌生得像个富人?致招匪徒们的觊觎呢?唉!
  这两间阴黝黝的茅屋,只有我一个人,佃户夫妇和他们的老娘都不知在何处。内面一间屋,关了两条黑猪,时时传来一阵阵猪粪臭和猪栏的喳喳声响。老鼠在破厨柜内的打架声;墙壁上的蠕蠕声,「蛇?」我骇得陡的站起,双手握着小木櫈,心想若果是「蛇」,就用这木橙防御,记得十二岁时我在家后园中,曾经用砖头击毙过一条「蛇!」
  在朦胧的月荫下,我看见一个瘦弱的人影慢慢走来。
  「小姑,没事了,快些回去,走!」桂媧小声说。
  「一场虚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问二嫂子。
  「这呀?这是你邱大嫂的宝贝儿子福娃子搞的呀!他不学好,成日價好吃懒做,专门同坏胚子们鬼混,刚才就是他在村外嚷着有强盗,几乎把我吓坏。」二嫂子坐在床边恨恨的低声说。
  ……………………
  过了数日,这村庄依然是平静无事,白天我和桂媧坐在树下听蝉鸣、鸟语,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海阔天空,倒也逍遥自在。
  又过了数日,南海侄儿来,大家谈讲那天晚间闹强盗的事。南海听见,沉思良久,低声对我说:「此地不好久居,大姑,你愿不愿意到青潭镇,我的二姨姥姥(南海外婆的妹妹)家去呢?她们家离这里六十里,青潭是个市镇,人口多些,比较这里安全。」
  我细思邱二嫂为人不错,桂媧亦天真可喜,居此将近两月,宾主之间,融融穆穆,毫无芥蒂。只是邱大嫂为人尖酸,她的独养儿子福娃品行不良,他们母子同邵二嫂子母女,素来不睦。我不住在她家,而住在二嫂子家,难免不引起她们的疑忌,前晚之事,不是无因。因此我同意到青潭镇去。
  桂媧母女知道我要走,竟依依不舍的淌下泪来。我也噙着泡泪水,同这双诚朴的母女握别。
  寄居在青潭镇
  青潭镇是一个约有数百户人家的小市镇,傍山近水,物产颇丰。初去时,我是住在南海的二姨姥姥家,二姨姥姥的丈夫姓彭,彭先生是一位古板的私塾教书匠,生有一儿一女,家境清寒。我自然不能长住在他们家,为久居之计,还是自己租屋居住,於是又把妈妈接来。
  在黎家大屋租得两间小房,我和妈妈及侄儿三个人同住。当时乡间生活程度低,物价便宜,屋租也不太贵,三人每月食宿,大概十元大洋已过得不错。我素来是节俭惯了的,俭能养廉,俭朴始能处患难,我常以此自勉,同时也勉励我的家人侄子辈。现在我依着慈母居此,渡平静的隐居生活,但心境是沉重的,念前途茫茫,哪年?哪月?才能找着党,而与国焘团聚呢?
