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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重返上海学产科
杨子烈

  南海他们走了,我又成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独者。我有点后悔,为甚么不留下南海伴送自己到汉口,而要他送秀玉?这女孩子不出外念书,不戒掉烟瘾,南海是不会娶他的。半年来,同黎家的妇女们都相处得很好,现在一旦分离,心中真有点失去甚么似的空虚。刚才黎二少奶奶在电话里劝我不要去上海,仍回家去住,住下去……我心想:「这怎能?我怎能像『阿斗』样没出息?以致於『此间乐,不思蜀』。我尚年轻,前途远大!」我咬咬牙,在电话里婉谢了她。於是镇定谨慎而大胆的坐上汽车,再转火车,坐上长江轮船,像来时样经历了数日的劳顿,就平安的到达了上海。船上接客的旅馆伙计,各个穿着制服,拿着旅馆的招牌,争先恐后的向每位旅客兜接。我选择了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伸手接过牌子,就独自上岸,坐黄包车,逕赴旅馆。行李什物等等,不用自己操心,他们会乖乖地给你送到。你只须多付一点搬运费就行了。
  住在旅馆里,我的心平静极了!没有悲愁,也没有欣喜。一心只希望找一间适合的学校,一间安静的居所,把自己整个的身心,埋藏在书本子里面,管它学校办理得好或坏!管它教师是否优良。这些我都无法事先去访查,也没有时间去仔细访查。翻阅当日报纸,广告栏内密密麻麻的尽是上海私立学校招生的广告。在上海只要有钱,缴得出学膳宿费,随时可以报名入学,不用考试。这一点我是早已知道的,并不躭心。所躭心的是年龄,自己已经是三十四岁了,过去虽然读了一些书,目前似都一无用处。人地生疏,不能利用自己已有的智慧学识去找一份职业,同时也不愿去找任何人。那只有再读书,再学习!学一专门的技能,有一张文凭(从前是鄙视文凭的),将来好在社会上独立谋生,天涯海角,慢慢找党。因此上海惠生女子高级助产学校的招生广告,吸引了我的注意。校址在上海爱文义路泥城桥附近,离现在所住的旅馆很近。以前我在这一带住过,熟悉这地方,决心明天到惠生学校一试。虽然同德医学院附属女子助产学校和伯特利女子高级助产学校也有招生广告,但校址却太远,我怕麻烦,所以不愿跑远路去报名。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昏昏思睡。突然传来一个女子依依呀呀的低泣声:「你不要我了啊!这一回……。」
  「不会的,傻女,暑假时,我会再来看你……。」男人轻轻抚慰。
  这声音就在隔壁,仅一板之隔。我一楞,睡意全消,说不出心中的厌恶。翻个身,双手掩耳,也睡不着。心想,横竖只有一夜,睡不着,就睁着眼等待天明吧。
  不晓得是甚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隔壁那双男女正酣睡如泥,连一丝鼻息声音也听不见。清晨的旅馆,真是静得鸦鹊无声。站在走廊上的茶房,见我打开房门,就慌忙送来一盆洗脸水和一壶清茶。我匆匆梳洗完毕,吩咐茶房锁上房门,即下楼赴爱文义路。
  离上海泥城桥不远的一条弄堂口,挂着颇引人注目的两块白底写黑漆大字的长条招牌,一块大约是写上海惠理医院,另一块写的是上海惠生女子高级助产学校。我心中暗喜,急步走进弄堂,这小小的弄堂内面,是一栋高大的楼房,迎门也挂着医院的招牌。门内照例放一张长方木桌,一位穿浅蓝色长褂的先生,悠闲的坐着。我对他说报名,填表格,年龄填二十四岁,不能写真实岁数;因为这不是年长失学的妇女补习学校,岁数写太小了,也不像,二十四岁最适当。好在世界上的女子大半喜欢隐瞒岁数,即令将来有人识破,也无关宏旨。名字写的仍是杨精勤,籍贯完全写真实的,之后同家人通信,他们滙款等等都方便。
  「我马上搬进来,可以吗?」我问。
  「可以!侬有汽车吗?」他仰头看着我。
  「哦!没有,我昨天才从汉口来,现住在旅馆里。」我低着头说。
  「好,侬再缴一块,学校用小汽车送侬……。」
  「送我到啥地方呀?」
  「到大场!那是本院第二院,一年级的新生住在那儿读三个学期。」他伸出右手三个指头,「再回转这里,这里是第一院。」他又用手指敲敲小木桌子,好像这小木桌,就是第一院似的。「来这里读完第四学期,就考毕业了。这里有病人,便当实习接生等等。」
  「……………………………………………」
  回到旅馆,我喊茶房结账。昨晚闹了半夜的那一双男女,站在房门口对着我点头颠脑的微笑,态度非常和蔼而滑稽。男的黑瘦,一副老鼻似的脸,年约四十余,女的大约也有三十多岁,黄黄的脸孔,好似生病的样子。我向她们略一颔首,就急忙下楼跟着搬运行李的坐上汽车走了。
  到了上海的乡下,放眼四望,一遍绿葱葱的田畴。到处是杂草野花,青竹小溪。老树垂荫,上天下地,充满了清新之气。我暗自庆幸,这正是埋头读书的好地方,不仅对身心有益,而且是最好的掩避所。以后不会躭心遇见自己不愿遇见的熟人了,像上次在妇女补习学校时所遇见的夏家姐姐或其他的人那样。
  惠生女子高级助产学校,位於柏油马路旁边。这里有来往於大场和上海之间的公共汽车。走进校门,就看见绿如天鹅绒似的一片草坪,四围种满着矮矮的经过修整的常青树。一盆盆的剑兰,一丛丛的蔷薇,都显得鲜艳多彩,洋溢着生命力。校园极宽敞,靠右手边是一排整洁的平房,两间课室,一间较大的饭堂,其余六或八间是寝室。每间房,放置四或五张木架单人床。这里有两班学生,上海第一院有一班快毕业的学生。每班最多二十余人,最少十数人。校园左手边是一座钢骨水泥的新建不久的两层楼房,楼下有手术室、陈列室、阅报室、病房、教员休息室及两间教职员的宿舍。楼上是病房还是甚么,因为从未上去参观,也就不知道了。
  学校斜对面不到一箭之地,是陶知行所创办的上海山海工学团。他们实行小先生制,每当夕阳西下或清风明月之夜,山海工学团的三五成群的男女学生,漫步於田野间,高声唱歌:「手拿锄头锄野草,锄毕野草好长苗,伊呀嗨,呀哈嗨……。」十分悦耳。
  上海大场山海工学团,每星期上午,有位冼星海先生或其他的人教唱歌。同学王女士邀我们去学唱歌,我是很喜欢音乐的,当然高兴。很快就学会了几首爱国抗日歌曲,并借回几本小说。有时也有上海名人到那里演讲,隐隐约约讲点内战的消息。我暗自欢喜。女孩子多半喜爱学唱歌,好奇心重,因此去参加的人越来越多。管理员叶先生看在眼里,有点不放心了,走来警告说:「你们知道吗?对面那个甚么工学团,就是共产党呀!可怕得很,你们都是好学生,下次不要去啊……。」
  我听了,暗自好笑,心想工学团不过是左倾一点的爱国团体,哪里是甚么共产党呢?真正的共产党员就坐在这里,「是我!」在产科学校孜孜不倦的念书,循规蹈矩,第一个学期考取第一名,并领得了奖状,免缴学费。叶先生真笨呀,像这样愚笨的人,在中国简直是太多了。难怪日本鬼子欺凌我国家啊!明天偏要去,邀更多的同学去,看你叶先生怎么办?但仔细想想,何必惹麻烦?一个人在上海,举目无亲,时机未到,还是好好的读书。於是托王女士交还借书,为避嫌疑,从此不去工学团。半年后,那位王女士也辍学不来了。
  大场离助产学校,大约只有一哩远近。我每天起早晚睡,专心致力的上课、看书、学习。但每逢周末及星期日,我则完全放弃书本,尽情休息、玩乐。山海工学团既不再去,繁华热闹的上海又不愿去,惟有约两三位同学去游大场。大场是个僻静的小市镇,仅有短短的一条小街,有些零星杂货卖;也有一二间吃食小店。大家坐下来吃一碗云吞面,小笼汤饱或一碗白糖桂花汤圆,都别饶风味。每星期日下午歌唱而去,兴尽而归,深以为乐。
  记得初搬来学校的第二天,断断续续有新同学携着书箱什物,不是亲友就是姐弟伴送而来。真巧,那位住在旅馆半夜依依呀呀哭泣,扰人清梦的女士,同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也挑着行李来到。我一眼就认识他俩,决不会错。他们俩个,逢人就点头嗑脑的向人笑着打招呼,样子十分滑稽。许多年轻的女同学,都好奇的围拢来,向他俩询长问短。她笑容可掬的指着那个男子说:「他是我的堂哥赖XX,我叫赖君慈,我们是广西人。」我一怔,心想,多愚蠢的人,你何必介绍!