  数年前,这一带乡村之间,像青潭镇、王城、吴家店……是有共产党的组织的。大概自陈克纯死后,就一切瓦解了。我认识的人,都已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即令乡村之间,尚有一二潜伏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怎会知道我回来呢?就是知道我回来,也不敢来找。就是他们敢大胆来找,我不认识他们,不清楚了解他们的底蕴,正如他们不明白了解我一样,又怎敢冒然相认?这痛苦的忆念萦廻於脑际,使我久久不能释於怀。但我坚决的暗自誓愿,无论如何要找他们,而深信将来一定能够找着他们,这只是迟早的时间问题。目前就要看我是否耐得住寂寞和守得住这悠长的清贫岁月。
  青潭镇中,姓黎的是大户,黎二老爷是该族的族长,是一个拥有数千亩土地的大地主。他的家中养着背盒子炮的卫队,客厅里插满长短步枪,摆设着虎皮垫褥的靠背椅,有似县太爷的公堂,气焰凛凛,使人生畏,他既有钱又有势,人都称他黎二老爷;又因他天生一副油青脸,乌嘴头,又黑,又瘦,又矮。因此暗地的人们替他起了个绰号叫:「黑二矮」或「黑儿矮」。他本有兄弟三人,大哥早死,寡嫂黎大奶奶无儿无女,住在隔壁一栋房里。三弟夫妇也早死,遗下一位女儿黎淑云,年方十八岁,跟着伯娘黎大奶奶住。「黑二矮」年约三十余,为了企图独霸田产,多生儿子,因此娶了三个老婆。大老婆生下一女,已有十二岁,名黎淑玉,二老婆是随县女子,生了两个儿子,第三妾侍原是婢女名叫春花,后来收进房的。我租的既是黎姓的房屋,故同黎家妇女往来渐密。她们时常请我吃饭,黎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都是未满四十岁的青年寡妇,她们的堂伯母黎大奶奶,也不过四十上下年纪,她们时时围坐在堂厅里玩牌(搓麻雀),她们邀请我同玩。
  「天呀!我哪里懂这玩意呢?」我暗地叫声惭愧。坐在麻雀牌桌上,因技术生疏,常常打错张或者失张。自然啦,从前不但不会玩牌,见了这东西,简直讨厌啊!今天,为了应酬,为了同她们结交,也是为了解除自己的寂寞和苦闷……她们的邀请,我并未推辞。    
  黎五少奶奶(这些少奶奶们都早已分家各炊),她和黎二少奶奶本来是姑表姐妹,现在嫁到黎家又是堂妯娌。五少奶奶的丈夫尚在,可是他另外姘上了一个女人,成日成月不回家,她守着「活寡」,终日愁眉深锁,玉颜憔悴,比死了丈夫的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更痛苦似的。她们幼时都念过一本或半本「三字经」,也认识几个字。后来嫁到富有的黎家,黎家的人懒惰,躭於安乐,活着的就为吃、唱、玩牌、抽大烟,男人还加上豪赌和嫖娼。她们的丈夫就这样虚耗坏了身体,都早早短命死亡。她们一个个也都染上了烟瘾,每天躺在床上抽呀抽的懒得像条「蛇」。我来了,似乎给了她们一点兴奋,她们羡慕、尊敬我有学问,见过大世面,每个人都欢喜同我来往(自然是因为穷乡缺少朋友来往的原故),其中尤以二少奶奶的态度最诚恳。原来她看中了我的侄儿南海,欲将她的独养女儿秀玉嫁给南海。初时我们都不知道,有一次五少奶奶请我吃晚饭,我以为今天一定又是打牌,谁知到了她家,只有主人和我两人,吃饭时旁边站着两个婢女。他们每家都有两三个婢女,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每个婢女都是面黄饥瘦,衣着破旧同主人家的排场似不相衬。我怜悯的看看她们……。
  「死丫头,你瞎了眼,还不站开点,弄脏了杨先生的衣服!」五少奶奶大声吼,吓得正在斟酒的小丫头忙向后退,差点没跌落酒壶。
  「都给我滚出去!」五少奶奶瞪着眼吼。
  两个小丫头,低着头怯生生地退走出去。
  我见她这样凶蛮,心中燃起一种莫名昀厌恶,真想立刻起身回家。