  上课了,我这一班大约二十余人(详细人数记不清),赖君慈和我同班,她糊涂得似乎不记得我,我自然也不去揭破她。暑假来了,同学们都纷纷回家,只有赖君慈及一两位家远的同学和我住在学校里。赖君慈的「堂哥」又来了,她当然时常跟他出去。她读书简直不行,第一学期的功课,如产科、内科、外科、解剖学都不及格,德文是照书抄的,勉强及格。她每天也坐在书桌前,俯首看书,衣服穿得极朴素,人也笨笨地很老实,并不是好吃贪玩的浪漫女子,但问起来,她似乎甚么也不懂,只是向着人嗯嗯呀呀地笑。我暗想大概她的心只牵挂着她的「堂哥」而不在书本上;不然就是程度太低,我曾有意帮助她,考试时让她与自己同坐。后来始知道她连小学也未毕业,这就难怪了。
  夏去秋来,两个月的暑假容易过。第一学期得了一张考取第一名的奖状,免缴下学期的学费。之后两学期也未缴过学费,这给我一种鼓励,使我有了信心,更加用功;同时我也暗自惭愧!全班不过二十余人,三十多岁的人,考取第一名,有甚么稀罕?当年考女师时年幼人多,那才不容易。人生变化莫测,那时何曾料到今日会隐藏在上海学习产科呢。
  不是有意夸张,上海惠生女子高级产科学校办理得总算不错。施汝雄校长处理校务认真负责,教师都热心教学,很少缺课的。对学生也很爱护,并非如一般人听说的上海滩上,只要钱而误人子女的野鸡学校可比。他的夫人陆XX女士(不记得她的名字),在上海五卅运动时、我曾同她有一面之缘。当时上海各界妇女联合会开大会时,她同刘王丽明女士等等都参加。我在大会台上演讲,她们就坐在台下。因为她的面目生得特别清秀,而脚腿又有点残废,故容易使人认识不忘。听说她是上海法政大学学生,确否不清楚。有一天星期日,她带着几位客人来到校园,内有一人是张毓芳女士,她是去年我在英文补习班的同学。她是助产士,我早已知道,但我初不料陆女士是施校长的夫人。我心中明白,陆女士不会认识我的。当年我不事修饰,荆钗布裙,今日我已电发,略变摩登。况姓名和籍贯都不同。她决不会思疑的。这一点我非常放心;因此,见了施师母并不躲藏。张女士一会就走了,她是忙人多忘事,我也非常放心。
  X X X X X X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蒋介石被张学良软禁。报纸上大字标题,令人惊心动魄。我每天看报纸,国内新闻,国外大事,甚至小小的一段启事都仔细翻开。不久蒋介石回南京,张学良被囚,此时国共第二次合作,联合抗日的呼声渐高,我自然暗喜。
  这件事过去不久,有一夜晚,我正伏案自修,突然校园内人声嘈杂。同学们围着管理员叶先生吵嚷,要立刻搬到上海去,说:「今天夜里要打仗了,日本鬼子进攻大场,可不是吗?今天下午,我们亲眼看见有三个日本人,在学校对面,柏油马路旁边用皮尺测量,那不是测量地形吗?多可怕!我们要走,要到上海去……。」
  「不会的,你们不要瞎吵。」叶管理员摆摆手。
  「不会?你有把握?出了事,你负责任!」
  「小姐们,莫吵!让开路,我打电话给校长请示。」叶管理员搓着双手,莫可奈何的说。
  「…………………………………………………。」
  天很黑,天上连一粒星星也没有,夜深了,寒气十分侵人。不久从上海第一院开来一部大卡车,女同学们,一个个唧唧呱呱地争先恐后的往卡车上挤。东抓一把,西摸一摸,不知道是提箱子还是拿被褥?一位同学把一床棉被塞进网篮内,提着向卡车上送,因为卡车太高,她人又矮小,哪有气力把它送上去?连自己也需要人拉着才能上车呢!这一下被叶管理员看见,他大吼一声说:「小姐!这是甚么时候!你还想带东西?第一院被褥甚么都有,快点上车吧!」我看见她们慌乱的样儿,心中只觉好笑,我一声不响,回房里去看书。这房里是住着五个人的,那四位同学都比较年轻,平素她们有甚么疑问,我懂得的总不厌其详的为她们解答。在课堂听讲时我喜欢记笔记,下课时她们就借去抄,因此,她们都喜欢我,叫我大姐姐而不名。这个时候她们都慌慌张张跑回寝室,想拿点甚么东西去上车。看见我安详的静坐看书,不禁惊奇的问:
  「大姐姐,你不走吗?」
  「不走!」
  「她们说今夜日本鬼子要进攻大场呀?」
  「今夜决不会,不要发疯!」
  「真的吗?不怕吗?大姐姐!你不走,我们都不走。」四位可爱的小妹妹同声说。
  「好!我们大家不走!不怕!今夜决无事。」我坚定的说。
  ………………………………………………
  「车要开行了!大家快些上车!」叶管理员气急喘喘地跑来寝室催叫。
  「咦!你们几个人,怎么还不去上车?」他惊讶的问。
  「我们不去!」五个人齐声说。
  「不去?不到上海去?那末,今夜若果出了事,我可不能负责哟!」
  「谁要你负责,饭桶!」我在心里说,但嘴里只说:「不要你负责!」
  叶先生无可奈何的低着头走了!
  「我们关门熄灯睡觉啊!」大家哄笑着说。
  汽车呜呜地开走了,我们五人也随着这呜呜之声,安然入梦。
  清晨起身,我坐在校园内矮矮的长青树旁边的藤椅上看书。这是我的习惯,除了落雨天在教室内温习早课外,每天清晨总坐在这里看书。
  呜呜,呜呜!昨夜开出去的那部大卡车,现在又开回来了。同学们一个个面孔苍白,低着头粒声不响,急忙回到寝室去梳洗。原来她们昨晚在第一院课室内,硬生生地坐着冷了一夜。
  上课时,施校长来了,他查问昨夜未到上海去的女生,叶管理员告诉了他,他连连点头。
  X X X X X X
  冬去春来,转眼就是一九三七年的五月初了。学校里又出了一件令同学们惊奇的事。那就是赖君慈的肚皮一天天的胀大起来。虽然她每天弯腰曲背,企图隐避她膨胀的肚子,也难瞒过同学们的眼睛;同时她肚内的那个小生命,并不替她顾全颜面,而急於要出来了。当她肚子痛的时候,全校的同学都纷纷私议。这个说:「赖君慈养私生子!」那个说:「她的那个甚么『堂哥』,就是她的妍夫嘛!」高年级的同学既惊讶又欣喜!大家急急忙忙的预备一切生产的用具,谁也想做第一个动手接生,都认为这是实习的大好机会。不能参加接生的和不会接生的同学,站在旁边看看也是最开心的。心软而天真的同学,看见赖君慈一阵阵痛疼得满头冷汗,攒眉哭叫,都不禁低声叹息,把刚才责备她的心思,转为怜悯了。也有人暗自埋怨不该学产科,这接生多使人心惊胆战啊!前天学校来了一位难产妇,产科教员用钳子把胎儿脑袋戳穿硬拉出来,真吓熬人!唉!还是不要生孩子的好!那你就不要结婚哟,你的男朋友昨天还来看你,你们俩那样要好,你忍心不结婚?小鬼!我打你!寝室内挤满了同学,大家唧唧呱呱说笑争闹,谁也不肯走开。叶管理员走来,好容易才把人家劝开,只允许四个高年级的同学在内接生,其中一位稍有经验的同学动手接生,一位洗胎儿,其余两位帮助传递用品等等。这寝室成为产房,睡床变作产床,赖君慈一人住在这里,其余的同学,都搬往别的寝室。之后,谁也不愿再和她同住一房。