  「杨先生,对不起!」她也许感觉到我的不快,急忙陪小心。接着叹口气说:「我心中烦躁、难过,您可别见怪!可怜,没有人对我好,我自小死了娘,后娘对我不好。二少奶奶这人真狡猾,在娘家,她是我的姑表姐,在婆家,我们又是堂妯娌,应该是亲的了。可是她对我简直比路人不如,她死了男人,看见别人有男人就『眼红』,成天挑拨离间……现在她总算称心如意,我家那个死鬼,被下贱娼妇甚麽臭婊子,缠着不放回家,唉!我真恨!」她眼圈红红,泪水盈睫。我又觉得她怪可怜,赶快温慰道:「别难过,你看,你这三个孩子多好!」我指着正在桌子旁边吃饭的两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儿。
  她低头饮口酒,对我耳语道:「我看二少奶奶也不要太得意,她的报应就在眼前,她的女儿秀玉今年十八岁尚未找着婆婆家。哼,从八岁那年就抽上大烟,比她妈妈的烟瘾还大,谁敢要她?」
  我暗吃一惊,心想小孩子也吸大烟。
  「贵侄儿今年多大年纪?」她紧接着问。
  「他今年二十岁了!」我幽幽地说。
  「还没有订亲吗?」
  「没有,我们主张晚婚。」
  「你知道吗?我们的好表姐,二少奶奶,看中了贵侄儿,想同你攀亲咧!」她斜着眼看我。
  「哦!哦!我不知道!」
  ……………………
  饭后我向她告辞,她十分殷懃留我住下。并遣丫头去我住处告诉,请老太太早点关门睡觉,说杨先生今晚不回来。我也不固辞,因为我正希望有人谈谈讲讲以遣长夜,暂忘寂忧。躺在五少奶奶烟摊旁边,看她吞云吐雾,一面听她絮絮不休的叙述黎家叔伯兄弟,姑嫂和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貌合神离的不睦情况。五少奶奶怨恨男人,更恨二少奶奶。我像听讲社会小说故事,嗯嗯哦哦,不好多加一词。
  第二天的下午,黎二少奶奶突然来了,进门就嚷着说:「好哇!杨先生,我哪儿不找到,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原来是躲在这儿呀!」
  五少奶奶默默地睨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坐呀!」
  「不坐了!我们三缺一,大奶奶等着急煞!快走!」不由分说牵着我的手臂向门外拉!我笑着轻轻说:「你也让我谢谢主人,打扰了人家两天。」
  「谢啥子哟!」她从鼻孔里哼一声。
  到了她家,并未看见黎大奶奶,我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说破。她向着我微笑,忙忙的躺在床上抽鸦片烟。我坐在一边,丫头送上茶点,她的女儿秀玉坐在桌旁,用夹子细细的拑燕窝里面的细毛。
  「秀儿,你喊春香来对张妈说,蒸一碟子腊鹅,我陪杨先生喝酒,把燕窝炖好,等一阵我们好消夜……。」
  「不必了,我想回家去。」
  「嗳哟,在别人家住一两天就行,在我家吃一顿饭就吵着要回去……。」二少奶奶睁着圆晶晶的一双大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噢,噢!」
  「杨先生,你昨天住在五婶家吗!咳,她家好脏,她头上生虱子,身上恐怕也有,有一天,我家张妈到她家拿水桶,亲眼看见小桂花正在捉五婶头上的虱子,呸!好脏!」秀玉吐一口唾沫。
  「哦哦!」
  「真的,您下次可别再去!」秀玉眨一下她那双明如秋水的亮眼。
  「我看你住的两间小屋,又矮又潮湿,长久住着恐怕对你们身体不好,若果不嫌弃的话,搬到我这里来好吗?」二少奶奶对我说。
  「那怎么好?……」
  「你若不来,就是嫌弃,我可真难过!」
  「杨先生,您搬来嘛!」秀玉撒娇。
  她们母女出於诚心诚意,我也是盛意难却,只得答应回去同妈妈商量。
  ……………………