  这临时作为生产寝室的门紧紧锁着,不让同学们进内。黄美华同学素来是有名的小顽皮,她不服气,她指着叶管理员背脊,扮鬼脸。等叶走了,她就搬张高枱子,爬上门窗,楞着对大眼往里偷瞧。可惜距离太远,仅见穿着雪白衣服的四个姑娘围绕着产床,躺在床上的产妇在那儿一阵阵痛时用劲哭泣,白衣姑娘细声安慰,劝她安静用力。其余甚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一分钟,一点钟,不知又过了多少分钟,黄美华和跟着她上去的两位同学,也许是厌倦了,无精打彩地从枱子上跳下来,嘟着小嘴,跑回房里,向床上一躺,恨恨地说:「为甚么不让我们看,我们不是学产科吗?」
  ……………………………………………
  「一个小女孩子!」呀的一声寝室门开了。一位白衣姑娘一面走,一面说,一面脱下白衣。
  又是一阵紧张!同学们像一窝蜂似的拥进门来,这个说:「好红的小脸儿,软溜滑嫩得多可爱!」那个说:「哟!好黑的柔发呀!小嘴小手儿多好玩!」
  三天过去了,小女孩一点屎拉不出,接生的姑娘才发现这女婴根本没有肛门。这如何办?大家束手无策。产科教师孙先生说:「女婴太小,纵使开刀,也难活命。」七天之后,女婴死了。赖君慈不但不伤心,反笑嬉嬉地说:「死得好!」有同学追问她的丈夫,她凄然的说:「不知道,我写了几封信,他毫无回音。他,他把我抛弃了啊!」
  学校是六月底放假的,下学期我就要回上海第一院。读满一学期后实习就考毕业。我本预备开学前数日再搬往上海第一院的,谁知七月七日,北京芦沟桥事变发生,日本鬼子的野心完全暴露。全中国民心沸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抗战之声,响澈云霄。我心中明白,这空气清新、房屋宽敞、最适於休养的第二院,不久将会变成血肉横飞、瓦砾遍野的战场,不可一日居了。於是我和留住的同学三人,即日搬往上海。学校不许赖君慈搬往,她成绩根本不及格,不能再读下去,要她离校。她赖着不走,说:「不识路途,一人不能走!」学校追问她家住哪里?是广东还是广西?她也吞吞吐吐。结果大概是学校派人送她走的,至於她走到何处?没有人知道。
  我和一位同学是七月八日搬去上海第一院的。这位同学名陈淑云,她也是湖北人,说起来她与我还是小同乡,她是南璋县人,枣阳和南璋同属襄阳府管辖。她已考完毕业,预备赴杭州XX医院实习。上次夜晚吵闹着说:日本鬼子今夜要进攻大场的就是她。也许因为上一次的教训,她不敢决定是去杭州实习,还是回家。她可怜巴巴的走来问我道:「杨姐,你看这一次日本鬼是不是会在上海打起来?」
  「会的,很快就会打起来!」我坚定的说。
  「那末,我不去杭州,回家去好不好?」
  「好,赶快回去吧!」
  「你呢?我们一块走好不好?」
  「我一时尚不想回家,因为租界上暂时不怕。」我心想打起来,正是找党的好机会,怎能回家呢?这小姑娘平日不看报,连普通的常识都欠缺。
  八月九日晚,上海有大变动,人人准备逃乱,马路之上,搬运什物的人和车辆,一个紧接一个,道途为塞。军警沿途站双岗,情势紧迫已极。但秩序良好,人心镇静。同仇敌忾之心,表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令人感奋不已!