  自从同黎家的少奶奶们认识,每天不是这家来接,就是那家来请。黎三少奶奶家,我也是常去的,她十八岁嫁到黎家,二十岁生了一个儿子,二十二岁丈夫就一命呜呼。现在她的儿子已娶了媳妇,生了个孙女。黎二少奶奶有一次扁嘴轻轻对我说:「三娘,哼,她是甚么东西?老三埋进土里,尸骨未寒,她就回娘家偷人,肚子大了,在娘家生私娃儿。亏她脸厚,还想把她的宝贝儿子过继给我,想我的田产?做梦啊!」
  她们妯娌之间,因利害的关系,互相妒忌,背后互相攻讦。我虽厌恶她们心胸狭小,抽食大烟,腐化懒散。但她们的无知和年青守寡,心情难免苦闷、烦恼。对她们除劝慰外,有时并试图劝她们戒烟。可是她们都异口同声说:「难得戒掉啊!」我告诉她们我的妈妈从前因病也抽鸦片,后来到上海戒掉,当时她身体很瘦弱,戒烟后身体强壮,人也胖了。
  二少奶奶听着似感惊喜,偷偷的看着秀玉,默默点头。但她转问我:「你说我们把烟戒掉,这长年长月的寂寞日子怎么过呢?我们需要壮健的身体有甚么用?丈夫死去,已无人生乐趣,若不是为了女儿秀玉,找也想早点死的好。」
  「哦哦!千万别如此消极!好好培养秀玉读书。」我暗想,这是社会问题,这是妇女问题,但在此时此地,我不能再往下讲了,多少要避点嫌疑。
  ……………………
  我回到住处,把黎二少奶奶的话对妈妈仔细说一遍,妈妈听了,良久始悠悠的说:「你们都是年青人,谈得来,玩得好,她们既然诚恳的要你搬去,怎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你搬去也好。」
  「那末,妈妈您和海侄呢?不如同二少奶奶讲,干脆租她的卧房对面的那一间屋,让海侄回去,我同您两人去住。」
  「不好,我老了,同她们谈不拢。二少奶奶又客气,一定不收租钱,也不会允许我们自己烧饭。多一个人,多增加人家一份麻烦,我也不安。不如我也回家,我们家房屋宽大,你是知道的,亲戚朋友多,左邻右舍像王大妈、李二婶等,同她们来来往往,也好打发日子。现在你每天出门,我和南海住着也难过。」
  「也好!」我点点头说:「我看黎二少奶奶对我这样热忱,完全是看中了海侄。她称赞海侄二十岁,尚未订婚,每天坐在家里看书,那样文静,那样品行温良的男子,她一辈子就未见过。她们黎家的男人,以及全青潭镇上的稍稍有几文钱的人家,男人若长到十六岁尚未娶妻,那他就要乱搞赌博、嫖娼……二少奶奶结婚时是十八岁,她的死鬼丈夫十七岁。当花轿抬进门,拜过天地祖宗,送入洞房,饮完交杯酒,新郎就偷偷溜走了。夜晚,找不着新郎,公公生气,派人到娼妇家把他捉回。那时自己年纪轻,面皮嫩,羞得说不出话,心中真如刀割的痛。又气又恨又怨!为这件事,受尽了闲气,吃够了苦痛。现在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俗语说:『会选者选儿郎,不会选者选田庄』,婚姻大事,她只要亲眼看中那个男孩子好,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妈妈,您听听这话的意思,察言观色,前天五少奶奶所讲的话,不是无因,您看,这事如何答她呢?」
  「不行,我不要抽大烟的女人!」静默很久的南海说。
  「先别提这件事,大姑搬去仔细看看女孩子好不好,女孩子长得不错,瓜子脸儿,眉清目秀,就是身体单弱点。五少奶奶的话不可全信,谁家十多岁的女孩抽大烟呢?你们不是常常挂在嘴上说:『救国、救人吗?』我看二少奶奶人还不错,孤儿寡妇也是可怜。女孩子不抽烟更好,就是抽烟,只要有决心,烟不是不可戒。劝女孩子读书,慢慢你和她通通信,不好吗?」老人轻言细语劝南海。
  南海低头微笑。
  三天后妈妈同南海走了,我一人坐在屋内,对着几件笨重的不能带走的木器和行李发呆。心中突感一阵空虚,说不出的酸辣滋味。我后悔不该让妈妈走,心中实在舍不得离开她;但竟让她走了。搬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去住,这似乎有点荒唐。我本有家,但有家归不得,连国焘的家,我也去不得。我从未到过他的家,不知道他的家「门向哪儿开?树向哪儿栽!」「我这像飘萍似的人儿啊……」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杨先生,我来接你呀!伯母们都走了吗?」黎二少奶奶笑哈哈的走进来。
  ……………………
  我搬到黎二少奶奶家,她家中一切如常,只是未看见她的女儿秀玉。初时,以为她到黎大奶奶或谁家去玩,不以为意,到吃晚饭时,还未见她回来,我忍不住问道:「秀玉呢?」
  「她到舅舅家作客去了,今天早晨坐轿走的,每年她总要回舅舅家住几个月,舅舅、舅母未有儿女,都当她宝贝似的,格格!」二少奶奶笑眯了眼。
  饭后,张妈送洗面水到对面屋里,低声说:「杨先生,我家小姐抽这个!」她伸出右手的大姆指放在唇边,又翘起小姆指作势:「怕您知道,不好议亲事,因此少奶把她送到外婆家去了。」
  我连忙摆手,不让她讲下去。
  抽鸦片烟的人,夜间睡得晚,早晨起得迟,每天不到十二一点钟,是不会起身的。我习惯了早起,起身后,就一人静静的翻阅报纸。南海特意订了一份上海申报,每隔数日,就有一卷寄来。我在报上找红军的消息。有时看到「共匪」徐向前由X X地流窜至XX地……我就感到异常欣喜,希望能常常见到这种消息,虽然是一点最坏的消息。
  二少奶奶起身后,张妈就开午饭。之后,我同二少奶奶到对面黎大奶奶之家玩牌,有时也到别的地方去。凡是黎姓的人家都曾去过,都是同二少奶奶一块,此时她不会让我一人去任何地方。白天她们这些太太奶奶们大家轮流躺在床上抽烟,无论走到谁家,都有烟盘子烟灯好好的排在床上,大家吸烟、玩牌,直至深夜始归。归来后,二少奶奶还要躺在床上重新抽烟,我躺在她的对面讲解三国演义、水浒传或红楼梦等等。我欢喜唱歌,在上海时曾从「话匣子」里学会黎锦晖作的,曾经风靡一时的「毛毛雨」「妹妹我爱你」「特别快车」「桃花江」等等所谓时代曲。也会唱「小放牛」及一些京戏,我不懂板眼的顺口唱,长歌当哭似的以稍洩胸怀的郁闷。她们都听得很高兴,我也教她们唱;因此,我同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友谊日增。二少奶奶并提议学「桃园三结义」似的结拜,她是大哥(刘备),我是二弟(关公),黎大小姐淑云是三弟(张飞),还有最小的一个妹妹淑玉是四弟(赵子龙)。从此以后,大家直呼大哥、二弟……而不名。
  我暗自好笑,心想大家本来都是女子,偏要瞧不起自己,好好的姐姐妹妹不叫,硬想模仿男人们称兄道弟。以前在武昌女师念书时,武汉一带的女同学称自己未嫁的姑母为叔叔或伯伯。也要自己的侄儿女辈这样称呼她们,我实觉新奇刺耳。现在二少奶奶自封为大哥「刘备」,硬要我做「关公」,她的意思不外景仰桃园结义的义气,希望也能做到生死不渝,这用意极好。她虽然是个未读书的旧式女子,究竟是大家闺范,态度举止颇文雅,也会交际。她同黎大奶奶,黎二爷(黑二矮)家的妻妾以及淑云、淑玉等都处得很好,只是不欢喜她的弟婦三少奶奶和五少奶奶。
  光阴迅速,我是九月初来她家,转瞬就到了阳历十二月。尚未见秀玉回来,我就问二少奶奶,请把秀玉接回来。
  「这孩子自幼身体孱弱,八岁那年,忽然生了一怪病,发高热抽搐,我真差一点没给吓死。甚么药都用过,也无法停止那可怕的抽搐。后来用大烟哺她,那知这大烟真好,像『神仙一把抓』似的抽搐止住,热渐退,病慢慢好转。病是好了,但这孩子从此后就离不得大烟……唉!」二少奶奶抹抹眼角轻轻叹气。
  「噢噢!不要紧,烟是能戒的,以前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有决心!年轻人更容易戒除,你不必忧心。烟瘾戒除,就送秀玉进学校读书,女子有承继权,现在法律明文规定……」我安慰她说。
  「自从秀儿的爸爸死后,我坐吃山空,也成了虚架子啊!读书?我哪有那多钱哟?」她幽幽地说。
  这也许是实话,当时鸦片烟土很贵,贵得似金子。我的妈妈当年抽烟时,常常叹惜的说:「把金子都抽进烟葫芦里去,变成灰了!」有人因吸食鸦片烟,几乎倾家荡产。寡妇孤儿,两杆烟枪对抽,有好多钱也抽得光啦!