  八月十三日晨,隐约听见劈拍的枪声,由远而近,响声渐大,大炮轰轰声,震耳欲聋。女同学和护士小姐们都惊慌得很。又过了数日,大家都急忙卷铺盖各自回家,校长的夫人陪着老太太及女儿也都纷纷回乡,只有一位老毕业生王小姐未走。她本来在虹口开诊所,我曾到她住处住过两天,帮助她看视病人,也可以说是实习。目前那里已成为战区,她是前两日才由虹口搬来避难的,现在她同我都住在楼上,两人作伴不感寂寞。
  此时惠理医院收到数十麻袋由外面捐送的产病妇及儿童衣物、被包、尿布、小袜、小帽等等。医院的大门外、石阶上、墙角边,不知甚么时候蜷曲着、横卧着一个,两个,三四个低声呻吟、衣衫褴褛、咬牙呼痛的产妇人,躺在那里无人理会。
  这真是笑话!这是产科医院呀!为甚么让要生孩子的妇人,睡在门外面地下,而不让他们进入产房?她们没钱缴交生产费吗?还是因接生的助产士都走光无人接生而不收留她们?我真是又气又急,转身跑进院去,大声喊校工「叶生」(真名忘记)快把这些产妇抬进产房去。
  「好,好,杨小姐!但是没有人接生呀?」叶生连忙答应,他是在第二院工作的老工人。
  「不要紧,我去想办法,现在是甚么时候?日本鬼子打来了,还不快救救我们的穷病同胞!」我兴趣的说。
  我要他们换上产妇的衣服,一个个躺在产床上,我为产妇消毒、听诊。有一个产妇阵痛甚急,大概孩子快要出来。我根本不会接生,心吓得只跳!手足无措。而叶生上楼去请王女士还不见来,我就赶快自己上楼找王女士。王是接生老手,下来不到五分钟,一个白胖胖的小子哇哇地生出来。我双手把这个软绵绵滑溜溜的小东西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替他缚扎脐带和消毒,并把他放在早已预备好的温水盆中,轻轻洗涤,慢慢扑粉。然后穿上白色的小衣,用雪白的被包裹好,放在小床上。
  「哦哦!第二个小东西又要出来,看见小头盖了,王小姐,我会了,你瞧着我来接好吗?」我兴奋的说。接着双手严密消毒,袖管捲得高高的,一手拿块温水毛巾,以便保护产妇的会阴,不使破裂。另一手等那黑溜溜圆得像个小盒盖的小头出来。一阵剧烈的痛疼,又是一个胖小子……。
  从此我学会了接生,心中异常兴奋。以前过份担忧和恐惧的意念,如今都烟消云散。日夜忙着接生,洗胖孩子,查病房,为产妇量体温、洗涤和消毒等等。自从上海大世界前面落下一枚炸弹,有很多受伤的人和战士被送到惠理医院里来。有的伤手臂,有的伤腿脚,每个病房内都睡满了血人。院子里也支起蓬帐,放着一排排的病床,我也帮助照料伤兵,替他们换药和包扎伤口。我不知是否忘记了,抑或是高兴得过分,近在咫尺的隆隆大炮声和呜呜怪叫的飞机声,都似乎充耳不闻。院中每个工作人员及伤病者都极安静,无丝毫惊恐慌张之色。有些受伤的战士,并誓言伤愈之后,愿再赴前线杀敌。同时不断有上海各界及各学校的青年男女学生,来医院赠送慰劳品慰问受伤战士。他们对着受伤的战士,除热诚慰问外,还高声唱慰劳歌:「你们都为了我们老百姓,为了千万的妇女儿童,受了极名誉的伤,躺在这病院的床上……。」当时士气之盛,早已决定了中国是不会亡的。此时回转乡下去的同学及护士,都陆陆续续回到医院,施师母也从松江回来了。此时大概已是八月廿几了,照平常一般惯例,九月一日,正是各学校开学上课之日,但目前到时是否能开学上课,此时尚难预料。
  报载八路军已在南京设立办事处,这消息使我喜在心头。另一条使我注意的广告是X X电台招请一位女姓广播员:「……凡能用国语演说者,请速来X X处报名。」我本欲立刻赴南京,但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报上似未登载,现在不比平时,听说由上海赴南京的一段路轨已被日本飞机投弹炸毁,到何处去购买火车票呢?必须先找个人问问。平日我不出校门,除了校中的老师和同学,无其他相识之人。问谁呢?况校中已在酝酿开学上课,如何借口始能离校呢?若早些时走,就不用考虑这些。现在已有少数同学回校,而我突然要走?还是先去投考广播员吧,碰碰运气,也许会遇着熟人,到时再作打算。