  「不要紧!只要秀玉愿意戒烟,赶明我带她去汉口戒烟,我培养她读书,不用你操心。快把孩子接回家……。」
  她用感激的眼光望着我,我想减轻这种气氛,急忙用唱京戏的口腔说道:「大哥放心!小弟岂敢不忠心爱护侄儿『阿斗』哇!」
  「哈哈!哈哈……,」  
  过年的时节,南海由家里带来四只腊鹅、四只腌鷄、腊肉、腊鱼、糖果、年糕等等。挑了一大担来送年礼,喜得二少奶奶咧开嘴笑。
  我在此住了半年,二少奶奶不收一文房饭钱,我每月拿五元大洋给她,她红着脸又把钱塞进我衣袋里,发誓不受。我无法可施,就用这五元大洋同她们玩牌,每次输一点,到月底,五元钱输光。二少奶奶赢的时候多,她不但赢我的钱,也赢黎大奶奶和淑云的钱。大家玩的是小牌,输赢极小,有时碰手气我也赢两三角;但多数是输的。所以到月底五元钱多半输光,这也算於无形中酬谢二少奶奶一点儿,稍感心安。
  海侄来后,我悄悄对他说:「女孩子极聪敏,性情也好,就是有烟瘾。她妈妈要她戒烟,她似有决心,你不好固执。我们先不提婚嫁之事,等女孩果然戒掉了烟,送她到女子小学念书,你中意她,她也爱你时,那时由你们自己决定,我们从旁扶助,毫不强加干涉。这意思我已对二少奶奶说明,现在男女结婚是自由恋爱,先从交友起……她们听了虽感惊奇,但亦首肯。」
  南海低头无言。
  「我不想再住此地了!我想仍回上海去!」
  「您一个人去上海?怎么可以呢?那里无亲无友!」南海嗫嚅着说:「我们不放心,您还是耐心住在这儿好!」
  「不成,你不知道,我心里很讨厌。有一次二少奶奶笑着向我说:『青潭街上有个甚么姓王的财主,同黎家是世交,今年四十多岁,新近妻子去世,看中了杨先生,托黎二爷作媒……。』我一听这话,真想发脾气,后来一想,这也难怪人家……才按捺着性子,低着头绷着脸儿,一声不响。二少奶奶是何等聪敏的人,马上转口说:『二弟,别生气呀!我早知道是不行的,我已对他们说过,我们的二弟是有学问有本事的人,抱独身主义,甚么阿物、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呀!』你看这地方再住下去多讨厌!我应当回上海去再读书,你笑我三十多岁的人还读甚么书吗?唉!孩子,这是一种掩蔽,我要寻一有意义的避难所,同时利用大好的时光学一专门的技能,以充实自己,久住此地,终非善策……。」
  「上海有何适宜的学校住呢?」南海问。
  「是的,这件事我考虑已久。女子补习学校当然不好再去,其他学校都不适宜,看报纸有许多产科学校招生,我就去学医吧!你看如何?」
  「可是可以,不过您一切都要小心才好。」南海低声说。
  「我进了学校,一心读书,决不轻於出外。」
  我同南海商量之后,就准备动身。秀玉很愿意同去,二少奶奶也极表赞成,她陪同我到各家辞行,不免又有一番应酬。
  元宵节后,南海雇了三部黄包车,就上路了。
  到了随县,住在汽车站的一间栈房里。行装甫卸,忽有数十条武装实弹的大汉蜂拥而至。紧紧围着我们的房门,声势汹汹地狂吼这:「谁是姓杨的……?」我暗吃一惊,心想:「难道谁识破了我的行藏?来捉我吗?还是土匪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抢刧呢?」
  「你!黎三,你来做甚么?」秀玉指着一个头戴破军帽,穿草绿色旧军服,腰挂盒子炮,满脸横肉,高大粗壮的汉子说。
  他就是「黎二黑」的卫队长,我也看出来了。
  「奉二老爷的命,请小姐马上回青潭去。」黎三挺胸凸肚作立正的姿势:「小姐请看这封信。」
  「为甚么?我不回去!我去读书嘛!」秀玉握着信呐呐地说。
  「您不转去,二老爷说了把姓杨的抓进随县政府……」黎三指着南海说。
  「抓我?我犯了甚么罪?」南海挺身向前大声说。
  「不要吵!有话慢慢地商量!」我伸手阻止南海,平心静气的说:「秀玉跟我们去念书,你们黎二爷不是不知道,在青潭时怎的不早阻止?现在派这多人声势汹汹地像追贼似的,赶到随县镇,像甚么话呢?我问你们为甚麽要这样做?……」
  「我们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知,」黎三瞪着眼说。
  我气得差点发抖!但我深知向奉命行事的粗野无知的大兵提出问题是最无聊的举动。於是闷闷坐下,一言不发,示意南海也不要讲话。
  秀玉伏在我肩头哀哀地说:「小姑!我不回去,你看这信……」
  ……………………
  秀玉孙女知悉:
  我家四代祖传,男子从不出外读书,况汝乃一女子乎!汝这种行为,有败家风,有伤祖德!
  见字随黎三返家,切切勿误……。
  二祖父字 X月X日
  信中大意是如此,其他因年久也难记忆。当时我心想:「这才糟啦!秀玉不愿回去,封建的顽固的恶毒的黎『黑二矮』要她回去,这样尴尬的局面,怎办呢?我们既不能挺身出面向『黑二矮』力争,我又不能长久暴露在这交通要道的栈房里,我的环境秀玉怎会明白?她不愿回去,我又何忍心看她跟着这群魔鬼回去?那会毁了秀玉的一生。」我此时的心,真被愤恨、惭愧交煎着!秀玉的妈妈把我当作「义薄云天的二弟关公」,我心中上虽蕴藏着关公那股义愤之气,但我缺少了关公那把大刀啊!
  「啊啊!秀玉,不要哭!」我抚摸着她的秀发,一阵心酸,禁不住也流下泪来。
  「天晚了,一切问题都待明天解决,你们可以去休息……。」我回头向黎三说:「明天打长途电话,看二少奶奶怎样说。」
  「哼!二少奶奶?她有甚么办法?」黎三从鼻孔里哼一声。
  一夜无话,次日上午,还没来得及打长途电话,秀玉陡的混身抖颤,脸色青白,鼻涕眼泪像连珠般的滚下……她伏在床上哀哀的说:「小姑!我病了。」
  「啊啊!病了吗?」我立刻伸手摸她的发鬓,没有热!我心里明白,女孩子的烟瘾发作了,连忙低声说:「你的大烟泡呢?快拿开水吞一粒呀!」
  「丢了,昨天我把它丢向河里去了!唉!真糟糕,我好难受哟!小姑,我还是跟他们转去吧!我躭心妈妈被二爷……。」
  「好好!要南海送你一程吧!」
  「嗯!」她无力地点点头。
  南海极不高兴,有点不愿意送她。
  「你看那可怜的女孩子,那如狼似虎的卫队!」我指着门外轻声说:「我们不要做对不住人的事,你把她好好的交与她的妈妈……明天我一人乘车赴汉口转船到上海,你回家告诉祖母,一切放心。」
  他们坐上车,那十数条粗鲁大汉,神气十足,扬扬得意地紧紧追随着车子的两旁,惟恐秀玉逃跑或者会飞上天去似的。我暗自愧恨!仰首看天,对黎二少奶奶半年来招待的盛情,徒呼负负。
  

张国焘夫人回忆录 往事如烟/杨子烈著;香港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编辑.—香港:香港自联出版社,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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