主意已定,立即赴法租界民国路X X大楼。到了那里,看见很多人上电梯,我也挤进去。在楼上找到了报名处,推门进内,好大的办公厅呀!里面排着好几张又宽又长的大木桌,围着大木桌,有许多小圆木凳,坐满了人。有好几个我熟识的面孔,都是留俄同学,但都叫不出他们的姓名。只有一个胖胖的柿饼脸,大眼睛的男同学,我记得他的俄文名叫「石统」。他向我冷冷地咧一下嘴,我也只同他点一下头,踌躇着都不讲话;心想,过去有许多留俄同学被捕,现在他们是……管他呢?如今国共合作,联合抗日时期,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者。我正踌躇间……一位长长面孔,高高个子的男子走过来热烈的说:
  「杨同志,你也来了?」
  「我来报考广播员,你看我可以吗?你们这里人真多!」我惊喜的说。
  「可以,你当然可以啊!」他连声说:「国焘同志呢?」
  「我同党失掉联系已经差不多三年,他们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
  「听说国焘同志在延安又受了打击。」
  「我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想做广播员,为抗战而工作。」
  「好!明天回信给你,请你留下地址。」
  我写好地址,抱歉的说:「同志!真对不起,你的名字……。」
  「李振东,黄岩人。」他笑口说。
  ……………………
  第二天,我怀着轻松喜悦的心情,照常为病人量体温,洗涤消毒和替每个婴儿洗澡。正当细心包扎婴儿之际,校役送来一封信,是家信!是我的侄儿南海寄来的。我满心欢喜,急忙拆看:「大姑:昨天接姑父由延安来信,催你速去……我已写回信与他,说你不久就来……。」我的手有点颤,两耳像偷了谁的东西似的发热。心想,快七年了,这是怎样漫长的岁月啊!今日真令人欢喜哟!我低着头,左右两只手各捧一个已洗涤清楚、包扎整齐的婴儿,往产妇卧室走。这间病室,躺着十数个产妇,我抱着婴儿,立在病室中间,左顾右盼的问:「这是你们哪一个的孩子呀?」躺在床上的妇人,都诧异地抬起头望着我。一个产妇微笑着说:「杨小姐,您送错了地方,这孩子不是我们这里的。」我一惊!始忆起这一对婴儿是从楼上病室抱下来的。急忙上楼,把孩子交代了,就回自己的寝室,躺在床上,想镇静一下跳跃的心。这多年来,静如止水的心已不能再静下去,工作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就是再念书,恐亦难有心情了。好在照料病人、洗涤婴儿、查房接生等等都是自动自愿的工作,并不是学校教师或医生指定非做不可的,我不做,自有别位同学抢着去做,现在我实在无心情再做这些事,我要走!我明天就走!我在心里决定。
  ……………………………………………………
  「杨小姐,您要走了吗?唉!真舍不得您!多谢您送我们的衣物。」一个病产妇唉声叹气的说。
  「那些衣物都是医院的东西,你们应当多谢医院,不要谢我,不过由我拿来给你们罢了。」
  「杨小姐!有朋友找您……。」叶生说。
  我走进会客室,李振东坐在那里,他高兴的说:
  「杨同志!广播的事已经成功,请您明天就去工作。」
  「谢谢您!但现在我不能去了,我想明天动身赴南京。」於是把国焘来信的事略略告诉他。
  「好呀!我也想去延安找党,还有我的妻和妻侄女都想去,我们同路走好吗?」
  「好,好极了!」
  「明天下午两点钟,我来接您,我们乘夜车走!」
  「好!再见!」我高兴万分的同他热烈握手。
  

张国焘夫人回忆录 往事如烟/杨子烈著;香港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编辑.—香港:香港自联出版社,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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